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18章 

  坝上已拢聚不少人, 远远虚围一圈,手头提着农具,个个神色紧张。五安叔和冯公地位不低, 此刻都站在前头, 而燕才和常安, 正随于其后。

  与他们对峙的是个足有八尺高的男人,穿着鲜卑服, 耳戴铁珰, 一头发辫,一道疤横在鼻梁, 看起来很是气焰嚣张, 在他之后,还有不少拿刀的卒子, 人不少, 瞧着就不好惹。晁晨和公羊月来时, 听几个私下交头接耳的人称,此人名叫刘智, 是如今独孤部南部大人刘罗辰的宗亲, 身后傍着在盛乐城当官的叔爷, 做些捞油水的活。

  捞油水的活无非就是税征。

  代国税制, 贡纳和牧人农夫的租调占大头,又因为不像南方铸币流通, 多以物代钱, 折算为布匹粮食缴纳。租调制下,以户为定收, 但每户的人头数并没有定死,三五一户可, 三五十一户亦可,这当中可做的文章就大了。

  刘智拿着马鞭,指着冯公等人的鼻子骂:“还敢喊人,信不信把你们统统押去做苦力?瞪什么瞪,老东西,今年的租子交够了么?”

  “我们几时没交过?你们的人早俩月就来收过!”五安叔比之老人,显然要更硬气些。

  “你耳朵是不是塞了屎,怎么听话的,我有说你们没交么?我是说,你们偷漏不足数,”刘智挥手,叫跑腿的拿来册子,但他也不会看,随意翻弄两下,转头故意刁难,“你们这些,几十人算一户,倒是会打主意,今儿就要你们把吃了的都吐出来!”

  燕才仗义出头,挡在前面:“刘智!”

  刘智乜斜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小燕公子,什么时候回的盛乐,怎么没与车队同行,这里是我独孤家的地盘,怎么也要尽一尽地主之谊不是!”他捧着肚子哄笑,却并没有退避,反倒挑衅似的上前,“怎么,小燕公子要护着他们,恕我冒昧,这里可不是行台,小心惹祸上身!”

  非是南部大人亲来,只是个卒子都敢蹬鼻子上脸,晁晨看那讥讽的语气和含沙射影的内容,心里只琢磨无定河边的刺杀,保准与独孤部脱不了干系。

  燕才倒是不与他谩骂,只不屑地笑笑:“都是陛下治下良民,受朝廷保护,与你我何干?至于偷漏,究竟是朝廷委派追查,还是府衙擅自做主,恐怕你心里清楚!”

  “给脸不要脸是吧!”刘智气得哆嗦,把长鞭一挥,朝人脸上甩去,常安奔走急呼,好在燕才功夫好,一手便把鞭头给牵住,两人正面对峙。

  刘智拽不动,涨红脸很是尴尬,只放声看向左右:“干什么吃的!”

  他话一落,燕才松手,当即整个人摔了个四仰八叉。跑腿的赶紧给人扶起来,刘智抬手就是两耳光,他恨不得一口咬死燕家人,但他还没那本事,只能撸起袖子,远远向旁人找茬,对着冯公道:“乖乖把租子交了,大家都安生!”

  不管怎么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燕才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顶多就是让刘智吃瘪,最后该如何依旧如何。常安叹了口气,小声嗫嚅一句:“要交多少?”

  刘智比了个数,众人一看,倒抽一口冷气。

  当下未到秋收,根本拿不出那么多余粮,更别说塞外养蚕种麻少,衣服都全靠捋羊毛,哪有余布。

  双鲤悄悄摸过去,在常安手上掐了一把:“你脑子糊涂了吧,这也给?”

  “不给不行。”

  “怎么回事?”崔叹凤倒是要理智许多,跟过来悄声问,“常兄弟在燕尚书手下做事,即便是个小小的掾属,也不该一句话说不上,这厮看行头也不像正牌官吏,就敢如此放肆,瞧着也不是一两回的事,难道就无人可管?”

  “管,怎么管?”常安一脸忧心忡忡,小声答他,“几位有所不知,这都是默认的规矩。国之初建,部落势力庞大,加诸北方连年征战,当朝百官皆无俸禄,除去赏赐,所有盈余皆依靠租调税赋,自是向下挤压。”

  “这……这已是心照不宣之事。”

  双鲤张大嘴巴,嘟噜一声:“这不是明抢么?”

  乔岷也为之震撼,百官无禄,这还是头一回见。崔叹凤依次朝坝上的乡民望去,心中渐明,为何那日在昭君墓前,五安等人会叹息,难忘汉关,可怜归去!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分明把人当牲口,往死里整!

  瞧见那两大一小嘴巴说个没停,刘智听不清却又抓耳挠腮想知道,立刻嚷嚷开:“说什么呢?仔细给你们把嘴皮子秃噜下来。”

  “说你是头猪。”双鲤哼哼道。

  燕才顺势挡在前,他久居代国,又那里不知这些道理,可就是心中堵着口义气,以往他没见着也就罢了,如今当面撞上,怎好坐视欺人太甚,自是不干,何况,独孤家出面为难,保不准也是因为他。

  常安瑟瑟惶恐,拉了他一把,愁容满面,好似在说争这一口气也无用,不要冒险出头,害燕家落了口实遭弹劾。

  达观啊……

  燕才这才忍住:“宽限些日子。”

  刘智见他让步,是越善越欺,伸出食指晃了晃,赖皮似笑道:“不行!”

  “嗯?”

  “怎么,你还要动手?”刘智立即跳脚,“小燕公子,不要以为你巧言善辩,我就抓不住你的辫子,这些晋民逗留此间,只怕会带来祸患,我会托请叔父如实上报陛下,让他定夺,最好全都迁到北边苦寒之地,别站着好茅坑不拉屎!”

  这时,坡上飞来一道亢丽的女声:“这里是我们的根,我们不会离开这里!”说完,紧随着一声痛呼,刘智的狗腿子滚了下来,手脚并用爬到自家主子跟前哭诉:“少爷,这娘们儿打人太狠了。”

  常安回头,差点梗住气:“娘,娘?”

  只见一身着汉衣,头发梳得精干的妇人正活动指骨关节,一左一右放着俩饲料桶,瞧着倒像路见不平。

  刘智臊脸面,踹了一脚狗腿子,冲着常安恶狠狠地道:“好你个常达观,造反呢!你们这些异族人,果真没安好心,都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别,都是我的错。”常安慌了神,不知该去护他母亲孙氏,还是该去拦刘智的人。

  燕才要出头,刘智也不傻,找着借口叱喝:“我不是府衙里的人,可他们都是,都是奉命行事!何况你行台尚书府,可管不了这云中盛乐城!”

  那奉命二字咬得格外重,仿佛要搬出独孤部的老大力压一头,燕家虽受命托孤,又是立国功臣,但也仅是其中一位,如今小皇帝根基尚不稳,仍然需要依仗部落的力量拱卫京都,即便是燕凤在此,也不好正面硬对。

  正所谓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刘智再是个小人物,所作所为争取的也是整个独孤氏的利益。

  燕才投鼠忌器,刘智趁势而起。

  孙氏扔下挑子和桶往山坎下来,常安冷汗直冒,赶紧过去堵着,把人往家的方向推:“娘,您快回屋里去,这里交给我,交给我!”

  “交给你?还不知道成个什么样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孬种!”孙氏怒瞪一眼。

  “算了,给他们,民不与官斗,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如果真强行迁离,得不偿失。”冯公面色郁郁,将燕才叫回来,似有难言之隐。

  五安叔嘴唇翕张:“可是已过去这么多年,还要忍……哎!”而后,他不再反驳,怄气似的拂袖让开。燕才很不理解,尴尬地被拽到一边。

  “这才听话嘛!”刘智得意洋洋,一扬鞭子,指挥人动手搬东西。

  手底下的没个轻重,一路打砸,其中有个尖嘴猴腮的同一婆子抢粮食,约莫是来之前得了命令,不需手下留情,登时一个抬肘,把那婆子撞翻在地。这婆子也是血性之人,当即张口反咬,刘智在旁瞧看,觉得很落威风,挥着鞭子上前。

  “磨磨唧唧,干什么吃的?”

  “少爷,我来!”泥腿子会错意,抢先上手,对着那老阿婆就是一巴掌,打得人口吐血沫,仅有的几颗牙也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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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晁晨赶来,挤开人群从坝上下望,正好瞧见这一幕,目不忍视地别过脸去,心里期望公羊月动手,但又明白,魔头和大侠终究不同,他没有权力安排他人。

  于是,他拔出匕首,自己冲上前。

  这时,只瞧那红衣一晃,将将堵在前方,将晁晨的手腕紧紧勒住,晁晨用力去甩:“君子自当俯仰无愧于天地,侠义当先,我无法坐视不理,就这些人的拳脚功夫,我倒是不惧!”

  公羊月目光落在燕才身上:“你们都不了解,燕凤在代国的真正地位,他现今虽只是个行台尚书,但却是代王的肱骨之臣,当年秦国攻打代国,苻坚麾下‘杀将’夜刺中宫,是燕凤连夜送走君王,以身诱敌,死守云中,过后也是他,智辩苻坚,将幼帝从长安带回代国,可以说若没有他,而今的代王还在秦国为质,或者早丧命于阴谋诡谲中!”

  晁晨眸光一动,又听他续道:“当年独孤部的大人刘库仁对只是长史的燕凤都不敢轻贱,何况今日,燕才动手,独孤家的心里再不舒坦,也只能捣碎牙往肚子里吞,他没有动手,只是因为在等。”

  “等什么?”

  “他在等我出手。”公羊月嘘声一叹,“先前那一番话,确实是试探,”他望着晁晨,脸上没有丝毫戏谑,眼睛里混沌而无光,“晁晨,你想知道,十七他恳请我的事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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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被打,人群里顿起骚动,先前拿家伙的男女老少如芒在背,个个要横冲直撞在前,双鲤一跺脚,从布包里倒腾出些恶心玩意,骂骂咧咧道:“气死姑奶奶我了,真想把他脑袋摁进粪坑里!”

  “你不要乱来。”崔叹凤嘴上如是叮嘱,但手却悄悄给暗器上装填了些痒痒粉。

  双鲤坏笑:“老凤凰,我发现你可真是蔫坏。”说着,她朝乔岷抛去一个眼神,贴过去在他身上摸了一把,后者果然习惯性弹跳开,在人群里东躲西藏。小丫头趁势追着他乱窜,连过几个狗腿子,把那粉末撞了刘智一脸。

  “臭丫头!”

  刘智去伸手薅了一把,没捉住,药粉沾着肌肤,发红发肿,痒得他是上蹿下跳乱抓挠,双鲤立刻乖巧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是民女眼瞎。”

  “你这什么玩意?”

  “老爷饶命,恕我无心之失,这,这是治牲口的药,是民女眼瞎,牲口和人都分不清。”

  坝上顿时笑作一团,刘智面红如血:“还不想法子给老子止住痒痒?”

  “我想想,我想……有了,包治百病!”她眼珠子骨碌直转,瞧见一旁那两大桶牛羊粪水,伸手把崔叹凤推开,叫上乔岷抬脚,一整桶一整桶给他当头淋了下去。只听哗啦一声,周围的人全散了开去,拿手捂着鼻子,不忍闻那屎尿。

  刘智这才晓得被戏耍,气得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他也顾不得梳洗,拿鞭子一甩:“把这臭丫头皮给我剥下来!”

  双鲤躲逃,这轻功倒是在跟乔岷的追逐中显著提高,左右都捞不着。刘智看得心浮气躁,人影没瞧清,倒是眼尖相中了她身上带着的宝珠,顿时见钱眼开:“好宝贝啊!给老子把她身上那玩意抢过来,不不不,我自己来!”

  随话音一落,他当真从旁抽刀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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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事?”

  直觉告诉晁晨,乔岷所求,绝不容易,他身为七剑卫,很有可能不代表自身,而代表高句丽王室,而目的地所在乃是代国,这一求横跨两国,只怕事关重大。

  这时,双鲤的惊呼从下方传来,两人齐齐回头,只见那丫头正满场乱蹿,再看刘智那悲惨样,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南方的惯常不能等代北方,草原上能服众的,光靠身份还不够,若是个弱秧子,也会遭人闲话,唯有拳头定大小,刘智骄纵,但他武功并不弱,甚而可以说蛮力中的一流。双鲤轻敌,则会吃亏。

  果然,不过瞬息,双鲤被绊了一脚,登时给人追上。

  乔岷眼见不妙,快哉剑出手,公羊月居高临下呼喝一声:“十七,收剑!”只要有求于代,他就不能对代国任何人出手,一旦动手,无论是否有理,都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公羊月话音一落,自己拔剑跃出。

  “公羊月!”

  晁晨不自觉追去,随着那红影一落,心里头空荡荡。他忙将目光转向燕才,后者略松一口气,但面上依旧不见笑容。如果公羊月出头乃他所期望,又何至于如此苦脸,难道他的试探并非为自己,而是为别人?

  “你又是什么人?”刘智手里的刀被架住,纹丝不动。

  公羊月嫌他脏,不肯挥拳,抬腿将那板车一踹,像个陀螺一般急转,再借车辕隔山打牛,将人撞飞出去,而后拍拍手,高傲地说:“揍你的人!”

  刘智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好,好得很,你跟那个臭丫头是一伙的吧!狗东西!”他也不傻,燕才若真出手,他也不好动,这会子来了个江湖人,正愁没机会,立刻要泄愤,于是把左右随从都揪了出来:“愣着作甚?都给我上!打死了我顶着!”

  “只怕你顶不住吧。”燕才冷笑一声。

  狗腿们一窝蜂而上,双鲤讶然,乔岷蹙眉,晁晨跌跌撞撞冲过去,坝上的人都看傻了眼,常安更是捏着衣角两手汗湿,担忧眼下的发展。

  刘智痛快叫嚷:“他揍我,私人恩怨,小燕公子,你怕是管不了!”

  这时,村落外飞来一道霸气的女声:“谁敢造次!”

  人群自主向两侧拨开,只见不远处立着个头戴金饰冠冕的华服女子,横眉竖目,不怒自威,一应车驾侍从就停在五十步外,俯首静候。女人径自走到刘智身前,来回打量两眼,众目睽睽之下抬手就是一巴掌:“他管不了,那我管不管得了?呵,你又是什么东西,敢打我儿子?”

  刘智哆嗦着吓掉了鞭子,在场一众目瞪口呆,晁晨更是没刹住脚,一脑门撞在公羊月背上,不知是为她气势所唬,还是因那惊世骇俗的话。只有公羊月气定神闲,并不意外,他转过脸看向燕才,后者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立刻躬身行礼——

  “燕才参见公主殿下,参见……小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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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一算,其实老月也是团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