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14章 

  风如练目光之坚毅, 心性之坚贞,已达磐石不转,泰山不崩, 沧海不横流, 百川不归首的地步。她可以对纯真而无辜的拓跋香以包容, 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够忘记,山河破碎带来的痛苦, 她的双亲, 她的兄弟姊妹,都悉数丧生在曾经的赵国的暴|政之下。

  她将手握紧, 紧到骨节泛白, 指甲发青。

  拓跋香脸上烧得滚烫,全然被震撼, 对于晦涩的中原诗, 她并不能完全听懂内容, 但此刻她胸中激荡,难以克制地为那种炽烈的情感动容。眼前的两人与她从前所见皆不同, 那种赤忱真心感人肺腑, 以至于在此刻, 超越家国种族。

  “风姊姊……”她低下头, 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想逃开去。

  风如练向拓跋香走去, 拉过她的胳膊, 圈住她的双肩,轻声说:“爱家国, 愤热血,从来不是错, 该受天谴的是那些不把人当人看的畜生。”

  “嗡——”

  公羊启将佩剑打回,风如练左手剑鞘一转,刚好接住。

  “好厉害!”

  那种厉害不是武功上的厉害,而是见识、阅历、胆气甚至胸襟上的差距,拓跋香心生仰慕,按住刀鞘的手忙松开,将身前的人扶来坐下:“你说得对,我也不喜欢那种狗仗人势,恃强凌弱的东西!姊姊,你这般深爱故土,你的家乡该是很美丽吧,可以跟我说说吗?我从来没去过江南,那儿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温柔?你们吃什么,也吃牛羊么?”

  “江南?江南有十里风荷,有小桥流水,有百花斗艳……”风如练娓娓道来,“春日斗草放纸鸢,仲夏听蝉饮梅酒,秋来登高扑流萤,冬吃腊八挖藕笋。”

  “藕?藕是什么?”

  “是一种很好吃的食物,像这样,”风如练捡起树枝画给她看,“虽断而丝连,就好比……好比……”

  拓跋香笑了起来:“风姊姊,终有一日,你定会回到江南!”

  风如练对她的反应很满意,遂掩唇失笑,又恢复如初,拉着人继续讲解。从文人名篇,到遍地草药,拓跋香越听越觉得有意思,心头崇拜,直夸人知道得多,不像她从小性子野,只爱骑射,不喜读书,说起话来也有股蛮劲似的粗俗。

  “真羡慕姊姊,端庄大气,嗯……博闻强识!”拓跋香努力从脑子里抠出两个溢美之词。

  “我还羡慕你呢!”风如练却道,“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她自说还不够,又转头去向公羊启求证,“启哥,你说是不是?”

  公羊启正添柴,闻言瞥了拓跋香一眼,不怎么想参与。拓跋香瞧见,顺嘴揶揄了一句:“你不会还在为上次的事情记仇吧,这么小气?”

  “什么事?”风如练一脸茫然。

  拓跋香心中一跳,明白公羊启定是没好意思将自己相中他的话说与妻子,便低下头,也有些不好意思的嘟囔:“没什么,是我胡乱说话,把他得罪喽!”

  公羊启听不下去,找借口离开,去看看岸边村落里的人。未免把他们卷入追杀,白日里他已说动这些人先行一步去往云中,再有一日便该启程,他想向几户主事的详说后头的打算,也是为证明自己的拳拳丹心。

  拓跋香便和风如练又闲坐一会,等到夜深人静,困得两眼耷拉,这才告别离开。

  路上,恰好碰见公羊启来接人,她便拍着胸脯承诺道:“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痴,我们草原儿女敢爱敢恨,以后我不会拿这个说事!我很喜欢风姊姊,你不必当贼一样防我。”

  他哪里是防人!

  一个丫头片子,虽是个公主,但不谙世事,朝野政局皆不通,欢欢喜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有什么可防?

  之所以避着拓跋香,不是因为这姑娘曾经说话直率,更不是因为他小心眼,而是因为他太了解风如练,为了家国,为了“开阳”,为了他们共同的理想和目标,区区残躯都可抛,更何况是感情!

  她能时刻做出理智的选择,但公羊启做不到,他只是个俗人,所以会有偏爱。

  ————

  后来,再后来,是不堪回首的噩梦,那一夜的血,染红无定河。

  河边的流民大半迁走,他们壮志未酬而又初心不改,于是听从公羊启的建议,愿与之一道,深入代国,搜寻更多如他们这般流离而不得归家的老兵,去找寻那些深陷囹圄仍不忘故国之同伴,更重要的是,他们依旧想建功立业,想打入敌人内部,想在下一次北伐中里应外合。

  当然,这些年的苟延残喘下,避不开的融合,也避不开心思涣散,仍然有一小部分选择长留此间,包括渡头那个艄公,也包括一些天为庐地为席的浪人。

  入夜,风如练腹中阵痛不断,是即将临盆之兆,拓跋香慌张去找留下的婆子过来接生,却发现屋外是血水一片。

  “杀,杀人啦——”

  惊呼还卡在喉咙,人已经被斩成两段,拓跋香和杀手对视一眼,惊魂未定,重重阖上房门,把破落木桶踢过去堵住,随后去扶风如练。

  风如练耳力好,自是也听见动静,靠功夫底子撑着,强忍痛和拓跋香从后窗翻出去,贴着墙根,一路向外跑。

  好在拓跋香武功不差,有几个眼力强的过来阻截,都被她反杀。

  两人连跑带爬向东行了两里,夜里忽起一道呼哨,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拓跋香刚从坡下冒头,就撞见贺兰部的骑士追来,吓得她赶紧抱着风如练缩进坑凼中。

  但这么躲着不是办法,风如练羊水已破,根本无法再行动,只要他们下马往此间搜索,迟早要被发现。

  “我去引走他们!”拓跋香不敢犹豫。

  风如练听见马蹄声,还算清醒:“我没事。”

  她这么一说,拓跋香反倒担忧起来,左右又不见公羊启,登时是手脚发软,心里发毛:“可是……”

  “小心!”

  风如练抓住她的手,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拓跋香为之一震,如获神力,心中升起莫大的勇气,将弯刀一握,咬牙向另一头的小树林摸过去,走之前,她望着风如练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们草原儿女,恩怨分明,你们救过我两次,我不会撇下你们,放心,我就算拼命,也会保你们母子平安!”

  草场上泥土浅薄,蓄水不足,树木生长并不高大,尤其是成片的林中,很难见到环抱粗的壮硕枝干,多是单手一握般粗细的枝条。

  拓跋香取出随身携带的鸣镝,抓了一把最细的沙土,将弹射的机窍堵住,却不堵死,而是弯刀凿开一个小洞。贺兰部的人此刻与她背向,趁此机会,她将鸣镝绑在一棵韧性最好的胡杨木尖端,用力下弯,朝另一个方向弹射。

  等捆绑并不紧致的鸣镝飞出后,她向前一扑在地,纹丝不动。

  逆风而驰,细沙从孔洞中流出,冲上云霄,贺兰部的人听见响动,反向去追,渐渐走远。拓跋香松了口气,这才爬起身,转头往回赶。

  还没赶至,却在半路上撞见浑身浴血,杀出重围的公羊启。

  “那些都是什么人?”

  “拓跋香,如练呢?”

  两人异口同声,事有轻重缓急,还是拓跋香先答他,引着人去:“跟我来!”

  背风的坡下,风如练撕开衣物做成拧结叼在嘴里,不敢发出声音,阵痛袭来,双手指甲掐烂掌心。

  “风姊姊!”

  拓跋香扑上前,将人一把抱住,可摸到的湿润却不是淋漓大汗,而是粘稠的鲜血,她整个人顿时不住发抖。

  怎么办?

  瞧她面如姜色,像是进气多出气少,要是晕厥过去……拓跋香手脚冰凉,不敢想象。这时,公羊启紧随其后,顾不得避讳,奔过去握住风如练的手,不管是护住心脉也好,还是给予气力也罢,总之不停往她体内输送内力。

  “你站着做甚?”

  拓跋香快哭出声:“我没生过孩子,也不会接生!”

  公羊启默了一瞬,翻手推搡一把,将她推出去,冷声道:“你走,趁现在赶快走!既然帮不上忙,就不要碍手碍脚!”

  “什么?”

  拓跋香吓傻了眼。

  公羊启本质斯文,此刻也顾不得风度,冲她大吼:“走啊!”

  拓跋香眼泪一涌,提起弯刀掉头就走,心里委屈不已,她没生过孩子帮不上忙,这能怪她吗?

  就这么怒气冲冲跑了一阵,她忽然打了个激灵——

  就那河边一个普通部落,就算都是些晋国流民,也不该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能引来屠村大祸,而贺兰部的人显然不是一路,那么那些黑衣人定是冲着公羊启和风如练而来,他们并非是嫌她碍事,只是不想她卷入杀身之祸!

  想到这儿,她重重握拳,提刀向着黑衣人攒动的方向而去,生孩子她是帮不了,但打架杀人,她可不怕!

  而另一边,公羊启搀着风如练胳膊,想将她扶走,却被后者抹开手臂:“启哥,你不该这么说,刚才若没有拓跋姑娘,我早死了。”

  “她不是嚷着报恩么,就当前后相抵。”公羊启狠下心。

  风如练定定望着他的眼睛,长叹一声:“我能看得出来,她对你……啊!啊!”见她疼痛难忍,公羊启忙将手掌递过去,给她握住,风如练紧咬牙关忍着痛,红着眼,努力开口,“你听着,若你想要在代国站稳脚跟,重新积聚力量,想迷惑敌人杀他们个措手不及,这是最好的机会,全天下,没有一个人会怀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很清醒!为了我们曾经的信仰,什么都可以舍弃。”风如练泪如泉涌,脸上愧色乍现,她愧对丈夫,对拓跋香亦是歉疚。

  公羊启语塞,半晌后点头:“好,好……可即便如此,怎么能利用她?”

  “不是利用,是交换,”风如练放开手,艰难抬头,“如果我不在了,我希望有一个人能陪着你,照顾你,而好好生活,就是你予她的交换。”拓跋鲜卑一直远在草原,和中原没有直接冲突,再加上拓跋香为人良善,权衡之下,倒是能接受。

  公羊启深吸一口气:“不,不会,绝不会!”远处传来兵器相接的打斗声,他意识到拓跋香没有走,决心把人替出来。

  “我不会答应的……”

  “启哥,你还看不清局势吗?就算我能顺利生下孩子,今夜我也走不过这条河!”

  公羊启举双剑,赴夜色,慷慨而悲怆:“谁说走不出,我即便与之同归于尽,也会保你二人无恙!”

  “启哥?”

  “启哥!”

  无论风如练再如何连声唤,他只惨然一笑,再不回头。

  奋战中的拓跋香看见公羊启的归来,眼前一亮,更加坚信自己的推测是对的,挥刀也多了几分劲儿,只是斗杀间不见风如练,心中很是担心。

  “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风姊姊呢?”

  “她就拜托你了。”

  公羊启吃准她的心思,轻易地哄骗她离开。事实确如风如练推测那般,拓跋香很听他的话,只要好好同她讲,她甚至没有一丝迟疑,转头就走。

  “你看,天上的月亮。”公羊启拔剑,朝天一指。

  拓跋香猝然停步。

  “明月照处,即是故乡,”公羊启微微一笑,他是个凡夫俗子,觉悟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在至亲生死面前,他不再理智,可以轻易抛弃理想和信念,心中已做好同归于尽的打算,“这就是我给孩子取的名字,不论男女。”

  远处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寂静长夜,拓跋香快速奔去,望见倒在血泊中的风如练,慌了手脚。那孩子被抱在怀中,还连着脐带,但大人已经不知死活。

  “醒醒!风姊姊!醒来呀!”

  杀手也不傻,知道声东击西,知道调虎离山,更知道面对一个心生死志的剑客,硬战所会带来的后果,于是他们想尽办法突围,想尽法子召集更多的人手。

  杀气正浓,似是要将人溺死在无尽长夜中。

  风如练惊醒,一个手刀打在拓跋香的胳膊上,将人推开,自己横练一卷,唤来佩剑挡开飞刃。她低头留恋而不舍地看了一眼孩子,心如冷冰,夺过拓跋香的弯刀,亲自斩断脐带,而后撕下衣服将婴孩一裹,托付到拓跋香手中。

  “你做什么!你不要孩子了吗?”吓得拓跋香把弯刀夺回,紧紧抓着她的胳膊,生怕她做傻事。

  风如练按住她的手,摇头:“我明白,我不介意,我只是羡慕。”

  “要走一起走!”

  “无论怎样,我都走不了,结果不过是我死,还是带上他,和他父亲一起死。”风如练冷笑一声,“只要你带着孩子走,启哥一定会突围去追你。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自己走,你是代王的公主,只要能撑到下一座大城,你就有活命的机会。”

  风如练将孩子放在地上,她不想逼迫,可又不得不这么做,为了一点私心,她只能再下最后一剂猛药。

  “哇,哇——”

  刚出生的婴儿沾着血,肌肤也皱缩成一团,看着并不怎么美丽,但就是那挥舞的小手,拼命去抓,拼命去捉,让人感觉到不止的希望。

  拓跋香心中一动,怀着极度复杂的心情,伸出手。

  “把剑给我!”

  那柄泛着银光的长剑和着方才的飞刃,就插在拓跋香身后。

  风如练低声重复一遍:“把我的剑给我!”

  第二批杀手已至,拓跋香听见喊话,在抱起孩子的一刹那,转身一个后踢,就着剑柄把剑踢回风如练的手中。

  “走!”后者趁势狠推了拓跋香一手,将一枚金水菩提扔进襁褓中,最后硬撑起身子,挡在前面,扬声道:“剑谷的人,剑在人在,人若要亡,先问剑断不断!”

  “永别了。”

  摆渡的汉子伏在死人堆里,用手抓在口腔中,不敢发出丁点声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个持剑的白衣女子,一点点战至死亡。

  拓跋香一边哭一边撕下外衣,将孩子紧紧裹在胸前,与自己的身子缠住,有人追来就麻木地杀人,无人时就跑,她不敢停,就这么拔足横穿荒野,即便心中疲累地升起无数放弃的念头,但双腿就是不听使唤。

  她就向着月亮,不知公羊启生死,更不知黎明在何处。

  “我可是公主!”

  她一抹泪,在心里告诉自己,绝不能就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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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