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07章 

  公羊月反复琢磨晁晨的脸色, 而后很是泄气地将他手翻转过来,把从燕才手里接来的钱放在他掌心,连问话的心情亦没有, 干瘪瘪道:“代国远去中原, 并无铸币, 多以物易物,除了金玉彩宝, 寻常时粟帛可替钱财。”

  那姓燕的公子不像富户, 以那风铎的市价,即便再感谢, 也不可能拿宝玉来换, 更不可能随身带着粮食布匹,晁晨便将那钱币仔细瞧了又看, 恍然大悟:“这……这是曹魏时候的旧钱。”

  曹魏距今也该有两百年。

  “早个一二十年, 旧钱混用在代国还很风行, 后来苻坚发兵云中,历经离乱、劫掠、充公, 这种钱不说贵比金子, 但绝对稀有, 是用一个少一个, 如今能手持的,绝非富这么简单, 何况这贯钱的绳子是绳子么?”公羊月把串联的钱币提起来甩了甩, 碰得当啷响,“这是搓捻后的羊尾毛, 这附近爱这么干的,据我所知只有贺兰部的人。他们在贺兰山附近逐草而居, 那里麻桑少产。”

  晁晨蹙眉:“但我瞧他俩不像牧民。”

  “他们是外来的。”

  “外来?”晁晨惊疑,他虽没去过游牧部落,但也听说这些地方的人守旧得很,若说北方几国朝廷还算接纳汉民汉官,这些地方则恰恰相反,是大棒子轰撵,不少都很排外。但他也不傻,很快联想到其中深刻关联,委婉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来自国都?”

  公羊月没有直接答话,而是故作深沉地推测道:“这俩人一定因某一缘故去过贺兰部,但他们不知为何,却脱离大队单独行进,那位姓燕的公子打模样气度来看,世家子弟没得跑,这类人出行多带仆从,随身一般没个闲钱,所以走时要了些碎钱。他腰缠软剑十分隐蔽,带着散钱不便,所以取了羊毛串成串,而这一串个数非整,说明是随性而为。”

  “听说贺兰部乃当今代国之君的母族,他们回程脱队而行,只怕大有文章。”晁晨也沉下脸来,还顺手在公羊月胳膊上推搡一把,而今他们别的不怕,就怕卷入他国内政,惹上荤腥,因而再看这钱币,只觉得是烫手山芋,“你说得对,既是点头之交,则该点头为止,方才燕公子追来时,我便不该回头。”

  看他还自我检讨上,公羊月满意一笑:“这还差不多。”

  “嗯?”

  “……我是说你小心些,那么好骗。”钱是真,但羊尾毛是假,塞上牧草丰茂的地方,都可能用羊毛搓捻成绳,即便没有,狗尾巴芦苇叶子还是能找着的,拿细茎打个结,可比羊毛好找,可见是真好骗。

  被他埋汰不是一日两日,晁晨懒得争,顺顺当当被糊弄过去,等回到古渡头和双鲤三人碰头后,随即乘船过黄河,继续向东。

  又走了一日,走到一处牧民聚集的部落。

  部落沿河而居,水草丰茂,因族类复杂,反倒热情好客,五人便在此落脚。到晚间,太阳落山后,村落里的人往西高地上搭篝火架子,围着一棵高大的桦树祈福。

  晁晨以为是什么特有风俗,想大开眼界,可一问才知,只是部落习惯。原是这些人本都居无定所,机缘巧合到此共同生活,但牧民向来秋走春归,于是,不知哪一年开始,祖辈便约定每年冬迁,入夏后必归来树下,数十年,年年一户不少,大家都因树结缘,以树为路途标志,因而奉树为神灵。

  “信女双鲤,在此许愿,愿树灵庇佑,我五人永不分开!”双鲤跟在结队而行的男女之后,学着他们伸展双臂,跪地呼求。

  虽听不懂他们的唱祝,但亦虔心跟着调子哼哼。

  看身后的男人纹丝不动,遇着好事趣事从不落了身边人的双鲤立即招手示意,叫上四个大老爷们一道。

  崔叹凤回绝,作为救死扶伤的大夫,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向来不信神佛,只说没什么愿望;乔岷则是婉拒,思前想后表示愿望太多,贪念太盛,不敢玷污。

  只有晁晨一个人捧场。

  “晁哥哥,你许了什么愿?”双鲤在旁巴望,哪是拉人许愿,分明是心有好奇,变着法子套问谈资。

  晁晨笑而不语。

  双鲤撒娇,偷偷向公羊月递上眼色。放在从前,公羊月才不会放任她胡闹,而今他也有些想知,竟不自觉随她附和。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草原生豪气,儿女多放言,憋在心里,神树可是听不见的。”

  晁晨想了想,虔诚道:“一愿四海升平。”

  公羊月咋舌:“啧,像你会许的愿。”

  “二愿诸君安康。”

  “那是自然。”

  “三愿,”晁晨偏头,深深看了公羊月一眼,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三愿此去云中,公羊月能顺利找到想要之真相,且了无遗憾。”

  看戏的公羊月忽地没声。

  倒是一旁驻足偷看他们几个外来客的姑娘,远远插了句嘴:“还不够!我们这儿还有一种说法,树灵聚风,要依托风将愿望上达苍天,所以还需要一样东西——”说着,她们指了指树上挂着的风铎。

  五双眼睛齐齐转向,朝她们手中看去,另一热情的姑娘摆动手中的木铎,用鲜卑话回道:“这不能借,要早早备妥。”

  晁晨听不懂,只能询问公羊月:“她说什么?”

  “她说……”

  晁晨倒也机敏,忽然意会,激动地抢白他的话:“我们也去打一只吧!”

  公羊月没动,神色复杂地望着被他握住的手腕。

  晁晨意识到失态,立即松开手,频频四望后,指着部落外围架着炉子打马蹄钉的铁匠解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日在贺兰山下错失机缘,如今时机当好,为何不去打一只风铎,打一只你记忆中的占风铎?”

  “记忆中的……风铎?”公羊月呢喃。

  那群漂亮的女孩子正围在树下,热议着如何才能将风铎挂在最高的枝桠上,诚挚的欢声笑语随风飘来,公羊月似被感染,也觉得心情大好。

  “挂高点!”

  “歪了歪了!”

  “把它挂在那儿,那儿,就能听见风的归来!”

  ——“父亲,是不是若我也打出一只同从前一模一样的占风铎,就能听见风的指示?”

  “也许你是对的。”公羊月嘴角牵起微笑,反手抓住晁晨的手臂,快步向前走到铁匠的毛毡房前,以燕才赠予的旧币作为交换,借用打铁工具和火炉。

  年轻铁匠本不想收钱,可见他俩坚持,便也从之,只是在听说他们要打一只占风铎后,赠了几块巴掌大的矿石。贺兰山附近贺兰部兵强马壮,想要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挖矿自是艰难,但这一处草场荒原却无主,这些老牧民熟门熟路,却是要容易挖着些。

  晁晨看公羊月束起袖子,二话不说往烧熔石头的炉子的添柴生火,略有些担忧地问:“你行不行?”恰巧一旁铁匠正抡锤,现出厚实的肱二头肌,他瞧上一眼,转念又道,“不行我也没辙,我是既不会打铁,亦不懂锻造。”

  “我在剑谷学过锻剑。”汗水顺着额头洒下,公羊月顾盼间神采飞扬。

  “嗯。”晁晨看痴了眼,轻轻应声,想着站着左右无事还碍手碍脚,便转头退到棚子外。哪知他刚一走,公羊月忽然叫住他。

  “你别走。”

  晁晨果真没走,又回过头问:“我能做甚么?”话里头其实深藏着几分苦涩和自嘲,从前引以为豪的读书和为人乐道的风雅之事,如今在这漫长的跋涉中用处嫌少,他自己离开总比等公羊月冷言冷语嫌弃好。

  但这次,公羊月并没有揶揄或是玩笑,而认真道:“你能做的很多。”

  “很多?”

  “《考工记》看过没?”

  “知晓,但不甚感兴趣,未尝拜读。”

  公羊月静默一瞬,并没有因此失望,反而另提一事:“那就画图吧,待会挖陶土做好模具范器,还需要在上面轧花纹,来,我跟你说画什么……”他荡剑一扫,扫去方圆一尺的草皮,而后把捡起的石子儿递给晁晨,“你先试试,先画一座山。”

  “山,什么样的山?”

  “大概是一马平川之上,层峦叠嶂。”

  晁晨草草几笔,描出浪形:“如何?”

  “这里要矮些,”公羊月努力回忆,而后用手指点了点草图的右上角,“我记得这里,有两只燕子……对,是这样,你再画一条河。”

  无山无树无人而独绘河,却是有些难画,晁晨忙问:“除了河,就没有别的?”

  “我记得两岸潮平,”公羊月站起身,指着铁匠棚子外的苍茫草原,大声说,“对,就像那般,平远开阔……”

  晁晨画出堤岸。

  “不对,原野平,但河水是九曲蜿蜒的,像这样,”公羊月在空中比拟,但瞧他一脸懵懂,直接从后握住他的右手,在地上拉出一条弯拐的曲线,“就是这样,你试试。”

  鼻息的热气喷在颈窝,教人只觉得瘙痒难耐。

  “你这画得也太丑……”晁晨笑着转头,声音戛然而止,就在他的唇角擦过公羊月的下颔而微微失神时,后者无知无觉,已径自把话往下说。

  公羊月不悦:“哪里丑?”

  晁晨默不作声,提腕运劲,在他落下的两笔上细描,若不是石子棱角粗大比不上画笔尖,还能细如春蚕吐丝:“这高古游丝法虽是绘衣褶,但用来描河中波涛,倒也是妙。”

  “你这才丑,”公羊月不服气地哼声,最后又不情愿赞道,“但还挺像。”

  双鲤坐在牛羊圈的栅栏上吃糖,两眼笑如月牙:“十七,你有没有觉得,离开巴蜀以后,晁哥哥和老月的关系好上不少?从前放一块儿必定吵闹,而今却还能一起做风铎,”她将手摊开往前送,把余下的糖分给乔岷,“我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走得再慢一点……”

  乔岷拿剑来挑。

  双鲤佯装生气:“喂喂,我手要是戳坏了,我耍泼撒赖也要阻止老月去代国!”说着,还故意朝剑尖虚握。

  乔岷局促地转动眼珠子,默默收回剑,紧张兮兮地伸手去拿。

  “这就对嘛!”双鲤麻溜地把糖拍在他手上,愉快地说,“其实刚才的愿望不是许给老月他们听的,是许给你的。十七,你办完事是不是就要回高句丽了?你是七剑卫的卫长,不能擅离职守吧……”

  闻言,乔岷眼前一亮。

  “那你以后是不是永远不会来中原了?”双鲤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涌出感伤,“啊,真舍不得呀!”

  “中原不是有句话叫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乔岷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更何况对象还是个小姑娘。

  恰好这时风来,吹散双鲤扎起的长发,她在栅栏上扭来摆去,愣是没捞住吹走的红绳,乔岷便摘下自己的发带,轻咳一声,捏着一头甩了过去:“这是金乌,我们扶余人最崇拜的图腾,送给你。”

  双鲤捏住发带的另一端,目光落在绣线上,略有些错愕:“金乌?不就是太阳吗!后羿射日我还是知道的!”

  “嗯,是太阳,”乔岷松开发带,双手抱剑,再看双鲤,似乎也觉得女人没有那么可怕,“所以,当你看到太阳的时候,只要记得我们身在同一片苍穹之下,那么即便再遥远,也算不得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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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在这一段时期,统治高句丽的人是扶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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