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45章 

  时间回到眼下, 燕山山脉中一处被火燎秃的山坡上,两座坟冢前,单悲风拄刀起身, 冷冷道:“剩下的你们该去问宁永思, 后来她找回并重铸了宁不归的‘风流刀’。”对于一个刀客来说, 刀最重要,那是不是关键也在刀中?

  几人不迭都揣测起来。

  “你说得对。”对此观点, 公羊月比较赞同, 武器与侠客相互成就,缺一不可, 若灭门走的江湖恩怨, 此刀或可能被敌人收缴,作为胜利者的标志, 或是因敬佩其情而取之供奉, 但对手是一国朝廷, 即便宁不归被擒、被杀、被鞭尸,他的刀也只会被当作破铜烂铁, 扔在山间。

  东西藏在刀中, 被逃过一劫赶回收尸的门人获取, 最有可能, 而宁永思这些年在河间又十分活跃,不得不叫人怀疑, 她是继承了宁不归的遗志。

  “或者你们也可以查查这个人——”单悲风指着左边那座坟, 把那柄古锭刀插进土中,看样子是要动土开棺。

  双鲤害怕:“这, 这不太好吧。”

  公羊月走上前,在墓前鞠躬, 而后朝单悲风示意动手:“活人会信口雌黄,但死人一定不会,也许能告诉我们一些想不到的真相。”

  李舟阳上前帮忙,柴笑在掌上啐了两口,搓着手,看在公羊月的面子上,也跟着去搭把手。晁晨则带着双鲤,同崔叹凤及妍娘避退到后方,四人是各有各的顾忌,因而眉头深蹙,只敢翘首张望。

  不多时见棺,单悲风将刀嵌入四角的缝隙中,撬开钉盖的七颗镇钉。

  尘烟之下,棺盖外翻,四人定睛一瞧,只见里头平放着一副骸骨,从腐烂的程度和骨头的变化来看,至少已有十年之久。

  单悲风和柴笑两个干多杀人买卖的,最是不怕,直接甫身上手。一个取来胫骨握在手里头掂了掂:“骨质不轻,且表面很是粗糙,是个男人。”另一个则用刀将大大小小骨头挑翻,细细观察,吐出四个字:“死状惨烈。”

  听见说话声,妍娘捂着心口干呕。

  “老凤凰,你不去看看吗?作为大夫,你应该对死人很了解。”双鲤干脆扶着她往来时的藤花瀑布去,想寻个听不清也瞧不明的地方,找块石头,落座下来。

  “对死人了解的那是仵作。”崔叹凤笑了笑,不过还是随晁晨一道上前。

  萧九原的颅骨下塌,从凹陷的位置看,生前应受过迎头一掌,而眉弓上有孔,骨内留下三枚发黑的梅花钉,保不准在这掌前,中有暗器,双目失明。而四肢到躯干的骨头上,都有数不清的切痕,难说不是被分尸,即便没到那地步,也该是承受非人折磨。

  饶是四人身经百战,也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你别乱看。”

  公羊月下意识把走近的晁晨挡在外面,晁晨却仍兀自探头,目光越过肩背,落在土坑中,只是,他头一眼看去,却没注意那骸骨,而是落在棺材里别的物什上,脱口道:“诶,那个犀比瞧着精巧,能取来看看么?就肋骨下方那个。”

  “犀比?”

  “就是玉带钩,犀比是文雅的说法。”晁晨并非有意咬文嚼字,赶忙解释,而后目光扫过几人的腰间,最后定在崔叹凤身上。果然,除了担着风流之名的崔郎,余下都不甚讲究,只束绅带,像柴笑,直接绑着革带在外。

  公羊月用剑挑来,左右翻看,不小心碰着机关,立时弹出暗器,他忙挥手压下,将细针钉在棺盖上。

  “……这,”晁晨略有些尴尬,别过脸不去看公羊月的臭脸,悻悻道,“无妨,无妨。春秋时齐桓公不就是因为管仲一箭恰好射在带钩上,倒地装死,才堪堪躲过一劫,也许亦为相同之用。”

  公羊月挥起那玉带钩吓唬他。

  晁晨抄着袖子小声说:“我真不是故意捉弄你。”

  就这一挥一躲间,包金弹片脱落,露出底部的刻字,公羊月翻手向着阳光,努力分辨,只瞧上头刻着一排密密麻麻小如绿豆的字——

  “‘芳樽友’华仪,‘行藏者’顾在我,‘折花居士’陈文鹄,‘烟波客’屠三隐,‘铁尺道人’柳徵,‘白鹤仙’温白,恭贺生辰。”

  晁晨一数,刚好六人:“文武三公?”

  “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几人合力,又在棺中摸索一遍,最后在玉枕下的凹槽里,发现了一些书信来往,落款皆是温白。

  那不就是另一座坟冢中人?那个“白鹤仙”?

  李舟阳发话:“拆开看看。”

  信件按时日次序收整好,最上方的日子最早,最下方则最晚,柴笑不识字,帮不上忙,自觉让出位置,李舟阳讲究,杀人连血都不沾衣,从动土后就再也没出过手,至于单悲风,没那么热心,相反地,崔叹凤倒是欲上前帮忙,可瞧那一青一红二人搭配默契,自觉退到一旁赏风。

  公羊月与晁晨一封一封地拆,当众诵读——

  “九原兄赐鉴,白,敬谢救命之恩,思虑数日,欲将实情相告。吾非是北地流民,本江左人氏,尝于太学研习,苦于寒门无路,欲另谋出路。听闻氐秦天王苻坚,尊德教,阐儒风,礼贤下士且不计出身,北海王猛即举于畚箕,位及丞相,一生才学托于明君,吾羡矣,遂离家赴北。

  可叹贼子蔑人,长安亦不容我,愤然出走,遭遇兵乱,只以为三尺黄土葬薄身,浑噩一世碌无名,幸得兄长援手,今入‘不见长安’,立志为国报效。弟问安,三月十六日。”

  “九原兄赐鉴,兄长勉励,言犹在耳,弟习武多日,小有所成,遥盼君赴约切磋。弟祝康健,六月廿八日。”

  “九原兄崇鉴,今得见兄麾下猛士,未曾想缘逢旧识,折花居士乃吾同乡,年少才绝,只虚长几岁,却已于太学授书,吾才疏学浅,不过学子,只能洗耳恭聆。再见之日,甚为感慨,盼归,心头千言欲说于兄长。十一月,冬。”

  ……

  再往后翻,中间足有一摞纸,皆是些日常闲谈,从文韬至武略,从诗书到趣闻,从吃穿住行,到日日琐事,事无巨细尽皆诉说。

  此外,称谓也不再如对尊长般拘谨刻板,渐渐向平辈过度。

  “九原台鉴,烟波客一手沧浪钓,变化多端,攻时缠手蹩足,守时步步维艰,败于其手,弟自愧弗如,从今后还需苦练。二月初七,舟中烹茶。”

  “九原钧鉴,见字如晤。又一年逢春,君寄生贺来,灯极美,日日点烛不肯熄。前些日子奔走栾川,遇敌,交手,学一众亲友,索性取那灯中景,亦捏了个江湖诨号,曰:‘白鹤仙’,不知可否?五月十六,灯下思君。”

  ……

  公羊月将读完的信交给晁晨整理,待余下最后一封时,忽地嗔疑:“这些是……”信纸正面裂纹如龟壳,背面有白纸贴补。

  显然,信件曾被毁去过。

  “谁做的?”晁晨忙凑上前,敦促他读下去,好从内容中分辨动手的是敌是友。再起头,却没有年号载,笔迹较为潦草,书写风格大有不同,但仍能瞧看出出自一人之手,只是中间似乎隔了不短的时间。

  ……

  “……为君带来祸乱,是吾之罪过,在此顿首相拜,郑重致歉。今折返江左,实乃无奈之举,但温某着笔,再三强调,非是畏罪私逃,不过是为君免去为难,恳君信我!吾发誓绝无背叛之心,奈何人人猜忌,痛哉!冤哉!”

  晁晨插嘴:“什么祸乱?”

  “不知,”公羊月摇头,将那开头损毁的残页展示给众人看,随后又续上那封信的后半截,“……幸得旧识收留,现已安顿。故人甚好,昨日还赠吾两株他亲手植来的红梅花。话至此,有朝一日,若前怨能解,盼君替我于册上除名,再来梅树下相会,若难昭雪,君阅信焚之即可,自此起,不复相见,引为绝笔。”

  公羊月不由叹息:“‘不见长安’中应该有大事发生,据我所知,淝水之战后,他们的人便不似以往在北地频繁活动。”

  “会不会是被‘破军’的人阻截?”李舟阳问道。

  “不好说,得知道温白是为何喊冤才行,”晁晨摇头,直说方案,“要么找到文武三公中的其他人,要么试试去找温白信上提到的江左旧识。”

  前者尚还有诨号名姓,后者才如大海捞针。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崔叹凤插嘴:“那个‘折花居士’我想我应该知道是谁!很有可能是颍川陈氏的陈韶,当初我随家师诊病,尝出入于几大世家,曾听人提起过,此人表字似乎就是文鹄,且也号称神童,以少年身入仕,尤其擅长经学,曾出入太学讲授,与信中所载很是附和。”

  “你这么一说,我在颍川确实听过此人大名!与陈郡谢氏,谢叙并称‘江左双才’。”晁晨不由附和,公羊月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他一缩脖子,忙改口:“途经,途经。”说完,将书信平整放归原处,招呼柴笑卖体力,帮着给萧九原重新盖棺入土。

  “此事已了,现下是不是该算算与我千秋殿的旧账?”单悲风把刀一抗,走了过来,“别以为我是什么烂好人,杀了蜃影组这么多人,还坏了北方的江湖规矩,把燕国卷入其中,哪是那么好算!”

  李舟阳挡在前头,剑谷别的不行,护短最是厉害:“你想怎样?”

  单悲风面露鄙夷,语气很是不善:“我想怎样?我只想找回《开阳纪略》,把这玩意毁掉,李中郎将,光靠我一人不够,同样,光靠你们也不够。所以……”

  “所以你想同我们合作?”晁晨问。

  “不是合作,是买卖,千秋殿中立于黑白两道之外,不会同任何人为友。”单悲风冷冷道,“后续我会依靠‘青鸟组’的力量,继续追查三公之中的烟波客与铁尺道人,至于折花居士,且看你们的广大神通。“

  他常年盘踞北地,并不好深入晋国,尤其还牵涉朝廷官署。

  公羊月不喜被人命令,冷哼一声,并没说要老实接受,李舟阳更是古怪,仿佛是在江南另有过节,也未表态,最后还是崔叹凤出来圆场,说无药医庐的面子走天下,等出了山,想个法子往南边捎信,叫他手下那四个医女好好留意。

  趁他四人谈话,柴笑悄悄往后撤退,只可惜没走远,古锭刀飞来,截断他的后路。“你往哪里跑?”单悲风不紧不慢走过去。

  妍娘闻言,从石头上站起来,双鲤双手齐发力,才将她拉住:“别轻举妄动。”

  路过时,公羊月环抱手臂,用肩头狠狠撞了单悲风手臂一把,随口道:“其实在你的心里,还是选择接受他的所为,有一个世称英雄的父亲,确实值得骄傲。”

  单悲风侧过脸来,嘴角向上勾。

  公羊月已明白他的为人,于是拉着晁晨,从后悠哉游哉跟着,并不慌张:“信我,不会有事。”

  柴笑转身,挺起胸膛:“你我都是江湖人,有一说一,卷宗是我盗的,人是我杀的,燕国的兵是我引来的,要杀要剐,切莫牵连旁人。”

  “这是你说的。”单悲风把刀从地上拔出,举起。

  柴笑闭眼:“来吧!”

  妍娘一口气卡在胸肺,双鲤拦不住,崔叹凤提着药箱,匆匆上前帮手。而单悲风二话不说,向着柴笑的脖子,挥刀砍下——

  只见银光一划,一缕断发悠悠飘落。

  柴笑睁开眼,伸手一摸,脑袋还接在脖子上。单悲风笑了一声,把刀挎回腰间,踩住那头发道:“还算是条汉子!从现在起,你已在武林中死亡,意味着,往后你不能再以柴笑这个名字活着。”

  余下几人都松了口气,双鲤支着耳朵听,还觉得逃过一劫这般简单,只有公羊月一直凛然,明白那话里所代表的真实含义。

  “不要高兴得太早,”单悲风盯着柴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也就是说,即便你以后走投无路,也不许向任何一个你认识的人求援,因为你已经‘死’了,若你敢复出,以杀人谋生,天南地北我一定会索你的命。”

  “你必须放下你曾经拥有的一切,你可愿意?”

  作为千秋殿的殿主,即便不需要向死去的死士交代,也不代表会那么轻易放过一个人,能挣出一条活路,全靠阴差阳错,如果不是“开阳”,单悲风根本不需要同任何人做交易,也就无所谓换柴笑一条命。

  “我愿意。”

  单悲风摇了摇头,向着藤花瀑布的方向离开,走过双鲤身侧时,那小姑娘结实打了个寒颤。

  几人在山中又住了些日子,等外头局势稍稳,这才出山,继续往高句丽去。送别的那天,柴笑脸上始终不见笑意,直到他们上了筏子,这男人才绷不住脸,露出不舍——

  “公羊月,永不再见了!”

  公羊月也包含在认识的人中。

  晁晨不由感慨,原来“我愿意”三字如此沉重,对柴家两口子来说,此后生命中便只有对方,至于这个决定正确与否,亦是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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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卷,高句丽篇

 

 

高句丽篇·顷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