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代嫁和亲后我成了团宠>第43章 沉迷话本

小孩子才看打打杀杀的武侠话本, 真正的男人,就应该看缠缠绵绵的言情话本。

 

  阮久早已经过来看武侠话本的年纪了——他自以为。

 

  把十八派出去搜罗新的话本,阮久一个人留在房里抱着枕头, 歪在榻上,百无聊赖。

 

  等十八把话本找回来,还要一段时间呢,这段时间里该干什么?

 

  阮久发了一会儿呆, 伸长手, 把刚才丢开的武侠话本给捡回来, 随便翻翻。

 

  第五百零一遍,侠客被逼跳崖, 获得高人指点。

 

  阮久趴在床上, 翻一页书, 自己也跟着滚一圈,再翻一页书, 自己又跟着蹬着脚转半圈。

 

  滚来滚去, 滚来滚去。

 

  不知道翻了多久,乌兰进来了。

 

  “哎哟, 我的好王后, 病还没好,你就好好的躺着不成么?”

 

  乌兰弯腰把丢在地上的枕头捡起来,拍了拍, 放在一边:“从床头滚到床尾,你是跟人打了一架吗?被子也不盖, 等会儿着了风寒,又得躺好几天,害得我蹲在床边拧一晚上的手帕。王后就是故意来折腾我的, 小魔星。”

 

  阮久原本已经把话本放在一边,拽过被子,准备盖上了。

 

  但是乌兰这样说他,他就不乐意了。

 

  阮久蹬着脚,从床上跳起来,右手握“剑”,左手拭过“剑锋”。

 

  ——他刚才看的话本里,主角是使剑的。

 

  “看剑!”

 

  他抬手要出剑,然后就被乌兰一巴掌按回去:“躺好。”

 

  阮久张开双臂,倒在柔软的床上,乌兰上前要帮他把被子盖好,见阮久噘着嘴不服气的模样,笑着说了一句:“封印小魔星。”

 

  然后把被子压上去。

 

  阮久试图挣扎,瘪了瘪嘴:“我什么时候才能下床啊?整天待在床上,我都快闷死了。”

 

  “再过几天吧,等停了药,再休息几天。”乌兰试了试他的额头,“还是有点烫,肯定不能出门。”

 

  乌兰再帮他把枕头摆好,把弄乱的床铺整理好,劝道:“王后别想着房间里暖和,那是大王让点了好几个火炉才暖和的。外面还冷得很呢,能冻死人的。”

 

  阮久不自觉拽了拽被子,吸了吸鼻子。

 

  好可怕。

 

  “王后要是觉得无聊,臣妾这里倒是有个好东西,可以给王后解解闷。”

 

  阮久眼睛一亮:“什么?”

 

  乌兰帮他掖好被子,在他身边坐下,拿出一本书:“这个。”

 

  “刘老先生说,你病了,可以不去他那里上课,不过书还是要看的,臣妾帮你把书带回来了。”

 

  阮久哽住:“这是好东西吗?”

 

  “是呀。”乌兰按住试图逃跑的阮久,“王后要是怕冷,可以不用把手伸出被子,臣妾帮王后翻书。”

 

  “……”阮久再次哽住,“我又不是全身瘫痪。”

 

  “来吧,刘老先生让臣妾监督王后学习。”

 

  “我宁愿去他那里学。”

 

  “臣妾知道王后爱学,但是现在还不行哦,现在先这样学吧。”

 

  阮久无话可说。带病学习,感天动地。

 

  *

 

  阮久靠在枕头上,乌兰把书立在他面前,供他学习。

 

  没看两行,那些竖排的鏖兀话像小蜜蜂似的,在他脑袋旁边飞来飞去的。

 

  阮久不自觉就要闭上眼睛,乌兰喊了他一声,他又重新睁开眼睛。

 

  他打了个哈欠,乌兰把书收起来:“看来王后是累了,那先歇一会儿吧,我去看看午饭好了没有。”

 

  阮久松了口气:“那真是太好了。”

 

  没多久,乌兰就回来了。

 

  他通报道:“王后,柳公子来了。”

 

  阮久睁开眼睛,看向门那边。

 

  柳宣在外间脱了披风和外裳,在外面的火炉边烤了好一会儿,把寒气都除去了,才推门进了里间。

 

  “小公子。”

 

  “诶。”阮久撑着手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柳宣是个守规矩的人,先前每天早晨都过来向他请安,后来阮久说了好几次不用不用,他才终止了这项活动。

 

  阮久去喀卡查赫连诚的东西的时候,让他留在溪原,收拢流落在鏖兀的梁国士兵,安置他们,记录他们的姓名年岁,好把他们遣送回乡。

 

  这几天柳宣都忙得很,他偶尔过来,也是向阮久汇报事情的进展。

 

  所以阮久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柳宣找了把凳子,在床边坐下:“刚刚收到了大梁那边的回复,等年后,他们会派使臣来交接,把人都接回去的。”

 

  “那就好。”阮久笑了一下,“能回家真是太好了。”

 

  “嗯。”柳宣点头。

 

  阮久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你放心,等再过几年,我就找机会,让你也回去。”

 

  “那小公子自己呢?”

 

  “我……”阮久晃了一下脑袋,假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柳宣笑笑,又道:“小公子做这件事是出自好心,不过鏖兀这边,可能会对小公子颇有微词。小公子已经是鏖兀的王后了,做的事情还是向着大梁,恐怕鏖兀这边会不高兴。”

 

  阮久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都领教过了。”

 

  “诶?”

 

  “刚要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鏖兀大王就给我甩脸色。”

 

  他说的是赫连诛。

 

  阮久压低声音,像是告状:“就是刚开始的时候,为了刘长命,他们大王跟我吵架。”

 

  柳宣心中清楚,他现在能这样提起,肯定是已经和好了。从这几天赫连诛对生病的阮久无微不至的态度来看,肯定也和好了。

 

  但他为了附和阮久,便问道:“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我赢了,他们大王乖乖地来找我认错。”阮久有些得意地扬起下巴,“我能赢过他们大王,肯定也能赢过他们。”

 

  柳宣想了想,又问:“前几日小公子病着,我就没敢多问。现在问问,赫连诚那边,小公子可找到了什么线索?”

 

  “找到了许多书信,还没来得及挑出有关的。”

 

  “嗯。”柳宣颔首,低声嘱咐,“这件事情在尚未水落石出之前,小公子还是要保密,不要告诉给不相关的旁人。”

 

  “我知道。”阮久应道,“我只写信给了我哥和萧明渊。我哥是去年打过仗的,他应该知道这件事情。萧明渊虽然身在皇家,但是我信得过他,他肯定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告诉给他也没什么关系,反倒有用。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那就好,要是走漏了消息,不单这些士兵,只怕小公子也会有难。”柳宣正色道,“那些信小公子也要收好,不要轻易交付给别人。”

 

  “好。”阮久点头,“我自己收着了,赫连诛也不知道放在哪里。”

 

  柳宣又道:“流落在外的大梁士兵大多居无定所,所以我请示过太后和大王,把溪原城的驿馆拨出来给他们住了。”

 

  “好。”阮久想起方才乌兰说鏖兀冬天特别冷,留心说了一句,“让他们注意保暖,鏖兀的冬天可冷了。”

 

  “他们都是经历过一年的人了。”

 

  “也是。”阮久摸了摸下巴,“那你等会儿去隔壁房间拿两箱布料,给他们裁衣裳。”

 

  “不可。”柳宣摇头,“阮老爷留下给小公子的东西,肯定都是最好的,他们要穿这样的衣裳,给鏖兀人看见了,恐怕更加引得他们不满,也连累小公子。小公子若是有心,拿些吃的喝的给他们就行了。”

 

  阮久若有所思:“是我考虑不周全,你看着办吧。”

 

  “好。”

 

  两个人正说着话,门外就传来了一声大声的——

 

  “我最爱的王后!”

 

  赫连诛从外面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我回来啦!软啾,你有没有想我?”

 

  他推开内间的门,一只手抵在门上,朝阮久笑,这时他才看见,原来房里除了阮久,还有别人。

 

  笑容凝固。

 

  柳宣低着头,恨不能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这不是他应该出现的场景,也不是他应该听见的话。

 

  我不应该在床边,我应该在床底。

 

  阮久忍住笑,试图帮赫连诛解释:“大王去刘老先生那里读书,中午回来吃饭。”

 

  柳宣点点头:“我知道。”然后又摇摇头:“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赫连诛脚步一顿,看了一眼柳宣,然后跑上前,坐在床上,把冰凉凉的两只手伸进被子里,让阮久帮他暖一暖。

 

  两个人在被子里乱斗。

 

  阮久道:“拿出去,冷……”他“嗷”地嚎了一嗓子:“别乱摸,我的肚子!”

 

  柳宣默默地坐远一点。

 

  “那小公子,我先回去了。”

 

  阮久一边对付赫连诛,一边抽空答应了一声:“好。”

 

  “他们都说想要见见小公子,亲自向小公子道谢,我看……还是等小公子好些了,再来吧。”

 

  这时候赫连诛已经脱鞋上床,整个人倒在阮久的被子上,把脸都埋起来了。而阮久致力于把他从被子上掀下去,两方僵持不下,仅剩的时间,只够柳宣说这样一句话。

 

  柳宣紧急逃离,出去的时候撞上乌兰,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咱们后妃不容易,咱们后妃有力量”的眼神,就分开了。

 

  *

 

  赫连诛在刘老先生那里念书,本来是不回来吃午饭的,但是为了阮久,他每天这样来回几趟,倒也不嫌烦。

 

  这时他趴在被子上,脸贴着被面,看向阮久,眨巴眨巴小狗眼睛:“软啾,你有没有想我?”

 

  “没有,才一个上午,有什么好想的?”阮久在被子里伸手要推他,“你重死了,起来。”

 

  偏偏赫连诛注意到的重点格外奇怪:“那我要是走一整天,你就会想我了?”

 

  “才不会。”阮久“宁死不从”,“你起来,压死人了。”

 

  赫连诛换了个姿势,把他抱住。

 

  赫连诛闹了他好一会儿,乌兰在外面轻轻地敲门,轻轻地通报:“大王,王后,该用午饭了。大王下午还要去刘老先生那里,耽误了时辰可不好。”

 

  “好。”赫连诛终于坐起来,把阮久也拉起来。

 

  就在房里吃饭,阮久只是从床上挪到了旁边的小榻上,赫连诛不让他受一点儿凉气——

 

  明明赫连诛自己就是最重的凉气,阮久这样想。

 

  吃过午饭,赫连诛再陪着阮久闹了一会儿,就要出门了。

 

  赫连诛趁着阮久不注意,按住他的额头,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下午要想我。”

 

  “我不。”阮久使劲抹了把脸,“你晚上别回来了。”

 

  赫连诛跑下床榻,穿上鞋,高高兴兴地就上学去了。

 

  阮久在房里喊乌兰:“乌兰,我要洗脸!”

 

  赫连诛一边系上披风,一边对乌兰道:“不许让他洗脸。”

 

  乌兰看看左右,决定假装自己是隐形的,谁也不应。

 

  赫连诛穿戴好了,正要出门,就看见了抱着小包袱,好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十八。

 

  赫连诛随口问了一句:“软啾又让你去找话本子了?”

 

  平常他这样问,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今天来问,十八就有些心虚了。

 

  毕竟这回,阮久让他找的是言情话本。

 

  赫连诛本来也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已经绕过他要走了,忽然一时兴起,又停下脚步,朝他伸出手:“给我看看。”

 

  阮久的那些武侠话本,赫连诛也看过两本,他觉得还挺好看的,还和阮久一起讨论过。

 

  十八下意识望了一眼房里,希望阮久能出来救他,可惜阮久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没有办法,只能把包裹交给赫连诛,希望他只是随便翻翻,不要仔细去看。

 

  赫连诛打开包裹,里面是三本话本,与他见过的话本没什么两样。

 

  只是这回的话本名字,好像格外的长。

 

  原本都是两三个字,《浩然行》、《青风传》一类的,赫连诛从没见过名字叫做《卿卿我我花好月圆传》的本子。

 

  赫连诛有些好奇地拿起其中一本,随手翻了两页。

 

  十八见他可能要拿去看,也顾不得别的什么了,壮着胆子道:“大王,这几本都是小公子亲口说下午就要看的,小公子看不到要闹的,小的还是马上送进去的好。”

 

  赫连诛听他这么说,也就把书还给他了,皱着眉说了一句:“软啾的口味怎么变得这么快?这些书奇奇怪怪的。”

 

  十八接过书,松了口气,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进去了。

 

  *

 

  房里,十八将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几本书交给阮久,抹了把额上的汗。

 

  “小公子,这穷乡僻壤的,就只弄到了这几本,等过几天,我让永安那边再捎两本过来。这几本先凑合着看吧。”

 

  阮久觉得新奇,光是着三本书的封皮,就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这几本就很好,我先看看,要是不好看,以后就不用再找了。”

 

  他把三本书在面前摆开,最后挑了一本看起来最好的,翻开第一页。

 

  才看了第一页,他的眼睛就亮了,之后十八再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这个下午,连乌兰都觉得阮久奇怪了。

 

  他看话本,再也不在床上滚来滚去了,安安静静地撑着头看话本,一页一页地翻过去,认真极了,安分极了,再也不用乌兰帮忙收拾床铺了。

 

  阮久已经自愿掉进“爱情”的陷阱里了。

 

  *

 

  安静了一个下午,赫连诛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阮久趴在床上,撑着头,翘着脚,看着面前的话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眼里还含着两汪眼泪,扑哧笑了一声,鼻涕泡泡都冒出来了。

 

  他不在乎地拿起手帕抹了抹鼻子——十八在他手边放了八条十条手帕,供他擦泪。

 

  赫连诛赶忙上前,关切地问道:“软啾,你怎么了?”

 

  阮久没有看他,他看了一下午的话本,这本已经看了一半了,正是关键情节的时候,他没空。

 

  他换了一只手撑着头,叹了口气:“我没事,你去看你的书吧。”

 

  赫连诛当然不肯,凑过去要看看他在看什么,阮久嫌他烦,抬手要推开他的头。

 

  “你别过来,我现在没空。”

 

  赫连诛再缠了他一会儿,但是这回,就算他把冰凉的手贴在阮久的脖子上,阮久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推开他,连话都没有说一句。

 

  赫连诛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阮久可能是傻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阮久推开了。

 

  “十三岁不能看,你去写你的功课去。”

 

  赫连诛郁闷了,他盯着阮久看了好一会儿,阮久也没有意识到他生气了。

 

  于是赫连诛更生气了,要哄两次才能哄好的那种。

 

  *

 

  这天晚上,阮久飞快地解决完晚饭,就溜回去捧起话本,继续投身“爱□□业”。

 

  留下吃了一半的赫连诛一个人在饭桌前,面对珍馐佳肴。

 

  赫连诛看着他抱着书又哭又笑的模样,自己才有点想哭。

 

  随后格图鲁进来了。

 

  “大王……”他刚要喊“王后”,见阮久这个模样,不知道该不该喊。

 

  赫连诛问:“什么事?”

 

  “太后……”

 

  格图鲁才说了这两个字,赫连诛就放下碗筷,站起身来:“出去说。”

 

  他知道太后喜欢阮久,阮久好像也不是很讨厌太后。但阮久是他的王后,他不同意,太后绝不能把阮久从他这里抢走。

 

  断绝一切太后与阮久的联系,是他致力的目标。

 

  他知道这样不好,但他就是想这样做。

 

  他是大王嘛,大王做什么都是可以的,而且他平时都很纵容阮久的,他只是做了这么一件坏事,一件而已。

 

  到了外间,赫连诛才问:“尚京那边又有什么事情?”

 

  格图鲁道:“太后娘娘听说王后病了,托人从尚京带来了一些药材补品,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既然是来给王后送东西的,王后是不是要出去见见?”

 

  赫连诛不做犹豫,就替阮久回绝了:“不见。”

 

  “那怎么说呢?”

 

  “就说阮久病得难受,吃完饭,很早就睡着了。”

 

  格图鲁有些为难:“好,那臣去回绝了使臣。”他又一次面露疑色:“那些东西呢?是不是要告诉王后一声,让他知道?”

 

  “不用。”赫连诛仍旧没有半点犹豫,而后思忖道,“我听说,最近为了梁国士兵遣散回乡的事情,溪原还有附近的人对阮久有点不满?”

 

  “是。”格图鲁点头,“不过大王放心,他们不敢造次的。”

 

  “药材和补品送下去,做药膳粥,散给底下的百姓。散粥的时候一定要强调,是王后善良,初来鏖兀就病倒了,觉得鏖兀冬天实在是寒冷,他在病中还记挂着鏖兀百姓,特意吩咐人给他们做的,务必让他们感念王后恩德。”

 

  “是。”格图鲁犹豫道,“大王,要是给太后知道了,恐怕……”

 

  赫连诛不答,只道:“就照我说的去办。”

 

  “是。”格图鲁领命离开。

 

  赫连诛有点恼火。阮久离开尚京的时候,太后明明都说,不再管他了,怎么这回又来了?

 

  太后冷漠心肠,对他这个亲生儿子都不怎么关心,怎么偏偏对阮久那么上心?

 

  他已经不需要母亲的关心了,阮久更不需要太后的关心。

 

  赫连诛转身要回房,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准备去见见新来的使臣。

 

  *

 

  那使臣本来就是太后派来看阮久的,见不到阮久,和赫连诛又没有什么话说,很快就起身请辞。

 

  赫连诛回到房间,看见阮久还抱着话本子看,从他离开的时候就没有挪过窝的样子,放下心来。

 

  阮久听见动静,也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回来啦?”

 

  不等他回答,阮久就把脑袋转回去了。

 

  赫连诛勾唇笑了,阮久还在就好。

 

  他在桌案前坐下,开始写今天的功课。

 

  安宁静谧,他和阮久这样就很好。

 

  写完功课,稍作洗漱,阮久沉迷话本,无法自拔,赫连诛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手脚,就把他赶进床里睡觉。

 

  阮久不肯睡,喊着“还有一点”、“还有五页”、“还有三页”,手上翻得很快,眼睛始终不肯挪开。

 

  他还有一点就看到大结局了。

 

  赫连诛只能等他看完。

 

  不多时,阮久看完最后一行,叹了口既欣慰又怅然若失的气,将话本合上。

 

  赫连诛把话本从他手里抽走:“睡觉了。”

 

  “嗯。”

 

  看完话本的软啾也软乎乎的,很听话地就钻进被窝里去了。

 

  赫连诛吹了蜡烛,放下帷帐,也爬了上去。

 

  两个人挨在一起,阮久看着帐子,还在出神。

 

  他从前只看大侠行侠仗义,却想不到,武功超群、独来独往的大侠,还能有一个小师妹。

 

  好可爱啊,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偷笑,话本结尾那个印在额头上的吻……

 

  等一下,印在额头上的吻……

 

  阮久不合时宜地想起不太好的人。

 

  他扭头看向赫连诛,“无情”地开了口:“以后你不能亲我了。”

 

  赫连诛猛地抬头。

 

  “额头也不行。”阮久正经道,“我也要留给我的‘小师妹’。”

 

  赫连诛的眼睛瞬间被怒火照亮,恨不能提刀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  软啾心里的“小师妹”:比主角矮半个头,黏人又可爱,羞涩又大胆

 

  小猪:这是我

 

 第44章 年节将至我哥要过来看我啦……

 

    深夜时分,雪落无声。

 

    点了三个炭盆的寝殿里,柔软的羊绒毯子上,阮久早已经睡熟,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意。

 

    大约是做个美梦。

 

    赫连诛心里清楚,阮久肯定是梦见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小师妹”。

 

    他再看一眼阮久,不高兴地瘪了瘪嘴,翻过身,枕手,睁眼睛。

 

    我的王后在我身边,梦着别人。

 

    他这样想着,身后的阮久又咂咂嘴。

 

    赫连诛几乎能想见阮久到底在做什么梦,他总不会亲了别人吧?

 

    赫连诛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猛地坐起来,回头看向阮久,伸手想把他摇醒,要他看自己,狠狠地亲他一口。

 

    但他不敢。

 

    要是吵醒阮久,阮久会生气的。

 

    阮久生气的话,会把自己的头发抓『乱』,然后抱着枕头『乱』捶。

 

    么严重的后果!

 

    赫连诛伸出的双手狠狠地摇一下空气,然后朝酣睡的阮久“汪”一声。

 

    赫连诛又凑过去,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湿漉漉的吻。

 

    阮久不让他亲,他偏要亲。

 

    赫连诛一连亲了他好几下,几乎像小狗米饭『舔』阮久的脸一样亲他。

 

    差点把阮久给闹醒。

 

    赫连诛收了手,不敢再动,但是犹觉不足,委屈巴巴地盯着阮久瞧了许久,后给阮久盖好被,自己下床。

 

    他披上衣裳,拿起阮久白天看得痴『迷』的那本话本,到了外间,点起蜡烛,准备研读一下。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引得阮久这么『迷』。

 

    这样想着,他就翻开话本第一页。

 

    认认真真,像是翻开正经书本学习一样。

 

    翌日一早,天『色』蒙亮,乌兰打哈欠,端着热水,推开寝殿的门。

 

    他放轻声音,不想吵醒阮久:“大王,该起……”

 

    他在门前停下脚步,埋头话本的赫连诛抬起头,看向他,语气平静:“原来已经天亮。”

 

    乌兰惊讶道:“大王一晚上没睡?”

 

    “嗯。”赫连诛若无其事地把话本合上,把桌上正经的书本拿过来,盖在话本上。

 

    他原以为自己的汉文已经足够好了,但是没想到,看这本话本,他竟然花了一晚上。

 

    刘老先生教他汉文,他念过许多书,便是许生僻字,阮久都不认得的,他认得。可是这一本话本,他却看不懂。

 

    许多字他明明认得,在这里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倾心是什么?欢爱又是什么?他统统不懂。

 

    难怪阮久不让他看呢,原来是他根本就看不懂。

 

    赫连诛把话本推回去,起身回到里间洗漱。

 

    阮久睡得不安分,总是翻来滚去的。躺得横七竖八的,把帐都抓在手里,要扯下来了。

 

    透过被阮久掀一半起来的帷帐,赫连诛只能看见阮久的半边脸,白玉似的下巴,微微勾起的唇角,唇角边的小酒窝。

 

    赫连诛把脱下来的衣裳甩上衣桁,拽了一件新衣裳来套上。

 

    他想,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

 

    说不定等他到了十六岁,就能够明白十六岁的阮久在想什么,在梦什么。

 

    可是他十六岁,阮久就十九岁,十九岁的阮久又在想什么呢?难道要再等他到自己十九岁时才能明白吗?

 

    赫连诛不禁有些埋怨,阮久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等等他呢?

 

    他已经很努力地在追阮久,可是他好像永远都追不上,永远都落后阮久三年。

 

    这可真是太糟糕,一想到这个,赫连诛就难过得连心都揪紧。

 

    赫连诛穿好衣裳,洗漱完毕,在院子里打套拳,然后吃早饭,坐上马车出城。

 

    刘老先生会提问他昨天讲过的书卷内容,用他先前教导梁国太的方法指点他。

 

    赫连诛坐在先生面前,腰背挺直,不卑不亢,对答如流。

 

    刘老先生面带笑意,微微颔首:“不错。”

 

    他很难不承认,赫连诛是他带过的有天分的学生,他是天生的君王,是西北荒漠里、从夹缝里生长出来的铁木。

 

    赫连诛仍旧神『色』淡淡,说了一声“先生过奖”。

 

    他思忖一会儿,忽然道:“先生,学生有一词不解。”

 

    “你说。”

 

    “‘欢爱’是什么?”

 

    赫连诛神『色』如常,刘老先生却更住。

 

    他年纪小,不晓得大人的忌讳,若是知道,从前不会到处去问怎么让阮久生小孩,更何况这一回,他根本不知道这个词该怎么解。

 

    刘老先生低下头,咳了两声,敷衍且不对头地说一句:“君王之爱,泽被苍生。”

 

    赫连诛等他再说一些什么,却不想他就此不开口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刘老先生皱眉,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你从哪里看来的这个?”

 

    “软啾最近看的话本上。”

 

    “你……你别跟他学。”

 

    刘老先生扶额,他大力培养的、未来的帝王之才,竟然就这样被阮久肆意牵着走。

 

    阮久正给铁木的树枝系上漂亮的小花花。

 

    “罪魁祸首”阮久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拖拖拉拉地吃早饭,又躺到床上,拿起一本新的话本。

 

    乌兰坐在他身边,正拿着一块兔皮和针线,缝制东西。

 

    阮久看书看得有些累,就转头去看他,见他手上针线翻飞。

 

    “哇。”阮久叹道,“乌兰,你会做衣服啊。”

 

    “嗯。”乌兰动作不停,“在溪原这样的地方,当然只有自己动手。”

 

    “好厉害。”阮久放下话本,凑过去看他,“这是在做什么?”

 

    乌兰笑一下,打个结,把线头扯断,再把兔『毛』翻过来,后戴在阮久的头上。

 

    是个带兔耳朵的帽子。

 

    阮久抬眼,『摸』了『摸』垂在两边的兔耳朵,有些惊喜:“给我做的?”

 

    “是呀。”乌兰把帽子收回来,“马上就要过年了,王后可不能没有新衣裳穿。”

 

    阮久『摸』着鼻尖:“十八他们会给我准备的……”

 

    “那是他们给小公子准备的,鏖兀当然也要给王后准备。我请示过大王,大王让人拿了一堆『毛』料让我选,我选两块。这是帽,到过年还有几个月,到时候一身都做完,王后就能穿。”

 

    帽子没有做好,乌兰继续穿针引线。

 

    乌兰想着,大王年纪小,根本不懂这些事情。而太后虽然最近对阮久又重新上起心来,但是她毕竟是梁人,要送衣裳,送的肯定是梁人的衣裳。

 

    而阮久从来到鏖兀,大半年了,只有一件鏖兀衣裳,就是他成亲时穿的那件。

 

    这样不行,肯定不行。

 

    阮久果然高兴,笑道:“那就谢谢我的爱妃。”

 

    乌兰笑笑,没有回答。

 

    阮久看他麻利地做针线活,看一会儿,随口问道:“乌兰,我不知道你的身世,你是几岁做后妃的?”

 

    “十八岁。”乌兰答道,“我的家乡是比鏖兀要西边的一个小部落,部落名字就叫做乌兰,意思是绿洲里的紫罗兰。”

 

    “那你为什么叫做乌兰。”

 

    “我原本没有名字,被俘虏之后,他们就这样喊我。”

 

    阮久点点头。

 

    “我原本是在皇宫里做事的,后来大王登基,大巫给大王批命,说大王命中带杀气,不可近女,但是依照惯例,大王登基,是要选两个后妃的。”

 

    阮久问:“所以就选你?”

 

    “是,当时是太皇太后和太后各自选一个。太皇太后选格图鲁,太后选我。”

 

    “啊……”阮久“嘶”一声,“选你我能理解,选格图鲁,看来太皇太后从那时候就很不喜欢赫连诛。”

 

    他话音刚落,格图鲁就进来了,他不满道:“王后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我听见。”

 

    “没有。”阮久连忙解释,“我只是说……格图鲁不太适合做后妃。”

 

    他理直气壮,指指乌兰:“看看人家,后妃表率,正在给我缝制衣裳,你呢?”

 

    格图鲁上前:“我这个不称职的后妃,给王后带来了家信。”

 

    阮久眼睛一亮:“梁国那边寄过来的吗?怎么在你那里?”

 

    “我出去办事,正好遇到了送信的使者,就帮王后带回来了。”

 

    阮久从床上爬起来:“快点给我看看!”

 

    格图鲁伸手要从怀里拿出书信,却只是把手放在怀里,问道:“我是不是称职的后妃?”

 

    “是嘛,图鲁是我的爱妃。”

 

    格图鲁被他腻得一阵哆嗦,赶忙把书信交给他,退到一边。

 

    阮久接过书信。从永安寄过来的书信,经过千里之遥,已经变得有些皱了。

 

    他不在乎,先看看信封,是家里寄过来的,兄长写给他的,很熟悉的笔迹。

 

    他贪心地把信封看两遍,才拆开信。

 

    书信厚厚一封,主要是问他过得好不好,有许多当时没来得及嘱咐他的话,在鏖兀需要注意的一些事情。

 

    从永安寄一封信过来并不容易,可以看出,兄长写这封信时,花了好几天。

 

    乌兰与格图鲁看看认真读信的阮久,再对视一眼,笑一下。

 

    王后还是小孩子呢。

 

    阮久慢慢地看信,每一页都看两三遍,但是看到了后一页。

 

    他蹙眉,愈发认真地看,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的模样。

 

    乌兰再看他一眼,没有打扰他,低头继续做活。

 

    忽然,阮久欢呼一声,扑上前要抱住他:“啊!”

 

    乌兰连忙举起双手:“针,王后小心针!”

 

    阮久松开他,又扑上去抱住格图鲁:“啊!”

 

    “王后,怎……怎么?”

 

    “我哥要过来啦!我爹我娘都要过来看我啦!”阮久松开他,拿起后一页的书信,再仔仔细细地看一遍,简直想把信上的内容念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

 

    兄长在信上说,他近身体好多,这么久没见他,实在是太想他,趁过年,一家人都过来看看他。

 

    阮久拿着书信,狂喜到在房间里『乱』跑,一连跑好几圈。

 

    “啊!”

 

    乌兰与格图鲁再次对视一眼,奈地摇摇头,随他去了。

 

    随后乌兰发现阮久没穿外裳、没穿鞋就下床,迅速放下手里的东西,拿着披风追上去:“王后,穿衣裳。”

 

    阮久被厚重的披风包围起来,不觉得冷,看别人只是傻笑:“我哥要过来了耶!”

 

    “知道,知道。”乌兰举起他的手,“先把衣裳穿好。”

 

    中午赫连诛回来的时候,阮久难得的没有沉『迷』话本,而是在吃蜜饯。

 

    “这个好吃,我哥肯定喜欢。乌兰,记下来。”

 

    乌兰点头应道:“是,王后。”

 

    阮久再吃一个,抬头看见赫连诛回来了,又欢呼了一声,飞扑上前,抱住他。

 

    “小猪!我哥要过来啦!我爹我娘要过来看我啦!”

 

    赫连诛抱住他,冰凉的脸贴贴他的脸颊。

 

    乌兰早已经习惯了,从接到信的时候开始,阮久见一个人就要重复一遍这个动作。

 

    赫连诛忽然有些紧张,问道:“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写信的时候是在八月,他们说已经在准备,过年之前肯定会到的。”

 

    “那、那我要准备什么?”

 

    “啊?”阮久顿了一下,不太明白,“你要准备什么?”

 

    不等赫连诛回答,他就拉住赫连诛的手:“那你帮我尝一下蜜饯吧。”

 

    不论是在大梁,是在鏖兀,春暖花开、万象更新之前的冬天,总是一个节日。

 

    鏖兀的历法与大梁的相似,这个节日在鏖兀话里,叫作年节。

 

    将近年关,就算是并不繁华的溪原城里,十分热闹。杀牛宰羊、酿酒制糖,城中四处都飘散着酒香与肉香。

 

    刘老先生给赫连诛放了假,让他回去温书。

 

    阮久就拉赫连诛四处『乱』跑,放鞭炮打雪仗,每天都闹得像是在雪地里滚过的小狗。

 

    更多的时候,阮久拉他,准备迎接家人的事宜。

 

    打扫屋,准备吃食,阮久决定自己要穿的衣裳都决定好久,赫连诛被他按换了好几身衣裳,后才决定下来。

 

    前几天太后派人过来接他和赫连诛,说要让他们回尚京去过年。

 

    赫连诛当然不肯去,使臣便把希望放在阮久身上,但是阮久为了家里人要过来,回绝。使臣独自离开。

 

    阮久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等家里人过来了。

 

    他有的时候会跑上溪原城楼去看,但是除了皑皑白雪,望不见一点有人出没的痕迹。

 

    在冬天来鏖兀,本来就不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鏖兀实在是太冷了,行路很不方便。

 

    阮久心里有些担心,但忍不住有些期许。

 

    兄长说身体好了,应该是好许多,才会想着来鏖兀的。家里肯定会安排好的。

 

    阮久揣着手炉站在城楼上,看向远处。

 

    寒风萧瑟,后来赫连诛过来叫他回去,他才肯回去。

 

    他动了一下,却险些跌倒。

 

    “脚冻僵了。”

 

    赫连诛抱住他,把他扛下城楼。

 

    回到寝殿,赫连诛把阮久放在床上,帮他脱了鞋袜,先帮他搓一搓脚。

 

    阮久不觉得难受,一个劲地傻笑:“麻烦你,小猪。”

 

    赫连诛佯怒道:“你会再冻生病的。”

 

    “不会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真是的。”赫连诛说了一句,就低下头,继续帮他『揉』『揉』脚。

 

    他不说话,阮久就又开口。

 

    “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来啊,我觉我都等一年了。”

 

    赫连诛抬头看他一眼,看见他脸上的笑,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其实这几天,鏖兀下的雪越来越大,快把路都封住了。他曾派人问过东边的驻守士兵,这样恶劣的天气,早已经没有梁人要来鏖兀。

 

    他不敢告诉阮久,怕阮久伤心,同时心里有一点希望。

 

    说不定阮家真的有办法过来,是自己虑呢?

 

    阮久继续道:“要是能飞过去就好了,我哥也不给我个准信,害得我每天都在城楼上等啊等。”

 

    他眉眼弯弯,动了动脚:“真要等到那天,小猪你一定要拉住我,我要是一时高兴,忘自己站在城楼上,直接抬脚跑出去,那就不好了。”

 

    赫连诛应一声:“嗯,我会拉住你的。”

 

    “那就好,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哪里。”阮久忽然想起什么,收回脚,跳到地上,一边喊“乌兰”,一边往外跑去。

 

    得亏更冷的时候,赫连诛让他们在地上铺了毯子,否则就阮久这样咋咋呼呼地闹腾,总有一天要把自己的脚给冻掉。

 

    乌兰在外间应一声:“王后。”

 

    阮久探出脑袋:“给我哥暖脚的狐『毛』袜准备好了没有?”

 

    不等乌兰回答,赫连诛从身后抱住阮久的腰,把他拉回去。

 

    “他准备好了。”

 

    阮久回头:“你怎么知道?”

 

    “你已经问过他五遍,我听了第五遍。”

 

    “噢。”阮久挠挠头,“我不记得。”

 

    “过来好好坐,把你的狐『毛』袜穿上。”

 

    阮久做个一切都好的手势:“好的,大王。”

 

    就这样,阮久每天都跑到城楼上去看,想到什么事情,就马上吩咐乌兰,基本上都是他问过好几遍的事情。

 

    但是,赫连诛和阮久的“后妃们”,私底下却并不乐观,看阮久整天都这样期盼的模样,更是于心不忍。

 

    格图鲁道:“可能是真来不,这几天雪越下越大了,阮家大公子那个身子骨,出趟远门都费劲,这么冷的天气……”

 

    乌兰道:“就算来不,写封信过来啊,王后每天都等呢。”

 

    “就算写信,怎么送得过来?”格图鲁又道,“那一封八月份写的信,一直到十一月才送到王后手里。要不是我拿过来的,只怕要耽搁许久。”

 

    “你就不会旁敲侧击、跟王后说说,今年的雪有大?他们可能来不?”

 

    “我说了,王后也得听啊。”

 

    后赫连诛道:“这几天你们小心跟他说两句,省得到时候他太难过。”

 

    两个“后妃”都低声应。

 

    这时阮久从房里探出头:“你们在说什么?可以吃晚饭了吗?”

 

    “可以,我和格图鲁马上去准备。”

 

    离年节有三天的时候,在乌兰和格图鲁的劝导之下,阮久好像有点能够接受,家里人不能来陪他过年的事情。

 

    几个人都松了口气,只是阮久有些闷闷的。

 

    这天吃晚饭,阮久早早地就上床。

 

    寒冷的冬天总是让人睡得香一些。雪花飘落在雪地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赫连诛睡到半夜,忽然被人喊醒。

 

    格图鲁在外间小声道:“大王,你能出来一下吗?”

 

    赫连诛下床,披上衣裳出去。

 

    乌兰也在,三个人在出了外间,站在檐下说话。

 

    这时还在下雪,阴云遮蔽月光。

 

    格图鲁面带为难,唤了一声:“大王。”

 

    他把一封『揉』得皱巴巴的信交给赫连诛:“阮家那边说,大公子九月就重新给王后写信,大雪封路,这封信……”

 

    他话没说完,一声巨响传来。

 

    三个人回头看去,没有月光,什么都看不清楚。

 

    应该是积雪压垮了枯树或者年久失修的宫殿,行宫里本来就没有几个人住,破旧的宫殿根本不会住人,几个人不担心,转回头继续说话。

 

    “这封信耽搁好久,刚刚才送到。”格图鲁道,“我没敢拆开看,但是阮家的人说,大公子写信的时候,身子就又不好了,所以阮家……”

 

    “可能根本就没准备动身。”

 

    赫连诛接过书信,抿了抿唇角:“我明天再拿给……”

 

    他话音未落,门后就传来一声极小声的:“真的来不啊?”

 

    赫连诛转头看去,只见房门半开,阮久穿着『毛』茸茸的中衣,就站在门里,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垂落下来,掩去他的脸『色』。

 

    他的鼻尖是红的,不知道是冻红,是哭了。

 

    可是几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这样选择了沉默。

 

    “我以为,你们这几天是在哄我玩的。”

 

    阮久垂头,胡『乱』『揉』『揉』眼睛,再说不出话来。

 

    他面前的几个人,谁都不想认下这句话,谁都不想做这个恶人。

 

    阮久睡得好好的,忽然外边一声巨响把他吓醒。他发现赫连诛不在,就想要出来看看。

 

    好巧不巧,就听见格图鲁在说话。

 

    他已经听得懂鏖兀话。

 

    要是他现在还听不懂鏖兀话就好。

 

    不能怪兄长,兄长身体不好的时候,立即就给他写信。

 

    怪他自己太傻,下这么大的雪,竟然还想着家里人能过来看他。

 

    阮久鼻尖通红,肩膀颤抖,再开口时,声音也有些颤抖,他后问了一遍:“真的不来了啊?”

 

    赫连诛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他沉默良久:“对不起。”

 

 第45章 长大一岁一更·保真谢谢送给我这……

 

    赫连诛比阮久还矮了半个头,这时他抱着阮久,按着阮久的后脑勺,阮久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

 

    赫连诛只觉得阮久温热的眼泪打湿了衣料。涓涓暖流,流进他的心里。

 

    他定下心神,回头看向乌兰与格图鲁:“你们去看看,刚才是哪里被雪压塌了。”

 

    “是。”

 

    其实他们都知道,倒塌的地方根本就无关紧要,赫连诛只是不想让他们在这里待着。

 

    两个人领命下去。

 

    赫连诛顺着阮久的头发,拍了拍他的背:“进去吧。”

 

    阮久哭得厉害,根本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赫连诛便抱着他的腰,慢慢地把他推进去。

 

    “走,迈左脚。对,然后迈右脚。”

 

    赫连诛跨过门槛,反手将房门关上,将冬夜寒气都关在外面。

 

    房间里新点起蜡烛,烛光昏黄温暖,阮久坐在床上,赫连诛怕他冷,把毯子抖落开,给他披上。

 

    阮久还在抽噎。

 

    要是一开始就没告诉他,家里人会过来,他也不会抱有期望,不会做任何准备。

 

    可是在他将一切事情都准备好了之后,却告诉他,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怎么接受得了?

 

    阮久眼眶通红,两汪眼泪含在眼里,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赫连诛用毯子把他裹好之后,又张开双臂抱住他,手掌搓了搓他的脸和胳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赫连诛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不起”说一遍就足够了,再说下去,会惹得人厌烦的。

 

    苍白的安慰显得无力,他也不能做出保证,保证什么时候阮家人就可以过来。

 

    阮久坐在床上,赫连诛却半跪阮久面前抱住他,这样赫连诛就比阮久高一个头了。

 

    除了抱住阮久,他什么都做不了。

 

    都是因为他强要阮久过来和亲,阮久才会哭的。

 

    阮久会埋怨赫连诚和阿史那,不知道会不会也埋怨他,毕竟和自己和亲的人,最终还是赫连诛。

 

    房里安静得连外面雪落的声音都格外清晰,赫连诛听见积雪压垮树枝的声音,还有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甚至风吹过雪花缝隙的声音。

 

    阮久抽泣的声音最为清晰,其余所有声音都变成陪衬,只是让阮久的声音显得更加大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久才停住了哭。

 

    他推开赫连诛,从毯子里伸出手,抹了抹通红的眼睛和鼻子,只来得及说一句“我没事”,就拽着毯子,躲到了床铺最里边。

 

    他背对着赫连诛躺下,准备睡觉。

 

    赫连诛帮他把被子盖好,不敢再去看阮久,只是抱着手,坐在阮久身边出神。

 

    年初和亲时,他因为和亲人选是阮久,以为自己不会再孤独了,感到很高兴、很庆幸、很欣喜。到了现在,他的感觉不是这样了。

 

    几个月前,他还想,如果阮久是鏖兀人就好了。

 

    现在他想,如果我是梁人就好了。

 

    赫连诛拍了拍阮久,他只敢拍拍拱起来的被子。

 

    不想他才碰到阮久,阮久就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还在哭。

 

    我是个坏人,我惹他哭了。赫连诛想,我是个坏人。

 

    不知道阮久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可能哭累了就睡着了,可能一整晚都没睡。

 

    赫连诛抱着手,坐在他身边,倒是真的一晚上都没睡。

 

    阮久年纪小,又是被娇养长大的,没有什么心计。当初太后说要送他走,他因为害怕赫连诛会哭,就留下来了。

 

    他想得简单,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选择留下来之后,往后再要回去,有多么艰难。

 

    赫连诛当时也没有多想,阮久留下来,于他来说是最好的。

 

    可是现在,他越来越害怕阮久总有一天反应过来,回怨恨他当时没有提醒自己。

 

    梁国与鏖兀,好像永远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天堑,横跨不过。

 

    赫连诛想这件事情,就想了一晚上。

 

    他舍不得阮久,也不想让阮久讨厌他。

 

    身边的被子动了一下,赫连诛回神,转头看去。

 

    阮久顶着被子,慢慢地坐起来了,因为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还是红的,但是因为还没睡醒,眼神茫然。

 

    他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赫连诛身上。

 

    他吸了吸鼻子,想要说话。赫连诛在与他对上目光的瞬间,就下定了决心。

 

    赫连诛扑上前,一把抱住他。

 

    他舍不得阮久。

 

    讨厌不讨厌的,等以后再说吧。

 

    阮久张了张口,哭了一晚上,嗓子有点哑:“……我要喝水。”

 

    “好。”赫连诛趁机和他贴了一下脸颊。

 

    一直候在外间的乌兰听见里间有说话声,知道他们起来了,也连忙端着水盆进来了。

 

    他看了一眼阮久,见阮久没有太大的反常,便松了口气:“王后先洗漱吧,早饭都好了。”

 

    他把水盆放在架子上,抓起巾子浸到水里,两只手也浸到水里。

 

    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新端起水盆:“水凉了,我去换。”

 

    外间里传来说话声,格图鲁问:“你怎么又出来了?”

 

    “等太久,水凉了,你去换一盆。”

 

    乌兰说完这话,就重新回到里间,从衣箱里拿出衣裳,放在阮久面前。

 

    “王后,咱们今天穿新衣裳。”

 

    “还没有到年节。”

 

    “先穿,反正是要穿的,年节还有新的。”

 

    乌兰是怕他还在难过,在哄他。

 

    阮久红着眼睛点点头,抓起衣袖,抬手套进去。

 

    年节之前,鏖兀的冬天越来越冷了,吃过早饭,阮久穿着厚厚实实的白狐『毛』衣裳,牵着小狗和小狼,在雪地里散步。

 

    阮久虽然穿的是狐『毛』,但是头上戴着的帽子却是兔『毛』的,还带了两个兔子耳朵,垂在脸颊边,一甩一甩的。

 

    他的眼睛还没好,赫连诛看着他,就更像是兔子了。

 

    只小狗和小狼也分别穿着小衣裳,在雪地里走过,留下一串梅花脚印。

 

    另外还有一只“小狼”,穿的是墨狐的。

 

    雪地奇景,兔子遛狼。

 

    两个“超大号后妃”跟在阮久身后,试图用交谈引起阮久的兴趣。

 

    “等开春了,海东青就出来了,到时候我去鸭子河捉两只,熬好了再给王后。王后就可以骑着马,牵着狼、架着鸟出去打猎了。”

 

    “打猎可好玩了,溪原这里也有许多猎物。大王前些年,年年都捉到狼。狼肉不怎么好吃,狼皮也有点扎,别人都不喜欢穿,就只有大王爱穿。”

 

    阮久没有回头,却似乎听进去了他们的话,抬手挼了挼赫连诛身上的『毛』『毛』。

 

    是有点扎手。

 

    他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下,随后赫连诛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小朋友似的,赫连诛牵着他的手,把两个人的手都甩起来,甩得高高地。

 

    阮久不太喜欢这样,拍了他一下。赫连诛不肯松开,转过头,朝他『露』出洁白的犬牙,眼眸漆黑。

 

    他再拉着阮久,甩着手走了两步,阮久有些不高兴了,要把自己的手收回来,赫连诛一时间没攥住,就叫他逃了。

 

    他转过头,两只手拽住阮久的兔子耳朵,拉得长长的,在他下巴下边打了个结。

 

    做完这件坏事,他就跑了。

 

    阮久跺着脚喊了他一声“小猪”,原地蹲下,团了一团雪球,捏得实实的,朝他丢过去。

 

    准准地砸在他的背上,炸开一朵“雪花”。

 

    阮久没忍住笑了,眼睛都弯了,随后赫连诛停下脚步,也弯腰要团雪球。

 

    阮久忙不迭躲到乌兰和格图鲁身后,蹲下身,准备弄一个大雪球:“帮我挡一下。”

 

    赫连诛团好了雪球,快步上前,啪叽一下,全都砸在阮久头上。

 

    阮久当即丢下大雪球,跳起来,一把抱住赫连诛的腰,把他按在地上。

 

    “快,往他脖子里弄。”

 

    这话他是对两个“后妃”说的,但他们还有些犹豫。

 

    阮久想了想,为了公平,最后道:“乌兰跟我,格图鲁你跟他。”

 

    格图鲁不愿意:“为什么不是我跟王后?我想跟着王后……”

 

    但这时王后已经来不及他了。

 

    赫连诛从手底下逃了,阮久已经带着乌兰去追了。

 

    格图鲁只能跟上去。

 

    这回换了赫连诛把阮久扑倒在地,赫连诛见格图鲁过来,便道:“快点,砸他。”

 

    格图鲁捻起一点点雪花,放在指尖上,弹到阮久的脸上。

 

    他的动作太多轻柔,赫连诛与阮久忍不住同时道:“大胆点!”

 

    “我怕把王后给打坏了。”格图鲁说着,又多捻了一点点,弹到阮久脸上,“那这样吧。”

 

    赫连诛与阮久看向对方,交换了一个开始有些无奈、然后试探对方、最后达成共识的眼神。

 

    “图鲁。”阮久唤了一声。

 

    格图鲁应道:“诶。”

 

    话音刚落,阮久就从赫连诛身下飞扑而出,按住他的肩:“小猪,快!”

 

    格图鲁急急道:“大王,咱们是一队的。”

 

    “刚刚新换了。”阮久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小猪!”

 

    “来了。”

 

    “那我可不干了,我顾念着王后,怕把王后给打坏了,王后竟然就是这样对我的。”格图鲁很轻易地就挣开阮久的桎梏,握住他的肩,把他整个人都举起来,放在雪地上,起身就跑。

 

    乌兰适时把雪球送到阮久手里:“王后,补充弹『药』。”

 

    行宫不大,背靠山脉,很多地方没有明确的围墙,一行人『乱』哄哄的、到处『乱』跑,哪里雪多,就钻到哪里去玩耍。

 

    垮塌了半边的屋子里,柳宣与一个小太监正在废墟里捡东西。

 

    柳宣自己是没有什么随从的,来鏖兀的时候,梁国给了他两个粗使太监,这个小太监是他先前在尚京,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太后见他身边没人,赐给他的。

 

    这个小太监细心,所以柳宣常常带着他,让他做了自己的贴身太监。

 

    小太监道:“昨晚可真是凶险,好好的睡着觉,差一点儿就被屋顶压死了。公子,我在鏖兀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今年这么大的雪,把房子都压垮了。”

 

    柳宣搬开一根梁木,将木头往旁边一丢,那根木头咔嚓一声,就断成了两截。

 

    这时柳宣再看,那木头心里,都已经被虫蚁蛀坏了。

 

    “难怪呢,都朽成这样了。”小太监道,“行宫的条件是真难,不知道大王、王后的屋子里是不是这样的。”

 

    “应该不会。”柳宣蹲下身,把梁木下面有用的东西捡出来。

 

    “对了,乌兰大人说,这几天将近年节了,工匠都没空,要等年后才能过来修房子。咱们这几天都得住在偏殿里了。”

 

    柳宣继续捡东西:“好。”

 

    “得亏昨晚乌兰大人及时赶过来了,要不然我们还得被冻好一会儿。”

 

    这时柳宣把手伸进各种碎石断木堆叠的废墟下面,『摸』到了一本书,可是戴着手套拿不出来,他便把手拿出来,摘了手套,再伸进去拿。

 

    忽然不远处传来“喵”的一声大喊。

 

    阮久跑得快,跑在赫连诛和两个后妃的最前面,提前弯着腰藏在雪地里,谁也看不见他。

 

    等赫连诛毫无防备地上了前,他就大喊一声,从雪地里跳出来,手里拿着的两个雪球,也就这样砸到了赫连诛头上。

 

    赫连诛像小狼甩掉身上的水珠一样,甩了甩脑袋,把头上的雪花甩掉。

 

    来不及再团雪球,索『性』直接抱着阮久的腰,把他扑倒,同他在雪地里滚了两圈,滚成两个大雪球,像在花生碎里滚来滚去的两个元宵,白的和黑的,黑的是芝麻味的。

 

    废墟那边的柳宣被他们两个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收回手,手背就被尖利的木刺划了一下。

 

    这时乌兰和格图鲁也追上来了,一人拉一个,把明显闹疯了的大王和王后分开。

 

    两个“元宵”新站好,把身上的碎雪拍拍干净。

 

    乌兰帮阮久拍拍身上:“等会儿回去可得洗个热水澡,再喝点姜汤,玩成这样,可别又着凉了。”

 

    “嗯。”阮久点点头,随后反驳道,“我又没有那么脆弱,从前我在永安城,玩得比这个厉害多了,上次是因为水土不服……”

 

    清干净的赫连诛凑上前:“明明是你在房里洗……”

 

    阮久连忙捂住他的嘴,用眼神示意他,都说了不能跟别人说了。

 

    赫连诛推开他的手,记住了,记住了。

 

    阮久捏了一下他的脸,扭头看见柳宣在废墟那边,说了一句“那边怎么了”,就想过去看看。

 

    乌兰拦住他:“昨天夜里下大雪,把那边的屋子压垮了半边,我夜里就过去看过来,都临时安置好了,不是什么大事。那边还有点危险,随时有可能再塌一次,王后还是别过去了。”

 

    阮久道:“那柳宣怎么还在那边?快过去把他喊过来吧。”

 

    他说着就朝柳宣招了招手,让他快点过来。

 

    柳宣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举起没受伤的那只手。小太监正用干净帕子帮他把受伤的手包起来。

 

    柳宣也朝阮久小幅度地挥了挥手。他还不太习惯,阮久这种热情到张扬的相处方式。

 

    他看不明白,阮久只道:“还是我过去喊他吧。”

 

    其余人当然不肯让他过去,赫连诛拉住他,看向格图鲁:“格图鲁,你去把人喊过来。”

 

    “是。”

 

    阮久道:“图鲁,那你小心点。”

 

    格图鲁应了一声,上前去看柳宣。

 

    柳宣太清高,来了鏖兀就不常出门,格图鲁也没见过他几次。

 

    “柳公子,王后说这里危险,让柳公子快点过去。”

 

    “好。”柳宣起身,拍了拍手,就要带着小太监过去。

 

    格图鲁又说了一句:“昨天夜里,王后知道家里人不过来了,难过了一晚上,刚刚才哄好。你跟王后说话小心些,别惹他不高兴了。”

 

    柳宣顿了一下,垂下眼:“我知道了。”

 

    他带着小太监,抱着刚才从废墟里找出来的东西,走到阮久面前。

 

    “小公子。”

 

    “那边这么危险就不要再过去了。”

 

    阮久翻了翻他抱在怀里的东西,不过是一些书卷,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他看向柳宣:“要什么东西就跟我说,我帮你弄来,不要再过去了,等他们把东西清出来了,再给你,也是一样的。”

 

    柳宣垂眸:“好。”

 

    阮久又问:“你还有地方住吗?要不搬到我那边去?偏殿应该还有空房间。”

 

    柳宣摇头:“不用,行宫里还有空房子,我昨晚就已经安置好了,天气太冷,就不挪了。”

 

    “那也行。”

 

    赫连诛忽然提起阮久的披风:“软啾,你背后什么时候湿了这么一大片?”

 

    阮久扭头看去,赫连诛捏着他的披风,拧了一把,就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赫连诛凝眸:“你刚刚踩进水坑里了?”

 

    阮久拽了拽兔子耳朵:“……不记得了。”

 

    赫连诛要拉他的手:“回去换衣服。”

 

    “好吧。”阮久对柳宣道,“那我先回去了,你有事情就过来找我。”

 

    柳宣应道:“好。”

 

    然后阮久就被赫连诛拉走了。

 

    赫连诛一面走,一面问他到底是在哪里弄湿的,阮久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到底是怎么弄湿中间一块,两边都好好的?”

 

    阮久被他笑话,有点不高兴,瞪了他一眼:“都说了不知道了嘛,肯定是你把我推到雪地上的时候弄的。”

 

    “肯定不是。”赫连诛振振有词,“每次你掉到地上的时候,都是我垫着你的,你总是摔在我身上。”

 

    “你放屁!”

 

    两个人还像小孩子似的吵闹,就这样走远了。

 

    柳宣身边的小太监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公子,咱们也回去吧。”

 

    柳宣这才回神,应了一声:“好。”

 

    两人回过头,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柳宣忽然低声嘀咕了一句:“这个世上就是有人天生命好,不仅投胎投得好,家里人都爱,就算换了个地方,旁人也都喜欢他。平常无忧无虑的,难过的时候,爱他的人觉得天都塌了,鞍前马后、在所不辞地要哄他开心。”

 

    小太监仿佛是没听见,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公子回去写请安信给太后娘娘吗?太后娘娘好像还挺关心溪原的。上回公子写信说王后病了,没几天,尚京那边就送了东西过来。”

 

    柳宣不回答,小太监又道:“要我说,公子的房子塌了这件事情,也该让太后娘娘知道一下,说不准娘娘也给公子送东西了呢?”

 

    柳宣压下嘴角,淡淡说了一句:“我不用。”

 

    这是阮久头一回不在家里、不和家里人一起过年。

 

    每逢佳节倍思亲。他难过了一阵子,然后发现,在鏖兀过年好像也不错。

 

    这一年他并没有荒废,新认识的朋友也有很多。

 

    太后又让使臣过来,送了新年礼物给他,油纸包了几层、好防『潮』的鞭炮,好几箱新衣裳;北边喀卡的“狮子、臭鼬和灰兔动物三兄弟”也给他送了礼物。还有赫连诛的武学老师,老将军帕勒,也托人带了点东西过来——

 

    一本小画册。

 

    老将军思来想去,犹豫了好几个月,最终还是决定把生小孩的秘密通过画册告诉赫连诛。

 

    但是赫连诛还没翻开,画册就被阮久没收了。

 

    画册被锁进装着许多同类的箱子里。

 

    阮久勉励似的拍拍赫连诛的肩:“已经过了一年了,还有四年你就可以打开箱子了。”

 

    赫连诛望向箱子的眼神不舍,最后还是道:“好吧。”

 

    阮久牵起他的手:“走吧,我们出去放鞭炮玩儿。这才是你这个小孩子应该玩的。”

 

    赫连诛收回目光,跟着他出去了。

 

    他们寝宫里就有小厨房,平常他们的饭菜都是在这里做的,除夕夜的年夜饭,也是乌兰带着几个随从在这里忙活。

 

    阮久和赫连诛就在外面放鞭炮,厨房里的人时不时就听见“嘭”的一声响,好几次探头出去要说话,最后还是默默地缩回了脑袋。

 

    他们不敢。

 

    最后还是乌兰探出头道:“王后不要吓人了,做菜的师傅手抖,已经多放好多盐了。”

 

    事关饭菜,阮久连忙把双手背到身后,表示自己马上停止危险动作。

 

    他拉着赫连诛去更远的地方堆雪人玩儿,才堆好一个身子,乌兰就喊吃饭了。

 

    大王入座之后,王后携三位“后妃”落座。

 

    赫连诛象征『性』地举了举酒盏,众人也都跟着举起酒杯,用鏖兀话互道“新年如意”,随后齐齐仰头,一饮而尽。

 

    阮久拿起酒壶,闻了一下,赫连诛把装着葡萄汁的瓶子放到他面前:“是这个。”

 

    阮久接过瓶子,给自己满上一杯。

 

    他举起酒盏,笑着道:“认识大家都快一年啦,多谢大家照顾,虽然有很多事情发生,但是我一直很高兴。”

 

    他傻笑道:“敬我的爱妃们!”

 

    他的“爱妃们”,笑的笑,拍桌子起哄的拍桌子,然后同时举起酒樽。

 

    乌兰道:“敬奇伦山上的小太阳!”

 

    格图鲁再也不是“俺也一样”,而是紧跟着说了一句:“加尔湖上的小月亮!”

 

    柳宣笑笑,只喊了一声:“王后。”

 

    阮久喝尽杯中的葡萄汁,转头去看赫连诛,赫连诛捏着酒樽,就等着他了。

 

    阮久拿着瓶子,再给自己满上:“谢谢送给我这么多爱妃的大王!”

 

    大王更住,他忽然不是很想喝这个酒了。

 

    阮久笑着拍拍自己的脸颊,改口道:“敬我最爱的大王。”

 

    赫连诛努力克制着自己忍不住扬起的唇角,维持着正经的神『色』,轻轻地同他碰了碰杯,低声应道:“我最爱的王后。”

 

    或许阮久所说的“最爱”只是兴致起了,的每一声“最爱”,都是真心实意的。

 

 第46章 再过一年二更·真吧赫连诛快……

 

    酒酣耳热之时,格图鲁拍着桌面,唱起鏖兀的民歌。

 

    阮久虽然没有喝酒,但也被满屋子的酒气熏得有点脸红。

 

    乌兰给他舀了碗汤,他却用竹筷瞧着碗,给格图鲁打节奏,仿佛是有些醉了。

 

    赫连诛才是真正喝了不少,他却安安静静的,连脸都没怎么红,眼睛依旧是清明的。只是撑着头坐着,看着阮久。

 

    乌兰把阮久手里的竹筷拿走,劝他喝汤,阮久摇着头不肯。赫连诛忽然凑过去,端起碗,就这样喝了一口。

 

    原来他也有些醉了。

 

    杯盘狼藉,随从们在外间收拾,一行人就转到了里间。

 

    原本柳宣起身要告辞,阮久笑着过去把他拉住了。

 

    “今天过年,要一起守岁的。要是回去不方便的话,晚上就和我一起睡。”

 

    柳宣推辞不过,只能跟着他进了里间。

 

    小榻不够大,乌兰要搬凳子来,阮久说不用,让他们先坐,自己走到一个箱子边,打开箱子,从里面拿了一大包东西出来。

 

    “给你们看一个宝贝。”

 

    阮久让他们桌上的茶壶茶杯都收走,把东西放在上面,打开包裹。

 

    哗啦一声,百来个麻将子儿滚落出来。

 

    “看,我前几天让他们弄来的。”

 

    赫连诛捡起掉在地上的一个麻将子,放回去。

 

    阮久推了他一把:“小孩子不能玩。”

 

    赫连诛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十四岁的不能玩。”

 

    阮久的“不能玩”标准随着赫连诛的年纪变化而变化。

 

    阮久招呼三个“后妃”过来:“这个很好玩的,我看我娘玩过,每年过年,她都要和别家的夫人一起打,有时候打得连饭都忘了吃。她有的时候有什么事,都叫我帮她玩两把。我教你们。”

 

    他特意拉住柳宣:“守夜还有好久呢,今天过年,你就别回去看书了,要是看着看着睡着了,那算什么守岁?”

 

    “我们家守岁就玩这个,我爹、我娘、我哥,还有我。”阮久掰着手指头算,“刚好四个人,玩着玩着时间就到了,而且通常都是我爹我娘出钱,给我和我哥发压岁钱。”

 

    “今天王后给爱妃们发压岁钱。”

 

    他一屁股在圆凳上坐下,开始码牌:“都过来看我啊,输了的要倒贴给我压岁钱的。”

 

    乌兰和格图鲁学得认真,柳宣也抱着手,站在他身后,听他讲解。

 

    阮久说了一会儿,就让他们过去坐好,自己试试。

 

    麻将声哗啦哗啦,乌兰与格图鲁觉得新奇,格图鲁的手捏着麻将子,都显得小心翼翼的,生怕把麻将子弹飞了。

 

    阮久与柳宣对视一眼,笑了一下。他们觉得熟悉,正如阮久所说,每逢年节,永安城中的贵夫人都爱玩这个,柳宣的娘亲大概也不例。

 

    第一把快就结束了,阮久一边给他们银锭,一边说:“第一把算是练手的,王后先给你们发压岁钱。”

 

    乌兰与格图鲁大声道谢:“谢谢王后。”

 

    柳宣一愣,也笑了一下:“多谢王后。”

 

    “继续继续。”阮久摆手,“下一把就认真玩了。”

 

    赫连诛被阮久的“不准玩”禁令限制着,只能坐在阮久身边观战,给阮久递葡萄干吃。

 

    虽然阮久不让他学,但是他看了两把,快就学会了。

 

    下一把的时候,他把葡萄干递到阮久嘴边,又指了指其中一块牌:“软啾,出这个。”

 

    阮久张嘴衔走葡萄干,哼了一声:“你不懂,我就不出这个。”

 

    说着,阮久就打了另一张牌出去。

 

    他的下家是柳宣,柳宣笑着道了一句“多谢王后”,就抬手把他打出去的牌抓过来了。

 

    “好吧。”阮久再一次从脚边抓出一把银锭,交给他们三个,“我今天手气不好,合该给你们压岁钱。”

 

    柳宣再一次笑着道了谢。

 

    麻将声哗啦啦地又响了起来,他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从前在永安城的时候,他娘亲也爱玩麻将,不过府里对姨娘管得严,只有年节那几天能玩两把,还是和家里的姨娘们一起玩儿。

 

    柳宣小的时候,就被娘亲抱在长板凳上,看她们玩儿。

 

    有一年,府里克扣他们的用例,除夕那天,娘亲连元宵节穿的白绫袄都还没有着落。

 

    娘亲没有闲钱再打麻将,却被姨娘们硬拉着去了。

 

    也是在这个除夕,娘亲赢了一件白绫袄的钱,不多不少,等她赢够了,几位姨娘就异口同声地说不打了。

 

    柳宣趁着看牌的机会,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原来他看起来也落魄吗?也做不起白绫袄吗?

 

    阮久对他们三位“后妃”都一视仁,或许他只是为了给他们发压岁钱,图个好玩,图个吉利。

 

    可是柳宣的心里却忽然涌起一点儿酸涩的感觉。

 

    他娘亲是姨娘,他是“陪嫁”后妃,也算是姨娘了。

 

    或许,他看了一眼赫连诛,赫连诛正不依不饶地给阮久投喂葡萄干,阮久吃了许多,紧紧地抿着唇,不肯吃了,赫连诛喂了他许久,最后自己把葡萄干给吃了。

 

    或许这个主家根本不认他。

 

    这时格图鲁去掀阮久的脚边:“王后到底拿了多少银子出来?今天总是输,还不直接拿出来,分给我们好了。”

 

    阮久一脚踩在脚边的木箱子上:“不行,我就要玩。”

 

    罢了罢了,柳宣心中叹道,他是真的没有心机,只是想玩耍罢了。

 

    他想玩,你暂时放下满腹的心计陪他玩玩又何?

 

    几个人玩了许久,直到阮久把准备好的银子全部分完,没有赌注了,才结束鏖战。

 

    阮久把空箱子抱起来,摇了摇:“真的没有了,再玩下去我就倾家『荡』产了。你们回去记得把银子放在枕头底下噢。”

 

    三个“后妃”看着面前几乎堆成小山的银锭,面面相觑。

 

    还远不到子时,阮久又拉着他们在小榻上坐下。

 

    他揽着柳宣,把桌上的点心拿给他吃。

 

    阮久随口道:“对了,上次那个屋子倒掉,压在下面的东西,我让他们都整理好了,明天拿给你,你点一点,看有什么东西缺的。缺的让他们再去找找,果找不到,我帮你补上。”

 

    “好,多谢王后。”

 

    阮久和他说完这句话,就过去和赫连诛一起坐着了。

 

    柳宣笑了笑。

 

    找回来的东西怎么会有缺呢?毕竟是王后出面,要他们找的东西。

 

    柳宣看着阮久与赫连诛玩闹,不由得笑了笑。

 

    他这样无忧无虑的,倒也好。

 

    柳宣有的时候会忍不住羡慕他,甚至嫉妒他。

 

    但柳宣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情怪不了别人,怪只能怪他柳宣野心太大。

 

    从他在梁国时,就萦绕在他心头的念头,在这时,第无数次开始浮现。

 

    他已经是和亲过的人了,若是能回到梁国,梁帝若有良心,顶多给他锦衣玉食。科举入仕,是想都想不得的了。

 

    要现他的抱负,展现他这十余年所学,只有在鏖兀。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这么了解鏖兀内部的纷争,他本来就是来加入鏖兀的。

 

    几个月前围观了一场宫变,他对鏖兀内部的势力分化,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要在鏖兀入仕,他只能先选队伍,太后还是大王?

 

    在太后与大王之间,他犹豫了近半年,还是没能下定决心。他一面跟随大王在溪原,一面又间歇不断地给太后上请安折子,有意无意地向她透『露』溪原的情况。

 

    难抉择。

 

    倘若像阮久一样,什么都不掺和,不论最后是谁胜了,他都能保全自己,当然最好。

 

    只可惜柳宣想要的不只是保全自己,他想要封侯拜相。

 

    他捏了捏手指,得加快选择了。

 

    大王还是太后?

 

    深夜,阮久一开始闹得太厉害,到后边快就累了,靠着赫连诛昏昏欲睡。

 

    赫连诛时不时戳一下他的脸:“别睡着,是你自己说要守岁的。”

 

    阮久使劲摇头:“我没睡……”他就差发出小猪哼哼的声音了:“我只是在眨眼,这个眨眼有一点——长。”

 

    众人哄堂大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城楼上传来报时的钟声响。

 

    阮久睁开眼睛:“可以睡了吗?”

 

    众人忙道:“可以了,可以了。”

 

    众人告退,赫连诛把阮久扶上床去睡觉。

 



    没等阮久躺下,面又炸开了烟花声。

 

    阮久气得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赫连诛按住他,捂住他的耳朵:“就这样睡吧。”

 

    阮久气呼呼地闭上眼睛,反手也帮赫连诛捂住耳朵。

 

    赫连诛道:“我不用。”

 

    阮久打着哈欠道:“要的,快点睡吧。”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躺着,各自帮对方捂着耳朵。

 

    烟花炸开时,短暂的光亮从窗户里照进来,打在帐子上。

 

    借着这样一瞬的光亮,赫连诛睁开眼睛,将阮久的模样看得清楚。

 

    呼吸相递的时候,有一个念头在赫连诛心里落地发芽,逐渐生根。

 

    但是没等那个念头变得明晰,阮久就蹙起眉头。

 

    他说:“你喝了好多酒……嗝——”阮久捏住鼻子,大声道:“好臭啊!”

 

    赫连诛有些恼怒地“哼”了一声,扭过头,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了。

 

    他闷闷道:“那我这样,这样就不臭了。”

 

    阮久乐不可支,笑着抓住他的衣领,把他从枕头里提起来。

 

    “别生气嘛,小猪,我只是开个玩笑,我知道你洗漱过了,没味道的。”

 

    赫连诛又是“哼”的一声,恢复原来的姿势躺好,强硬地拉着阮久的手,要阮久继续捂住他的耳朵。

 

    耳朵在发热。

 

    赫连诛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竭力喊道:“赫连诛!快长大!快长大!再过一年!再过一年!”

 

 第47章 赐药赐粥一更握紧的手已经暴起青……

 

    年关一过,天气就开始回暖。

 

    鏖兀虽然不过元宵节,但是受梁国影响,近年来也开始过龙灯节。

 

    天傍晚,阮久与赫连诛早早地就出了门。

 

    阮久特意没吃晚饭,在集市上左手一把肉串,右手一块糖块。

 

    没有多余的手牵着赫连诛,只能让赫连诛挽着他。

 

    兔耳朵帽拿去洗了,阮久今天戴的是个猫猫头帽子——乌兰倾情特制,不过阮久不觉得是猫猫头,他一直认为这是虎头。

 

    他戴着东西在人群里显眼,不容易走丢。乌兰与格图鲁跟在后面,就跟着顶帽走。

 

    还没走出半条街,乌兰和格图鲁手上就挂满了阮久买的东西。

 

    阮久只管吃就行。他在一个杂货郎的摊前停下,抬眼看见前面有人卖手把肉,自己嫌腿酸走不动了,让赫连诛去帮他买。

 

    “给你一串。”阮久了一根肉串给他,“吃了就去帮我买。”

 

    赫连诛就着他的手吃,阮久把肉串塞过去:“自己拿着吃。”

 

    赫连诛过去了,阮久就转过身,在杂货郎的摊前蹲下。

 

    阮久低头看了看杂货郎带来的东西。

 

    杂货郎是梁人,奔走与大梁与鏖兀之间,担些东西来卖。

 

    阮老爷就是靠做杂货郎起家的,所以阮久对杂货郎的事情很清楚。

 

    阮久一眼便看见了杂货郎挂在货箱上的,刻着“阮”字名号的小木牌。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什么?你也姓阮吗?”

 

    个杂货郎是个很年轻的小伙,他笑着道:“我还够不上格呢。是我的毕生目标,阮青朴阮老爷的名号。”

 

    阮久表情呆滞,竟是我爹。

 

    阮久整理好表情,转开了话题:“最近永安城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

 

    “,我来鏖兀的时候,永安城里正流行个——”

 

    摊主从货箱里拿出一个带着猫耳朵的手套:“八殿下出使鏖兀,带回来不少『毛』料,冬日里就用这些『毛』料做了手套,各家贵公子都有副,好看又熨帖,永安城很流行。”

 

    想不到在这里还能听见萧明渊的名号,阮久觉着好笑:“什么厉害的?我都已经戴上猫猫帽了。”

 

    那摊主一愣:“您是……”他探头,凑近了看阮久的脸。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摊主惊道:“你是阮家小公子吧?”

 

    “你怎么知道的?”

 

    “八殿下说,阮家小公子两个酒窝,嘴角边有一颗小痣是贪吃痣,但是他自己很不喜欢这颗小痣,从五岁就开始『揉』,到现在已经快把它『揉』没了,颜『色』很淡。”

 

    阮久拳头硬了:“萧明渊是不是有『毛』病?干嘛把种事情……”

 

    “哪儿呢?”摊主笑着道,“八殿下和永安城的公子们都惦记着小公子呢,特意托我给小公子送东西。”

 

    他转身,从货箱里又拿出一整套过冬装备,围巾、帽子,还帽子,都装在一个匣子里。

 

    “是八殿下和永安城的公子们托我带给小公子的。鏖兀苦寒,朋友们让小公子注意保暖,不要受凉。”

 

    阮久接过东西,却仍些疑『惑』:“他们怎么会托你送过来?要是我没在你的摊前面停下,那怎么办?”

 

    “不只是我一个杂货郎,那阵子永安城的公子们就在出城的路上蹲守着,看见进完货要出城的杂货郎,就把东西交给他们,托他们带给小公子。”

 

    阮久一点感动,却嘀咕道:“怎么不直接让人送过来?”

 

    “送过了,前阵子大雪,好像是东西在路上丢了,公子们才想了个法,还说要给小公子一个惊喜。我也是冒着危险,才到鏖兀来卖东西的。好几个杂货郎因为大雪,今年都不来了。”

 

    “个杂货郎?”阮久问道,“他们一共拦了个杂货郎?”

 

    “没有百,也十吧。”

 

    也就是说,他们一共做了百件的东西给杂货郎,就为了送一件到阮久手里。

 

    阮久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又好气又好笑地嘀咕了一句:“真是的。”

 

    摊主打开箱子:“小公子看手套上边的耳朵,各家公子都是不一样的。我记得当时,八殿下戴着的是个虎头的。”

 

    阮久忙问:“那魏旭呢?抚远将军的魏府的公子?还晏宁?”

 

    可惜个摊主除了萧明渊,再不认得其他家的公子,记得也不清楚了,阮久再没办法从他里得知其他朋友的近况。

 

    阮久一点失落,更多的是心脏被填满的充实的温暖感觉。

 

    原来永安城的朋友们没忘记他。

 

    阮久道:“好吧,我回去准备回礼,你明天来行宫这里,我把回礼……”

 

    摊主摆手道:“我是杂货郎,又不是专门给你们送东西的,送一次就够了,难道还让我一直送?再说了,我也是碰巧才遇上小公子的,难不成小公子也要像他们一样,找几百个杂货郎?”

 

    “我出钱请你再走一趟嘛。”阮久捏起货箱上挂着的那个“阮”字木牌,瘪了瘪嘴,“我是你的‘毕生追求’的小儿子,也不行吗?”

 

    “阮老爷教导天下商人,行商要自己的骨气。我是杂货郎,又不是送信的差使。”摊主连连摆手,“不做啦,不做啦,小公子另找别人吧。”

 

    被爹坑了,阮久也没办法。

 

    “那好吧。”阮久点点头,“那你要是再见到他们,就替我给他们说一声,东西我都收到了,样可以吗?”

 

    “好。”个请求,摊主倒是应了,“小公子什么时候,亲口对他们说才是。”

 

    “我知道了。”

 

    阮久起身,时候赫连诛也回来了,拿着东西在原地看着他:“软啾。”

 

    想起朋友们,阮久不由得些闷闷的,让他帮忙买的东西也不吃了,转身要走:“回去吧。”

 

    赫连诛追上去,把一大块肉递到他嘴边:“软啾,吃。”

 

    阮久停下脚步,赫连诛不肯收回去,一定要他吃一口。

 

    “软啾,你吃一口,我好不容易买回来的。”

 

    阮久拗不过他,张嘴咬了一口,嚼了两下。

 

    点香。

 

    他再咬了一口,转身向回:“继续逛吧。”

 

    乌兰与格图鲁同时笑了一下,王后还是喜欢鏖兀的,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喜欢的。

 

    出了年节,虽然回暖,但天气还是冷的。阮久每天都戴着朋友们千里迢迢送给他的礼物。

 

    没几天,太后又派了使臣过来。

 

    赫连诛只觉得古怪。从前十年只派过不到五次的使者过来,回才一年,就派了四五次过来。

 

    他当然不会觉得太后是在关心他,他心里清楚,太后看准的是阮久。

 

    可是阮久“弃她而去”,离开尚京,选择跟着赫连诛来到溪原,照太后“爱憎分明”的『性』格,太后不刁难他、同样不会他,就算是好的了。

 

    怎么回回都派人过来?

 

    赫连诛不高兴,面对使者的时候,也是一副冷脸。

 

    “又是什么事?”

 

    那使显然是深得太后心意的人,一副笑脸,让人不好挑他的错。

 

    “年节时候,太后娘娘广开宫门,宴请朝臣及其家眷,娘娘看着底下人等言笑晏晏,想起大王与王后,想着大王与王后还在溪原,心中一时难过,多饮了两杯酒。”

 

    “其实娘娘让大王留在溪原,也是为了大王好。一则,让大王留在溪原念书,是先王的意思;二则,大王年纪还小,留在溪原多多磨炼,往后才更好接管鏖兀。”

 

    赫连诛听不得些绕来绕去的铺垫话,又问了一遍:“到底是什么事?”

 

    那使倒也不恼,心平气和道:“如今大王也长大了,再一年就十五岁了。大王也已经结亲了,娶了王后,实在也不能算是小孩子了。”

 

    “所以,太后娘娘一为思亲,二为鏖兀考虑,请大王与王后——”

 

    “回尚京去。”

 

    赫连诛绝不相信他说的些话,心中一凛,只觉得太后绝对另有所图。

 

    或许是她后悔了,现在想把阮久要回去;或许是朝政上什么事情,要拿大王做筏子。

 

    总之肯定不是好事。

 

    所以他下意识不想回去。

 

    在溪原快快活活地待着多好?他要养精蓄锐,还没有到回去的时候。

 

    于是他拂袖起身:“你带话回去,就说我年纪还小,在尚京与溪原之间奔走,我受不了。溪原城挺好的,我暂时不打算回去。”

 

    他顿了顿,最后极其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多谢母亲好意。”

 

    赫连诛不等使者再说话,就离开了。

 

    纵使那使再心计,懂得忍耐,此时也忍不住冷下脸了。

 

    到底怎么回事?尚京可比溪原好多了,大王怎么又不愿意回去了?

 

    侍从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使臣请。”

 

    使者也转身离去,还没走出行宫,就在路上撞见了一个二十来岁的梁人男子。

 

    人一身绿衣,一双眼含笑望着他。

 

    使者却不解,实在是记不起这人是谁。

 

    于是他换了汉话:“阁下是?”

 

    “大人不记得我了,从前在太后娘娘宫中,我们见过一面的。我是王后的陪嫁公子,柳宣。”

 

    使者抬手行礼:“柳公子礼。”

 

    柳宣回了礼,浅浅的笑意,浮在双眼之上:“太后娘娘让使臣来请王后回宫吗?”

 

    “是。”使者叹气,“不过大王好像不太愿意回去,让我即刻回去复命。”

 

    “使臣不妨在溪原多住两日,说不定再过两日,事情就有了转机?”

 

    “公子是何意?”

 

    柳宣笑了笑,却道:“溪原艰苦,大王与王后伉俪情深,甘之若饴,我却早就受不得了,想着早日回到尚京,侍奉在太后身边,得太后庇护呢。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劝王后回去。”

 

    原来如此。那使皱起眉,大约些不屑于他了两句客套话,就离开了。

 

    柳宣望着他离开,眼中笑意渐渐消失。

 

    前些日子思量的事情,他最终还是想明白了。

 

    他要封侯拜相,权倾朝野,还是要拜到太后门下,才是正途。

 

    凭心计来论,如今赫连诛年纪尚小,去年在尚京一场兵符之争,就落了下风。而太后不费一兵一卒,兵符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论心计,如今是太后略胜一筹。

 

    长远来看,倘若他奉太后为主,往后不可限量;赫连诛可不太喜欢梁人,他唯一喜欢的就是阮久。就算往后赫连诛重掌大权,阮久照样是王后,阮久在的时候,所人都会想起,他柳宣从前是王后的陪嫁公子。

 

    他不喜欢这个名头,一点都不喜欢。

 

    或许日后太后与大王会念及母亲情,握手言和,但就目前形势而论,柳宣已经下定决心了,他要追随太后。

 

    既然太后要赫连诛与阮久回尚京去,不妨就把件事情当做一个契。

 

    柳宣『摸』了『摸』指节,阮久太单纯,要利用阮久,可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他发誓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当然,太后这一次派使者来溪原,又让使给阮久带了许多东西。

 

    太后知道他生过一次病之后,就觉得他可能是身不好,每次派人来,都会给他送许多补品。

 

    格图鲁又一次请示赫连诛:“大王,又是好车的补品,该怎么处?”

 

    “和以前一样。”赫连诛坐在位置上,随手翻着书,烦躁地翻过一页又一页,把纸张扯得哗啦啦地响,“拿出去,熬『药』膳粥,送给百姓,说是王后赏赐的。”

 

    格图鲁点头应是,没有再说话。心想,再么吃下去,溪原城所百姓都得营养过剩,平均寿命基本提高十岁。

 

    他刚要出去,阮久就牵着风筝回来了。

 

    他跑得满身是汗,摘下帽子丢到一边,看见赫连诛,便问了一句:“小猪,你回来啦?”

 

    赫连诛瘪了瘪嘴:“嗯。”

 

    阮久把风筝线缠起来:“刘老头今天没拖堂吗?”

 

    “没有。”

 

    每次太后派人来,赫连诛都不让人告诉阮久。自己随便找个借口过去见见,打发走了就回来。

 

    太后的人不会出现在阮久面前,太后的东西更不会出现在阮久面前。

 

    赫连诛朝格图鲁使了个眼『色』,让他快点下去把那些东西处掉,格图鲁会意,告辞退走。

 

    阮久把整理好的风筝放好:“在鏖兀放风筝根本就放不起来,平时这个时候,永安城早就可以放风筝了。”

 

    赫连诛道:“明天我帮你放。”

 

    “那好……”

 

    没等阮久脸上的笑容完全展开,赫连诛又道:“对了,刘先生让你明天就回去念书。”

 

    “啊?”阮久一下就蔫了,“我不去……”

 

    “应该去了,他都给你多放五天假了。”

 

    “你自己去就好了,干嘛拉上我一起?我不去!”

 

    赫连诛从桌上翻出书卷:“快过来补功课。”

 

    阮久垂头丧气地走过去,看见纸上的鏖兀字就觉得头疼。他拿起笔,看了两三行,另一只手『摸』着头发,苦恼极了。

 

    赫连诛走到旁边另一张桌边,把堆在上面的书本都搬到他面前:“里还。”

 

    阮久抬头,看见小山一样的功课,脑袋都大了:“……怎么会么多?”

 

    “谁让你一直都不写?”

 

    “你怎么不喊我写啊?”

 

    “我喊过了,可是你总是说还很多时间,明天再写。”

 

    “你帮我写嘛。”

 

    赫连诛决绝道:“不行。”

 

    “我已经听得懂很多鏖兀话了,都学得差不多了。”阮久抱住他的手,赖着不肯走,“小猪,求你了,你帮我写嘛,么多我怎么写得完嘛?我请你吃好吃的。”

 

    “不要,上次帮你写功课,你就让格图鲁给我剥了个核桃。”

 

    “次不会的。”阮久对天发誓,“次真的是好吃的,我保证。”

 

    “我不信。”赫连诛别过头,实则在等着他的动作。

 

    阮久想了想,按住他的脑袋,凑上前,和他挤在一个椅上,亲亲他的额头:“快点,大王,我最爱的大王。”

 

    赫连诛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禁不住地发热。他简直害怕自己的脸把阮久给烫到。

 

    但他还没有什么动作,他等着阮久再给他来一下。

 

    再来一下,再来一下他就帮阮久做功课。

 

    赫连诛“镇定”地一动不动,余光瞥见阮久确实噘着嘴又挨过来了,忍不住把腰背挺得更直。

 

    他准备好了。

 

    可是阮久在很靠近的地方停下了,轻轻地开了口:“要是你不帮我写,我就去找乌兰帮我写。”

 

    下赫连诛顾不上害羞了,扭头就喊:“不行!”

 

    “那就你帮我写。”阮久把书卷搬到他面前,“快点。”

 

    阮久一点都不笨,学鏖兀话没有半年,他就已经听得懂大多数鏖兀人讲话了。只是刘老先生习惯布置的功课不太适合他,他永远都做不好,所以要赫连诛帮忙。

 

    赫连诛提笔写字,阮久撑着头,监工似的看着他写,时不时还要问问他,里是怎么回事,那里是怎么回事。

 

    如果时候阮久不问了,也不是因为阮久都懂了。只是因为他困得睡着了。

 

    就是阮久的功课时间。

 

    天晚上,两个人补功课补到很晚。

 

    第二天早上爬起来的时候,阮久睡眼朦胧。

 

    赫连诛帮他套上衣裳:“快点走吧。”

 

    阮久打了个哈欠:“好。”

 

    两个人吃过早饭,就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城外,往刘老先生的院子驶去。年节的时候,阮久来给刘老先生拜过年,在他要给自己布置更多功课的时候,风一般逃走。

 

    城外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石头搭建的小院子还是那样简单。

 

    院子里养着的两只羊在年前就被宰了,刘老先生又新买了两只小羊羔,让刘长命养着。

 

    阮久过去的时候,刘长命正赶着两只小羊要出门去。

 

    刘长命就是那个刘老先生捡回来的、身上没有一处好使的梁国士兵。他近来在治病,好像好了不少,毕竟他之前只能放一只羊的,现在能放两只了。

 

    进步。

 

    阮久和他打了招呼,就进去了。

 

    刘老先生看见他,一点惊恐:“你怎么过来了?”

 

    “不是你让我回来念书的吗?”阮久把昨天连夜赶出来的功课放在他面前,“给你。”

 

    赫连诛笑着道:“先生忘记时间了,先生前天跟我说,让软啾回来念书的。”

 

    阮久惋惜道:“早知道你忘记了,我就不过来了。”

 

    刘老先生拿起戒尺要打他的手心,吹起胡子:“你敢?”

 

    件事情就这样掀过去了,刘老先生放下戒尺,对两人道:“来了就来了,坐吧,今天要学的多着呢。”

 

    赫连诛拉着阮久,在位置上坐下,神『色』淡淡。

 

    其实刘老先生根本就忘记了要让阮久回来,赫连诛拉着阮久过来,只是不想让他撞见太后派过来的使臣。

 

    他都已经让那个使臣连夜离开了,没想到那个使臣还留在溪原。

 

    使臣一定是想见见阮久,劝阮久回到尚京去,赫连诛绝不会给他个机会,所以他要把阮久带在身边。

 

    赫连诛样想着,就握紧了阮久的手。

 

    刘老先生拿着书,探出头去看他们的桌案底下,待看清楚之后,一脸『迷』『惑』地问道:“干什么?我又不是要拆散你们,好好的坐着就坐着,为什么还要牵手?”

 

    阮久不好意思,使劲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无奈赫连诛牵得紧,根本不想松开的样子。

 

    赫连诛反而一脸坦『荡』地抬头看向先生:“老师,您讲吧。”

 

    刘老先生痛心疾首,才多久啊?我的百年难得一遇的帝王苗就这样被带坏了。

 

    阮久对上他的目光,觉得自己简直是冤枉死了,明明是赫连诛拉着他不肯松手的!

 

    可惜赫连诛对阮久的“保护”并没维持太久,太后送过来的东西,很快就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阮久面前。

 

    傍晚时分,他们乘马车从刘老先生家离开,马车进了城,在街道上驶过的时候,阮久喊了停,掀开马车帘,向面卖糖的小贩买糖。

 

    他把赫连诛的钱袋拿过去,拿出两个铜板,放在手心递过去:“要两板牛『奶』糖,一板加糖的,一板不加。”

 

    卖『奶』糖的小贩竟认出他了:“王后!”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他忽然有点紧张,他不会像戏文里说的那样,会被刺杀吧?

 

    阮久下意识看了看四周,没有看见刺客,但是街道上的人都被一嗓喊过来了。

 

    “王后,真是王后!”

 

    格图鲁下意识要把他们赶走:“去,别挡着路,王后要回宫了。”

 

    一群人就在离马车不远的地方,抬起右手,按在心口,齐齐向阮久行礼:“拜见王后。”

 

    阮久愣了一下,随后眼角晕开笑意:“怎么了?”

 

    那小贩得益于一开始就在马车旁边,与阮久离得最近,他笑着道:“今日才领受了王后赏赐的『药』膳粥,大家心里都感念王后呢。”

 

    阮久不解:“什么……”

 

    赫连诛心中咯噔一声,直觉不妙,要把阮久拉回来,却已经拦不住小贩开口了。

 

    “乎全城百姓都去城门口领粥了。自从王后到了溪原,只要太后送东西过来,王后自己一点都不留,每次都吩咐人煮粥给我们,乎每个月都有粥领。据说一户老人家常年卧床,就是吃了王后赐的粥,开春时都能下地放羊了。是溪原城的福气,大家都说,要不了多久,溪原城百姓都被王后养得膘肥体壮的了。”

 

    他说了样长一段,无非是在说“赐粥”一事。

 

    阮久再迟钝,时候也反应过来了。

 

    太后赐『药』,而“他”又把些『药』都给了百姓。

 

    可他从来都没见过什么赏赐,就连太后什么时候派了使臣过来,他也从没见到过。

 

    那是谁不喜欢太后,又代他处了些东西?

 

    他扭头看向赫连诛:“赫连诛?”

 

    赫连诛神『色』平常,掩在袖中、握紧的手已经暴起青筋。

 

    件事情极不寻常,阮久在外面闲逛么久,从来没人认出过他来,怎么偏偏就这一回被认出来了?还好死不死地提到了赐粥的事情?

 

    个人不正常,人要引得阮久跟他吵架,挑拨阮久和他的关系。

 

 第48章 可乘之机二更翘起骄傲的小尾巴……

 

    是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搞清楚究竟是谁在背后主使这件事情——

 

    太后每次派过来的使臣都不一样,新来的那个使者也是头一来,才来了一天,他不会知道赫连诛把太后送的『药』材丢给百姓的事情。这只能说明他们身边有人倒戈,向使者通风报信,为太后出谋划策。

 

    这件事情压后查也来得及,现在最紧的是——

 

    赫连诛迎上阮久的目光。

 

    阮久很生气。

 

    相处这么久,赫连诛心里很清楚,阮久是个很有主、很有自我的人,他不喜欢别人替他做决定,更不会容忍别人支配他。

 

    上次因为赫连诛一句“你是我的王后”因为赫连诛不让他管梁国士兵的事情,他们已经吵过一次了。

 

    而且,阮久重义气,极其看重珍重别人送给他的东西。

 

    几天他的梁国朋友,让杂货郎给他带了一点礼物,他很珍惜,几乎每天都会拿出来看看。

 

    这么次,赫连诛没有经过他的同,随处置了别人给他的东西,他真的会生气的。

 

    倘若这次还吵起来,加上有人在阮久耳边吹吹风,说不准阮久真的会被骗到尚京那边。

 

    所以现在最紧的是,怎么把阮久给哄好。

 

    赫连诛脑子『乱』糟糟的,想着这么事的候,阮久已经着和那个卖『奶』糖的小贩挥手道别了,还有那群围过来的百姓。

 

    小贩把几板『奶』糖都塞到阮久手里。

 

    “去吧。”阮久朝他们摆摆手,“不用谢我。”

 

    阮久放下帘子,街道边的茶棚里,柳宣与太后的使者背对着人群坐着。

 

    柳宣双手捧起牛『奶』,抿了一口:“明日大王与王后肯定还在冷战,明日使者去王后,会顺利把王后带去的。王后尚京,大王肯定会跟着走。”

 

    他抿了抿唇,似是很不愿提起:“上次王后和大王吵架,王后和大王分开睡,王后是来找我的,如果这王后还来找我,我会帮忙劝两句。”

 

    ,那使者看他,早已经不是上次那样不屑了。

 

    他着道:“柳公子很聪明,不知道是否有……”

 

    柳宣放下碗,来了鏖兀这么久,他一直不习惯喝牛『奶』羊『奶』。

 

    他却道:“我不能算计阮久了,我在心里发过誓了。这次算计他,只是为了顺利到尚京。至别的事情,到候我会亲自去太后娘娘的。”

 

    阮久太单纯了,说实话,算计阮久,他真的很愧疚。

 

    他现在作为大王的“后妃”、王后的陪嫁公子,只能跟着赫连诛和阮久走,他二人不尚京,他自己一个人是绝对没有理去的。

 

    所以他只能让这两个人带他去。

 

    如果能有别的办法,他是绝对不会算计阮久的。

 

    这是最后一次,他下定决心。

 

    格图鲁赶着马车向行宫驶去,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特别是马车里。他机械地赶着马车,不敢有其他动作。

 

    阮久最后看了一眼人群,放下帘子,也没有兴致吃『奶』糖了,把东西往边上一丢,抱着手,靠在软枕上。

 

    赫连诛调整出小狗的可怜表情,看向他:“软啾……”

 

    所幸阮久没有在其他人面让他下不来台,这还算好的了。

 

    阮久看向他,目光微沉:“你有什么说的?”

 

    “软啾……”

 

    “我知道你不喜欢你母亲,是那是她送给我的东西,你怎么能处置?你和我商量商量,说不定现在也是一样的结果,做成『药』膳粥给百姓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是你竟然这样……”

 

    阮久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他这种过分的行为,顿了顿,最后咬牙道:“霸道,你这个人为什么这么霸道独断?”

 

    赫连诛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阮久喊了两声“停车”,在赫连诛的咳嗽暗示下,格图鲁只当做没听,反倒将马车赶得更快了。

 

    阮久喊了两声,马车不停下,他气得都跳车了,吓得赫连诛连忙抱住他。

 

    赫连诛紧紧地搂住他,把马车帘子拉好:“对不起嘛,软啾,我下次不敢了。”

 

    他只能说这个,其他的,他根本解释不了。

 

    他的动机就是那样,不想让阮久和太后那边有任何的牵连。是他又清楚,阮久和太后的关系不算差,如果让阮久自己不和太后接触,是不可能的,所以他采取了一些强制手段。

 

    这些强制手段都是在瞒着阮久的情况下实施的,并且效果显着,彻底地销毁送过来的东西,太后派过来的人,阮久几乎一次都没有过。

 

    他几乎是用无形的牢笼把阮久给圈起来了,所有靠近阮久身边的人或物,都经过一道名为赫连诛的关卡。

 

    阮久说的不错,他确实是一个霸道又专制的人,正是处这一点,刘老先生才说他是帝王苗子,从『性』格上就可以看出来,他喜欢把所有事情都控制在掌心,不让它们出一点的差错。

 

    朝政可以这样处置,偏偏阮久和朝政又不一样。

 

    现在阮久发现了,阮久这样自自在的人,是绝对忍受不了这个的。

 

    不得不说,设局的这个人,太了解阮久和他了,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击毙命。

 

    马车里只剩下沉默,赫连诛的脑子在这候运转得飞快,他想了无数个借口,是第无数个,都存在着无数个说不清楚的漏洞。

 

    这候骗阮久,被阮久察觉了,阮久只会更生气。

 

    马车很快就在行宫停下了。

 

    他恨不能让格图鲁绕着溪原城跑两圈,好留点间给他,让他想想怎么解释最好。

 

    格图鲁跳下马车,小声地试探道:“大王、王后,到了。”

 

    阮久冷着脸,拿上自己的『奶』糖就下马车。赫连诛坐直了,就这样瞧着他下去了。

 

    不行,不能冷战,一冷战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赫连诛下定决心,紧跟着阮久下了马车。

 

    阮久快步走,赫连诛便飞扑上,从身后抱住他。

 

    把人给按住了,赫连诛才走到他身:“软啾。”

 

    相处这么久,阮久早已经对他的小狗眼睛没什么感觉了——当然还有一点点,阮久别开目光。

 

    “小狗”扒拉着他的衣袖:“软啾,你别不理我嘛,我都已经知道错了。”

 

    阮久试图和他理论:“你哪里知道错了?你明明是被我发现之后,才说自己知道错的,我是不发现,你是不是……”

 

    “不是,不是嘛。”

 

    “小狗”的两只爪子都拽着他的衣袖,摇了摇尾巴,表示歉。

 

    阮久假装看不:“我已经不吃这一套了,你走开,我去了。”

 

    赫连诛他真的走,拽着他的衣袖的手向上,直接抱住他了。他看了看周,顾不得格图鲁和乌兰都在,还有其他的一些随从路过,转头,“啾”的一声,亲了一口阮久。

 

    如果嘴不能用来解释的话,那就直接用亲的吧。

 

    阮久久久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赫连诛又长高了,上次他还比自己矮半个头,现在只矮一个额头了。

 

    不,软啾,现在不是想这个的候。

 

    赫连诛的力气也长了,上次自己被他抱着,还能拖着他往走两步,现在完全不行了,完全动不了了。

 

    不,软啾,也不是想这个的候。

 

    所以这只小狗到底在咬人,还是在『舔』人?

 

    阮久反应过来的候,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不可议地大声质问:“你在干嘛?!”

 

    乌兰已经很识趣地背过身去了,格图鲁举起双手,遮住眼睛,指缝倒是比他的眼睛还大。途径的随从们都加快了脚步。

 

    赫连诛仍旧抱着他,低声答:“亲你。”

 

    亲……从也不是没有过,阮久为了求他帮自己做功课,还主动过好几次。是赫连诛一向很注重自己的隐私,毕竟在他的认识里,那是个能生小孩的动作,应该在私下做。

 

    大庭广众之下,怎会如?!

 

    阮久震惊之余,更的是羞愤:“你……你是属狗的吗?”

 

    阮久伸手抹抹脸,然后手也被赫连诛一起抱住了。

 

    又是“啾”的一声。

 

    “你到底在干嘛?”

 

    “亲一口。”

 

    “你这小狗,你……”

 

    应他的只有“啾”的第三声。

 

    阮久简直被他气死了:“不许亲我了!”

 

    “啾——”

 

    把阮久亲得——赫连诛觉得,实际上是气得——晕头转向的候,他就可以成功把人带去了。

 

    到寝殿,赫连诛把人放在榻上,让乌兰和格图鲁把门窗关好。

 

    这才叫做控制呢。

 

    这下软啾飞不出去了。

 

    没办法用谎言做出更完的解释,赫连诛只能说实话。

 

    “当溪原的百姓,因为你收留梁国士兵的事情,对你有些不满,我也是为了帮你树立一个好名声,就顺便帮你把东西给他们了。”

 

    “今天他们向你道谢的候,你应该会高兴吧?”

 

    眼看着阮久的脸『色』变了,赫连诛连忙道:“当然我也有做错的地方。”

 

    “我不该随便处置别人给你的东西,不该不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是,软啾,你一直都知道的,我真的很不喜欢我母亲。她从来都没有管过我,她还和摄政王一起……”

 

    “她送东西给你,肯定是另有所图,我也一点都不想让你用她的东西。你想什么东西,我都会帮你弄来的,你不用她的嘛。”

 

    阮久不说话,扭过头不理他。赫连诛走到他面蹲下,像一只求他『摸』『摸』头的小狗。

 

    “软啾,而且我怀疑,这次的事情,是别人刻安排的。”

 

    “我平做这些事情,都很隐蔽的,除了格图鲁没有几个人知道,太后那边更不会有人知道。”

 

    “他们在故挑拨我们的关系耶,软啾,你千万不中计了,不然就正中他们下怀了。”

 

    阮久稍微有了点反应:“什么?”

 

    “昨天太后又派了使臣过来,说接我们尚京,我不想去,他们就想挑拨我们,先把你骗去。”

 

    “你知道的,我一颗心……”

 

    阮久朝他“哼”了一声:“你是一颗小狗心。”

 

    “是啊,我的一颗小狗心都在你身上,你是去了尚京,我肯定也跟着你去。你不中计了,你我掐我,不跟他们去嘛。”

 

    阮久道:“我又没有说我去尚京。”

 

    赫连诛握住他的右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

 

    强行『摸』『摸』脑袋。

 

    他承认,背后设局的人确实什么都算到了,这个局简直天衣无缝。

 

    可是那个人偏偏漏算了一点。

 

    上次吵架,他是和阮久冷战了五天不假,可是那已经是好几个月之的事情了。

 

    他和阮久在这几个月里,感情更好了,没有那么容易冷战了。

 

    阮久『摸』了『摸』他的脑袋,赫连诛翘起骄傲的小尾巴。

 

 第49章 狼犬相逐一更狠狠地亲一口阮久……

 

    赫连诛头发有一点硬,阮久搓了搓脑袋,有一点正在『摸』一只大狗感觉。

 

    事情有点绕,阮久想了一会儿,后道:“你不想回尚京的,那我就不去。”

 

    赫连诛这才笑了。站起来,原本凝重表情被笑意占满,连眼睛都是笑。

 

    『露』出两个洁白的犬牙:“好啊。”

 

    “嗯。”阮久简短地应了一声,然后出门去,喊了一声“十八”。

 

    赫连诛背对着,翘起的嘴角凝了一下,不太好感觉从他心里升起。

 

    随后十八过来了:“小公子,什么事?”

 

    阮久指了指屋里:“收拾东西,我晚上和柳宣一起睡。”

 

    十八喏喏地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小心翼翼地帮收东西,不发出一点声音。

 

    赫连诛嘴角很快就耷拉下来了,走到阮久身边,轻声问了一句:“软啾,不是说不生气了吗?”

 

    “我只是说我不去尚京。”阮久瞥了一眼,“我没说我不生气。”

 

    一听这,赫连诛“整只狗”都不好了。

 

    拽住阮久衣袖,试图撒娇:“软啾……”

 

    “你放心。”阮久『摸』『摸』他脑袋,“我肯定不去尚京,说不定我还能帮你找出那个挑拨我们关系人是谁呢。我们吵架了,谁来劝我去尚京,谁就是那个人。”

 

    “我会让他们去查的,软啾你不用搬出去住,我很快就会查到的。”

 

    “我不。”阮久双手捏住他脸,“犯了错小狗自己一个人……一只狗好好反省。已经是第二次了,你再这样,我真会生气。”

 

    赫连诛哪里会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不过是错在事情办得还不够隐蔽,一时不防,让心怀不轨之人把事情捅到了阮久面前。

 

    这是他唯一错。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赫连诛在阮久面前肯服软、会撒娇。

 

    “软啾,我真真知道错了,你别搬出去嘛。”

 

    “不行。”

 

    阮久无情地拒绝了,正巧这时,十八也收拾好阮久平时要用的东西了,阮久朝一招手,说了一声“走了”,果真就走了。

 

    头也不回。

 

    赫连诛像是被主人遗弃在雨里可怜小狗,眼巴巴地望着离开。

 

    守在门外格图鲁和乌兰分立两边,飞快地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两个人不知道该不该跟着阮久过去,还是该守在原地。不过们都清楚,有一件事情肯定是做不得,现在不能去找赫连诛。

 

    去找赫连诛,等于去找死。

 

    不知过了多久,房里才传来赫连诛声音:“来人。”

 

    乌兰与格图鲁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同时进去:“大王。”

 

    赫连诛低着头,正写今天刘老先生布置的功课,头也不抬,语气与平常无二:“去查。”

 

    简直是惜字如金。仿佛一辈子说的是有个定数的,阮久不在的时候,就得节省着字数说。

 

    两个“后妃”自行揣摩他意思,然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格图鲁道:“臣去查这几次赐粥的流程,看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

 

    乌兰道:“臣去查王后遇见那些人,看究竟是谁安排。”

 

    回答们的只有极轻极轻的“咔嚓”一声,赫连诛捏着笔,算是默许了。

 

    两个人领命下去,顺便门带上。

 

    门关上之后,赫连诛稍稍松开手,半截笔头就从他手里掉了出来,落在纸上,晕开一大片墨迹。

 

    赫连诛手里半截断笔也丢开,靠在椅背上出神。

 

    阮久带着十八过去的时候,柳宣正在窗下小榻上看书。

 

    没有人通报,阮久忽然推开门跳进去,喊了一声“柳宣”,把吓了一跳,手里书掉在腿上。

 

    很心虚。

 

    阮久仿佛没有察觉什么,在他身边坐下。

 

    柳宣定了定心神,若无其事地捡起书卷,放到一边。

 

    看向阮久:“小公子怎么了?”

 

    阮久鼓了鼓嘴,闷闷道:“我今晚和你一起睡。”

 

    “……好。”

 

    本来就是柳宣一开始就算计好,但是这时候听阮久这样说起,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柳宣出神时,抬起手,想戳戳气鼓鼓阮久,随后回过神,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紧扣着手心,掐了自己一把。

 

    回神。柳宣,你太心虚了,回神。

 

    柳宣看了一眼十八,让他把东西放进去,然后看向阮久:“小公子和大王吵架了?”

 

    “嗯。”阮久不愿意多提,只抱怨了一句,“气死我了。”

 

    柳宣笑了一下,不再追问,也不再说话。

 

    不急,劝回尚京的事情不急,等消了气再说。

 

    这天夜里,阮久在柳宣房里吃饭。

 

    期间赫连诛派乌兰送了几道菜过来,等阮久动了筷子,乌兰又过来说:“大王一时不察,把所有菜都送给王后了,现在大王没菜吃了,大王问……他能不能和王后一起吃。”

 

    王后无情地拒绝了:“把菜端回去。”

 

    乌兰最后还是没有把菜端回去,回去传了,就再也没有过来了。

 

    吃过晚饭,阮久就趴在桌案上写功课。所幸今天刘老先生布置的功课不多,一个人挠挠头,虽然花的时间长一些,但还是写完了。

 

    把笔丢在桌上,伸了个懒腰。

 

    洗漱之后,阮久就搭着脚,抱着本躺在床上,随便翻翻。

 

    前阵子大雪封路,十八也没能给找到什么新的本,这几天都在看旧的,翻过好几遍那种。

 

    但是不是他说,缠缠绵绵言情本真太香了。

 

    吸溜——

 

    随后柳宣也拿着一本书,靠着枕头坐下。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只有翻书声音。

 

    柳宣手指捏着页角,久久没有翻过一页。

 

    说实,以为自己能伪装得滴水不漏。

 

    阮久太单纯了,比深宅大院里那些人简单得多,要骗,简直是天底下容易事情。

 

    可是柳宣没有料到,要骗,也是天底下难的事情。

 

    良久,才开了口,语气如常,细究起来,却有几分不易察觉颤抖:“小公子怎么又和大王吵架了?”

 

    阮久沉『迷』话本,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太烦人了,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是吗?”

 

    “是啊。”

 

    柳宣想引阮久主动提起,赫连诛随意处置太后送给东西这件事情,自己才好把题引到太后那边,可是阮久显然是气急了,根本不想提这件事情,柳宣也就根本找不到切入口。

 

    又过了一会儿,柳宣见阮久始终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想了想还是自己先开了口:“我昨天在宫里遇见了太后派来的使者,好像是给小公子送东西的。”

 

    提起这件事情,阮久就生气,所以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我就没看见,一直都没看见。”

 

    “不过那个使者好像和大王起了争执,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使者出来的时候,脸『色』都是青。”

 

    “是吗?”

 

    阮久只是随口应了一声,然后把本往枕头下一塞,扯过被子盖上,准备睡觉。

 

    柳宣看了一眼,扭头把书卷放好,把蜡烛吹灭。

 

    这样会好一些,看不见阮久清澈无瑕双眼,会比较方便撒谎。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久也觉得自己方才有点凶了,这又不关柳宣事情,对柳宣发火做什么?

 

    觉得不好意思,刚从被子里伸出双手,要抱住柳宣手臂,一声调笑“爱妃”还没出口,柳宣忽然道:“使者说,太后要让大王和小公子回尚京去。”

 

    太着急了,也太自信了,还多问了一句:“小公子想回去吗?”

 

    阮久心蓦地一沉,想起自己不久前才对赫连诛说过。

 

    ——谁来劝我去尚京,谁就是那个人。

 

    默默地把伸出被子手收了回去。

 

    柳宣没有注意到他动作,以为自己看不见了,就能不留痕迹地撒谎了。

 

    继续道:“其实太后对小公子很好,不是吗?一开始大王要来溪原时候,我还以为小公子会留在尚京。”

 

    阮久心愈发沉下几分,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

 

    不想说了,一点都不想了。

 

    柳宣再说了两句话,见没有回应,又喊了两声:“小公子?小公子?”

 

    阮久不应,柳宣便当是睡着了,无奈地叹了一声。总不能把喊起来听自己说话,就随他去了。

 

    阮久背对着,咬着手指,思索着柳宣是幕后主使的合理『性』。

 

    柳宣很聪明,这件事情一早就知道了。柳宣和太后的关系也算不错,而且柳宣一直在给尚京那边递请安折子,这件事情阮久也知道。

 

    在永安时候还想参加科举,是个有抱负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做那个莫名其妙陪嫁。

 

    阮久想着这是他自己事情,不想干涉选择,就随他去了。

 

    现在看来,柳宣也不想像乌兰或格图鲁那样,给赫连诛做事,或许是他以为太后的胜算更大,想去太后那边了。

 

    可是阮久一点儿也不想怀疑柳宣。

 

    阮久对他,本来是有些愧疚。倘若不是因为他,宫宴上与柳宣临时调换了位置,凭柳宣未卜先知,原本是可以逃过和亲这一劫的。

 

    烦死了!

 

    阮久随手抓了把头发,扯上被子,蹬了蹬脚,什么都不管了,准备睡觉。

 

    柳宣听见动静,只当是睡着了『乱』动,帮他盖好被子。

 

    这时柳宣才忽然察觉到一点点不对劲,从前阮久过来找他一起睡,总是扒着睡的,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柳宣开始回想自己方才说过。

 

    后他得出结论,目的『性』太明显了,太得意忘形了。

 

    次日清晨,阮久还泛着困,就被拉起来洗漱吃饭,然后送上上学的马车。

 

    赫连诛早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原本正撑着头,想着事情,感觉到有人上马车了,转头看去,『露』出一个天真笑容。

 

    “软啾。”

 

    “嗯。”

 

    赫连诛把拉到自己身边来坐,趴在他肩膀上,开始卖乖:“软啾,我好困。”

 

    阮久打了个哈欠,也闭上眼睛,靠在他身上:“我也困。”

 

    可能是过了一晚上,消了点气,也有可能是——实在是困极了。

 

    赫连诛反过来抱住:“那你睡一会儿吧,我让他们走慢一点,让你多睡一会儿。”

 

    “好啊。”

 

    赫连诛在他耳边小声道:“软啾,还是我房里床舒服吧?别人床睡不习惯吧?你要不要搬回来……”

 

    阮久一反手,准准地捏住他嘴:“不要在我耳朵旁边嘀嘀咕咕,你在催眠吗?”

 

    赫连诛笑出声,但还是闭上了嘴。

 

    马车辚辚,行到半路的时候,车轮碾过石子,把阮久颠醒了。

 

    抹了抹眼睛,问了一声:“到了吗?”

 

    赫连诛笑着道:“还没有。”

 

    阮久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才到半路:“今天怎么这么慢?”

 

    赫连诛理直气壮:“格图鲁累了。”

 

    马车外格图鲁没敢说一声“大王,我听得见”。

 

    今天的阮久看起来心事重重,醒了也不怎么说话,抱着枕头靠在一边。

 

    赫连诛以为还在生气,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不敢闹他,只是伸手扣着手,一下一下地拨弄手指头。

 

    良久,马车停下,格图鲁说了一声:“大王,王后,到了。”

 

    赫连诛刚要下马车,就听见阮久道:“你派乌兰去查了吗?”

 

    赫连诛回头,眨巴眨巴明亮眼睛:“什么?”

 

    “今天乌兰不在,你派他去查昨天事情了。”

 

    “软啾,你好聪明啊!”赫连诛不遗余力地夸赞。

 

    阮久『揉』了『揉』眼睛,小声道:“你让他顺便查一下柳宣。”

 

    原本是不愿意说这,但是他也不傻。

 

    赫连诛听他这样说,便明白了一切。

 

    难怪昨天夜里,格图鲁从施粥流程上没有查出任何端倪,乌兰连夜查访城中百姓,也一无所获。

 

    原来是他。

 

    赫连诛下了马车,对格图鲁说了一声:“去查。”

 

    追上阮久:“软啾,你好厉害啊!”

 

    但是阮久闷得很,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

 

    赫连诛看了一眼,伸出手,一把把扛起来,带着从相反的方向走了。

 

    本来他们今天就来迟了,刘老先生在屋子里,正生着气,一扭头又看见们走了,气得连拐杖都没拿,就冲出来了。

 

    “你们又去哪里?你们今天是不是不念书了?”

 

    “嗯。”赫连诛头也不回,“我要带软啾去打猎!”

 

    刘老先生一脸『迷』『惑』,随后震怒拍墙:“荒废学业!玩物丧志!给我回来!”

 

    但是赫连诛扛着阮久,就像扛着刚刚猎得小鹿,就这样明目张胆地逃课了。

 

    刚刚才过了年节,鏖兀还是冷的,山间的积雪还没融化,时不时还会下雪。

 

    有一些小动物,可能是吃完了冬天存粮,早早地就出来觅食了。

 

    这时候原本是不适合打猎的,时候还太早,就算是猎物,也要有休养生息的时候。

 

    但赫连诛是鏖兀大王,整个鏖兀都是他,遑论是鏖兀猎物。

 

    赫连诛说要打猎,下一刻就有人牵着马匹、拿着弓箭过来了,就连阮久那两只小狗和一只小狼,都有人牵过来了。

 

    那两只已经不能算是小狗和小狼了,狼和狗长期大概都是一年,阮久养着它们,也快有一年了,它们早已不是小小只的样子了,都已经是大狼和大狗了,和开饭一样。

 

    小狼和小狗大多数时候很乖,被阮久牵着,像小时候一样在地上打滚玩闹。

 

    开饭成熟不,不屑于和它们挤在一起。只是开饭比较护崽,护那个亲生,会在它们打闹,而小狼占上风的时候,压得小狗不能动弹时候,发出低低的吼声,让它滚开。

 

    阮久牵着三只大狼或大狗,骑在马上,有时候觉得自己简直是被这三只东西牵着走的。

 

    赫连诛挎着弓箭,也骑着马,跟在他身边,看着训狼训狗,忍不住要笑。又在阮久气鼓鼓地看向时候,迅速收敛笑意,帮他训斥那三只东西。

 

    “不要『乱』跑,听软啾的,让软啾省点心。”

 

    “省点心”,赫连诛新学汉词语。

 

    但这个词由赫连诛说出来,阮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听得太多次了,每回惹他爹生气,娘就这样对说。

 

    “不要做坏事了,听你爹的,让你爹省点心。”

 

    阮久觉得有点别扭,把牵在手里两根绳子分给:“你牵着,我牵不住了。”

 

    “好。”

 

    阮久只牵着开饭,才终于放松了。开饭还是乖。

 

    伸手从赫连诛背上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在长弓上,想着找一个猎物。

 

    不过,就这样走出去不知道多远,途中看见几只小兔小鸟,阮久都没舍得下手。

 

    它们看起来还太小了。

 

    阮久这样想着,前面就出现了一个大家伙。

 

    一只狐狸从草丛里飞快地跑过,似乎是在躲避他们。忽然,堆满积雪的岩石后边,有一只什么东西,抖落下身上雪花,飞扑上前,尖利的牙齿在瞬间就划破狐狸的喉咙。

 

    赫连诛与那东西对上目光,先反应过来,握住阮久手,把往后拽了一把。

 

    “软啾,是狼。”

 

    狼的眼睛是绿『色』的,还泛着幽幽光。

 

    凭赫连诛对狼群理解,觉得们根本就没怎么往山里走,顶多看见兔子之类的小东西,怎么会遇上狼?

 

    偏偏好巧不巧,就是遇上了。

 

    冬天太冷,狼都往山下走了一些。

 

    赫连诛环顾四周,狼一般成群出没,可是四周都被积雪覆盖,看不出哪块岩石后面还藏着这东西。要命的不是这一匹,而是藏在其他地方的那几匹。

 

    这还是阮久头一回这样近距离、真切地看到一匹狼——然馒头不算,馒头在他眼里和爱撒娇『舔』人的小狗没什么差别。

 

    阮久紧张极了,攥着缰绳手都出了汗,滑滑,再抓不住缰绳,只好在衣袖上抹了抹手,再重新抓住缰绳。

 

    是随时准备逃跑,但是面对狼这种事情,还是赫连诛比较有经验。

 

    所以他准备,等赫连诛一喊“跑”,就立马调转马头开跑。

 

    在看清楚前面是什么东西之后,几个随行侍卫迅速上前,挡在阮久身前。

 

    阮久忙道:“你们怎么都不管赫连诛?快点分两个人过去啊。”

 

    赫连诛然是不用管,把方才阮久塞到他手里牵着小狗和小狼的绳子递给阮久,摘下挂在身上弓箭,同时取出三支箭搭在弓弦上。

 

    打惯了狼,只是这回阮久在,才有一点紧张。

 

    而阮久早已经忘记了,格图鲁说赫连诛年年都打得头狼的事情。

 

    赫连诛搭弓时,目光片刻不离那匹狼。

 

    静静对峙。

 

    赫连诛漆黑眼眸里,映出绿『色』的、鬼火似光。

 

    那匹狼也没有退缩的意思,两只前爪微微前伸下压,蓄势待发。

 

    赫连诛微微抬手,还没发箭,不想阮久手里牵着那只叫做米饭小狗挣开绳索,朝着那匹狼飞跑而去。

 

    阮久简直要被它给气死:“你给我回来!”

 

    那又不是馒头!难不它还以为天底下狼都和馒头一样,爱和闹?

 

    紧跟着,馒头也挣脱了绳索,跟在小狗身后,飞跑上前。

 

    阮久气得恨不能自己过去,把它们给拉回来:“你怎么也过去了?”

 

    赫连诛拦住。

 

    小狼跑得快,很快就超过了跑在前面的小狗。对面的狼也摆出应战架势,借着岩石一个飞跃,两匹狼分别咬住了各自的喉咙。

 

    僵持不下,两匹狼都只能加大咬合力度,迫使对方松口,或者在对方要死自己之前,把对方给咬死。

 

    阮久那匹小狼才刚刚年,阮久也没怎么放它在野外生活过,天知道它为什么要冲上去?

 

    随后那只小狼狗也上了前,从另一边咬住敌人的脖子。

 

    温热的鲜血溅落在雪地上,还冒着热气。那匹狼的后腿蹬了两下,就再没有了生息。

 

    阮久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赫连诛道:“软啾,你养了一匹很凶狠狼……还有狗。”

 

    下一秒,米饭就叼着那匹死去不久狼,向跑来。雪地上还滴滴答答地淌着鲜血。

 

    米饭把猎物放在阮久面前,然后邀功似的,在他身边甩着尾巴转圈圈。

 

    ——喂饭的,看我看我!

 

    随后馒头也从雪地上站起来,甩了甩身上狼血,还有它自己,它喉咙也被咬破了一个口子。

 

    它倒是没有米饭那么张扬,只是用鼻子把战利品往阮久那边拱了拱。

 

    ——喂饭的,这个有点瘦,但是还能凑合,先这样吧,过几天再找更好。

 

    它若无其事地走到阮久身边,看了一眼被自己挣脱,掉在地上绳子,仰起头,假装看不见。

 

    阮久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状况,不知道该怎么办,看向赫连诛。

 

    赫连诛吩咐人把狼收起来,然后对阮久道:“软啾,我们回去吧,要是血腥味吸引来更多东西,那就不好了。”

 

    阮久怔怔地点点头:“嗯。”

 

    两个人骑马回去,阮久只是牵着开饭,另外两只自动跟着走,米饭趾高气扬的,馒头倒是比较内敛。

 

    阮久和开饭都惊呆了。

 

    来了一趟草原,狗都能变成狼。

 

    赫连诛对阮久解释道:“这次还算它们运气好,遇到的是孤狼,不是狼群。孤狼一般是因为各种原因,被驱逐出狼群,它们的耐心更好,会埋伏好几个时辰等一个猎物。这次它抓到了狐狸,可是又被你狼……和狗杀死了。”

 

    赫连诛说完这,电光石火之间,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东西。

 

    转头,握住阮久手:“软啾。”

 

    阮久疑『惑』:“怎么了?”

 

    赫连诛笑了一下:“我忽然觉得,我也可以去尚京了。”

 

    阮久眨了眨眼睛:“是吗?”

 

    昨天不想去,是因为觉得太后另有所图,不想去冒这个险。觉得自己正在韬光养晦,还不是时候去尚京。

 

    现在看来,就像是那头被赶出狼群,躲在岩石后面,任由积雪落满身、等好几个时辰,只为了等一只没什么肉狐狸的孤狼。

 

    为了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小狐狸,自己置身于更大危险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另一只狼,甚至是一只狗,都能够出其不意地置于死地。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

 

    应该去尚京,就算太后不让他回去,也应该回去的。

 

    不该只盯着溪原不放,尚京那边,只试过一次,只不过是输了一次兵符,兵符还在,也没有什么损失,为什么不敢再去?

 

    因为不知道太后的目的吗?

 

    这有什么?不知道太后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他们回去,那就去探个清楚。

 

    长久以来盘旋在赫连诛心中的『迷』雾终于散开,豁然开朗。

 

    转头看向阮久,若不是现在还骑在马上,简直想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亲一口阮久。

 

 第50章 快来管我二更你你走开……别过……

 

    打猎回去,赫连诛就重新召见了太后派来的使者,同他商议回尚京的事宜。

 

    使者受宠若惊,当即与大王一同拟定了回尚京的路线,也约定好了启程的日子。

 

    走出行宫,他脚步轻快,望了望四周,没有看见柳宣的身影,心想这件事情原本就在柳宣的算计之内,柳宣可能早已经知道结果了,也就没来探听消息了。

 

    他在心中暗自赞叹这位柳公子的谋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准备回去给太后写信禀报这个消息。

 

    阮久赫连诛今天逃课一天,去打了猎,抓回来一头狼。

 

    赫连诛兴致很高,让人把猎来的狼放在院子里,他要亲自宰杀剥皮。

 

    怕弄脏衣裳,他把袍子脱去半边。

 

    阮久搬了把小板凳,坐在旁边,捧着脸看他拆狼。

 

    小狗小狼都蹲在他身边,排排坐。小狼脖子上被狼咬出来的口子已经包扎好了,它的脖子上系着一个蝴蝶结——阮久的作品。

 

    阮久看见他的第一步,就忍不住蹙眉:“要不你还是穿围裙吧?你不冷吗?”

 

    赫连诛把脱下来的半边衣袖系在腰上:“我是杀狼的,又不是杀猪的。”

 

    阮久点点头:“好吧,你要是感冒了别和我一起睡。”

 

    赫连诛犹豫了一下,最后道:“我才不会感冒呢。”

 

    他把几把不同的匕首别在腰上,提起那匹狼,把它放在桌上,让它的脑袋垂在桌子外面,让狼血从它喉咙上被咬的几个口子里流出来,先把血放尽。

 

    过了一会儿,狼血只是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的时候,赫连诛拿出一柄小巧的匕首,开始剥皮。

 

    血淋淋的,阮久“咦”了一声,然后捂住几个小动物的眼睛。

 

    米饭馒头都不怕,还一个劲地探着脑袋要看。

 

    阮久只能抱着开饭,一个人一只狗一起玩耍,装作不害怕的样子,偶尔忍不住好奇心,抬头看看,然后又被吓回来。

 

    赫连诛身上也不白,狼血溅在少年人还不太厚实的肌肉上,有一点凶狠狂野的感觉。

 

    他的身体里本来就流淌着狼的血『液』。

 

    赫连诛看了阮久一眼,笑了一下:“软啾,你很害怕。”

 

    “才没有!”阮久迅速反驳,抬头的时候,看见他手臂上鼓起的肌肉,不自觉捏了捏自己的手臂。

 

    他心道难怪,难怪赫连诛小他三岁,偏偏他被赫连诛按住的时候,挣都挣不脱。

 

    太不公平了!

 

    赫连诛一抬手,把小巧的匕首『插』在桌上,换了一把较大的匕首,大刀阔斧地将狼腹的皮肉分开。

 

    “你要是不害怕的话,那你过来帮我抓一下头发。”

 

    阮久心中咯噔一下:“抓谁的头发?”

 

    要是抓狼的,那他就大胆承认自己害怕好了。

 

    赫连诛忍住笑,低头收拾狼皮:“我的。”

 

    “好啊。”

 

    抓赫连诛的头发,那还可以接受。

 

    阮久放下开饭上,走到他身边:“怎么抓?”

 

    赫连诛翘起来的唇角就没有放下去过:“头发挡住眼睛了,抓到后面去。”

 

    “好。”

 

    阮久站到他身后,双手从他的耳边拢过来,把他有些『毛』躁的卷卷『毛』拢到一起,用手抓着。

 

    赫连诛的头发很长很硬,阮久一直都很喜欢他的头发,挼起来像一只大狗。

 

    这时候也忍不住挼了两下。

 

    阮久一边帮他拿着头发,一边越过他的肩膀,去看那匹狼。

 

    赫连诛手法娴熟,这样的事情,显然已经做过很多次。

 

    他已经将狼的皮『毛』完全剥了下来,放在一边,拿起更大的砍刀,准备分肉。

 

    “软啾,皮『毛』晾干了,给你做衣服穿。”

 

    “不要。”阮久使劲摇头,“不不不,我不穿。”

 

    “那狼肉晾干了,给你……”

 

    “不不不,我不要。”

 

    阮久摇头就没有停止过。

 

    他试图转移话题,用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一只手戳了一下赫连诛的后背。

 

    “你这里有一块疤耶。”

 

    碰到的时候,阮久才察觉到,指腹触碰到的皮肤热得像在发烫,赫连诛整个人都在冒热气。明明是在寒意未消的冬末,他却全身都冒着热汗,更像是一匹狼了。

 

    阮久缩回手,问他:“是怎么弄的?”

 

    “不记得了,练武的时候经常会受伤。”

 

    “噢,好吧。”

 

    转移话题失败,阮久捏了捏他后背上带疤的那块皮肤,赫连诛忽然转过头,手里捏着一块狼牙,递到他面前。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拽着他的头发,往后跳了一大步:“啊!”

 

    赫连诛被他扯得疼了,瞬间被打回小狗的原形,眼睛湿漉漉的:“软啾你干嘛?”

 

    “对不起……”阮久下意识道歉,及时刹住了,拍了一下他的手,把他手里的狼牙拍到地上,“你干嘛吓我?”

 

    赫连诛捡起狼牙,从阮久袖子里拿出阮久的手帕,擦擦干净:“不能『乱』丢,我给你做狼牙项链。”

 

    他说这个,阮久倒是想起来了:“你不是已经有一条狼牙项链了吗?”

 

    “我没有一条。”

 

    “啊?”

 

    “我有很多很多条。”赫连诛用手帕擦了擦脸,带他了房间。

 

    房间里,赫连诛打开角落里的一个箱子,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串了狼牙的项链。

 

    穿玛瑙的,穿珍珠的,还有穿玉石的,不尽相同。

 

    阮久惊呆了:“你不会把你每一次打的狼都做成项链了吧?”

 

    赫连诛点头:“嗯。”

 

    “啊,这都可以作为信物,组建一个小猪的敢死队了。”

 

    “嗯?”赫连诛忙道,“不给别人,全部给你,我存着项链就是要给你的,你可以每天换一条戴。”

 

    阮久看着他手里那颗尖利的狼牙,不自觉『摸』了『摸』脖子:“不不,我就不戴了,万一我的脖子被划破了怎么办?”

 

    “不会的。”

 

    赫连诛拿起一条项链就要往他头上套,阮久连忙躲开了。

 

    “等我做好了准备再戴吧。”

 

    赫连诛把项链丢回去,又拿起一条不是那么好看的:“这条是我第一次亲手抓到的狼的狼牙做的,按照鏖兀的习俗,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阮久弱弱道:“我有一个小建议。”

 

    “嗯?”

 

    “你把狼牙磨平一点,再送给他也不迟。”

 

    “我也是这样想的,以一直拿不出手。”赫连诛用大拇指指腹摩挲了两下狼牙,“必须要送一次就送出去才行。”

 

    阮久点点头:“嗯嗯。”

 

    赫连诛转头看他,看了两三瞬,然后忽然把他抱住。

 

    “软啾,你真可爱。”

 

    “谢谢,我也这样觉得。”

 

    阮久为自己竖起大拇指。

 

    抱得太久了,阮久被他抱得也有些热,伸手去推他,只『摸』见一手热意。

 

    然后随从在外面请示:“大王,狼肉是还挂在窗户下面吗?”

 

    赫连诛道:“不行,这次要挂在别的地方。”

 

    阮久指了指房间里的窗户,不确定道:“他说挂在窗户下面,是挂在这个窗户下面吗?”

 

    “嗯。”赫连诛看见他惊恐的表情,连忙解释道,“你来了之后就没挂了,之是挂过几年。”

 

    “我就说,为什么我坐在那个窗户下面,总是闻到奇奇怪怪的味道!”

 

    阮久气得拧他的手臂,无奈他的手臂太硬,阮久拧得自己手都酸了,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你是野生动物吗?还把狼肉挂在屋子里?”

 

    赫连诛纠正道:“不是屋子里,是窗户外面。”

 

    阮久只问:“你也是狼吗?”

 

    “我是。”赫连诛笑着摇摇尾巴,“以我说,软啾好可爱嘛。”

 

    这天夜里,阮久洗了澡,正撩起衣袖裤脚,往手上脚上涂抹面脂。

 

    鏖兀的冬天太燥,阮老爷很有先见之明地给阮久留下了一大箱的面脂,不仅涂脸,还能涂遍全身。

 

    他从冬天开始就在抹了,有一次偷懒没抹,第二天就被风吹裂了。

 

    从此不敢懈怠。

 

    然后赫连诛也洗好过来了,阮久用双手抹了一下他的脸:“快点,衣袖也掀起来。”

 

    赫连诛本来是不喜欢这个东西的,他觉得麻烦,他只是喜欢每天蹭阮久的脸,阮久的脸好香。

 

    阮久帮他抹好了,想了想,又道:“趴下,把衣服也掀起来。”

 

    赫连诛不敢违抗。

 

    阮久糊了一大块到他的后背上:“看能不能把你涂白一点,顺便把你背上的疤也涂掉。”

 

    “不要涂掉。”

 

    “涂掉,白点好看。”阮久拍拍他,“等过几年,你就是白玉一样的身体了。”

 

    “不要。”赫连诛在这种事情上,态度倒是很坚决,“你白白的就好了。”

 

    这时乌兰在外面回禀:“大王,事情都查清楚了。”

 

    赫连诛看了一眼阮久,趴在榻上没动:“你说。”

 

    “事情确实与柳公子有关……”

 

    赫连诛察觉到后背上的手停下了。

 

    外间的乌兰看不见,继续道:“大王第一次吩咐施粥的时候,他就问过一个施粥的士兵,他问得随意,那士兵也不放在心上。想来他那时就已经知道,此事与太后有关了。”

 

    “使者来溪原,他在行宫外与使者见过面。街道上拦路的百姓,使者与柳公子都没有出面,是花了钱,让几个不认识的小孩子做的。”

 

    乌兰最后得出结论:“王后的直觉没错,此事应该是柳公子的主意,他应该是……投到了太后那边。只不过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投过去的,他还做了什么事情,臣还在查。”

 

    赫连诛再看了看阮久,最后应了一声:“知道了,先别打草惊蛇,你下去吧。”

 

    “是。”

 

    “对了,你下去准备一下,回尚京的事情。”

 

    “是。”

 

    外间门被关上,赫连诛看着阮久,阮久低着头,仿佛不太能接受这个现实。

 

    他原本只是怀疑柳宣,想着查一查也没事,只要柳宣不掺和这些事情。

 

    现在看来,柳宣的手本来就不干净,往他的方向查查,只是一天,乌兰就查到了。

 

    这也太快了。

 

    柳宣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掩护,仗着阮久不会怀疑他,才这样大胆的。

 

    赫连诛趴在床上,提醒正在走神的阮久:“软啾,我好冷,能不能快点抹?”

 

    阮久瘪了瘪嘴,反应过来,伸手就掐他的腰侧痒痒肉:“你故意让乌兰在我面前说,让我也听见,你是故意的!”

 

    赫连诛一点也不怕痒,翻了个身坐起来,反手挠了他两下,阮久就痒得直往边上躲。

 

    阮久倒在榻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话也说不顺:“你、你走开……别过来……”

 

    赫连诛看着他一个人都能笑成一团,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只是看着他,自己也忍不住想笑。

 

    他握住阮久的脚踝,挠了挠他的脚心:“又不是什么值得在乎的人,以后不管他就是了。”

 

    赫连诛亮晶晶的眼睛里,满眼写着“软啾,快来管我”!

 

 第51章 很不一样一更你怎么也这么坏啊……

 

    大王和王离开溪原的那天,溪原全城百姓出城相送。

 

    或许是因为赫连诛在这里好几年,每回打了猎物,自己不吃,剥好皮、拆好骨,让下送出去。

 

    或许是赫连诛让格图鲁以阮久的名义,给们送了个冬天的『药』膳粥。

 

    这情本没有什么,只能归功于赫连诛的下人办得力,做什么好都不忘提嘴大王与王。

 

    马车等在行宫门口,阮久牵着小狗和小狼,背着个小包袱,走出行宫大门。

 

    赫连诛牵着两匹马,等在门外,见来了便上前:“走吧。”

 

    “好。”阮久接过缰绳,刚翻身上马,余光瞥见面马车上拉着几个箱子,忽然想起件情,又重新站到地上去了。

 

    “等下,我有东西忘记拿了。”阮久把小狗小狼还有小包袱,全塞到赫连诛里,转身回去,“小猪你等我下,我马上回来。”

 

    赫连诛不知道是什么情,但还是抬抬,让面赶车的下再等等了。

 

    阮久路跑回寝宫。

 

    房间还没来得及收拾,本来赶路匆忙,应当切简,很多大件的东西直接留在这里,赫连诛让留守行宫的几个人收拾收拾,保持干净好了。

 

    毕竟,谁知道们什么时候又回来住呢?

 

    这时候几个留守行宫的侍正拿着抹布,到处擦洗,见阮久又回来了,连忙停下上的动:“王。”

 

    阮久朝们摆摆:“我忘记拿东西了,你们继续。”

 

    阮久跑回里间,所幸里间里没人。

 

    在床榻前蹲下,伸长,在床底『摸』了两下,最床底拖出个小箱子。

 

    没错,是那个装着各种不宜画册的小箱子,贡献主是阮久的娘亲,还有试图用画册向赫连诛解释如造小孩的帕勒老将军。

 

    阮久守护着这个有点烫的“宝藏库”,坚决不让赫连诛看。

 

    开玩笑,赫连诛才多大,看什么看?

 

    阮久抱起箱子,跑出房间,朝侍们挥挥:“我走啦。”

 

    侍们向行过礼,然继续收拾房间。

 

    行宫外等候的车队不长,柳宣抱着几册书卷,站在队伍靠的地方。

 

    仿佛在等谁,时不时回看眼。

 

    不多时,直跟在身边的小太监拽着个挑着担子杂货郎过来了。

 

    “公子,来了来了,刚进城被我抓来了。”

 

    柳宣这才松了口气,袖中拿出张书单,放到杂货郎面前,给看看:“前段时间在你这里订了几册书,你可都找到了?”

 

    柳宣说着掏银子,却不想那杂货郎摆了摆:“没找到。”

 

    柳宣面『色』凝。

 

    来溪原没有带什么东西,带了箱子的书,带来的书早看完了,所以又在溪原搜罗新的书卷。

 

    鏖兀可不能算是什么好地方,只能找几个杂货郎,帮回大梁带两本。

 

    这个杂货郎是找的几个人里最靠得住的,基本上柳宣的书,去趟大梁,都能拿回来,速度也快。

 

    柳宣整理好了表情,只道:“那你找到了几本?我……”

 

    杂货郎仍是摆:“没找到,本都没找到。”挑起担子,赶着走:“你走快走吧,我也赶着去做生了。”

 

    柳宣只觉这件情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的小太监抢在之前训斥道:“你这人怎么回?我们家公子你这儿买书,又不是不付钱,都这么多回了,你这回怎么这样急着走?有人在边撵你吗?”

 

    杂货郎看了小太监眼,放下担子,便同理论:“我都说了,真没找到,你硬把我留在这儿,我也找不到。再说了,你家公子找的书,又偏又少,只有个人,算我找到了,也只卖这本。这差是真不好做……”

 

    柳宣迅速反应过来:“所以有人另外给你钱,让你帮我找书了?”

 

    虽是问话,语气却五分笃定。

 

    杂货郎心虚地顿了下:“……没有。”

 

    “你放心,我不同那人说是了。”

 

    柳宣望了眼队伍前面,们还没有动身的思,还有时间。

 

    那杂货郎也跟着看了眼,正巧这时,阮久抱着箱子,里边出来了。

 

    柳宣回过,很轻易地便捕捉到了杂货郎脸上闪而过的惊诧。

 

    柳宣几乎可以十分笃定:“是。”

 

    杂货郎不答,柳宣却的表情中看出了切。

 

    柳宣已经能够推断出切来了:“知道我找书,另外给了你钱……”

 

    “不是。”杂货郎摆,“你找的那书太偏了,我回没找着,那位小公子让人找着了,拿给我,再让我拿给你。”

 

    反正都已经说了,把话说完也没什么两样。

 

    杂货郎看了眼柳宣,柳宣的脸倏地白了,双唇微微颤抖。

 

    杂货郎继续道:“那位小公子还不让我告诉你,当做是我找来的,大约有三四次了。每回你找过我,都会重新找我的。不过上回没有,我没拿到书,也没找我,所以我说没找着,本来是没找着。”

 

    “还有你的其东西,基本上都是拿给我,我再拿给你的。”

 

    柳宣被劈盖脸落下来的消息砸得有晕转向,怔怔地往退了两步,回看了眼。

 

    阮久正将怀里的小箱子安安稳稳地放在马车上,自己和赫连诛骑马去了。

 

    引以为傲的聪明脑,在这时候彻底停了转,什么也想不了了。

 

    “不过现在好像不管你这情了,你以是还什么东西,别来找我了,不是我嫌麻烦,是我真的找不到。”杂货郎重新挑起担子,“走了。”

 

    柳宣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耳边的声音吵杂得厉害,嗡嗡的,像是把整个人都撕扯碎片。

 

    这时候队伍启程了,小太监喊了两声:“柳公子?柳公子?”

 

    不应,仍旧站在原地。

 

    迟迟不动,队伍前面的人有奇怪,阮久骑在马上,回过,远远地看了眼。

 

    柳宣这才回过神,转过,问了小太监声:“什么?”

 

    小太监道:“走了,公子上马车吧,前面都在等呢。”

 

    小太监将柳宣扶上马车,自己也跟着进去了。

 

    柳宣有瞬间无比痛恨自己所谓的机警才智,不知道这书不好找吗?

 

    未必。

 

    恰恰是知道的,但不在乎,也来不细想。这琐不在这个“运筹帷幄、心系家国”的“辽阔心胸”里占据丁点儿位置。

 

    只结果是想的,过程如并不重。

 

    根本没有想过,尽管这种情稍微转转脑子,能反应过来。

 

    偏偏不在。

 

    马车缓缓驶动起来,驶过不平的路面,出城之,路面更是不平,马车极其颠簸。

 

    “怎么回?这可比来的时候坐的马车差多了。”小太监抱怨了句,但是见主子没有说话,也不敢再多嘴。

 

    这下柳宣终于肯动动玲珑心肠,很快想清楚了。

 

    来时坐的马车,也是阮久的。

 

    这回坐的马车,是行宫里给预备的。

 

    最好的东西肯定是给阮久的,算阮久骑马,马车也路跟着、预备着,恐怕什么时候想坐马车。

 

    整个上午,柳宣都沉浸在这种看似杂『乱』无序的思绪中。

 

    只扯出个来,所有的情都明晰起来。

 

    来不放在心上的那琐,其实都是有人帮打点过的结果。

 

    既看不上,却又嫉妒阮久的无忧无虑,其实阮久不傻,只是不在朋友面前耍心机,更不会用那阴损招数。

 

    说来说去,其实阮久什么也不欠。

 

    宫宴上调换位置的情,阮久不知道,算账,也该找那个随风倒的老太监算账。

 

    算阮久有错于,到这时候也算是还清楚,甚至还绰绰有余了。

 

    没有了。柳宣握了握空落落的心。

 

    此生难得的友情和真心没有了,被算计着,拿去给虚无缥缈的仕途铺路了。

 

    正午时分,队伍在片草原上停下。

 

    阮久翻身下马,使劲在原地蹦了蹦,然上前掀开马车帘子,把马车里的小狼和小狗都牵下来。

 

    那时柳宣也正掀开帘子下马车,抬眼便看见这幕,心中闷得喘不过气来。

 

    换了三个畜生坐在阮久的马车上。

 

    它们在马车里都憋坏了,阮久牵,它们争先恐地往下跳。

 

    而阮久不知道在马车里看见了什么,时间连眼睛都睁大了:“是谁!”

 

    三只狼或狗的脑袋上各挨了下。

 

    “是谁在马车里……”

 

    这时,格图鲁已经架起火堆,准备生火煮饭了,阮久便没有把那个词大声地嚷出来。

 

    这太影响别人的食欲了。

 

    阮久拍拍狗和狼,轻声训斥:“中间不是停过次吗?为什么那个时候不……”

 

    自动停顿。

 

    “下午你们三个自己走路。”

 

    阮久喊了声“小猪”,赫连诛安排好中午的署,过去了。

 

    “软啾。”

 

    “你牵着它们,我进去……”阮久把三个坏东西交给,自己用衣袖掩着鼻子,连扯了十来张草纸,上了马车。

 

    不多时,阮久忙脚『乱』地跳出来了。

 

    “快,小猪,丢到哪里?”

 

    赫连诛指了个方向,阮久拔腿跑,跑到很远的地方,险踩中杂草掩埋之下的堆“陷阱”。

 

    阮久顿了顿,嫌弃地把东西往那上面丢,跑回来乌兰弄点水给洗。

 

    赫连诛牵着狼和狗,站在原地看着,觉得可爱极了,忍不住笑。

 

    不经间,余光瞥见站在面的柳宣,赫连诛登时收敛了笑,板着脸,用狼族划分配偶、显示占有欲的阴鸷目光瞪过去。

 

    柳宣躲了下,绕到自己的马车面去了。

 

    鏖兀的早春来得晚,而且们是在往西边走,越走越冷,越走越萧索,只有枯草掩埋下,星半点的绿。

 

    在草地上临时铺了毡布,供人休息。

 

    阮久盘腿坐在上面,三只小狼或小狗蹲在面前,接受训话。

 

    “不可以做那种情,怎么可以……嗯?”

 

    每只都挼下脸。

 

    “听懂了‘汪’声。”

 

    它们肯定是听不懂的,只是听见阮久“汪”了声,也跟着“汪”了声。

 

    名叫馒的小狼也不例外,也会“汪”,低低的声。

 

    随乌兰端着木托盘过来,把饭菜摆在毡布上:“王,可以吃饭了。”

 

    乌兰再走了趟,拿来三个碗,放在较远的地方,三只小动物认得碗,自动过去了

 

    阮久自己吃着,还看看“别人”。

 

    “米饭,不能吃别人碗里的,你自己碗里的还没吃多少呢,不可以!你怎么这么坏啊?”

 

    阮久实在是喊不住吃疯了的小狗,无奈地转回,看见赫连诛飞快地自己碗里夹了块肉走。

 

    阮久眼睁睁看着口吃掉自己的肉。

 

    不干了。

 

    “你怎么也这么坏啊!”

 

    赫连诛笑了下,然把自己碗里的肉都夹给。

 

    这样紧赶慢赶,十余日之,抵达了尚京。

 

    赫连诛骑在马上,远远地望见尚京城门前站了排人。

 

    上回回来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大的排场。

 

    赫连诛心中不屑,转看向阮久,恰看见阮久也正在看。

 

    赫连诛独断道:“你和,只能说三句话。”

 

    阮久抬脚踢了下。

 

    “最多五句。”

 

    阮久不理。

 

    最赫连诛道:“好嘛,随便你,你喜欢怎么样怎么样,我不管你了。”

 

    阮久看了眼,然搓搓的脑袋:“你放心,我肯定最喜欢你。”

 

    “嗯。”赫连诛闷闷的,只应了声。

 

    很快到了城门前,太率领文武百官,早早地等候着了。

 

    在三五步开外的地方,赫连诛与阮久翻身下马,赫连诛回看了眼,霸道地牵住阮久的,才带着上前。

 

    众臣下拜行礼,在山呼万岁中,赫连诛冷淡地唤了声:“母亲。”

 

    太与半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反倒还圆润了。站定不动,看了赫连诛眼,然将目光移到阮久身上。

 

    大约是有欣慰的:“长高了。”

 

    伸拉起两个人牵在起的,想把们的分开,想阮久扶,或想让赫连诛也扶下。

 

    两边都扶着,多舒心。

 

    可是赫连诛把阮久的牵得很紧,分不开,赫连诛又侧了个身,挽住的,将和阮久隔开了:“我扶母亲。”

 

    太自然知道的目的,但对的主动,还是有诧异,最轻轻应了声:“好。”

 

    赫连诛这样牵着阮久,扶着母亲,将母亲送上马车,自己与阮久又上了马,往皇城的方向去。

 

    马车里,周公公将盏热茶递到太边,见太面上笑淡淡,知道心情不错,便壮着胆子问了句:“娘娘,如今大王和王都回来了,往不再让们走了吧?”

 

    太但笑不语,抿了口热茶,忽然问:“周荣,你觉不觉得,大王和去年有点不样了?”

 

    周公公只道:“我哪里敢抬看大王呢?恐怕是大王又长高了,也长开了。”

 

    “不是。”太轻轻摇。

 

    这个有血缘关系的儿子,确实是不样了。

 

    前太看,总觉得哪里都像那个先王,像的那个父亲,举投足之间,仿佛都是先王的影子。

 

    所以排斥厌恶,甚至恐惧赫连诛。

 

    可是今日再见,赫连诛好像不样了。

 

    不像先王了,点都不样了。

 

    的身上再找不到点儿先王的影子了。

 

    回宫的路上,太思索了很久,为什么?

 

    还没有得出个确切的结论,马车停下了。

 

    赫连诛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请母亲下车。”

 

    万安宫里,太坐在小榻侧,中间隔着桌案,赫连诛带着阮久坐在另侧。

 

    赫连诛与太见面,通常都在正殿里,在太平时起居的偏殿,这还是回。

 

    太转看了眼,将桌案上的点心往们那里推了推,道:“不用拘束,吃啊。”

 

    赫连诛点应是,但也只是拿了块『奶』皮子递给阮久。

 

    阮久低啃了两口,太又朝阮久招招:“小久来我这里坐。”

 

    阮久看了眼赫连诛,见没有什么表情,只能拿着『奶』皮子,走到那边去。

 

    太揽住,让挨着自己,『摸』了『摸』的鬓角:“小久长高不少。”

 

    很快又补了句:“大王也长高许多。”

 

    赫连诛总是副淡淡的表情,不说句话,算开了口,也只是声“是”。太也不再自讨没趣,重新将目光落在阮久身上。

 

    “溪原的人说,你入冬的时候病了场,现在好了没有?”

 

    阮久点点:“好了。”

 

    “鏖兀的冬天是冷,我刚来的时候也病了场,来习惯了。”太捏捏的,“不过现在也别放松警惕,过几天还会转冷,穿得暖和,别再着凉了。”

 

    “我知道了,我生过次病之,乌兰们都特别小心了。”

 

    太笑了笑:“在溪原过得还算开心吗?陪着大王读书会不会很无聊?”

 

    “不会。”

 

    阮久两三口吃掉剩下的『奶』皮子,想把指按在唇上,想了想,还是把收回来了。太便拿出自己的帕给擦擦。

 

    阮久继续道:“我也跟着起念书的,我已经会说鏖兀话了。”

 

    “是吗?”太笑着道,“我来了两三年才学会,你学得快。”

 

    太再问了两句话,阮久道:“对了,我带了礼物回来,乌兰们应该已经搬过来了,等会儿出去看看吧。”

 

    有人记挂着自己,太自然高兴,拨了下挂在窗棱上的、用牧草编织的小鸟儿,那只小鸟编的时间太久了,已经有泛黄了,刷了层清漆,才没有腐朽。

 

    小鸟晃了两下,下边挂着的铃铛也清脆响。

 

    “你看,你给娘亲送的小啾啾,娘亲还留着呢。”

 

    阮久也很高兴,随忽然想起什么情,嘴角有僵住了。

 

    其实应该给太送过两只小鸟。

 

    在去溪原的路上,让周公公带回来只;抵达溪原之,写信给太,请太让查查赫连诚的情,来太派了使臣来传旨,准许去趟喀卡。这个时候,又给太准备了特产,也扎了只小啾啾。

 

    太这里只有只,没道理留着只,丢了另只。

 

    现在看来,第二次送的东西,也没有到达尚京,肯定是被人在中途拦下来了。

 

    不单是太送给的东西,见不到,送过去的东西,太也收不到。

 

    愠怒地看向赫连诛,赫连诛眨了眨小狗眼睛,乖乖的。

 

    而周公公进来通报:“娘娘,小公子带回来的东西都放在外面了,好多东西,娘娘出去看看?”

 

    “好,出去看看。”

 

    太握住阮久的,拉着出去了。

 

    至于赫连诛,太觉得自己已经跟说过三句话了,语气也算是温和,但总是不理会。既然不理会,那算了。

 

    殿前的空地上摆着几个大箱子,阮久介绍。

 

    “这个是大梁冬天很流行的套和围巾,特别暖和。”

 

    “还有这个,这个是上次我和小猪出去打猎,米饭和馒咬死了匹狼,小猪给狼剥了皮,但是我觉得狼『毛』有点扎……”

 

    太笑着问:“有点扎送给我?”

 

    “不是……”

 

    阮久话还没说完,赫连诛往前步,似是把东西给拿过来,来回过神,觉得不妥,停住了脚步。

 

    太上前,另个箱子里拣了块蓝『色』的石,对阮久道:“这个石也挺好看的。”看向赫连诛:“大王是有急处置,现在可以过去,不耽误大王了。”

 

    赫连诛看了眼阮久,阮久当然知道不高兴了,朝摆摆,让先去:“我等会儿回去,很快的。”

 

    赫连诛哪有什么急?又说不出想留下的话,只能不情不愿地走了。

 

    太捏着里不规整的石,拇指指腹按着石突起,使劲搓了下。

 

    阮久也拿起块石:“这个是我和小猪去喀卡的时候,在路上经过条河,那条河里全都是这样的石,我觉得很好看,带回来了。”

 

    “是吗?”太笑了笑,见拿石对着太阳,只觉得可爱。

 

    喀卡。太忽然想清楚了什么,直不明白的情,终于有了解答。

 

    看来是赫连诛去喀卡趟,发现了自己向敬爱的父王最偏心的面,和闹翻了。

 

    难怪,难怪赫连诛和先王不样了,当然下定决心,变得和先王不样,彻底摆脱先王的影子。

 

    赫连诛摆脱先王影响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

 

    阮久还拿着石照太阳,太拍了下阮久的,佯怒道:“等会儿再把眼睛照坏了,走吧,让们把东西搬进去,我们再进去坐会儿。”

 

    阮久把石放回去,乖巧地把双背在身:“好。”

 

    太问道:“刚才大王在,你是不是不敢动?”

 

    阮久甩了下马尾:“没有,我又不怕。”

 

    两个人回到偏殿,仍旧在榻上坐下,太把整碟『奶』皮子放到里:“你怕生气,是不是?”

 

    “……”阮久顿了顿,“嗯。”

 

    “不喜欢我,你夹在中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不是?”

 

    阮久低啃『奶』皮子:“是能讲和好了。”抿了抿唇:“可是我也知道,这件情,不像我和朋友们吵架这么简单。我想了路了,我什么都不能做。”

 

 第52章 奇耻大辱二更愈发宽阔的肩膀……

 

    阮久虽然想让们讲和,却永远都不会劝和。

 

    对赫连诛和太后之间的事情一点都不清楚,所知道东西,都来自于旁人的只言片语,难以分辨,更难以判断。

 

    连解都不解,更不用劝和。

 

    太后还算谅,知道不想让赫连诛不高兴,再留坐一会儿,就让走了。

 

    “还没出冬天,近来身上总是懒懒,这会子又累了。娘亲小睡一会儿,先回去吧。”

 

    “好。”

 

    阮久起身走,太后又道:“明日再过来,我再让他们给做『奶』皮子。今天就别再吃,再吃就要发腻了。”

 

    “我知道。”

 

    阮久点点头,周公公亲自送回去。

 

    周公公倒也喜欢他,就为多看两眼。

 

    两个人走在宫道上,周公公问:“小公子在溪原过得还好吧?”

 

    “嗯。”阮久用力点头,“溪原还挺好玩的。”

 

    “好玩,好玩小公子还能生病?”

 

    “那不是头一回来嘛。”

 

    周公公笑一声:“溪原那破破烂烂,哪里比得过尚京?这次能回来啊,小公子还多谢谢我呢。”

 

    “啊?”

 

    “上回小公子生病消息传到尚京,太后娘娘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还是在乎小公子。我帮着劝两句,一直到了年后,太后娘娘才终于下定决心,让大王和小公子回来。”

 

    “原来是您老啊。”阮久瘪了瘪嘴,反问道,“那万一,我和小猪本来就不是很想回来呢?”

 

    周公公皱眉:“这怎么会?尚京不比溪原好上百倍千倍?”

 

    阮久转回目光,最终也没有再说什么。

 

    周公公也是一片好心,想着可能是在溪原住不惯,才想把弄回来的。

 

    既然都已经回来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想了想,最后只是撒娇道:“您老次要做什么,提前跟我说一声嘛,我本来都在溪原认识很多朋友,太早回来,都没认识几个。”

 

    “好好好,我记得,次肯定跟说。”

 

    很快就到了大德宫前,两个人站在宫门外道别,周公公低声提点他:“小公子,我知道善心,但是大王和太后娘娘之间的事情,小公子就不多管了。”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让小猪那么生气,老是气鼓鼓。”阮久掐一自己脸,笑着道,“像河豚一样。”

 

    周公公拍一脑袋:“心里有数就好。娘娘最近身上不爽利,我就先回去了。”

 

    “好,周公公再见。”

 

    阮久站在原地朝挥挥手,周公公也回过头朝摆摆手,让他快点进去。

 

    送走了周公公,阮久一个人进大德宫。

 

    乌兰正在院子里吩咐人收拾东西,见回来,就唤了一声:“王后。”看一眼殿门:“大王在里面。”

 

    阮久顺着目光看一眼,却不进去,绕着寝殿走一圈,找了个小角落蹲。

 

    寝殿里,赫连诛一个人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随手翻一翻。

 

    心情烦躁,手上书页也翻得哗哗地响。

 

    阮久怎么还不回来?总不会在那边吃午饭吧?

 

    外边的人还在整理东西,虽然可以放轻声音,但是赫连诛还是听得很清楚,吵吵闹闹的。

 

    不知道过多久,才传来殿门被人推开一声轻响。

 

    赫连诛撑着手,稍微坐起来了一些,想了一,却又放下书,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看看,都等到睡着。

 

    阮久应该为此感到愧疚,然后补偿他!

 

    赫连诛维持着脸上平静表情,竖起耳朵,数着阮久走过来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阮久喊一声“小猪”,就挨在他身边坐。

 

    “我知道没睡。”阮久推推,“我看见偷笑,快点起来。”

 

    赫连诛这才察觉自己原来是笑着,但还不肯睁眼睛,阮久便上手扒拉眼皮:“快点,睁开眼睛。”

 

    赫连诛紧紧地闭着眼睛,阮久弄不动他,又道:“我给带了东西,快点睁眼。”

 

    赫连诛面『色』微沉:“我不万安宫里东西。”

 

    阮久一愣,然后一把把推倒,按着揍两下:“谁说是万安宫里东西了?”

 

    才从万安宫里出来,赫连诛以为是从太后那里拿了东西,再给自己,也很正常。

 

    阮久推开自己走了,赫连诛睁开眼睛爬起来,只看见面前桌案上摆十来个草扎的小啾啾,大小都有,排成队伍。

 

    在万安宫的时候,瞧见太后挂在窗户边上那只小鸟,忍不住多看两眼。

 

    阮久还没给扎过这样的东西呢。

 

    原来阮久注意到了,还给也做十来个。

 

    阮久刚才也不是很迟才回来的,大约是做这些东西,用了点时间。

 

    赫连诛抬眼,阮久正趴在门上,问乌兰什么时候可以吃午饭。

 

    赫连诛榻,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就快步上前,从身后抱住阮久,像小狗一样扭扭蹭蹭。

 

    爱死阮久!

 

    晚间宫宴,摄政王率百官恭迎大王回京,赫连诛端坐上首,与去年又是不一般的心境。

 

    饮尽樽中酒水,放下酒樽,微微抬手,示意众臣就坐。

 

    赫连诛扫了一眼摄政王,不是过去那样外『露』的仇恨,而是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不像去年那样急躁。

 

    夹了块鱼,高高兴兴地甩着尾巴,低头专心挑刺,然后把鱼肉夹给阮久。

 

    “是海鱼,应该是专门从梁国那边送过来的,多吃一点。”

 

    阮久也好久没有吃到海鱼了。

 

    吃得欢,赫连诛也挑得欢,一场宫宴下来,一条鱼几乎都进阮久肚子里。

 

    阮久吃得差不多,赫连诛擦了擦手,又拿起桌上青杏,擦干净,放到阮久面前:“这个应该也是梁国的东西。”



 

    阮久不防备,拿起来就咬了一口,才一口,整张脸就都皱起来了。

 

    皱着脸,说不出话来,赫连诛还以为怎么,是不是中毒,连忙把青杏拿走丢开。

 

    “软啾?”

 

    阮久抿着嘴,缓好一会儿:“……酸。”

 

    赫连诛忍不住笑,阮久拍:“们鏖兀人什么口味?酸死人了。”

 

    “有那么酸吗?”赫连诛把啃一口的青杏捡回来,自己也咬了一口。

 

    然后他脸也皱了起来。

 

    “……软啾,真好酸。”

 

    “看吧,本来就很酸。”

 

    “现在还是春天,没什么可以吃,等夏天了,再让他们送点水果过来。”

 

    “不能浪费,把剩下这一点吃掉。”

 

    “我不,给养的米饭吃吧。”

 

    阮久杏眼圆睁:“好坏啊,它可是你小狗啊。”

 

    赫连诛不解:“哪里是我?是你。”

 

    “也是小狗,它也是小狗,它自然是你小狗。”

 

    两个人笑作一团,与此时言笑晏晏的宴会气氛倒也十分融洽。

 

    忽然,两人身侧、太后的位置上忽然一阵慌『乱』。

 

    周公公扶着晕过去的太后,急急唤道:“娘娘?娘娘?”

 

    殿中倏地静来,首第一位摄政王顾不得礼数,迅速起身上前,两三步跨上台阶,跪在太后面前,掐掐太后的人中,轻声唤道:“阿姐?阿姐?”

 

    太后没有反应,阮久道:“周公公,先把母后挪去后殿,请太医吧。”

 

    “是。”

 

    周公公才喊几个人上前搀扶,却不想摄政王直接把人给抱起来了。

 

    周公公看一眼赫连诛,见脸『色』铁青,可是也顾不得什么,只能说一句“大王恕罪”,就追着摄政王去了后殿。

 

    摄政王此举,简直是当着文武百官面,狠狠地甩了赫连诛一巴掌。

 

    两三步跨过帝王九级台阶,还当着大王面,把太后给抱走。

 

    赫连诛站在九级台阶之上,只觉得彻骨寒冷,攥紧拳头止不住地颤抖。

 

    阮久以王后的身份宣布散席,让文武百官先行离开,然后轻轻握住赫连诛手。

 

    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手心。

 

    那是他生身母亲,就算不喜欢这个母亲,就算和这个母亲关系不好,百官面前,装一装孝道也没关系。

 

    可是他叔叔,父亲弟弟,怎么能越过所有人?

 

    百官面前,怎么会轮得到他叔叔去抱他母亲?

 

    想不明白。

 

    阮久握着手,小心地把握得太紧拳头松开,然后用自己手扣住手。

 

    太医很快就到了,直接从后殿进去,在后殿待许久。

 

    们在后殿待多久,赫连诛也就在前殿站多久。

 

    就这样呆呆地站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到这种奇耻大辱。

 

    已经知道太后和摄政王事情,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样还不够吗?们一定把这件事情告诸天吗?

 

    侍奉侍从们,不发出一点声响地进前殿,把杯盘狼藉都收拾好。

 

    此时的后殿里,太后平躺在小榻上,盖着薄被,仍未苏醒。太医坐在榻前诊脉,摄政王和周公公守在榻边。

 

    摄政王在是心神不宁,坐一会儿,坐不住了,干脆站起身,满屋子『乱』走。

 

    走到后殿与前殿的通道处,前殿里灯火通明,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身后的太医竟扑通一声跪。

 

    冲回去,把太医拽起来:“阿姐怎么?”

 

    太医着惶恐,只能附在他耳边,把太后的“病因”极小声极小声地说给听。

 

    摄政王扭头去看前殿,侍从没关严殿门,被夜风吹开,瞬间就吹灭了靠近殿门的几十支蜡烛。

 

    前殿顿时陷入半明半暗之中,摄政王走了两步,仍旧走到后殿与前殿的交界处。

 

    侍从们碍着赫连诛还在,没敢上去收拾,太后方才坐过桌案,还是原样。

 

    桌上满满一盘酸涩无比青杏,此时只剩下两三颗。

 

    摄政王想起年节时候宫宴,也是这样,但是当时赫连诛和阮久都还没有回来,宫宴上只有阿姐和。

 

    喝酒,当时阿姐也喝酒。

 

    摄政王心中是有些欣喜,又有些紧张,这毕竟是他第一次……

 

    但是很快的,看见赫连诛,赫连诛还站在原地。

 

    于是他心中的欢欣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被人用锤子闷闷地敲了一,整个人都愣住,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赫连诛背对着,看不清赫连诛表情,只能看见赫连诛日渐成长起来的身躯,愈发宽阔肩膀。

 

    这是他兄长的儿子,比起他兄长,也更加勇武。

 

    赫连诛没有发现有人正在看,只是抓着阮久手,把阮久手放在自己心口。

 

    心脏跳得太快,满心怒火、报复火焰,从他胸膛里跳出来了。

 

    耻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第53章 万安难安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殿门大开, 夜风乍起,烛光忽明忽灭,赫连诛的面容照得晦暗不明。

 

    他脸『色』铁青, 梗脖子, 紧紧地咬后槽牙,脖颈上青筋暴起, 分明怒极,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阮久的手被他攥在手里,握得极紧,片刻不曾放松,生怕他也跑。

 

    阮久被他抓得疼,眼泪都要出来。

 

    随后他余光瞥见摄政王就站在后面,吓一跳, 思忖,抬起没有被握住的手,『摸』『摸』赫连诛的头发。

 

    赫连诛还是怔怔的,正出神,阮久顺他的头发拍拍他的脑袋, 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过去看一下, 然后我就去吧。”

 

    赫连诛却没有什么反应, 仿佛根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反倒握住阮久的另一只手。

 

    这下,阮久的两只手都被抓住。

 

    阮久再看一眼,摄政王已经到后殿。

 

    他站在赫连诛面前, 微微低头,额头抵在赫连诛的额头上,双眼望进他的双眼里。

 

    多奇怪。赫连诛忽然想, 阮久是梁人,却有一双鏖兀的浅『色』眼睛;他是鏖兀人,却是一双漆黑的梁人眼睛。

 

    太奇怪。

 

    阮久朝他脸上吹口气,像羽『毛』拂过一般,让他神。

 

    见赫连诛眨眨眼睛,双眼里重新有光亮,阮久才开口。

 

    “你不要过去,我过去看一看,要是没什么大事,我就先去吧。”

 

    直至此时,赫连诛紧咬的牙关才稍稍松开,阮久捏捏他的手,又一声:“嗯?”

 

    太久没有开口,嗓子都是哑的。

 

    就像是被一口咬住脖子的孤狼,喉咙上的血洞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血。

 

    赫连诛点点头,应一声:“……。”

 

    他这样应,阮久却没走。

 

    又这样站一会儿,阮久才举起双手:“把我的手松开。”

 

    赫连诛坚决道:“不。”

 

    阮久简直要被他给气笑:“你不松手我怎么过去?”

 

    赫连诛顿一会儿,大约花费一事件,才想明白这其中的联系。

 

    察觉到握他的手稍稍放松一,阮久便把自己的手收来,两只手搓搓他的脑袋,把他的头发都『揉』『乱』:“你在这里等。”

 

    阮久去后殿,周公公给他让出位置。

 

    “王后。”

 

    阮久应一声,在榻边坐下。

 

    太后还没醒,躺在榻上,脸『色』苍白,面浮虚汗。

 

    阮久接过手帕,给太后擦擦脸,周公公:“是什么缘故?”

 

    周公公道:“太医说是冬春之交,过度劳累。”

 

    “嗯。”阮久点点头,转头见摄政王一脸关切,总觉得哪里说不出的不对劲。

 

    周公公从他手里接过帕子,关切道:“太医说没什么大事,修养一阵就。小公子和大王也在外面守这么久,现在都晚,还是早点去睡吧,这里有我守呢。”

 

    “那,那我先带大王去。”

 

    阮久起身,临走时看一眼摄政王。

 

    摄政王久经沙场,此时穿便装,却也掩盖不住身上的杀气。

 

    阮久比他矮一,气势上也压不倒他。

 

    可是阮久偏偏要瞪他,直到他察觉,看过来为止。

 

    摄政王同他根就没怎么见过面,更谈不上说话,此时被他这样看,摄政王只觉得奇怪,一声:“王后还有事?”

 

    阮久板小脸,“恶狠狠”地说一句:“摄政王以后注意言行。”

 

    摄政王抬眼,看向他的目光里带怒意,阮久站在原地,不甘示弱地看过去。

 

    周公公见状不妙,连忙道:“王爷,娘娘像醒。”

 

    摄政王最后剜一眼阮久,就去看太后。

 

    阮久转身离开之后,周公公压低声音,对摄政王道:“王爷,您别放在心上,王后没有别的意思。”

 

    摄政王不语。

 

    “今日是在宫宴之上,文武百官都在,娘娘身边都是仆从,不比您上来得慢,您直接上帝阶,把大王的生身母亲给……”周公公看他一眼,“实在是打大王的脸,明日尚京城里,风言风语,不知又要有多少呢。”

 

    “那就明日再说罢。”

 

    摄政王从侍从手里接过毯子,刚要给太后盖上,把带寝宫。还没来得及伸手,太后就睁开眼睛,反倒是太后先伸出手,先照他的脸,给他一巴掌。

 

    摄政王不防,脸歪到一边,但他也不在乎,很快就转头,竟是就地跪下:“阿姐。”

 

    周公公连忙一群伺候的侍从遣走,太后撑手,试几次,才坐起来:“你怎么事?”

 

    摄政王想也不想就连忙认错:“阿姐,是我不。”

 

    “小久让你注意言行,你是该注意言行,朝他瞪什么眼?”

 

    “是。”

 

    太后抬手,摄政王和周公公同时去扶,当然是摄政王抢先。

 

    太后推开他的手,把手搭在递给周公公,起身要走,就被摄政王拉住。

 

    “阿姐。”他站起来,低头在太后身边说一句话。



 

    他表情欣喜,看向太后的目光又带疑虑。他还不是很确定,太后会不会喜欢这个孩子。

 

    太后听见这话,要离开的脚步果真顿一下:“当真?”

 

    摄政王劲点头:“当真。”

 

    太后闭闭眼睛,摄政王却当是不舒服,伸手要扶,却再一次被推开。

 

    太后怜爱地抚抚小腹,再睁开眼睛时,眼中早已不复柔情,有点嫌弃,又有点头疼苦恼:“才一次……”最后下定决心:“此子留不得。”

 

    就像是下达命令,知会摄政王一声,太后实在是难受得很,不太关心他是何反应,带周公公就离开。

 

    摄政王遭雷击,在原地停留一瞬,连忙要追上去:“阿姐……”

 

    周公公头他拦住:“王爷,娘娘说,早就过宫禁时辰,王爷来就坏规矩,还是快出宫吧。”

 

    辇车早已在后殿前等,太后在几个侍从的搀扶下,头也不地上辇车。

 

    *

 

    那头儿,阮久带赫连诛到寝宫。

 

    留守在宫中的乌兰见他终于来,赶忙迎上前:“可算是来。”

 

    他看见赫连诛的脸『色』,自然不敢多说话,只是压低声音对阮久说一句:“王后,洗漱的东西早都准备,洗洗就睡吧。”

 

    “。”

 

    “要乌兰留下侍奉吗?”

 

    “嗯……”阮久看一眼赫连诛,“不用,你在外边等吧。”

 

    阮久推赫连诛进房间:“走,进去洗澡。”

 

    乌兰关上门,阮久搓搓赫连诛的脑袋:“满身都是酒气,你先洗吧,我在这边等你。”

 

    说完,阮久就把他推到屏风后边,让他去脱衣服,自己找把小板凳,在屏风外面坐。

 

    他当然知道赫连诛心情不,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阮久撑头,思索一会儿,唤道:“小猪。”

 

    屏风后传来闷闷的一声:“嗯?”

 

    “我……”阮久来想说,我之前也有一个朋友,他和他娘亲的关系不,他还想说,我之前还有一个朋友,他和他叔叔的关系也不。

 

    他想想,最后还是不说。

 

    他根一点都不解赫连诛的事情。

 

    过一会儿,里边换衣裳的窸窣声,变水声。

 

    阮久换一只手撑头,觉得有点无聊。

 

    他来是想过来安慰一下赫连诛的,结果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那他坐在这儿干什么呢?像澡堂里给别人搓澡的小伙计……

 

    这话在他心里还没过完,赫连诛就喊:“软啾。”

 

    阮久没气地应一声:“干嘛?”

 

    赫连诛有撒娇的语气:“我要你搓脑袋。”

 

    “不要,手酸。”

 

    阮久才不去呢,要去,他就真澡堂里的小伙计。

 

    他要做小伙计,那也是宰猪的小伙计。

 

    赫连诛见他不来,也不说话。

 

    阮久在外面坐一会儿,过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屏风后面已经很久没有传出声音来,就连水声也没有。

 

    阮久忽然觉得心中一紧,头看一眼,却没有看见赫连诛的身影。

 

    他疑心是自己看错,起身绕过屏风再看,浴桶里确实没人。

 

    总不会是淹死吧?要不就是跑?

 

    “赫连诛?”

 

    阮久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冲过去看,见他的衣裳,都还在挂在衣桁上,想想,方才自己应该没有怎么走神,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见?

 

    阮久后退几步,靠在浴桶上,身低头一看,才发现赫连诛就沉在浴桶里。只是他整个人都浸在水里,阮久在外面看时,自然看不见。

 

    见阮久看见他,他也在水里看过去,眨巴眨巴漆黑的眼睛,有点委屈的模样。

 

    阮久他:“你泡在水里做什么?吓我一跳,我以为你连衣服都没穿就跑出去,你是野狼吗?”

 

    赫连诛在水里,隐隐约约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模样,也是隔一重水波。

 

    他笑一下,便从水里出来,仍是笑,几分撒娇:“我想让你进来。”

 

    他背过身,双臂攀在浴桶边缘:“软啾,我要搓脑袋。”

 

    阮久抬手按一下他的脑袋:“那你还是水里去吧。”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拽一下赫连诛漂在水面上的卷卷『毛』:“过来一点。”

 

    “噢。”赫连诛顺浴桶边缘,滑到阮久面前,在他面前低下脑袋,“大王的帽子戴有点重。”

 

    阮久拖把凳子过来坐,『揉』『揉』他的脑袋。

 

    像一只被水打湿的大狗。

 

    阮久随口应道:“等过几年应该就。”

 

    赫连诛低头,看不清楚表情:“嗯。”

 

    阮久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身要去拿芦荟——来是长在荒漠里的一种古怪植物,在溪原的时候,阮久发现这东西滑滑的,用来洗头发还不错,就挖两株来,种在盆里,随摘随用。

 

    但是没等他过去,赫连诛就用湿漉漉的爪子拉住他的衣袖:“不要那个,要软啾『揉』。”

 

    “一直『揉』?”

 

    “嗯。”赫连诛劲点头,“一直『揉』。”

 

    阮久只顺他的意思,帮他『揉』『揉』脑袋。

 

    阮久也不知道只是这样『揉』,到底有什么的。

 

    不明白,阮久低头看他,搓搓,就捏住他的脸。

 

    赫连诛也抬起头朝他笑,然后轻轻咬住他放在自己嘴角旁边的大拇指,像小狗一样,磨磨牙。

 

    阮久蹙眉:“口水都弄到我手上,米饭小的时候都不这样。”

 

    赫连诛咬他的手指,只是朝他笑。

 

    傻里傻气的,像刚才那个愤怒到要杀人的赫连诛根就不是他。

 

    一会儿,阮久才把自己的手收来,脏兮兮的,全都抹在赫连诛的头发上。

 

    赫连诛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就那样直白地看他:“软啾,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嗯,那当然。”阮久点头,“我一向……”

 

    很讲义气。

 

    这时候,乌兰忽然在门外道:“大王、王后,水应该凉,是不是要换水?”

 

    阮久这才反应过来:“你都洗这么久,快点起来。”

 

    他起身去那边上的巾子,赫连诛看他的背影,忽然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来,然后从身后抱住他。

 

    擦都没擦的水就印在阮久身上,水珠顺阮久的脖子,滑进他的衣领里。

 

    阮久一激灵:“水怎么这么冷?原来你喜欢洗冷水澡吗?”

 

    可能是泡冷水泡太久,赫连诛的声音都有低沉:“不是很喜欢。”

 

    赫连诛站在浴桶里,悄悄踮起脚。

 

    这样他就比阮久还高一,还能看见阮久的发顶。

 

    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阮久把巾子丢给他,正盖在他头上:“擦一下,然后出来。”

 

    赫连诛抱他的腰,往后一倒,就重新坐去。抱阮久一起。

 

    阮久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被小狗拉下水的,就已经在水里。

 

    怎会此?

 

    他抹把脸,试图站起来,然后被搭在腰间的小狗爪子按住。

 

    赫连诛像极一只小狗,或许他的就是一只小狗。

 

    高兴就要打闹,轻轻地啃咬,要是能抱另一只同伴,在小水坑里滚两圈,把皮『毛』都弄得湿漉漉的,再慢慢地帮对方『舔』干净,那就最。

 

    全然不管对方不是小狗,根就不喜欢这种“外『露』野蛮”的表达方式。

 

    对方是一只软啾,怎么会喜欢在水坑里打滚?

 

    阮久严正抗议!

 

    *

 

    后来赫连诛从水里起来,穿上中衣,出去让乌兰进来换水。

 

    阮久裹赫连诛干燥的衣裳,背对他坐。

 

    颓废,一点都不想说话。

 

    乌兰实在是看不下去,提醒一句:“王后,小心凉。”

 

    “嗯。”阮久鼻音浓重地应一声。

 

    乌兰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转几圈,听见阮久抱怨道:“要不是那只小狗,我能弄这样吗?”

 

    “……”乌兰恍然大悟,“哦!”

 

    乌兰换水,阮久就把他两个全赶出去。

 

    他自己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等洗漱完毕,已经很晚很晚。

 

    今的事情实在是太多,阮久实在是太累,他爬到床上,眼睛一闭直接睡。

 

    赫连诛像出去安排什么事情,来的时候,房里只留一支蜡烛,阮久蒙头,已经睡。

 

    赫连诛抱手,坐在他身边,捏捏他的鼻子,又捏捏他的手指,根停不下来。

 

    他无比郑重地向阮久强调:“你说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的。”

 

    阮久咂咂嘴,在赫连诛眼里,这代表同意。

 

    *

 

    第是个气,朗气清,万里无云。

 

    周公公独自一人,脚步匆匆地从外面万安宫。

 

    “娘娘。”

 

    太后倚在榻上,眼下两片乌青,显然是没有休息。

 

    周公公继续道:“我派人在城里打听过,没有一点儿流言蜚语,昨宫宴是圆满结束的,没有什么事情。”

 

    太后『揉』『揉』太阳『穴』:“那就。”

 

    周公公有迟疑:“娘娘让我去拿的『药』,我也拿来,要现在就……”

 

    “嗯。”太后点头,“去煎『药』。”

 

    “娘娘……”周公公却跪下。

 

    “去煎『药』。”

 

    “只怕摄政王知道……”

 

    “你怕他做什么?”太后坐起来,“你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这个孩子我绝不留。”

 

    见恼,周公公连忙道:“娘娘,奴才是怕……娘娘在兵权上,还要靠摄政王,要是……”

 

    “这么多年,就算没有这个孩子,我也和他捆在一起,他投不别人。”太后看周公公一眼,见他也确实是为自己想的,叹口气,上前把他扶起来。

 

    太后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心善,但是你想,我初来鏖兀,风雨飘摇,伏低做小这么多年,不容易才坐稳太后的位置,拿稳权力。这个孩子就是个意外,我当时喝酒,再加上苏尔他……”

 

    罢,这件事情不说也罢。

 

    “他是疯子,赫连家的人都是疯子。”

 

    “赫连诛今也大,果被他发现,他绝不会容忍这个孩子。我要是把孩子留下,就等于把□□埋在自己身边。”

 

    “再说,就算赫连诛一直没发现,我偷偷养孩子,日后呢?等这孩子长大,有自保的能力,总要过十来年。你知道我的,我是过一算一的人,我能不能活十来年,还不一定呢,要是我死,赫连诛掌权,到时候他也免不一死。”

 

    “早死晚死都是死,这个孩子还是现在就死在我的肚子里,这样对我对他都。”

 

    周公公抬头,被太后眼中无比清明理智的神『色』唬住。

 

    不喜欢超出掌控的东西,一点都不喜欢。

 

    “这个时候正,趁我还没有什么感觉。”太后手掌按在肚子上,温声对周公公道,“再说,生孩子那样疼,我生一个赫连诛,就已经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我不想再给赫连家生孩子,实在是太疼。”

 

    “去吧,快去煎『药』。”

 

    周公公被劝服,最终点一下头:“是,我这就去。”

 

    *

 

    阮久到万安宫中时,就闻见一股『药』味。

 

    也是,太后昨都晕倒,虽然太医说不是什么大事,但肯定还是不怎么的情况,应该要煎两副『药』的。

 

    阮久抱东西进门,太后正盖毯子,坐在榻上,朝他眨眨眼睛:“小久来。”

 

    阮久忽然觉得,他虽然没有见过赫连诛的父亲,但是,赫连诛有点像太后。

 

    特别是一双眼睛。

 

    理智又冷静,排除一切杂念,只准准地盯自己的目标,无所顾忌。

 

    就算浮淡淡的笑意,有的时候也并不真切。当然,他看向阮久与阮久看见的大多数时候,还都算真心。

 

    阮久把东西放在桌上:“昨太后忽然晕倒,我送一点补品过来。”

 

    他怎么也开始喊太后?

 

    太后笑笑,朝他招招手:“你过来坐。”

 

    阮久坐过去,捏捏衣袖,想要说话,却被太后抢先。

 

    “昨宫宴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也都已经派人处理,不会有人说道四的。你让大王放心,这件事情……”太后抿抿唇,“算是我对不住他。”

 

    “嗯。”

 

    “摄政王那边,我也说过他,他就是条疯狗,疯起来谁都咬的,不用管他。”

 

    这可不是一个太的形容,阮久不敢点头。

 

    太后显然精神不济,强撑跟他说一会儿话。经过昨的事情,阮久也觉得有点不自在。

 

    最后太后拉他的手,再一次下定决心。

 

    这个孩子就很,自己喜欢他,赫连诛也喜欢他,不会出事。不需要其他的孩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母子两个的眼光还是一样的。

 

    随后周公公来禀:“娘娘,『药』煎……”

 

    周公公显然没有想到阮久也在,话说一半,就不说。

 

    太后面『色』常:“先放,凉一再拿上来。”

 

    话音刚落,乌兰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娘娘,大王让王后去,王后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

 

    太后戳一下阮久的额头,笑道:“原来是来我这躲功课来,快去吧。”

 

    “那吧。”阮久没办法,只能起身请辞,跟乌兰去。

 

    早晨起来,赫连诛就催阮久写功课——来尚京的时候,刘老先生给他布置功课,倘若能到溪原,他还是要看的。

 

    阮久当然不爱写,没想到乌兰还追到万安宫来。

 

    乌兰走在宫道外侧,留意四周的情况,笑道:“王后要是再不做功课,等过一阵子,又要像上次一样,一晚上补完,还是去做一吧。”

 

    “嘛。”阮久踢一下衣摆,“我去写就是,赫连诛老是管来管去的。”

 

    乌兰转过头,朝身后万安宫的方向望一眼。

 

    万安宫坐落在鏖兀皇宫的西边,宫殿恢弘,两边各有宫道进出。右边就是帝王所居的、位于正中的大德宫,左边隔一道宫墙,就是宫外。

 

    此时万安宫的左右两边——

 

    右边宫道是乌兰护送阮久寝宫。

 

    左边宫道上,摄政王披发跣足,手提长剑,就要往万安宫里闯。一群侍卫都拦不住他,被他双目通红的模样吓得连连后退。

 

    隔宫殿,一边平静,一边慌『乱』,谁也看不见谁。

 

    阮久在宫道上才走到一半,便看见赫连诛。

 

    赫连诛靠在墙边等他:“软啾,你出来?”

 

    “嗯。”阮久还有不高兴,“不就是写功课嘛,我又不是不写,一直催一直催。”

 

    赫连诛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扣住他的手,拉他就跑。

 

    他拉阮久到大德宫,把阮久拉进门槛,反手就把宫门关上。

 

    仿佛把万安宫里,摄政王撕心裂肺、字字泣血的一声“阿姐”挡在外面。

 

    赫连诛双手按在宫门上,背对阮久,低头笑一下。.

 

 第54章 杂货郎传你怎么不说你娶的是个男王后……

 

    乌黑的汤『药』洒了一地, 整个万安宫都弥漫着一股厚重的『药』味。

 

    惊动了侍卫,但就算来了百来个侍卫,他们也只敢围在外面, 敢靠近。

 

    摄政王赫连苏尔披散着头发, 只穿着一件单衣,背后汗湿, 手执长剑,活像是杀红了眼的魔头。

 

    他站在阶下,由周公公搀扶的太后站在阶。

 

    两人之间,地浓黑得化开的汤『药』缓缓地往外蔓延,像一条跨过的河流。

 

    赫连苏尔望着她,用血红的双眼:“阿姐!”

 

    太后也就那望回去,语平静:“什么事?”

 

    赫连苏尔握紧了手里的剑柄, 将长剑往举起一些,太后神『色』一凛,又问:“你要杀谁?”

 

    他望太后比理智的眼睛里,竟然知道自己为何提剑。

 

    他当然敢在阿姐面杀谁。

 

    停顿许久,赫连苏尔反手, 就将长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 他哭着朝太后摇头:“阿姐, 要,求你了。”

 

    见他哭了,太后也稍微缓了语:“苏尔,听话。”

 

    赫连苏尔涕泗横流, 一边后退,一边摇头:“阿姐,我什么都要, 我很听话的,我一直都很听话的,只有这件事情……只有这件事情……”

 

    *

 

    浓黑的墨汁泼洒在纸,笔尖游走,留下墨黑的痕迹。用的是梁国好的墨,满殿清香。

 

    赫连诛站在阮久身后,右手握着阮久的右手,正教他写鏖兀字。

 

    一笔一划,凌厉如刀。

 

    阮久跟着他写了两笔,总觉得哪里劲。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赫连诛介于少与青之间、线条果断坚毅的下巴薄唇。

 

    这时,赫连诛把着他的手,带着他又走了一笔,垂着眸,说了一句:“软啾,专心点。”

 

    “好。”

 

    阮久实在是看出有哪里劲的,只能转回头,继续练字。

 

    他的字确实怎么好看,一个一个都圆滚滚的,刘老先生说他写的字就像甲壳虫。鏖兀字一个个弯弯绕绕的,就更像了。

 

    今天赫连诛说他正好有空,就教他练练字。

 

    就这再写了两个字,阮久还是觉得赫连诛透着一股怪异,再回头看了一眼。

 

    赫连诛又低声说了一遍:“专心。”

 

    阮久转回头:“噢。”

 

    又是两个字,阮久再次回头,这次目光向下,终于叫他发了的地方。

 

    “赫连诛,你为什么要踮脚?”

 

    被发了。

 

    赫连诛默默站好,又变成比阮久矮一个额头的身高。

 

    “……专、专心。”

 

    阮久乐可支,连笔都拿稳了。

 

    *

 

    赫连诛缠着阮久练了一天的字,从万安宫回来之后,阮久也就没有出过门。

 

    第二天一早,阮久就看见乌兰在吩咐人收拾东西。

 

    阮久问了一句:“谁要出门吗?”

 

    乌兰将礼品打包好:“大王要去拜访老师。”

 

    “老师?”

 

    “嗯,就是从教导大王汉文的一个汉人老师。”

 

    阮久疑『惑』:“刘老头?”

 

    乌兰笑道:“是刘老先生,是另一位姓庄的老先生。刘老先生是几才来鏖兀的,他来之,是这位老师教大王汉文的。他是大王的启蒙老师。”

 

    乌兰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他是来鏖兀的第一个汉人臣子,从辅佐先王改制的,可是改制完了,先王……也就用他了。”

 

    “要他也被派去教导大王。先王再用他,也肯让他去其他地方,怕他辅佐其他人,一直把他留在鏖兀境内。”

 

    “他在就住在尚京城外的一个牧场里。他是世出的能臣,但是大王为了避嫌,很久都没有去看过他了,在应该可以去看他了。”

 

    阮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小猪什么时候过去?”

 

    “马就要走了,可能要在牧场里住几天。”

 

    “啊?”一听这话,阮久就高兴了,“那我也要过去,我一个人留在宫里没意思。”

 

    “那好,王后要骑马还是坐马车,我吩咐他们安排。”

 

    “骑马。”阮久低头看看自己抱在怀里的补品,“你让小猪等我一下,我把东西送去万安宫,马就回来。”

 

    “好。”

 

    阮久说完这话,抱着东西转头就跑了。

 

    赫连诛整理好衣裳,从殿出来。

 

    乌兰看向他,低头行礼:“大王。”

 

    “软啾说要去?”

 

    “是,王后说先去一趟万安宫,马就回来。”

 

    “好。”赫连诛颔首。

 

    “可是……”乌兰有些迟疑,“要是摄政王还像昨日那大闹,被王后撞见了,再伤着王后,可怎么好?”

 

    “。”赫连诛披外裳,“今日。”

 

    他神『色』淡淡,却如同有搅弄风云之力,举重若轻。

 

    *

 

    阮久抱着补品,很快就到了万安宫门。

 

    宫门紧闭着,看见一个人,阮久叩门,了,还是没有动手。

 

    可能太后还没起吧,她近身体好,还是要打扰了。

 

    阮久把送给太后的补品放在门口,转身就走了。

 

    回到大德宫,他就听见赫连诛道:“把王后的功课也拿……”

 

    阮久干了,蹭蹭地:“为什么出去玩儿,还要写功课?”

 

    赫连诛见他回来了,立即就笑了,耐着『性』子道:“老师的学问很好,你有懂的地方,可以让他教你。”

 

    “我才呢。”阮久朝他哼了一声,“到时候又像刘老头一打我的手板,那是你的老师,是我的,我只是跟着去玩儿的。”

 

    尽管阮久表达了十二分的抗议,但后,乌兰还是帮他把功课给带了。

 

    阮久赫连诛打了赌,要是那位庄先生也打阮久的手板,这顿手板就由赫连诛来挨,赫连诛还要帮阮久写所有的功课。

 

    如果没有,阮久就写赫连诛的功课。

 

    这说定了,一行人就出了宫。

 

    *

 

    赫连诛从来喜欢大排场,身边跟着的,至多过十余人。

 

    轻装出行,赫连诛与阮久骑着马在面,其实跑在面的应该是那两只小狗一只小狼。

 

    乌兰赶着装有礼品的马车,跟在后面。其余就是四个侍卫。

 

    一路出了城。

 

    早春时节,尚京城外枯萎枝叶掩埋下,偶尔有星星点点的绿意。

 

    尚京城的选址,原本是为鏖兀的部落的大本营,这里水草丰美,是西北大的草原之一。

 

    因此如今尚京城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牧场。牧场也是尚京城权贵有收益的资产之一。

 

    皇族是如此。太后下有十来个牧场,太皇太后死后,她的牧场也转到了太后手里。

 

    赫连诛手里有两个,是他出生时,先王太皇太后按照惯例,送给他的礼物。

 

    每个牧场里自成体系,放牧生产,每贡,收支平衡,里面的人几乎可以一辈子都待在里面,永离开。

 

    那位庄先生,在鏖兀的后一个身份,就是王子赫连诛的老师,所以他在住在赫连诛的牧场里。

 

    赫连诛难得来一次牧场,也没有事先通知,底下人都知道,更认出他,只当他们是来城外踏青的贵族家的孩子。

 

    鏖兀常有这的事情,外出踏青打猎,路过谁家的庄子,就算人家在,也能在庄子小住几日。

 

    没有人理他们,一行人就这了牧场。

 

    尽管先王骨子里厌恶赫连诛,但或许是要做表面功夫给人看,或许是赫连诛刚出生的时候,他这个亲生骨肉确实有一点动容,给的牧场还算错。

 

    牧场很大,水土丰沃,因为更靠东边,地势更低,在尚京城外还是枯黄一片的时候,已经生出了葱葱茏茏的牧草。

 

    牧民们播撒牧草种子,编织草料笼子,或是培育小羊,都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

 

    乌兰下车去,找人问路,一儿就回来了。

 

    “大王,王后,庄先生的住所在东边,一直向东,看见小山丘的一个石头屋子,那就是了。”

 

    赫连诛颔首,策马掉头。

 

    依言向东,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再行了一阵,就能看见面突起的小山丘,有一座石头屋子。

 

    屋子隐在被风吹动的牧草之,颇有世外桃源的味道。

 

    只是这个石头屋子实在是破旧。

 

    溪原的刘老先生也住石头屋子,但他还有用石头垒的院子,里面的屋子还是用木头搭的,照着梁国的建筑,有走廊有偏厅。

 

    这个石头屋子,就是直接用石头堆起来的,孤零零的一座,立在山丘。

 

    到屋子,赫连诛与阮久下了马。

 

    两人,赫连诛才敲了一下门,却发破烂的木门是虚掩着的,他一敲就敲开了。

 

    阮久连忙把门给拉回来:“轻点敲。万一人家……”

 

    他话还没说完,木门嘎吱一声,就这在阮久手里掉了。

 

    “小心。”赫连诛眼疾手快地把掉落的木门接住。

 

    阮久愣在原地,米饭似乎是幸灾乐祸地汪了一声。

 

    半晌,他才怔怔地看向赫连诛:“这是我弄掉的,还是你敲掉的?”

 

    赫连诛也知道。

 

    阮久了:“在它在你的手里。”

 

    赫连诛看了一眼屋里:“老师在,帮他把门重新装,他知道的。”

 

    阮久点头,两个人默契地一人扶住一边,把它往门框靠。

 

    弄了好一儿,阮久有些烦躁:“好奇怪啊,这个门到底是怎么装去的?”

 

    其实也看懂的赫连诛:“……”

 

    阮久又问:“可能你的老师比较厉害吧,他是教机关术的吗?”

 

    “是,他是教我认字的。”

 

    两个人视一眼,继续装门。

 

    后是乌兰去牧民家里借来工具,赫连诛亲自动手,才把木门恢复原。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门关,敢再动,等着庄先生回来。

 

    等了好一儿,庄先生还回来,三个小动物又待住,阮久就带它们去玩儿了。

 

    *

 

    在广阔的草地奔跑撒欢,是每个小动物都喜欢做的事情。

 

    小动物软啾也一。

 

    阮久一开始牵着小狼小狗,后来米饭馒头都挣脱了绳索,自己跑走了,阮久又追,只能牵着开饭一只。

 

    他还是开饭合拍,从在永安城他就这牵着开饭走。

 

    赫连诛一直陪着他,后来宫里来的侍从找他回禀事情,他就先过去了。

 

    阮久牵着开饭,在辽阔际的草原信步闲走。微冷的风迎面吹来,却也是舒服的。

 

    忽然,开饭朝面汪汪两声,阮久抬眼看去,只见青绿的草地之间,缀着一点洁白的颜『色』。

 

    远处有一只小羊羔。

 

    阮久笑了一下,拍拍开饭的脑袋:“是羊,你来这里这么久了,又是没有见过羊。”

 

    开饭一副没见过羊的子,硬是要拉阮久过去看,阮久拉过它,只能由着它过去。

 

    一人一狗走了,才发米饭馒头也在这儿。

 

    它们两个围堵着这只可怜的小羊羔,让它走,绕着它转圈圈,时时在它身闻一闻。

 

    小羊羔的清香。

 

    阮久来了,它们两个便邀功似的,给他展示新抓的猎物。

 

    ——喂饭的,看,厉害吧!

 

    然后阮久就一手拍一个,拍了一下它们的脑袋:“又胡闹了,这是人的羊。”

 

    阮久抱起瑟瑟发抖的小羊羔,检查了一下。幸亏这两个还没有来得及下口,要是咬坏了,恐怕要陪给牧民了。

 

    他『摸』了『摸』小羊羔软乎乎的耳朵,望了望四周。

 

    这里一片都是草地,看到房屋,更看到一个放牧的人,难成这只羊是自己跑出来的?

 

    阮久有些疑『惑』,准备抱着它先走走看看。

 

    照理来说,放牧的人怎么把羊放在这里,自己走掉?

 

    他瞪了一眼米饭馒头:“跟我,许『乱』跑了。”

 

    它们两个根本听懂,在原地蹦跶了好一阵子,又滚了几圈,直到看见阮久走远了,才连忙追去。

 

    阮久把双手揣在小羊羔的肚皮,还挺暖的。

 

    多时,米饭馒头就追了来,它们超过阮久,继续往跑,身影隐没在草丛里,只有小尾巴显示它们在哪里。

 

    阮久十分奈,喊了两声“回来”,它们还是窸窸窣窣地往草丛里钻。

 

    忽然,米饭哀哀地叫了两声,阮久听着劲,害怕是它踩了牧民布置的陷阱,连忙追过去查看。

 

    石头后边,草地被压倒了一片,一个身材清瘦、白须飘飘的老人家平躺在草地,闭着眼睛似乎是在睡觉,手却准准地捏着米饭的后颈,像抓小鸡仔一,把它提起来。

 

    “坏东西,我又是死人,你还吃我。”

 

    他说的是汉话。

 

    虽然身形高大,但他确实是梁人假。

 

    米饭哀哀地叫,看着阮久,阮久忙道:“老人家,这是我的狗,起。”

 

    那人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看了他一眼。

 

    少人抱着一只小羊,面庞比小羊绒『毛』还要白一些,浅『色』的眼睛真挚地望着他,希望他能放自己的小狗一马。

 

    老人睁大眼睛,定睛一看:“你干嘛抓着我的羊?”

 

    “噢,好意思,它差点被……”他差点被我的狗狼给吃了。阮久『摸』『摸』鼻尖,换了个说法,“是,是我救了它。”

 

    老人坐起来:“把我的羊还给我。”

 

    阮久道:“那你先把我的狗还给我。”

 

    他捏着小羊的后颈,像老人家提着米饭一,提着小羊羔。

 

    小羊胆子小,才悬空,就叫得比米饭还大声了。

 

    老人家把米饭往阮久怀里一丢:“还你,看好了,『乱』跑。”

 

    阮久便把小羊也还给他:“给你。”

 

    这时乌兰在远处喊:“王后?王后?”

 

    那个老人家一把抓住阮久的手腕,把他拉到石头后边。

 

    “你站得太高,太显眼了,容易把人都招过来。”

 

    阮久紧急后退:“你、你是逃犯吧?”

 

    “……”

 

    阮久刚要大喊乌兰,就被那人捂住嘴,拖回去。

 

    阮久心愈发笃定了,这人就是个逃犯,潜逃到牧场来的,疯狂挣扎。

 

    老人了,咬着牙道:“我是逃犯,我只是怕追债的过来。”

 

    追债?阮久眨眨眼睛,表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真的。”老人道,“我轻的时候来鏖兀找人合伙做生意,大生意,结果合伙人背叛我了,我赔了,赔得血本归。”

 

    “在那个人死了,那个人的儿子要来找我追债了。”

 

    “你是来干什么的?”

 

    阮久扒开他的手:“我是来遛狗的,还有狼。”

 

    “那行。”老人家往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点位置,“他们在正找我呢,你帮帮我,在出去,先在这里躲一躲,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出去。”

 

    阮久了,后点点头:“好吧。”

 

    “多谢。”老人家把小羊当做靠枕塞到背后,舒舒服服地翘着脚躺着。

 

    “你怎么这啊?”阮久推开他,把小羊拉出来。

 

    “……”老人家奈,“行行行,你喜欢抱你就抱着。”

 

    阮久抱着小羊,米饭蹲在他身边,吐出舌头,把小羊『舔』得瑟瑟发抖。

 

    阮久看向老人家,问道:“你轻的时候也是做杂货郎的吗?”

 

    “杂货郎?”老人家顿了顿,“哦,,就是把自己的东西装担子里,挑着到处去卖,谁看了谁就买。,我就是做这个的。”

 

    阮久疑『惑』:“那你怎么赔了呢?”

 

    “一开始是没人看得我的东西,我在梁国的时候,没人买。然后我就来了鏖兀,鏖兀倒是有个人挺喜欢我的东西的,我他合伙卖了一阵子,卖得很好、赚了很多钱的时候,他忌惮我,就让我卖了,把我赶走了。”

 

    “他这个人是条疯狗,把我赶走,我走就是了。可是他又怕我去找人,把人扶去了,他抢,他就肯让我走,就一直让人看着我。”

 

    “几他死了,我还一直留在这里。他儿子继承了他的家业,在又盯我了,让我回去帮他。”

 

    阮久坚定道:“你能再回去了,要是那个人的儿子,也那个人一,是条疯狗,那就糟了。”

 

    老人家深以为然,握住他的手,拍了拍:“英雄所见略同。”

 

    两个人初步达成共识,结成友谊,正惺惺相惜时,耳边忽然传来两声。

 

    “软啾。”

 

    “老师。”

 

    两个人同时扭头看去,只见赫连诛趴在石头,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老人家大喊一声:“快跑啊!”

 

    他一骨碌站起来,就拉着阮久要跑,却发拉动。

 

    他回头:“小友?”

 

    阮久震怒:“你是说你是杂货郎吗?!”

 

    “是啊,我就是杂货郎啊!”

 

    把自己的才学装担子里,沿途叫卖,梁国行通,他便一个人穿过沙漠,来了鏖兀。

 

    先王看他的货物,把他买了回去。一开始待他如师如长,到后来他弃如敝履。

 

    他确实是一个杂货郎,还是一个失败的杂货郎嘛。

 

    “算了,咱们还是分头跑吧,有缘再见。”

 

    老人家松开阮久的手,连羊都要了,哧溜一下就逃走了。

 

    阮久站在原地,看向赫连诛:“小猪?”

 

    赫连诛从石头跳起来,一把抱住他:“乌兰说找到你,我吓坏了。”

 

    “那他……”阮久回头看了一眼。

 

    “我的老师,庄仙。”

 

    没多久,庄仙就回来了。

 

    他双手平举,被乌兰带着人堵回来了。

 

    “庄老先生这里请,大王王后在这里。”

 

    这回轮到庄仙震怒,质问阮久:“你怎么是王后?你是说你是过来玩的吗?”

 

    阮久用他说过的话回复他:“是啊,我就是过来玩的啊!”

 

    庄仙愤愤转头,赫连诛道:“你怎么说你娶的是个男王后啊?”

 

    阮久也转头,赫连诛道:“你怎么说你的老师是这的啊?”

 

    *

 

    石屋,庄仙用力一推木门。

 

    木门便开了,打到墙,还晃了两下。

 

    阮久与赫连诛视一眼,很好,弄坏门的事情没有被发。

 

    但是庄仙却十分疑『惑』,他把住门,使劲晃了晃。

 

    阮久赶忙阻止他:“你干什么?等儿又把门弄坏了。”

 

    “这个是门,就是个门板,坏了好久了,本来就是靠在面的,今天怎么忽然好……”

 

    阮久与赫连诛再次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我还以为是我弄坏的,是小猪帮你修的!”

 

    庄仙这才停下破坏的动作:“行吧。”他看向赫连诛:“就算你帮我修门,我也出仕了。”

 

    赫连诛颔首:“老师,我知道。”

 

    房里是泥地,间挖了个坑,还有未烧尽的灰烬。

 

    庄仙用木柴拨了拨灰烬,很快火坑里又烧起了火。他用陶罐子煮茶。

 

    乌兰道:“庄老先生,我来吧。”

 

    庄仙也推辞,把陶罐塞给他:“行,你来吧。”他再次向赫连诛强调:“就算你让人帮我煮茶,我也绝出仕了,特是鏖兀。”

 

    赫连诛仍是点点头:“老师,我知道的。”

 

    而后赫连诛的四个随从将准备好的礼物搬来。

 

    庄仙叹:“大王,我过是小的时候教过你几,我真的出仕了,我已经发过誓了。而且在的鏖兀,显然用我这种一只脚踏地狱的老骨头了……”

 

    赫连诛打断他的话:“老师,我真的知道。”

 

    “行,你知道,你就快点带着你的……”他看了一眼阮久,“王后,回去吧。啊,说实话,你的天资比先王好,你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老师可能是误了。”赫连诛道,“我是来请老师出仕的,我只是过来看看老师,顺便……”

 

    “顺便请我出仕?”

 

    “顺便带阮久出来遛狗。”赫连诛面『色』真诚,似作假,“我是带软啾出来玩儿的。”

 

    庄仙仍有些信:“行啊,那玩儿去吧。”

 

    然后他就看着赫连诛带着阮久,在草原找了一整天的土拨鼠洞。

 

    他刚开始还有些信,后来……

 

    后来就加入了寻找土拨鼠的队伍。

 

    找到土拨鼠,誓罢休!

 

    *

 

    一整天都一所获,阮久庄仙都垂头丧的。

 

    晚间,几个人围坐在石屋正的火堆旁,阮久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粒,轻声叹道:“可能这片草地根本就没有土拨鼠吧。”

 

    庄仙附:“我也觉得。”

 

    牧场里给赫连诛阮久准备了其他的房间,吃过晚饭,两个人再坐一儿,就要离开。

 

    赫连诛忽然道:“软啾,你是说功课里有懂的,要问问老师吗?”

 

    阮久震惊:“我什么时候说过?”

 

    “来的时候。”赫连诛面改『色』。

 

    “没有,我坚决做功课。”

 

    “错。”庄仙表示赞赏,“你的功课拿出来,我看看。”

 

    阮久没办法,情愿地从行李里拿出两本书,递给他:“就是这个,你看了,要是有什么问题跟我说啊。”

 

    庄仙随手翻了两页,一扬手,就把书扔火堆里了。

 

    “一看就知道是刘长生这个书呆子布置的东西,狗屁通,做也罢。”

 

    阮久先是震惊,随后感动到捂嘴流泪:“小猪,你的这个老师可比那个老师好多了!”.

 

 第55章 你没老婆一更真不愧是王后啊……

 

    赫连诛的两个老师,庄仙与刘长生是同一届的举子,刘长生端正规矩,备受梁国朝中官员推崇,庄仙则恰恰相反。

 

    所以那年在梁国的科举,刘长生挂榜首,庄仙则名落孙山。

 

    后来庄仙独自一人来了鏖兀,得先王赏识,成了鏖兀的第一位汉臣;刘长生则在梁国任职。

 

    两人曾在十余年前交过,余年前,鏖兀与梁国的第一次和亲,两边派出交接的使臣,就是他二人。

 

    火光映在阮久脸上,他撑着头,看着庄仙:“这样看来,好像刘老头比较厉害一点。”

 

    庄仙不悦,刚要开口,阮久看火堆里还没烧完的功课,悄悄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把往里边推了推,让它焚烧得更彻底一些。

 

    “不在我心里,你最厉害。”

 

    庄仙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了一会儿,庄仙又问:“他都教些什么?”

 

    “教我鏖兀话,教小猪的……”阮久想了想,不好意思,“我不怎么听得懂。”

 

    “听不懂?”

 

    “嗯……”阮久试图为自己找个理由,“主要是他说得太奇怪了。”

 

    “奇怪?”庄仙的语气也有些奇怪。

 

    阮久还以为庄仙要笑话他了,却不想庄仙一抚掌,大声笑:“对,奇怪,奇怪就对了。”

 

    “啊?”阮久疑『惑』地抬起头。

 

    “他这人就是喜欢故作深,赫连诛被他教了几年,都学坏了。”庄仙握住他的,“你是个好孩子,还没被教坏。”

 

    阮久受宠若惊,使劲点头,表示赞:“我爹老让我跟着他学,但是我就是学不好。”

 

    “这是他的问题,你没问题,你多聪明。”

 

    “我学不好,他还我板。”阮久委屈。

 

    “太过分了!”庄仙震怒,搓搓他的心,“明明是他的问题,他还你的心。从今天开始,我教你。”

 

    本意只是抱怨的阮久:???

 

    他犹豫:“我已经学会鏖兀话……”

 

    “你别怕,我不你板。”

 

    阮久睁大眼睛:“真的?”

 

    “真的。”

 

    阮久看了一眼赫连诛:“那小猪呢?你也教小猪吗?”

 

    庄仙跟着看了他一眼:“不教,背叛师门、投靠敌人的小混账,他已经被我逐出师门了。”

 

    阮久用“好可怜哦”的目光看着赫连诛,赫连诛却不甚在意,仿佛他早已经料到了一切。

 

    让阮久把功课带来,让庄仙烧了,在他的计算之中;庄仙要教阮久,而把自己“逐出师门”,仿佛也在他的计算之中。

 

    他靠在草垛上,枯黄的牧草在手指上绕了好几圈,用鏖兀话说了一句:“软啾好好学哦,再一阵子,我对软啾唱情歌,软啾就听得懂了。”

 

    刘老先当然不会告诉阮久,“情歌”的鏖兀词怎么说,所以这一句话里,唯有这一个词,阮久听不懂。

 

    阮久不明白地看向庄仙:“老师,他在说什么?”

 

    庄仙顿了顿,跳起来,把草垛给掀翻,不想赫连诛先他一步,从草垛上滚下去,直接扑进了阮久怀里。

 

    阮久爱极了庄仙养的那只小羊羔,还想晚上抱着睡觉,但是庄仙不肯,说石头屋子里冷,他晚上就靠着这只小羊取暖。

 

    阮久在是喜欢这只小羊,想了想,最后把米饭留下了。

 

    作为交换。

 

    馒头又离不开米饭,只能把馒头也一起留下。

 

    于是这天晚上,庄仙是在一只狼和一只狗的陪伴下入眠的。

 

    第二天一早,他是被那只叫做米饭的小狗给『舔』醒的。他捏着开饭的后颈,把提起来。

 

    “我没死,你吃尸体还早着呢。”

 

    他翻身坐起,然后阮久从他身后的草垛上探出脑袋:“老师。”

 

    庄仙回头:“什么?”

 

    “老师昨天说,要教我鏖兀话,还不板的。我特意来请老师起床洗漱。”阮久看着他的脸,“不现在,老师好像用不着洗脸了。”

 

    庄仙胡『乱』抹了把脸,嫌弃地皱起眉,伸手要抹阮久,阮久连忙躲开。他又把米饭捞来,在它身上抹了两下。

 

    湛蓝的天空下,有青绿的牧草与洁白的羊群。

 

    阮久抱着羊,双『揉』搓着羊耳朵,失了宠的小狗与小狼懒懒地趴在他身边。

 

    阮久就这样被一群动物簇拥着,看向庄仙:“老师,可以开始了。”

 

    庄仙盘腿坐在石头上:“你都懂得哪些鏖兀词了?说来听听。”

 

    阮久随口背了一段刘老先要他背的文章,庄仙嫌恶地皱起眉:“这有什么可学的?全部忘掉,我教你。”

 

    他一扭头,就看远处有一个高大大的金发姑娘正在喂羊,他张口就来了一句:“彩云般的姑娘诶!”

 

    这句阮久倒是听懂了,他睁大杏眼:“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庄仙继续唱歌,“绵羊一样的姑娘啊!”

 

    唱到兴起之时,他直接站在石头上,朝姑娘挥手。

 

    阮久:“你看人家根本不理你。”

 

    “害羞。”庄仙,“你不懂。”

 

    “好吧。”

 

    “来。”庄仙把他拎到石头上,“你也唱一遍。”

 

    “这样不好吧?”

 

    “你是不是不敢?怕赫连诛气?”庄仙咂咂嘴,“啧,太可怜了,身为王后,连唱个歌都不行。”

 

    “谁说的?”阮久抱起小羊羔,让小羊踢了他一脚,“你先唱,我跟着学。”

 

    “好,听着啊。”

 

    鏖兀民歌惯爱用动物比人,庄仙跟着唱一句,阮久就跟着学一句。

 

    开始阮久还规规矩矩地跟着学,后来庄仙越长越大声,阮久为了压他,也扯着嗓子嚎。

 

    可称得上是“响遏行云”。

 

    唱完一首歌,阮久嗓子都哑了。

 

    庄仙又问:“你会不会其他的?”

 

    阮久点头:“你别那么瞧不起人。”他看了一眼远处那个金发姐姐,想了想,也喊了一句:“奇伦山上的太阳!”

 

    庄仙不屑:“这算什么?”

 

    阮久忙:“我还会喀卡那边的方言版。”

 

    他去喀卡的时候跟着动物三兄弟中的臭鼬学过两句,他显摆似的,舞足蹈的:“北边冰雪的部落,是狮王的栖息地。狮王醒来之时,嗷呜——”

 

    庄仙扶额,别过头去,努力忍住笑:“我会狄力那边的。”

 

    “狄力在哪边?”

 

    “也在北边,不在西北边。”

 

    原本好好的鏖兀话教学,最后变成了显摆大会。

 

    阮久才来鏖兀一年,当然比不在这里待了好几年的庄仙。

 

    他在是没有存货了,想了想:“不公平,我会大梁那边的方言。”

 

    “说一个我听听。”

 

    阮久清了清嗓子,念了一句扬州小调。

 

    “这算什么?我会青州的。”

 

    “我也会!”

 

    两个人就梁国方言较量了一番,把梁国十来个州郡都说了个遍,在是说无可说了,庄仙又看向那个金发姑娘。她已经喂完羊了,正解下围裙。

 

    “她怎么总是不回头呢?”庄仙问阮久,“你还记得我教你的那个鏖兀民歌,头一句怎么唱吗?”

 

    阮久凝眸,『摸』着下巴,想了许久,就是不肯说自己忘记了。

 

    他心里不太确定,嘴上却不肯认输:“当然记得,不就是那样唱嘛。”

 

    “你唱,看她回不回头。”

 

    “我唱就我唱。”阮久扯着嗓子,“闪电云般的姑娘啊!”

 

    草原上常有晴天霹雳的时候,因此“彩云”与“闪电云”,是相似的发音。

 

    庄仙“扑哧”一声,在是忍不住了,蹲下拍着石头大笑。

 

    阮久摇他:“完了完了,我是不是唱错了?她怎么回头了?”

 

    阮久再看了一眼,更加害怕了:“糟了,她朝我们走来了,我们要跑吗?”

 

    “跑什么?有姑娘家找你,你不去和她说说话,还想跑?”庄仙站起身,推了他一把,“去。”

 

    阮久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皱着眉头,很『迷』『惑』的样子。

 

    庄仙再推了他一把:“快去呀,我帮你拦着赫连诛。”

 

    阮久指了指前面正朝他走来的“金发姐姐”,弱弱:“乌兰。”

 

    “……”

 

    “乌兰,我的后妃。”阮久抿了抿唇,“男的。”

 

    在是乌兰的头发太漂亮了,身段也很不错,老眼昏花的庄仙把他错认成姑娘,阮久也没怎么仔细看,就朝着人家唱歌。

 

    阮久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最后立上此人已死的墓碑。

 

    庄仙看了他一眼:“咱们跑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

 

    要是乌兰问起来,就说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是两个长得很像他们的人唱的歌。

 

    两个人一拍即合,阮久抱上小羊,带着一群小动物就要逃亡,偏偏这时候米饭咬住了他的衣角,不让他走。

 

    “松口!”

 

    阮久试图把拖着一起走,庄仙:“别管了,咱们先跑了,又不会出事。算了,我先……”

 

    阮久想要拉住他,下一刻就被乌兰按住了脑袋。

 

    “王后在做什么?”

 

    阮久转回头去:“没做什么,我在和老师学习。”

 

    乌兰笑了一下:“王后刚刚唱的什么?”

 

    “不是我。”阮久顶着他的目光,梗着脖子,“刚刚没唱歌,你听错了。”

 

    乌兰眼中带笑:“闪电云般的什么?”

 

    阮久咽了口唾沫,眨眨眼睛:“姑娘。”他拍拍乌兰的肩:“所以不是在说你……你长得太漂亮了……”

 

    “庄先稍微教些好的吧。”乌兰叹气,转头去看庄仙,庄仙却早已经逃走了。

 

    “我觉得这个就挺好的。”阮久小声嘀咕,“比刘老头教得好多了,起码我以后不会弄混彩云和闪电云了。”

 

    课外教学因为老师的失误而告一段落,下午就改成了室内教学。

 

    阮久抱着小羔羊,坐在老师面前:“老师,又可以开始了。”

 

    庄仙还有些不自在:“啊,那就开始吧。”

 

    “老师,开始之前我有个问题。”

 

    “你问。”

 

    “你从前教小猪识字,也是这样吗?”

 

    “哪样?”

 

    “对着别人唱歌。”

 

    “不是,他闷得很,死活不肯唱。”庄仙握住他的肩,捏了两下,“你是个好孩子。”

 

    阮久总觉得这不像是夸奖。

 

    “开始了,开始了。”庄仙清了清嗓子,“你平时都看什么书?”

 

    阮久思索了一会儿:“话本算吗?”

 

    “算。”

 

    “那我看的可多了。永安城里流行的武侠话本,我基本都看……”

 

    “武侠话本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跳下悬崖,然后称霸天下吗?早几年前我就……”

 

    “你说的是几年前的话本了,这些年的武侠话本可好看了。我上次还看了一本,就讲有一个混世大魔头……”

 

    到了阮久的强项,阮久自然滔滔不绝,原本不屑的庄仙,竟也听得认真。

 

    “然后呢?”

 

    “然后我还没看完。”

 

    庄仙眼神期待:“你带来了没有,拿来我看看。”

 

    老师有命,他不敢不从,只能跑出去喊了一声:“来人!”

 

    乌兰上前:“王后。”

 

    阮久整个人出现了瞬间的僵直:“我房里那两本话本,”帮……帮我拿一下。

 

    说完这话,阮久就被狗追似的逃回去了。

 

    庄仙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脸皮怎么这么薄?既然是你的后妃,你调戏两下,怎么你还害羞了?”

 

    阮久气呼呼地不说话,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我的错,我老眼昏花,没看清楚人。”庄仙摆,“你除了武侠话本,还看什么书?”

 

    “还看言情话本。”

 

    “……”庄仙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涉猎甚广。”

 

    “我最近看的言情话本,也是讲有一个混世大魔头,他几乎要把整个武林都毁灭了,然后……”

 

    阮久把这个故事讲完,庄仙又眨了眨期待的小眼睛:“这本你带来了吗?”

 

    “嗯。”阮久点头。

 

    这时乌兰将两本话本递到他面前:“王后,是这两本吗?”

 

    阮久又被定住了,僵硬地伸接过:“……是,谢谢。”

 

    有了话本,也就不用学什么鏖兀话了。

 

    老师也跟着沉『迷』话本,啧啧赞叹:“想不到啊,想不到,现在的话本都这么有意思了,要是我晚几年就好了。”

 

    阮久也正沉『迷』其中,混世大魔头的故事他还没看完。

 

    两个人就这样看了一下午的话本。

 

    庄仙看完一本,凑去看阮久在看什么,只看了一眼,就“啧”了一声,然后捂住眼睛。

 

    “你这小鬼头,你到底在看什么啊?”

 

    虽然用双手捂着眼睛,但指缝倒是张得大大的,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阮久合上书:“又没有什么,只是亲了一口而已嘛。你这个人,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少多怪。”他环顾四周:“噢,我懂了,你没老婆,你不懂。”

 

    “去。”庄仙一把把他推下草垛,“就你有老婆。”

 

    “哎呀。”阮久摔到草垛下边的牧草上,抬头看他,“我当然有。”

 

    “赫连诛?”庄仙把他拉上来,“我跟你说啊,和亲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公平,你可别因为身边只有一个赫连诛,就拿他当老婆。万一他以后长大了,就……”

 

    庄仙瘪了瘪嘴,不再说下去。

 

    赫连诛现在还小,和亲也是被迫的,要是日后长大了,恐怕就不一样了。

 

    再说了,鏖兀这样凶险,据他所知,在困境里喜欢上一个人,可比在顺境里要容易多了。

 

    这件事情,对阮久确实不公平。

 

    他得把阮久拉出来,让他看清楚。

 

    却不想阮久一脸『迷』『惑』:“关小猪什么事?小猪这么小。”

 

    “那他变成大猪……”

 

    “再说吧。”

 

    庄仙凑近他,低声问:“那你看了这么多言情话本,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阮久摇头,“我又没有遇姑娘。”

 

    “那也不一定要姑娘嘛。”

 

    “其实我觉得……”阮久若有所思,撑着头想了一会儿,“乌兰就挺不错的。”

 

    他天真地笑着:“他长得很漂亮,你上午都把他看成是姑娘家了。”

 

    每说一句乌兰的优点,阮久就忍不住把赫连诛和他做对比。

 

    赫连诛长得好像也挺好看的,但是阮久每天看着他,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了。最近这一年来,他每晚睡前闭眼,看的最后一眼就是赫连诛,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看的第一眼也是赫连诛,这样高强度的近距离观赏,阮久早就习以为常了。

 

    要是有一天见不着他,阮久才会觉得奇怪。

 

    阮久双撑着头,继续:“乌兰还很温柔,很体贴,总是照顾我,我去年冬天的衣裳都是他做的。”

 

    这一点,赫连诛好像也还行,上次生病的时候,就是赫连诛照顾他的。不赫连诛不会做衣裳,只会采集衣裳的原料——猎。

 

    “而且乌兰对我,百依百顺。”

 

    庄仙忍不住笑:“你到底是在挑喜欢的人,还是在评选最佳随从?”

 

    “你懂个屁。”阮久扬起下巴,“我有两个后妃,你连一个老婆都没有,所以我说的对。”

 

    “行行行,你说你说。”

 

    阮久用食指点着下巴:“还有就是,乌兰……”他坐起来:“乌兰真的对我很好,不论我做什么,他都不气。上午我向他唱歌,他一点都不气。”

 

    “他也没跟我气。”

 

    “……你闭嘴。”

 

    “好。”庄仙捂住嘴。

 

    “而且我下午看他的时候,会觉得身体僵硬,脚发麻,心跳加快。”

 

    “那是因为你上午把他认错了,你下午很尴尬……”

 

    “你闭嘴呀!”阮久低头翻话本,“我记得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混世大魔头对他的命定之人一钟情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人家那是一钟情,你都几百见了。”

 

    阮久已经懒得理他了,抱着话本,转到一边去看,努力寻找自己“爱意存在”的证据。

 

    庄仙翻了个身,枕着,侧躺在草垛上。

 

    随便吧,反正他还不怎么喜欢赫连诛。

 

    他刚才到底是怎么了,才会觉得和亲会绑架住阮久、把他变成一个小可怜的?

 

    王后选妃选得真快乐啊。

 

    反观自己,阮久那句“你连一个老婆都没有”,再次回响在他的耳边。

 

    泪沾衣襟。

 

    赫连诛处理好宫里的事情,原以为自己回来的时候,能看一个跟着老师乖乖学习的王后。

 

    结果他没有,他看的是一个把话本翻得哗哗响的王后。

 

    老师……老师在一边委屈得直抹眼睛。

 

    庄仙教他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赫连诛上前,在阮久身边坐下:“软啾,你把老师气哭了。”

 

    阮久这才回神,扭头看向庄仙:“你……你怎么了?你别哭啊。”

 

    庄仙一把从他里拿过书册:“给我。你年纪还小,有的是找老婆的机会,我已经那么老了,我要抓紧时间,找一个老婆。”

 

    阮久不太熟练地安慰他:“没老婆也挺好的,老婆会一直管着你的,到时候你就不能对别的姑娘唱歌了。”

 

    “也是。”

 

    阮久把窝在墙角,慢慢吃草的小羔羊抱过来:“喏,这个给你做老婆吧。”

 

    “这个不是。”庄仙把羊放到地上,小声道,“这是我今年冬天的羊肉火锅。”

 

    小羔羊:咩——

 

    庄仙抿了抿嘴角:“我每年都养一只羊,冬天的时候吃掉。”

 

    阮久在牧场里住了快半个月,才要回去。

 

    半个月,阮久学了极多的鏖兀民歌和俗语,和鏖兀人吵架的话,基本不会落下风。

 

    临走时,庄仙还想把没长多大的小羔羊宰了,给阮久做火锅吃,吓得小羔羊到处『乱』跑。阮久说自己冬天的时候再回来和他一起吃,他才罢休。

 

    小羔羊这才逃一劫。

 

    离开的时候,阮久翻身上马,庄仙帮他拽着衣裳——绊了他一下,害他差点摔下来。

 

    阮久坐稳之后,使劲拍他:“干什么?”

 

    “没干什么,回去之后记得复习我布置的功课。要是刘老头过来检查他布置的功课,你就说是我不让你做的。”庄仙自信满满,“就是那个几年前压他一头的庄仙庄神仙。”

 

    “好吧,我知道了。”如果没有后一句话,阮久说不定还会感谢他。

 

    “行,那你们回去罢。”

 

    庄仙朝他们摆摆,赫连诛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老师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我就知道。”庄仙便挥手为挥掌,“我都说了不出仕,不出仕了。”

 

    “我只是想请老师回去住几天,软啾也会开心一些。”赫连诛面不改『色』,“老师不愿,那就算了。”

 

    庄仙嗤了一声:“快走。”最后嘱咐了阮久一句:“上次说的那个问题,你自己想清楚,别傻乎乎的就……”

 

    阮久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他正在和乌兰说话:“你想骑马吗?我可以带你的,我马术超级好的。”

 

    好像从上次庄仙问了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之后,阮久对乌兰就有点上心了。

 

    其实如果八和铜人在这儿,他们都会清楚的。

 

    阮久对乌兰的上心,就和他之前看了武侠话本,总觉得天底下有起来嘭嘭『乱』响的绝世武功一样,这是看话本看得走火入魔了,对武功秘籍的上心。

 

    乌兰不懂,对上赫连诛要喷火吃人的目光,只能往后退:“王后,臣还要赶马车。”

 

    “没关系的,让他们去赶,你想骑马吗?”

 

    乌兰皱了皱眉,或许他可以试着说:“我不想。”

 

    阮久失落低头:“好吧。”

 

    庄仙当然也不懂,他用抱歉的目光看了一眼乌兰,真是对不起他了,他只是想开导一下阮久,没想到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了。

 

    他目送阮久离开,心中感慨道,真不愧是王后啊,拥有一整个后宫的“后”。

 

    一行人才回到宫中,还没安顿好,万安宫那边就派人来传赫连诛和阮久去。

 

    是周公公亲自来的:“太后娘娘有些事情,要告诉大王和王后。”

 

 第56章 哪里小了二更赫连诛是个小孩……

 

    阮久在牧场里的半个多月,没怎么回过宫,他让乌兰回去过,给太后送一些牧场里找到的东西。

 

    太后也托周公公给他送了一些好吃的,但是周公公来的时候,总是愁眉不展的,只有面对他的时候,才强颜欢笑。

 

    阮久想,或许是太后的病不怎么见好,所以周公公才这样。

 

    阮久说想要去看看太后,周公公却说不用,太后现在不一定精神见他,反倒打扰太后休息。阮久只好作罢,最后让周公公再带点补品回去。

 

    现在他们一回宫,太后就让周公公过来请他们过去,想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阮久让乌兰拿上自己从牧场里带回来的东西,准备赫连诛过去一趟。

 

    宫道上,阮久担忧地问道:“太后近来好些了吗?”

 

    周公公摇头:“不是很好,小公子去看了就知道了。”

 

    “好。”阮久点头,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很快就到了万安宫。

 

    与从前不同,之前阮久来时,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总是嘻嘻哈哈地玩闹。从前阮久在这玩过几天,太后说喜欢听小孩子们笑闹的声音,便不再用规矩约束着他们。

 

    今日万安宫中一片肃静,小太监们匆匆走过,没有一声咳嗽,就连脚步声都没,冷清得萧瑟。

 

    周公公带着他们进了偏殿,太后就盖了一条毯子,卧在小榻上晒太阳,周公公轻声通报:“娘娘,大王王后到了。”

 

    太后似是在假寐,听见他说话,就睁开了眼睛。

 

    周公公扶着她坐起来,又拿了软枕来,给她垫着腰。

 

    她朝阮久伸出手:“小久,出去玩了?牧场上好玩吗?”

 

    阮久握住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好玩。”

 

    太后再看了一眼赫连诛,神『色』疲倦:“大王也坐吧。”

 

    于是赫连诛在小榻的另一边坐下。

 

    太后强打着精神,再同阮久说了几句话,问问他牧场上的事情,知道他玩得好,就笑了。

 

    而后太后看向赫连诛,低头捶了捶腿:“大王,我的身子,近来是越来越不好了。太医说,最好还是去行宫别院修养一段时间。所以,我打算搬去南边的行宫住一段时间。”

 

    她说完这话,便下意识去看赫连诛的表情。

 

    赫连诛的手扶在两边靠枕上,仿佛没有察觉到太后在看他,仿佛已经察觉到了,但他不想转头。他的神『色』与平常无,波澜不惊。

 

    “然是母亲的身体要紧。”赫连诛顿了顿,“只是这些年来,鏖兀朝政都仰仗着母亲,不知母亲修养这段时间,托付了哪几位大臣代朝政?”

 

    “文臣有胡哲瀚,武将绥定,还大巫德曜,他们三个足够了。”

 

    赫连诛微微凝眸,问道:“摄政王叔呢?”

 

    太后捶腿的动作定了定,最后道:“他打仗还行,留在朝要『乱』事,我让他先送我去南边行宫,然后绕道去巡视北边部落。”

 

    赫连诛颔首:“母亲自有母亲的道。”

 

    “是。”太后看了眼阮久,“本来把你们从溪原喊回来,是为了你们多相处一阵子,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行了。”

 

    阮久摇头:“要不我陪母亲过去?”

 

    “不用,我把柳宣带去,你留下陪大王。”

 

    听见柳宣要跟着太后去行宫的消息,阮久心中沉沉地一顿,赫连诛挑了挑眉。

 

    他的动作也很快,恐怕阮久与柳宣,就这样分道扬镳了。

 

    太后最后看向赫连诛:“正好你也回来了,没有大王就在尚京城,还不让大王政的道。我方才说的个人,都是可用的能臣,大王事情,可以与他们商议。”

 

    赫连诛垂眸:“是。”

 

    其实太后早就准备好要走了,只是这几日胎像不稳,再加上赫连诛根本不在皇宫里,她想走也没办法,如今赫连诛阮久一回来,她就赶忙把这两个人喊过来。

 

    把政权暂时交给赫连诛,再嘱咐阮久一些事情。她本来就是想见阮久,才让他回来的,人没见到几天,就又要走了,她也十分舍不得。

 

    但是再舍不得,该走还是要走的。

 

    既然决定把孩子留下来,她还是要尽万全之策。

 

    至于为什么留下这个孩子,太后不得不承认,她还没有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赫连苏尔把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的时候,她确实点心软了。她没想到这个在战场上杀人的男人,现在竟然不管不顾地就要杀了他自己。

 

    赫连苏尔向她保证,孩子在行宫里生下来,就先送到一个偏僻的村落里养着,等过几年,再接回来,就说是他打仗行军的时候,在外面留下来的私生子。

 

    反正鏖兀某种程度上还保留着这种原始的习俗,他大哥的长子赫连诚,也是这样来的。

 

    没有人会怀疑。

 

    最后是赫连苏尔的一句话,彻底让她心软。

 

    “阿姐,这是我此生唯一一个孩子。”

 

    她还是太心软了。

 

    太后坐在离宫的马车,『揉』了『揉』眉心,看向窗外担心地皱着小脸的阮久:“别担心,娘亲只是出去休息一阵子,回来的时候就好了。”

 

    阮久点点头:“嗯,娘亲路上小心,行宫里什么缺的东西,就让他们回来拿,我会派人送东西过去的。”

 

    太后笑着『摸』『摸』他的脸。

 

    要是能生一个这么可爱体贴的孩子,好像也不错。

 

    说实话,她一直很羡慕阮久的亲生娘亲,这样一个儿子,还这样担得起责任的丈夫。要不是当时阮老爷求她,她对阮久的喜爱,很可能也就止步于喜爱了。

 

    阮久的娘亲,应是个很温婉、很幸福的女子。

 

    太后想了许多,最后回过神,对阮久道:“好,娘亲都记住了。”

 

    她是个很私心的女子,甚至想把阮久据为己有。

 

    她惯例似的看向阮久身边的赫连诛,赫连诛见她看过来,才说了一句:“母亲保重。”

 

    “好。”

 

    就这样淡淡两句,太后便关上了马车窗子。

 

    摄政王率军护送,太后的车队就这样出了宫。

 

    赫连诛看向阮久,见他满脸担忧,一点点不是滋味。

 

    但他早已经知道阮久的个『性』了。

 

    他就是这样的,只要不触碰到他的底线,他就很善良,对谁都很好。要是惹恼了他,他也不刻意报复,光是收回从前他所的善良,就足够那人喝一壶了。

 

    他的『性』格就是这样,要是管得太多,阮久反倒不高兴。

 

    反正只是说说话,也触及不到赫连诛的底线。

 

    太后起码要离开一年,这一年里,都见不到太后了。

 

    想到这个,赫连诛就能够容忍她临走时对阮久的温情了。

 

    太后走后,赫连诛就拉着阮久回去了:“回去练字。”

 

    他吩咐乌兰:“让那三个大臣下午来见我。”

 

    从今天开始,大臣们递上来的奏折,就全部送到大德宫了。

 

    赫连诛缠着阮久写了一上午的字。

 

    阮久回头,不满道:“你又踮脚。”

 

    “没有。”赫连诛挺直腰背,“是我长高了,我马上就要比你还高了。”

 

    好像真的是这样,阮久低头,看见他真的没有踮脚,愤愤地转回头。

 

    赫连诛炫耀道:“我还比你壮,比你力气。”

 

    阮久反手就给了他一肘:“闭嘴。”

 

    不管阮久承不承认,赫连诛的长势极好,势不可挡。

 

    赫连诛踮起脚,看了一眼阮久的顶,心情颇好地勾起唇角,拿起笔,握住他的手:“要继续抄书吗?还是写别的什么?”

 

    阮久想了想,问道:“乌兰的名字怎么写?”

 

    赫连诛容凝固,正端着东西要进来的乌兰迅速闪到门外。

 

    危险,慎入。

 

    阮久碰碰赫连诛:“你怎么不说话了?”

 

    赫连诛咬着牙道:“他没名字。”

 

    “啊?”

 

    “‘乌兰’原本是一个部落的名字,又不是他的名字。”

 

    “噢。”阮久想起来了,乌兰好像跟他说起过,他原来没名字,是被俘虏了之后,旁人以部落的名字作为他的名字了。

 

    “那就写那个部落的名字吧。”阮久想了想,“要不我再给他起一个吧。”

 

    乌兰适时出现:“王后起的开饭、米饭,还馒头,还是算了吧。”

 

    他低着头,把东西放好,放好之后就出去了,还关上了门,用来阻隔大王的怒火。

 

    唉,王后啊王后,你可别闹我了,再这样下去,我非得被大王配到荒原上戍边。

 

    赫连诛一把揽住阮久的腰:“你在干什么?你是我的王后。”

 

    “知道了嘛,但是等你长大了,你肯定就不要我这个王后了嘛。但是等你长大,我都快老了,我不得现在就着手找老婆、提早做准备吗?”

 

    “你……”赫连诛差点就要被他的古怪逻辑给绕进去了,“我什么时候说,我长大了就不要你这个王后了?乌兰到底什么好的?你最近老是跟他说话?”

 

    赫连诛霸道地抱得太紧,阮久几乎喘不过气,腰都要被他勒断了:“他对我很好,简直就是老婆的不人选。”

 

    “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阮久无奈地笑了一下:“你那么小。”

 

    赫连诛不满质问:“我哪里小了?”

 

    “什么……”

 

    “我到底哪里小了嘛?”赫连诛试图现在就弄明白这个问题。

 

    “我是说年纪!”不知道赫连诛不小心『摸』到了哪里,阮久惊叫一声,哧溜一下,像鱼一样就从他的禁锢之中溜走了,“别……别『乱』动,『毛』手『毛』脚的,等你长大再说吧,这么屁话。”

 

    阮久头也不回,慌慌张地逃走了,花了好久好久,才平复心情,还平复别的什么。

 

    他无数次警告自己,赫连诛是个小孩,软啾,你可不是永安城里养娈、童的人,乌兰这样的大美人才是你的最爱!

 

 第57章 两月不朝一更可真是心计太重了……

 

    太后离宫,将朝政交由大王处置,还给大王留了三位臣子以辅政。

 

    她之所以敢离开尚京一年之久,自然是因为这三位臣子可靠,对她忠心耿耿。赫连诛年纪还小,就算老成又怎么样?他在尚京可以算是毫无根基。

 

    一年的时间,他来不及上手朝政,更来不及建立起多么大的、足够与自己对抗力量,太后自己花费了好些年才做到这件事情,所以她很放心地就离开了。

 

    赫连诛然知道自己劣势,也知道一年的时间对他而言十分宝贵。所以太后离宫的天下午,他就在大德宫召见了这三位大臣。

 

    然不是显摆,迫不及待地摆弄自己来之不易权力。

 

    那是小孩子做法,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再等久一点,也没有关系。

 

    他坐在桌案前,摩挲着放在左手边的白玉印玺,侧目看着,神『色』晦暗。

 

    随后乌兰在门外通传:“大王,胡哲瀚大人、绥定将军,还有大巫都到了。”

 

    几十年前,先王在庄仙辅佐,对鏖兀上进行了改制,官制就是其中一项。废鏖兀旧制,设三省六部。

 

    但是先王唯独保留了一个职位,大巫。

 

    这是鏖兀信仰所在,基本每个村落,都会有一个巫师职位。统率整个鏖兀、占卜国运、主持每年祭祀巫师,便是大巫。

 

    旁人从来不敢直称大巫名讳,只喊他大巫。

 

    乌兰打开殿门,请三位大臣进去。

 

    这还是三位大臣头一回与大王见面,从前他们都是去万安宫与太后见面的。

 

    头一回,不知道这位大王脾气秉『性』如何,况且这位大王被太后压制了这么久,恐怕积攒了好几年的怨气。他们既要忠于太后,又要在大王面前周旋,实在是不容易。

 

    故此,他们第一次面对赫连诛,都有些小心翼翼。

 

    大巫犹是。

 

    他心里清楚,其他两个臣武将,与赫连诛都没有过直接冲突,可是他有。

 

    赫连诛即位之时,“不可近女”批语,就是从大巫嘴里说出来的。

 

    时太后不愿意让大王娶后妃,否则等大王一开窍,可能就会有后代。到时候她要再抓着朝政大权不放,就难以服众。

 

    于是太后花大笔钱财收买了大巫,让他在大王即位仪式上,众说出这个批语,彻底断了赫连诛纳妃生子路。

 

    朝中众臣对大巫批语深信不疑。

 

    赫连诛身边人都是男子,是因为这条批语,一年前与梁国和亲,“和亲公主”需要男子而不是女子,也是因为这个批语。

 

    所以这个批语,直接影响了赫连诛前半辈子,还可能影响他一辈子。

 

    大巫不确定赫连诛知不知道这件事情,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记恨他,心中更加惶恐。

 

    他走进殿中,抬起头,看了一眼赫连诛。

 

    赫连诛也才十四岁,生得高大,身形与寻常十七八岁少年相似。肤『色』略黑,已经长开了,眉眼已经带了些凌厉模样。一双眼睛也是漆黑,目光阴恻恻的,教人不敢直视。

 

    大巫只看了一眼,就飞快地低头去。

 

    他实在是心虚极了。

 

    三位大臣在殿中央站定,向大王行礼,大巫再抬起头时,却看见赫连诛又换了一副笑脸。

 

    他几乎怀疑刚才是自己看错了,刚才那个阴恻恻的表情。

 

    赫连诛笑起来还有几分稚气:“三位大人免礼,请坐。”

 

    首三张桌案、三个软垫,三个人在位置上坐,还没来得及说话,赫连诛就又开了口:“母亲刚走,我就召见三位大人,是有些着急了。”

 

    三个人忙道:“不敢,不敢。”

 

    赫连诛笑了笑,话锋一转:“不过,实在是我心中惶恐,才想着尽早召见三位大人。从前朝政都由母亲处置,我从未亲政,现在这些事情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实在是……有些措手不及。”

 

    三个大臣又不敢附和,只能扯着嘴角笑笑。

 

    “所以我想着,这一年,朝政还是全权交由三位大人处置,我对这些事情,确实一窍不通。”

 

    三人对视一眼,虽然分辨不清他是在说客套话,还是在说真心话,总归不能就这样答应来。

 

    他们连忙起身站到殿中,行礼道:“大王不可,大王是鏖兀大王,大王亲政,是鏖兀百姓福气,怎能由臣等越俎代庖?”

 

    “我是真心。”赫连诛上前,一个一个把他们扶起来,“我上午翻了翻奏折,实在是看不懂,不知道该如何批复。我在溪原念了这么多年书,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比不上三位大人在朝中主事多年。朝政上事情,还是全权交由三位大人处理,母亲信任三位大人,我然也信任母亲的眼光。”

 

    他们三位哪里敢应?尽管他们就是这样想的,最好大王什么事都别做,他们好好做事,等着太后回来就好了。

 

    几番客气假意的推辞之后,赫连诛才和他们说定,先空一个月出来,让他们先主事,自己再看看奏折,学一学。

 

    说定这件事情之后,便没有什么可说了。

 

    三个大臣走出大德宫时,赫连诛正拿着风筝,去找阮久。

 

    宫墙里传来赫连诛声音:“软啾,来放风筝嘛。”

 

    三个人对视一眼,武将绥定心思直,也不做多想,低声道:“大王这样就最好了,咱们也好做。”

 

    臣胡哲瀚心思重些,却道:“只怕是大王试探我们呢,且走着看吧。”

 

    “大王才多大,又被养在溪原这么多年,能懂得什么?”

 

    “大巫意思呢?”

 

    两人转头去看大巫,他回过神,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这几天赫连诛都待在大德宫里看奏章,没怎么出过门。

 

    三个大臣开始还算勤勉,日日过来回禀事情,但是他们每次过来,赫连诛都不怎么关心政事,总是和阮久一起玩耍,没多久就打发他们走。

 

    倒真像是个耽于玩乐大王。

 

    如此反复十余日,武将绥定耐心最先被消磨殆尽。

 

    “大王就是这样一个大王,把事情都交给我们处置,我们处置好就是了。”

 

    他对两个同僚说完这句话,第二天就不再过来。他自行把回禀事情日子改成了每三日一次。

 

    赫连诛没有任何恼怒表现,反倒在另外两个大臣面前十分高兴,因为他有更多时间和阮久一起玩耍了。

 

    再过了几日,胡哲瀚与大巫,都每三日才来一趟大德宫。

 

    很快便到了三月十五,月中大朝会日子。

 

    前一天晚上,乌兰就从大巫那里拿来了朝会时赫连诛要穿的朝服。

 

    制好朝服经由大巫施法,会集日月光辉。这是鏖兀说法。其实就是架在火上,用香料熏一熏。

 

    赫连诛只是看了一眼,就让人把衣裳收起来了。

 

    “明天不穿。”

 

    阮久疑『惑』:“那你明天穿什么去上朝?”

 

    “我明天不上朝。”

 

    “啊?为什么不上朝?”

 

    “不想去,上朝要早起。”

 

    “你这个人。”阮久拍他背,“哪有这样的?你也太懒了吧……”

 

    赫连诛看着他:“大王要早起,王后就要比大王更早起床,服侍大王洗漱穿衣。”

 

    “……”

 

    什么破规矩?

 

    阮久更住,顿了顿:“我觉得不去也挺好,我们可以一起睡懒觉。”

 

    “嗯。”赫连诛反应过来,“一起睡觉,你不跟我分开睡了。”

 

    阮久板着脸反驳:“不是。”

 

    自从上次赫连诛抱了阮久之后,赫连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恼阮久了,分明之前又不是没抱过。

 

    总之阮久和他分开睡了,而且态度很坚决,都已经好几天了。

 

    已经是春天了,阮久再怎么蹬被子,也不会着凉了。

 

    赫连诛没有和他一起睡的理由了。

 

    阮久坚决地拍拍他肩:“你已经长大了,应该自己一个人睡了。”

 

    说完这话,他就上前挽住乌兰的手:“乌兰,我们走。”

 

    这天夜里,阮久洗漱之后,靠在枕头上看话本,看得连眼睛都在笑。

 

    开春之后鏖兀与大梁商路又通了,阮夫人知道阮久要看言情话本的时候,感动得直拿帕子擦眼睛,然后吩咐人给阮久弄了满满几箱子话本,足够他看好几年。

 

    乌兰抱着绣篓,坐在床边缝衣裳,阮久忽然鼓起嘴,呼呼笑了两声,把他吓了一跳。

 

    他转头:“王后看什么呢?”

 

    阮久连忙翻身,把书皮对着乌兰,不让他看,自己只『露』出一双眼睛:“不是什么。”

 

    乌兰把缝衣针别在衣服上,捏住他嘴:“不许一惊一乍,等会儿我把手扎了,谁给王后做衣裳?”

 

    “那么晚了,就不要做衣裳了。”阮久把话本合上,放到一边,翻了个身,滚到乌兰身边,“多费眼睛。”

 

    “我不做,王后穿什么?”

 

    “我随便穿穿也行。”阮久趴在床上,手指扣了扣他衣袖上花纹,“乌兰,我有一个问题问你啊。”

 

    “王后请说。”

 

    “要是我回了大梁,你想跟我一起回去吗?”

 

    乌兰没有犹豫:“想。”

 

    阮久有些惊喜,抬眼道:“真啊?”

 

    “真。”乌兰垂眸,“本来在鏖兀就是做俘虏的,去了梁国反倒不用做奴隶。在鏖兀也是伺候王后这个小魔头,去了梁国也一样。”

 

    “那……”

 

    乌兰把绣篓放到一边,低头看着他:“王后,正好我也有一个问题问你。”

 

    阮久紧张地点点头:“嗯,我愿意……”他拍了拍自己先行一步的嘴:“不是,你说。”

 

    “你为什么不愿意和大王一起睡了?”

 

    一提赫连诛,阮久就坐起来了。

 

    “他简直是……”阮久反应过来,自己反应好像太过了,清了清嗓子,“他太黏人了,现在天气越来越热了,他总是抱着我,我很热。”

 

    乌兰根本不信他谎话:“去年夏天,王后也是和大王一起睡的,那时候怎么不觉得热?”

 

    阮久见骗不过他,才低下头,『摸』了『摸』脖子:“不方便了,他总是蹭来蹭去的,不小心就……”

 

    乌兰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王后长大了。”

 

    阮久不太好意思,低着头,手指描摹着被单上刺绣。

 

    乌兰笑道:“一年前刚见王后的时候,王后还这么小一只呢,现在竟然还会为这种事情烦恼了?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怎么不知道?”

 

    “不许说了!”

 

    阮久恼羞成怒,伸手要捂住他嘴,乌兰一闪身就站起来了:“本来大王还让我来劝劝王后,让你回去跟他一起睡的,现在看来,我不再劝了。”

 

    阮久一激灵,比刚才更羞恼了,揪着被子:“不许跟赫连诛说!”

 

    “好好好,不说。”乌兰帮他把床榻前挂着帐子放下来,“我就跟大王说,王后想一个人睡大床,我也不再帮大王劝了。”

 

    阮久瞧着他:“这还差不多。”

 

    “行了,王后快睡吧,明天又起不来。”

 

    乌兰抱起绣篓,吹了蜡烛,就出去了。

 

    只留阮久一个人。

 

    一个人睡大床确实很舒服。

 

    阮久抱着手、翘着脚,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想到方才乌兰说愿意跟他回大梁,就忍不住笑。

 

    一个老婆,到手了!

 

    他晃了晃脚丫子,实在是睡不着,想了想,索『性』爬起来了。

 

    从床帐里钻出去,拿了本新的话本,又抱了一个竹编圆灯笼,然后爬回床上。

 

    圆灯笼里点起蜡烛,怎么晃都不会倒,简直是阮久深夜看绝佳利器。

 

    阮久将灯笼放在枕头旁边,把新的话本摆正。

 

    这本不是娘亲给他,这本是他特意让十八去找的,十八把书找回来的时候,脸红得很,并且在阮久面前以死相挟,次再让他去找这种书,他就一头撞死在阮久面前。

 

    反正阮久不怕,次让铜人去就是了。

 

    他满怀期待地翻开第一页。

 

    阮久捂脸,连忙把书给合上了。

 

    把书塞到枕头底,把蜡烛吹灭,他发誓不再翻开这本书。

 

    但是他躺好一秒,就有些后悔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看。

 

    阮久转头看了看门那边,没人,应该可以看看。

 

    就看两页。

 

    这样想着,他又翻身坐起来,重新点起蜡烛,拿出话本,专心研读。

 

    真只看两页。

 

    深夜,赫连诛一个人翻来覆去,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惹了阮久,阮久怎么就不跟他一起睡了。

 

    他把床铺里另一床被子团了团,抱在怀里,准备就这样凑合一晚上。

 

    他『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实在是忍不了了,索『性』一鼓作气,起身榻,准备过去找阮久。

 

    这时候阮久肯定已经睡着了,他悄悄溜过去,就在阮久身边占小小的一点位置,肯定不会把阮久给吵醒。明天一早,他在阮久醒来之前离开,阮久肯定察觉不了。

 

    赫连诛这样想着,就轻轻地推开了阮久房门。

 

    只看见帐子里还亮着灯,阮久竟然还没睡,还被他吓了一跳:“啊!”

 

    阮久手忙脚『乱』地把话本塞进枕头底,吹灭蜡烛。

 

    顿了一瞬,觉得不对,又把蜡烛给点起来了。

 

    赫连诛回身关上房门,走到床边:“你怎么还没睡?”

 

    阮久举起灯笼,看清楚是他之后,松了口气:“你过来干嘛?”

 

    “我睡不着。”赫连诛说着,就要掀开帐子,上阮久床。

 

    “喂。”阮久按住帐子,“谁让你上来的?”

 

    “我睡不着嘛,软啾。”赫连诛朝他哼哼唧唧,作撒娇。

 

    “真是小猪,小猪都没有你会哼唧。”阮久看了他一眼,对上他小狗眼睛,最后还是松开手,让他上来了,“只限今晚。”

 

    “好的,王后。”赫连诛赶忙掀开帐子上去,生怕他一刻后悔,见阮久不停地搓手背,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阮久腾不开手,就蹬了他一脚:“还不是你,忽然过来还不敲门,吓我一跳,蜡油滴在手上了。”

 

    “那我去给你拿『药』。”

 

    抹了『药』,两个人才吹了蜡烛睡下。

 

    赫连诛一边帮他吹吹手背,一边问:“你怎么看话本看到这么晚?有这么好看吗?”

 

    “有。”阮久把自己手收回来,“别吹了,本来那个『药』就凉凉,越吹越凉。”

 

    “噢。”

 

    将要睡着时候,阮久砸吧砸吧嘴,道:“从明天开始我要早起锻炼。”

 

    赫连诛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你去年就是这么说的,你要锻炼,为了长高。”

 

    “你不懂,这次是为了我终生幸福。”阮久捏捏自己手臂,“我要练出一个宽广厚实胸膛。”

 

    他刚刚看话本里就是这样写,宽厚胸膛能够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赫连诛捏了捏他肩,继续拆穿他:“你还没我厚实。”

 

    “……”阮久不理他,翻过身,自己抱着被子睡了。

 

    赫连诛凑过去抱住他腰,和他一起睡。

 

    可惜阮久锻炼计划在第一天就破产了。

 

    因为夜里看话本看得太晚,他早晨起不来。

 

    乌兰带着人过来催,实在是催不动,便转向大王:“大王,今天该上朝了。”

 

    “今天不去。”赫连诛摇了摇阮久,“软啾,你得起来锻炼了,你厚实胸膛。”

 

    “随便吧。”阮久伸了个懒腰,和他抱在一起,脸在他胸膛上蹭了蹭,“要不你练吧,我就不练了,一样的。”

 

    “好啊。”赫连诛对门外道,“就说病了,不去上朝。”

 

    乌兰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见赫连诛是真没有要去上朝意思,便带着人离开了。

 

    朝会那边派了人来催,乌兰也照赫连诛意思,说大王病了,今天就不去上朝了。

 

    谁也不知道赫连诛究竟打是什么主意。

 

    寻常臣子或许觉得赫连诛是真病了,或许对赫连诛颇有微词,哪有大王头一次就不上朝?

 

    而太后留那三个大臣早就见识过赫连诛缠着阮久玩耍模样,只当他是躲懒不来,再派人去打听,知道赫连诛一觉睡到大中午,便更加没了疑心。给太后写信里,也没有多加提及此事。

 

    一个贪玩的大王,总比一个有野心大王好。

 

    就这样,再过了半个月,到了四月初一。

 

    又是一次朝会。

 

    赫连诛和阮久还没洗漱,躲在房间里看话本,任由外面的人催促,也不肯挪窝。

 

    小狗小狼躺了一床,明明是十分大的床铺,却显得有些拥挤。

 

    阮久挨着开饭,抱着米饭,眼睛不离话本,问赫连诛:“你还是不去?”

 

    赫连诛摇头:“不去。”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再过一次,三次之后,我就去。”

 

    “你总不能每次都装病吧?”阮久翻过一页,“我有点想庄仙了,明天我们去牧场看他吧?”

 

    赫连诛笑了一声:“好。”

 

    他总觉得阮久很聪明,阮久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说破。

 

    两个人在城外牧场度过了接下来的半个月,同样也躲过了四月十五朝会。

 

    朝中官员对赫连诛这个大王已经怨声载道,甚至有些风言风语都传到了民间。

 

    哪有人生病连着生一个半月?生着病,竟然还能陪着王后,跑到牧场去玩耍?

 

    这个大王就是贪图享乐,被梁国来的和亲公子『迷』昏了头。

 

    一直到了第四次朝会,已经过了两个月。

 

    万岁宫中,派去催促大王上朝侍从第四次败兴而归。

 

    众臣见他这副模样,不用多问,也知道,大王肯定是又称病不朝了。

 

    原本他们就没见过赫连诛几面,赫连诛在他们之间,更谈不上有什么威信,鏖兀人一向直爽,有什么便说什么。

 

    一个武将模样的人朗声道:“大王病了这么久,宫中太医到底是干什么吃?这么久了,连大王病都治不好?还是我等去大德宫探望大王吧。”

 

    此话一出,即有许多大臣附和。

 

    又有人出来打圆场:“其实前几次朝会,在三位大人主持,也都还算顺利,大王既然病着,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他是被太后留那位臣胡哲瀚推了一把,才出来说话。

 

    可是他人微言轻,实在是压不住愤愤翻滚群情,站在胡哲瀚身边绥定一时恼了,怒吼一声,把所有议论都镇压去:“全给我闭嘴,大王说病了就是病了……”

 

    他早不把赫连诛放在心上,这样的话脱口便出来了。

 

    胡哲瀚眉心一跳。

 

    要出事,绥定这样一吼,哪里像是“大王说自己病了”,分明就像是“太后指派大臣说大王病了,大王不得不称病不朝”。

 

    鏖兀臣子最是不服管教,虽然这几年都是太后听政,但也是被太后说大王年纪还小、应先在溪原念书言辞给糊弄住了。

 

    这倒好,他这一喊,连太后指派的臣子都敢胁迫大王,直接坐实了大王受胁事实。

 

    胡哲瀚赶忙按住绥定,让他闭嘴。

 

    但他隐约觉得,仿佛是在不知不觉间中了谁计策。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刚被绥定镇压住的大臣们,又都激愤起来。

 

    果然,他们都将注意力从“大王躲懒”,转到了他们身上。

 

    “绥定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太后委派你辅政,我看你近来去大德宫去得也不勤,怎么你说大王病了,大王就该病了?”

 

    “怕不是你们借着太后不在的时候,仗着大王年幼,欺上瞒,意图谋反吧?”

 

    胡哲瀚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认下也不是,不认下也不是。认下了,他们三人是谋朝篡位;不认下,被他们句句撇清太后,可就不太干净了。

 

    鏖兀实在是民风淳朴,朝堂之上,两边骂战不休,太后留亲信竟然还落了风。

 

    混『乱』之中,一个年轻的小吏竟拖着一把凳子,趁『乱』跑到了最前面。

 

    胡哲瀚心道不妙,要让人上前比他给拉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小吏把凳子放好,爬上去,站在高处,朗声道:“诸位静一静,且听我说。其中内情我知道,大王确实无病,但大王也是不得不称病不上朝。”

 

    底大臣窃窃私语:“那是谁?”

 

    “我乃礼部尚书的代笔小吏,比不上诸位大臣位高权重,但我前几日在收拾尚书大人的书房时,发现了一封奏章。”他从袖中拿出一封奏章,举得高高,“这是大王批复,有关三月春祭奏章。”

 

    三月春祭,应是礼部『操』办,大巫主持祭祀,现在都五月了,都过去多久了?

 

    众臣面面相觑。

 

    “大王批复,事事认真,字字认真。可是这封奏章,却被丢在废纸堆里。”那小吏环视过众人,“我等臣子如此轻慢大王,大王岂能不称病上朝?”

 

    礼部尚书是太后的人,与胡哲瀚有些交情。胡哲瀚上前要把小吏给拉来:“你说这封奏章是在礼部找到的,有什么证据?怕不是……”

 

    小吏翻开奏章:“礼部签收奏章印章好好地印在上边,分明就是大王宫中批复奏章之后,送去礼部,礼部不管不顾,如此轻慢。大王在奏章上说,今年是我鏖兀立国整五十年,今年的春祭应更加盛大一些,可是礼部,竟是连大王吩咐都不听了。”

 

    “若是再去六部找找,说不定到处都能看见大王批复奏章呢?可是谁把大王批复放在心上了?说不定你胡哲瀚,就连大巫那儿都有一两封呢,你们可曾看到过?”

 

    “胡哲瀚,你可是太后留,辅佐大王大臣。大王批复被弃如废纸,你非但不维护大王,反倒处处维护礼部,是何意思?难不成……”

 

    难不成这就是理政大臣胡哲瀚意思?

 

    再难不成,这就是太后的意思?或许太后根本就不想让大王主政?

 

    众臣忍不住顺着他引导联想。

 

    “胡哲瀚你这山野间『乱』拱『乱』撞豪猪!”

 

    随着一句经典鏖兀粗口的开场,两边人又开始吵了起来,群情激奋,已经抄起家伙来了。

 

    胡哲瀚动了动嘴唇,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就……

 

    明明这两个月都很好的,他们理政,大王撒手不管,他以为这是他们两边的默契,可是……事情怎么就变成他们胁迫大王了?

 

    殿中再次陷入混『乱』,不知道过了多久,绥定刷的一声抽刀出鞘:“都给我……”

 

    他话还没说完,殿门前就传来了一声。

 

    “众卿这是在做什么?”

 

    胡哲瀚抬头看去,只见赫连诛就站在殿门前,一身鏖兀传统首领袍服。

 

    他长得太快,两个月前做衣裳,就已经短了一截。

 

    原本站在凳子上小吏下来了。

 

    赫连诛看了他一眼,再看向胡哲瀚,道:“原本我是病了,但是听说你们吵起来了,特意过来看看。”

 

    他生龙活虎的模样,哪里像是病了模样?

 

    胡哲瀚心中有一个声音道,完了,事情办砸了。

 

    赫连诛前两个月不上朝,是因为他知道,前两个月,就算他上了朝,他也根本做不了什么事情。

 

    他这时候再来,把自己不上朝原因都推到他们身上,底臣子们对他,可就是无有不遵了。

 

    胡哲瀚心沉了去,倘若这一切真是大王设计,那他可真是心计太重了。

 

 第58章 风起云涌【二更】

 

    原本振臂高呼的代笔小吏最先反应过来, 从凳子上跳下来,俯身便拜:“拜见大王!”

 

    随后万岁宫中众臣齐齐下拜,山呼不绝, 如震江河。

 

    赫连诛穿过跪拜在地上的众臣, 他没带一个随从,倒真像是听说万岁宫里吵起来了, 匆忙过来的。

 

    但他脚步不急不缓,每一步都跨得果断有力,就这样一步步走向帝阶上尘封许久的王座——

 

    太后听政, 挂起帘子在后殿听政。作为梁国和亲公主,她还没有胆子, 在一众鏖兀臣子面前, 坐上鏖兀大王的宝座。

 

    这个位置许久都没有人坐了, 就像是待摘的果实、诱人的花朵, 更像是致命的陷阱。

 

    先王死在这个位置上,赫连诚还没等靠近这个位置就死去了,太后在帘子后面、摄政王在帝阶之下, 窥视这个位置窥视了好久。

 

    赫连诛走上帝阶, 在这个位置上坐下。

 

    云淡风轻, 举重若轻。

 

    或许他的身形还比不上成年人,但已经是十分宽厚了, 他坐在龙椅之上,仿佛这个龙椅就是为他而造的。

 

    做北面南,仿佛整个鏖兀也是为他而造的。

 

    他是草原的主人。

 

    众臣起身,却又忍不住再拜。

 

    拜了三拜, 算是鏖兀的大礼。

 

    赫连诛望着下边, 唇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与两月前见胡哲瀚、大巫他们的笑容不同, 褪去稚气,坦坦荡荡、毫不掩饰的畅快。

 

    待众臣全部归位,赫连诛才开了口:“你们在吵什么?说来我也听听。”

 

    方才带头的那小吏仍旧带头:“臣等担心大王安危,害怕大王被不轨之人所蒙蔽,如今见大王安然无恙,臣等就放心了。方才失了态,请大王恕罪。”

 

    众臣又拜:“请大王恕罪。”

 

    赫连诛但笑不语。

 

    只听那小吏压低语气道:“只不过微臣一介小吏,顶撞了尚书大人,还擅自揣测胡哲瀚大人,微臣惶恐。”

 

    赫连诛却问:“你在礼部任职多少年了?”

 

    “微臣不才,只五年。”

 

    “五年很长了。”赫连诛道,“你很好,细心大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礼部尚书了。”

 

    小吏连忙再拜:“微臣塞凡谢过陛下。”

 

    礼部尚书登时汗湿背后,两股战战,想要跪下求情,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冤枉啊,他根本就不知道大王会批复奏折,先前胡哲瀚不是说,大王不爱管政事,说好了,朝政都交由他们处置吗?

 

    或许他根本早已经忘记了,只是随手把奏章放在桌上,又随手一拂,奏章就掉进了废纸堆里。

 

    他转头看向胡哲瀚,胡哲瀚也立即紧张起来。

 

    所幸他还算有半点理智,没有把胡哲瀚攀咬出来。

 

    胡哲瀚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赫连诛的目光又落到他身上,他心中咯噔一声,手上汗毛都竖起来了。

 

    太可怕了,他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赫连诛就像是一头狼,平时不声不响地蹲在一群最强壮的狼里,蛰伏两个月,搅闹得狼群内讧,然后他才跳出来,平息内讧,坐上了头狼的位置,再趁势把他不喜的人全部除去。

 

    太后走的时候,可没说大王这么难缠啊。

 

    他背后的汗刷地一下就浸透了衣裳,却不想赫连诛看向他的目光,又在瞬间,从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厌憎,变得平静如水。

 

    赫连诛什么也没说,就收回了目光。

 

    他这副模样,在其他臣子眼中,就变成了大王忌惮太后留下的三个臣子,想要除去,却不能除去,被掣肘的可怜模样。

 

    直至此时,众臣心中都有了各自的想法。

 

    赫连诛对底下众臣道:“从前我不上朝,诸位不也是照常上朝,鏖兀不也是照常运转吗?我在不在,并不是什么大事,诸位也不必为了我一个大王伤了和气。”

 

    众臣见他这样委曲求全,心中更加心疼。

 

    这可是十四岁的小大王啊。

 

    一番场面话,赫连诛说得得心应手。

 

    最后他又将目光投向胡哲瀚那边:“这是我头一次上朝,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诸位多多指点。”

 

    胡哲瀚忙低头道:“臣惶恐。”

 

    “第一次上朝,朕只有两件事情。”

 

    赫连诛先前都是用寻常的自称,忽然换了鏖兀话里大王的自称,众人赶忙都提起精神来。

 

    “第一件事,三月的春祭,朕无缘参与。但是今年是鏖兀建国五十年,朕想在六月,再办一次隆重的夏祭。你们看好不好?”

 

    赫连诛话里话外,一心一意为了鏖兀打算,他们哪有不应的道理?

 

    众臣都俯首称是,赫连诛笑了笑,最后看向大巫:“大巫,你说呢?”

 

    胡哲瀚的冷汗刷地一下又下来了,原来他方才的感觉就是假的。

 

    赫连诛看的是和他站在一起的大巫,而不是他。

 

    大巫早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胆战心惊,勉强定下心神,行礼道:“谨遵大王旨意。”

 

    赫连诛满意地收回目光:“第二件事,先王……”

 

    他一说这两个字,想到先王,就觉得嘴里泛着一股恶心。

 

    但他现在必须借用一下先王的名义。

 

    先王活着的时候没给他什么东西,死了能借他一用,也算是死得其所。

 

    “先王遗志,要将鏖兀变成和梁国一样的国家,可惜鏖兀改制未完,先王撒手人寰,庄先生退隐山林。朕年幼时得庄先生教导,深知改制不可中断,所以,朕想重拾十余年前,因先王驾崩而中断的改制,将庄先生请回来。”

 

    其实当时的改制,在先王看来肯定是已经完成的了,否则他不会急急地就把庄仙给发配。

 

    不过现在的大王是赫连诛,赫连诛改制没完,改制就没完。

 

    但是这件事情不像第一件春祭一样简单,众臣皆面露疑色,赫连诛却直接道:“众卿没有异议的话,朕便将庄先生请过来了。”

 

    他站起身,众人这才听见,早已经有车轮碾过的声音在缓缓靠近。

 

    已经不用他们考虑了,赫连诛已经替他们做了决定。

 

    他们回头看去,只见两列侍卫护送,当中一辆马车,由八匹纯白骏马牵引。马车檐下青铜铃铛摇晃,金光熠熠,发出清脆的声响。

 

    马车不停,径直来到了万岁宫门前。

 

    赫连诛也已经穿过殿中人群,来到了殿外。

 

    马车停下,铃铛仍在摇晃。

 

    马车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却是一个少年从里边探出头来。

 

    赫连诛看见他,才没忍住露出一个真心的笑。

 

    阮久也朝他回笑了一下,然后跳下马车,回身重新掀起帘子:“老师?”

 

    庄仙把手递给阮久,由他扶着,才下了车。

 

    他束好白发,修整了原本杂草一般的胡子,穿的是梁国的衣裳,轻衣缓带,虽是平民青衣,风骨尽显。

 

    鏖兀朝中年纪较大些的臣子几乎都认得他,他们只觉得庄仙与几十年前并无两样,一双眼睛虽然生了皱纹,却仍然锐利,一点儿都不像是老人的眼睛。

 

    赫连诛向他行了礼,唤了一声:“庄先生。”

 

    然后上前,牵住了阮久的手。

 

    庄仙保持僵硬的微笑,怎会如此?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重新出仕的,他还抓阮久的手?

 

    鬼迷心窍啊鬼迷心窍,松开我的学生!

 

    赫连诛请庄先生先他半步而行,自己牵着阮久,在他身后右侧走。

 

    已经是极大的尊重了。

 

    随后庄仙一屁股挤开胡哲瀚,在下首第一个位置站定。

 

    而赫连诛牵着阮久,重新在龙椅上坐下。还往边上挪了挪,给阮久让了位置,阮久倒也不客气,和他挤一块坐着了。

 

    赫连诛对众人道:“此次庄先生肯出仕,多亏了王后。王后许久之前就拜了庄先生为师,庄先生也是看在王后的面子与诚意上,才肯重回朝廷的。”

 

    他说着就捏了捏阮久的手。

 

    讨要奖励。

 

    这当然是他故意安排的。

 

    他两个月不上朝,不单他自己被朝野骂了两个月,阮久也被牵连了。

 

    许多说阮久是梁国特意送来迷惑大王、勾引大王的,引诱得大王都连续两个月不上朝了,简直就是只小狐狸变的。

 

    把庄仙出仕的功劳全部放在阮久身上,往后就不会有这样的传言了。

 

    他们会说阮久是个有才智有谋略,还有诚心的小可爱,庄老先生和他都是忘年交,还有大王和王后最般配。

 

    当然,如果阮久什么时候愿意迷惑他一下,那就更好了。

 

    *

 

    要继续改制的事情就这样被赫连诛宣布了,朝臣们不得不接受,包括太后留下的那些人。

 

    这就是他的真正目的,两个月前,甚至更久之前的目的。

 

    宣布退朝,赫连诛与阮久在后殿休息。

 

    庄仙与最早在朝上说话的那个小吏,现在已经是礼部尚书的塞凡,前来拜见。

 

    赫连诛坐在小榻上,松了松衣领,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扬手把手帕丢回去。

 

    他看向塞凡:“辛苦你了。”

 

    “臣不辛苦。”

 

    庄仙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赫连诛:“不是吧?大王,这么些年,你就在朝廷里安排了一个人?还是个代笔小吏?”

 

    赫连诛道:“人不在多,够用就行。”

 

    塞凡双眼放光地看着庄仙,然后一把握住他的手:“您一直是我的榜样,我一直很崇拜您的!”

 

    赫连诛摆摆手:“出去说私事。”

 

    塞凡就这样拽着庄仙出去了,他们一走,赫连诛就动作利落地翻过小榻中间的桌子,和阮久坐在一起。

 

    “唉,我好累啊,软啾。”

 

    其实他一点都不累,他血液里渴望权势的因子还在不断叫嚣,他甚至想焚化一切。

 

    他只是想找个借口,和阮久贴一贴。

 

    他抱着阮久,使劲蹭了一下他的脸,然后用脚把桌案踢开,蜷起已经略显高大的身子,在阮久身边躺下,脑袋枕着他的腿。

 

    阮久摸摸他的卷卷毛:“夏祭也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要。”赫连诛没有犹豫,“接下来不论我做什么事情,我都要软啾和我一起。”

 

 第59章 这么奇怪【一更】

 

    赫连诛抱着阮久, 在万岁宫后殿好好地睡了一觉。

 

    太后留下的三个臣子,却再也冷静不下来了。

 

    今日朝会上,短短几个时辰, 便将他们同朝臣剥离开来。

 

    下朝的时候, 朝臣们看他们的眼神都不太对了。太后凭借他们三人,多年来, 在朝中苦心经营出来的威信,顷刻间荡然无存。

 

    而大王仅凭一次朝会,便将朝中臣子的心全部收拢起来, 还做出了继续改制这样重大的决定。

 

    虽然不知道究竟还要如何改制,但他们三人心中都清楚, 大王不是个善茬, 他会在改制之中, 将太后多年维持的爪牙, 一根一根全部斩断拔除。

 

    他们都太小瞧大王了。

 

    大王心机极重,又按捺得住性子,只等着时机成熟, 一击毙命。

 

    这一次朝会还不算, 赫连诛只是罢免了礼部尚书, 却放过他们三个,接下来这几个月里, 只会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们。

 

    三个人在大巫的府邸上商议此事,绥定气愤地扬手一拍桌子,一声巨响,将桌面拍出一个裂缝:“还真是小看他了, 他的心思也太重了, 谁知道他……”

 

    胡哲瀚瞥了他一眼:“还是想想, 接下来该怎么办吧。这件事情我先写信禀告太后,在太后回来之前,我们总不能……败得太惨。”

 

    绥定仍旧骂骂咧咧的,胡哲瀚指望不上他,便看向大巫:“大巫,您觉得呢?”

 

    大巫有些出神,却低声道:“只怕太后如今也自顾不暇。”

 

    其余两人都听不明白,胡哲瀚问:“太后这回是不是真的病重了?怎么一定要去行宫修养?”

 

    大巫回过神,含糊地点了点头:“嗯,病得有些厉害了。”

 

    一时间,三个人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有些束手无策,敲定了一些事情之后,两人便起身离开。

 

    侍从仍旧不敢入内,大巫独自一人坐在会客厅中,仍旧兀自出神。

 

    今日朝会上,赫连诛的眼神让他觉得恐慌。

 

    他敢肯定,赫连诛已经知道了那句“不可近女”的批语的内情。

 

    坐在宝座上的赫连诛,一直在看着他,用那种饱含深意的眼神。

 

    分明是先王和太后的亲生孩子,他却一点都不像这两个人。他比先王更决绝,更狠心无情,比太后更疯狂,更歇斯底里。

 

    也是,这两个狠人生出来的孩子,能有什么好的?自然是比他们两个都还要狠。

 

    大巫没由来地觉得有些冷,他抱紧胳膊,长舒了一口气。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出现,也让他觉得无比害怕。

 

    庄仙。

 

    庄仙第一次出现在鏖兀朝堂上的时候——他是指庄仙二十来岁,先王还在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万岁宫,尚京皇宫是后来才营建的,当时他们在皇帐里上朝。

 

    那时候他就是大巫了。尽管他才二十岁,但他第一眼看见庄仙时,就知道,这个读书人不好惹。

 

    后来的事情证实,果真如此。

 

    庄仙一来,便撺掇着先王改制,照着梁国来改,改得整个鏖兀大变了样。庄仙简直要翻了鏖兀的天,谈笑之间,就定了朝中官员的生生死死。

 

    当然,改制的事情,大巫自己也有参与。

 

    在先王的安排下,大巫与庄仙见了面,庄仙花费一个昼夜的时间,说服大巫帮他改制。

 

    那一个昼夜,大巫透过烛光,在庄仙发亮的双眼里,看见了一个全新的、无比强盛的鏖兀。

 

    做大巫,常年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波澜不惊的湖泊,庄仙是那个投下石块的人。

 

    所以他也被庄仙撺掇着,参与了改制,也是他这位大巫,在议论纷纷之中,开了神职参政的前例。

 

    先王、庄仙,还有他,或许曾经也是最稳固的联盟,在改制这条路上,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大巫以双手掩面,他忍不住想起今日上朝时,庄仙挤开胡哲瀚的场景。

 

    和以前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有无数次的朝会,都是那样,先王坐在上面,他和庄仙站在下面。

 

    但是事情很快就变了。

 

    大巫本以为自己是鏖兀里、除了大王、地位最高的人,毕竟他在鏖兀代表了天意,代表了天神阿苏陆。

 

    他尽全力协助庄仙改制,但他绝没有想到,庄仙最终会将改制的矛头指向他。

 

    庄仙想把鏖兀的巫师都给废了,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他这个巫师头头。

 

    庄仙甚至没有同他提过一句,就要在朝会上废了他。

 

    庄仙当然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管不顾。在废除大巫之后,他还想让这个大巫帮他劝服其他部落的巫师。

 

    他同先王、同庄仙大吵一架,重新做回自己不参政的大巫。

 

    尽管后来先王劝下了庄仙,力保巫师职位,让巫师成为最后一个鏖兀传统的职位,他也下定决心,再不掺和他们的事情。

 

    但是很快,先王与庄仙也分道扬镳了。

 

    先王变得暴戾多疑,对梁人厌恶至极,庄仙则保持着自己不肯低头的秉性,准备去其他部落,另谋出路。

 

    先王实在是多疑,再不肯用庄仙,却也不肯放他去别的地方,险些把庄仙的双腿给砍了。

 

    砍腿这种事情大巫怎么会知道?

 

    自然是因为庄仙的腿,最后还是大巫出面保下来的。

 

    一场轰轰烈烈的改制就这样惨淡收场,最后先王驾崩,赫连诛即位。

 

    早晨赫连诛在朝会上说,改制还没完成,旁人都不以为然,只有他和庄仙心里清楚,改制哪里是还没完成,简直就是一败涂地。

 

    大巫叹了口气,坐得太久,腿脚都麻了。

 

    他捶着腿站起身,让人备车。

 

    *

 

    马车从大巫府里出来,一路向庄府去。

 

    尚京城里只有一个庄府,从前先王在新建王宫时,一同给庄仙造的梁国样式的宅子。

 

    这宅子许多年没住人了,赫连诛原本想给庄仙换一个住处,但是庄仙说原来的宅院就很好,不用换了。

 

    于是今日下朝之后,庄仙又回到了庄府。

 

    大巫的马车在庄府门前停下,车夫刚要去敲门,大巫却忽然掀开马车帘子:“慢着。”

 

    车夫回头,大巫思忖许久,最终还是放下了帘子:“改去皇宫。”

 

    车夫虽然不解,但还是依言行事。

 

    鏖兀效仿梁国许多年,却也没有学个十足像。

 

    大巫要进宫,不用通报便直接进去了。

 

    他穿了大巫的彩衣袍服,霜发扎成两缕,垂在耳边,像是有什么急事。

 

    下了马车,步行至大德宫前,他站在紧闭的宫门前,侍从开了门出来,很快又将门关上,不让他瞧见里面的场景。

 

    “大王上朝累坏了,正睡着呢,大巫若是有事,还是明日再来吧。”

 

    大巫点头,心中松了口气。

 

    赫连诛不愿意见他也是对的,见了他,他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禀报。

 

    他转过头,刚要走,就听见前面传来说笑声。

 

    王后拿着风筝,和侍从有说有笑地从宫道转角处转出来。

 

    阮久缠绕着手里的风筝线,随口道:“乌兰,我觉得下次可以做一个超大的风筝,粘上羽毛,让格图鲁去放。然后我就骗小猪说,我想要那只大鸟,让他去射。”

 

    乌兰忍俊不禁,抬眼看见大巫,暗中扯了扯阮久的衣袖。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原本跟在他身后的赫连诛就退了回去。

 

    赫连诛就是为了避开这些人,才跟着阮久出去玩的。

 

    阮久再看了一眼,见他站好了,才上前唤了一声:“大巫。”

 

    大巫点点头:“王后。”

 

    其实他们没怎么见过面,不过是阮久和赫连诛大婚的时候,大巫作为典礼的主持见过。

 

    阮久很真诚地朝他笑了一下:“马上就要下雨了,大巫还是快回去吧。”

 

    大巫不知道该说什么,刚要走,阮久伸出手,接了两三点雨滴:“已经下雨了。”他转头吩咐乌兰:“进去拿一把伞。”

 

    乌兰应了,推开宫门进去。

 

    阮久站到宫墙的屋檐下边避雨,大巫想了想,也站过去了。

 

    大巫看了他一眼,问道:“王后是庄仙的学生?”

 

    “嗯。”阮久点点头,又压低声音,“他从来不打我手板。”

 

    大巫笑了一下,眼角皱纹深深地陷进去。

 

    雨渐渐大了,很快就打湿地面。

 

    阮久微微抬头,看着大巫的头顶。

 

    大巫是一身彩衣打扮,头上帽子插着三支彩色的羽毛,阮久有点喜欢那羽毛,就多看了两眼。

 

    乌兰还没有出来,阮久想了想,又道:“老师和我说过一些他年轻时候的事情。”

 

    大巫面上笑意一凝:“是吗?”

 

    阮久笑道:“嗯,他说我要珍惜现在还算听话的赫连诛。”

 

    大巫也没忍住笑:“还有呢?”

 

    “还有,他说他有一点儿对不住大巫,年轻的时候太气盛了。”

 

    才一点儿,庄仙从来不会低头。

 

    大巫又是笑了一下,随后乌兰就拿着伞出来了:“大巫。”

 

    “多谢。”他接过伞,向阮久道了一声“告退”,便撑伞离开了。

 

    阮久回头,看着他离开了,就喊了一声:“小猪。”

 

    赫连诛从宫墙那边走出来,拍了拍身上的雨水,随后接过乌兰递过来的伞。

 

    自从不久前他长得比阮久高之后,就一直是他撑伞了。

 

    两个人一同进门,阮久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见他?”

 

    赫连诛道:“夏祭的时候。”

 

    阮久摸了摸鼻尖,想起先前赫连诛和庄仙说话,他在旁边听着。

 

    庄仙抱着那只小羔羊,笑着说:“他就是个迷路的小羔羊,这些年应当没做太多错事吧?”

 

    赫连诛说没有,除了批命的那句话。尽管大巫已经不参政很久了,但是因为批命的这件事情,太后一直以为大巫是听命于她的人,或者说,大巫投靠赫连诛的路已经被这句批命彻底斩断,他只能被绑在太后的船上。

 

    庄仙便道:“大王若是肯用,他也不是不能用,就是现在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在这之前,阮久已经从庄仙那里,听说了先前的事情。

 

    庄仙嘴上不说,但是凭着这几天相处对他的了解,阮久看得出来,他好像有点想保大巫。

 

    所以方才,阮久才会同大巫说那两句话。

 

    *

 

    这阵子,赫连诛借着改制的名义,彻底打散朝廷原本的官职安排,起用了许多新人。

 

    太后不是自诩对朝廷十分熟悉,不是觉得他一年上不了手吗?

 

    那他索性把太后也拉下来,大家一起上不了手好了。

 

    一年之后,太后回来,面对的也是极其陌生的朝廷了。

 

    他这几天忙得很,经常很晚的时候才回到房间睡觉,很多时候阮久早就已经睡下了,他匆匆洗漱一番,就钻进帐子,抱着阮久睡觉。

 

    这天早晨,阮久一醒来就看见窝在怀里的赫连诛,觉得热,把他往边上推了推,要自己睡,还没来得及翻身,赫连诛就又黏上来了。

 

    他哼唧道:“软啾……”

 

    阮久闭着眼睛,把脸埋进枕头里:“……别乱动。”

 

    赫连诛抱着他蹭了蹭,大早上的,阮久实在是受不了了,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别乱动!你会后悔的!”

 

    阮久捏了捏他的脸,却忽然摸到一块不太一样的地方。

 

    他抬起头,迷迷糊糊的,看见赫连诛的下巴上破了一道口子。

 

    难不成是他刚才打的?阮久傻乎乎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没留指甲啊。

 

    他凑近了看,才发现流血早已经结痂了,肯定不是他弄的。

 

    阮久和他躺在一个枕头上,阮久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小猪。”

 

    赫连诛一个劲地把脸往他那里凑,仿佛他身上有什么好闻的气味:“嗯?”

 

    “你的脸怎么了?”

 

    “什么?”

 

    “这个。”阮久碰了碰他下巴上的伤口。

 

    赫连诛的声音比从前粗了一些,还低沉了一些:“刮胡子。”

 

    阮久觉得好笑:“你怎么这么早?他们没有帮你刮吗?”

 

    “没有。”赫连诛困倦地摇摇头,“可能是前阵子事情太多,昼夜颠倒得太厉害,一夜之间就冒出来了,不过只有一点点,我自己刮掉了。”

 

    “以后还会再长的。”

 

    “好麻烦。”赫连诛还有些嫌弃。

 

    “那你就一直做一个小孩子吧。”

 

    “不要。”这件事情赫连诛倒是断然拒绝了。

 

    阮久闭着眼睛,笑了一下,随便摸摸他的脸:“睡吧,乌兰还没来喊,还能再睡一会儿。”

 

    阮久的手在他脸上胡乱地抹来抹去,没怎么注意,指尖就碰到了他脖子上的突起。

 

    原本困意十足的赫连诛像是被碰到了什么开关一样,猛地就睁开了眼睛。

 

    他喉间一紧,这几天才明显出来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点口干舌燥的。

 

    他转头去看阮久。阮久早已经重新入睡了,稍稍仰着头,呼吸匀长。

 

    赫连诛早知道他长得很漂亮,否则也不会一眼就挑中他做自己的王后。

 

    但是阮久近来漂亮得有点过分了,他长开了,原本让他的脸显得有些圆润的婴儿肥褪下去了,明媚又张扬。因为仰着头,呼吸就打在赫连诛的脸上,噘着嘴,向别人讨吻似的。

 

    赫连诛瞧见他自中衣里伸出来的白皙的脖子上,也有那样一小个突起。

 

    赫连诛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

 

    奇怪,阮久就没有他那样大的反应。

 

    赫连诛摸了两把,正要捏一捏的时候,就被阮久拍开手了。

 

    “别乱动。”

 

    阮久推开他,要翻过身自己睡。赫连诛又下意识黏过去。

 

    阮久忽然觉得,赫连诛贴过来的时候,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不对劲的感觉也只持续了一瞬,很快就消失了。

 

    他也就没放在心上。

 

    他看不到的是,在他背后,赫连诛正以一种上半身贴着他,下半身远离他的古怪姿势抱着他。

 

    赫连诛自己也不知道,他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他想要抱着阮久,又不想吓着阮久,就只好这样了。

 

    唉,软啾应该不会嫌弃他吧?

 

 第60章 小巫大巫【二更】

 

    遵大王的旨意, 礼部在六月筹办夏祭,作为春祭的延续。

 

    按照春祭的惯例来办,比春祭还要隆重。

 

    大王又说, 不能忘本, 要告慰鏖兀列祖列宗,所以特意增添了一项流程。

 

    夏祭前一夜, 在祖庙守灵。

 

    由大王和大巫共同在祖庙留守。

 

    已经是夏天了,入夜之后,余热未散, 祖庙紧闭着门窗,密不透风。

 

    正中几列牌位, 是鏖兀历代首领的牌位。

 

    赫连诛与大巫就站在牌位前, 两个人都一动不动。

 

    阮久坐在外面走廊上, 庄仙陪着他。

 

    庄仙抱着手, 靠在廊柱上:“小啾啾。”

 

    阮久抬头:“干嘛?”

 

    “你干嘛不进去?”

 

    “里面太热了,又不让开窗户。”

 

    庄仙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不愿意进去。”

 

    阮久疑惑:“我本来就不愿意进去啊。”

 

    “不是,我是以为, 因为你是梁人, 你才不愿意进鏖兀的祖庙。”

 

    “啊?”阮久还是很疑惑, “我已经进去过了,里面没什么好玩的。”

 

    “你什么时候进去的?”

 

    “去年, 有一次小猪在里面……”哭了,然后阮久进去看他。

 

    “好吧。”庄仙道,“你猜里面多久能完事?”

 

    阮久想了想:“大概一刻钟吧。”

 

    庄仙嗤了一声:“胡说,哪有这么快?要劝服里面那个人, 我年轻的时候, 可是花了一天一夜。”

 

    “是吗?”

 

    “是啊。”庄仙走到他身边, 在他身边坐下,压低声音,“他是个不会算卦的巫师。”

 

    “什么?”

 

    “里面那个,鏖兀的大巫,他不会算卦。”

 

    算卦是梁国的说法,鏖兀另有一个词,用来形容巫师与天神的交流。

 

    西北边的部落们,虽然拥有各自不同的领土,但是却共享着类似的文化,图腾花纹,民俗民风,还有巫师。

 

    他们的巫师与神交流,通过卜算,解答传达神的意见。

 

    庄仙抱着手,淡淡道:“他出生在大巫家族,他父亲把大巫的位置传给了他,他才能够当上大巫的。”

 

    “他从小的时候就不会卜卦,你看过鏖兀巫师卜卦吗?把一堆彩色的石头丢进火里烤,等火烧完了,就那树枝拨两下,看看烧出来的颜色是什么样的,按照颜色来卜卦。”

 

    庄仙的声音愈发低了:“可是他,根本就分辨不出颜色。”

 

    阮久十分惊诧:“那……大巫没有被发现过吗?”

 

    “他的长辈都知道,但是为了保住家族传承的大巫的职位,他们故意不告诉他。他每一次卜卦,他们都说他卜得对。”

 

    “那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分不出颜色的?”

 

    “我认识他之后,有一次我不小心发现的,当时年轻,一时心直口快,就告诉他了。”

 

    阮久觉得有点可怜:“那他岂不是很伤心?”

 

    “不。”庄仙道,“那时候他已经是大巫了,就算他卜错了,也没有人敢说。更何况,他家里根本没有教他,什么是卜对,什么是卜错。他只知道,只要是自己卜的,就是对的。”

 

    “……”阮久沉默。

 

    “正是因为他不会卜卦,他每次做出的批语,都是基于他自己对鏖兀最好的期望,他是天底下最希望鏖兀好的人。”

 

    阮久更加沉默了,半晌才道:“那说小猪不能娶姑娘,也是基于对他最好的期望吗?”

 

    “那是我离开之后的事情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庄仙起身,走到门前,耳朵附在门上:“不如我们来听一听,他是怎么向大王解释的吧。”

 

    阮久蹙眉,试图劝阻:“你这样不太好吧?”

 

    庄仙回头,朝他挑了挑眉。阮久犹豫了一下,也靠过去,趴在门上了。

 

    *

 

    殿中寂静一片,许久都听不见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没等他们说话,大巫的身形晃了晃,咚的一声,直接倒在地上了。

 

    不开门窗透气的祖庙实在是太热了。

 

    赫连诛没有回头,阮久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推开门要进去了。

 

    大巫都一把年纪了,中暑会死人的。

 

    但是他开门的时候,忘了跟庄仙说一声,庄仙也咚的一声趴在地上了。

 

    “老师,对不起。”阮久连忙把他给扶起来,又上前把大巫给扶起来。

 

    赫连诛没有说话,却走到一边,把窗子推开了。

 

    他一路走一路推,要将一排的窗子都推开。

 

    微凉夜风将冷冷月光吹入殿中,吹动牌位前两列白烛。

 

    正殿极大,赫连诛一直走到宫殿最后,推开最后一扇窗子。

 

    狂风涌入之时,大巫徐徐醒转。

 

    阮久掐着他的人中:“您还好吗?”

 

    大巫看见是阮久,闭了闭眼睛,许久再睁开,看见宫殿那头、烛光照了一半的赫连诛的背影。

 

    烛光照在他身上,在墙上投出来的影子,比他更高大。

 

    大巫梗了一下,使劲咳嗽两声,仿佛是喘不上气。

 

    可是涌进来的风明明已经很大了。

 

    赫连诛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只问了一句:“为何?”

 

    大巫忍着咳嗽:“如果大王说的是批命的事情,我实话实说,我拿了太后的钱财,替太后办事。太后要断大王的子嗣,所以让我说,大王此生不能近女。”

 

    赫连诛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于是他又问了一遍:“为何?”

 

    大巫又要咳嗽,阮久拍拍他的心口,给他顺顺气,让他快说。

 

    阮久相信庄仙看人的眼光。

 

    大巫却只是咳嗽,咳嗽得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赫连诛回身,大步上前,从牌位上单手拎起一个牌位,丢到他面前。

 

    “你对着先王的牌位……”

 

    赫连诛原以为大巫对先王忠心,毕竟是一同改制过的人,大巫曾经为先王破了神职不议政的规矩。

 

    可能是先王临终前遗命,让他辅佐赫连诚,所以大巫将计就计,假意投靠太后,暗中伺机为赫连诚谋利。

 

    可是后来赫连诚死了,他也没办法,只能真正归顺太后。

 

    可是事情,好像不是赫连诛想的这样。

 

    他话还没说完,大巫就一声怒吼,两手举起先王的牌位,狠狠地将他的牌位掷到墙上。

 

    他犹觉不足,站起身,捡回来,继续砸了两下,直到将牌位砸得粉碎。

 

    做完这些动作,他身上的戾气才得以消散,体力不支地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谁也不帮。”他这样说,“我谁也不帮。”

 

    “不管是太皇太后、赫连诚,还是太后和摄政王,我谁也不帮。”

 

    “先王中止改制之后,我就卜了一卦,这是我此生唯一一个算准的卦。赫连家的男人,只要过了四十岁,就会变得暴戾多疑。”

 

    “这样的人管不好鏖兀,鏖兀迟早要败在赫连家手里。这么多年,鏖兀也是时候换个天了。”

 

    “太后搅乱了朝局,鏖兀马上就要变天了。乱世能者当大王,而不是谁的儿子当大王,鏖兀也是时候选一个新的大王、新的家族了。”

 

    大巫一脚踢飞地上的先王牌位的碎片,骂了一声:“去你娘的。”

 

    旁人这才明白,原来这才是他的动机。

 

    先王在改制上背叛他,背叛得彻彻底底,他不觉得赫连家的人能够继续做大王。

 

    他不扶持赫连诚,更不扶持摄政王,他让太后安居宝座。

 

    他原本不要安稳,既然改制不能一个全新的鏖兀,那么他就要打破整个鏖兀,重新建立一个新的。

 

    不破不立,原来如此,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庄仙要上前:“德曜,你糊涂啊。”

 

    大巫却往后退:“你也离我远点。”

 

    他看向被他踢走的牌位,再看看赫连诛,对庄仙道:“你也是顽强,被他父亲坑了一次,现在又巴巴地跑到赫连诛手里了,你还有多少年能在鏖兀耗着?”

 

    庄仙摊手:“我不知道,或许我明天就死了。”

 

    赫连诛用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看向大巫:“可是你的计划,已经失败了。”

 

    大巫的手死死地握住供案一角,才勉强维持自己不会倒下。

 

    “你原本想着,太后会搅乱鏖兀,大争之世,能者称王,而不是赫连家的人称王。可是现在,太后有了摄政王的孩子。”

 

    “鏖兀不会乱了,即使现在不想,等太后安稳生下孩子,孩子长大,太后和摄政王一定会尽力□□朝局。或许摄政王会把我杀了,自己称王,这样小小的动荡,于鏖兀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王位还是会在赫连家的人手里,你苦心经营多年,最后还是失败了。”

 

    赫连诛算是说到了点子上,直戳他的心肺,大巫的身形晃了两下,又要倒下。

 

    阮久赶忙上去把他扶住:“您还好吗?”

 

    大巫朝他苦笑了一下:“这一家子烂人,只有你是个好人。”

 

    说完这话,他就仿佛被人抽去了满身的力气,眼睛一闭,失去知觉,终于倒下了。

 

    *

 

    夜风从大开的门窗灌进宫殿,大巫被安置在殿中地板上。

 

    阮久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帮他把帽子摘下来,把厚实的衣裳解开透透气。

 

    要是一个人,一辈子都只穿着这样一件大巫的衣裳,一直穿到老,阮久觉得还挺敬佩他的。

 

    现在阮久有点明白庄仙说的那句话了,他做什么卜算,都是出于自己对鏖兀最真实的热忱。

 

    只是他好像,在遭到背叛之后,走错了路。

 

    庄仙说的倒是没错,他是只迷途的羔羊。

 

    阮久用手帕帮他擦擦脸。

 

    大巫醒来时,首先看见的就是阮久。

 

    这个他认为的唯一一个好人。

 

    他长叹一口气,然后阮久就被赫连诛拉走了。

 

    他躺在地上,坐不起来,就这样躺着。

 

    赫连诛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乱世当王,唯朕一人。”

 

    他说的是鏖兀的一句民歌,天神阿苏陆降临人世时,对草原众生说的一句话。

 

    “你自己选。”

 

    你现在改道还来得及。

 

    赫连诛说完这话,就拉着阮久离开了。

 

    他才懒得在这里守灵,不过是为了给大巫施压,才把地点选在这里。

 

    现在话说完了,他要带着阮久回去睡觉了。

 

    他拉着阮久走到殿门前,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举起自己与阮久交握的双手。

 

    “谢谢你给我送来的王后。”

 

    倘若没有那一句批命,恐怕阮久也不会过来。

 

    *

 

    大王离开之后,庄仙朝大巫伸出手,要扶他起来:“诶。”

 

    大巫一把拍开他的手,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一把将他按在地上。

 

    他骂了一句什么,庄仙没听清。

 

    *

 

    坐上回宫的马车时,阮久还有些怀疑。

 

    “你就说了一句话,有用吗?要是大巫还是不站在你这边,那该怎么办?”

 

    “不会的,他自己拎得清楚。”赫连诛挑了挑眉,“他说什么不破不立,这些年也没做什么大事,他还是不忍心动手,这只是他荒废这些年的一个借口。”

 

    “从前他是没得选,他以为我会为了批命的事情记恨他,他每次见我的时候,都很心虚。他害怕我报复他。他不是说,赫连家的人,都暴戾吗?他其实很怕我。”

 

    “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早就不忠于先王了。”

 

    “现在要他在我和摄政王叔当中选,他会选我的。比起现在的我,摄政王叔更像先王,而他又憎恶先王。”

 

    先王也挺厉害的,这么多人对他恨之入骨,做大王,怎么能做到他这么失败?

 

    赫连诛笑了一下,然后抱住阮久,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最近蹭蹭地长,尽管阮久还在长高,但是显然已经追不上他了。

 

    他已经比阮久高了,再做这样的动作,实在是有些别扭,但是他很喜欢。

 

    阮久还在想着大巫的事情,丝毫没有察觉赫连诛又在弄他的喉结了。

 

    成长中的小猪,对阮久身上的一切都很好奇。

 

    为什么阮久这么白?为什么阮久这么软?为什么阮久闻起来香香的?

 

    为什么他最近一看见阮久,一和阮久单独相处,他就觉得自己身上怪怪的?怪闷怪热的,也怪胀的。

 

    他真的一点都弄不明白。

 

    要是这些事情,也和朝政一样简单,那就好了。

 

    赫连诛偏了偏头,摸摸阮久的耳垂,耳垂也软软的,阮久身上就没有摸起来不舒服的地方。

 

    *

 

    正如赫连诛所料,翌日清晨,在定好的夏祭之前,大巫就进宫了。

 

    赫连诛恋恋不舍地从阮久怀里出来,洗漱之后,接见了他。

 

    大巫是和庄仙一起来的,两个人跪坐在软垫上,腰背都挺得很直,一言不发。

 

    赫连诛来了,他们才都起身行礼。

 

    “大王。”

 

    赫连诛抬手,让他们都坐。

 

    他也在两人面前坐下,看向大巫,等他开口。

 

    大巫一夜未睡,上半夜听庄仙说话,下半夜一个人会了府,思量了许久。

 

    他没几年可活的了,先王背离初衷之后,他就一直灰心丧气,低沉消极。先王死后,他还想出那么荒诞的理由来支持太后。

 

    现在看来,竟像是一场大梦。

 

    他垂眸,袖中的手握紧了:“太后在行宫的这几个月,大王想在朝中做什么……”

 

    “就做什么。太后那边,先前一直是胡哲瀚在写信,接下来由我亲自写信,放假消息,稳住太后,不惊动她,不让她知晓尚京城内真正的局势。她传来的指令,我会从中拦断,实在拦不住的,我会将这些事情对大王的威胁降到最小。如果可以,我会尽可能拖延她回来的时间。”

 

    赫连诛满意地点头,却没有说话。他在等着大巫继续说下去,大巫看了他一眼,道:“就是这样。”

 

    赫连诛仍是一言不发,大巫深吸一口气:“等大王需要什么批语,我也照办,就像当年说大王‘不可近女’一样。如果大王需要调动鏖兀巫师,我也可以从中协调。”

 

    他一口气把这段话说完,便将刚才吸进去的长气全都舒了出来:“这总可以了吧?”

 

    赫连诛淡笑:“再好不过。”

 

    大巫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又重新卷入朝政了,分明这么多年都没管过了。

 

    几十年了,他也不像从前那样年轻了,陪着一个十几岁的大王,替他谋划。

 

    他是真的不知道,在自己卜错的这么多卦里,这一卦是不是对的。

 

    *

 

    远在行宫的太后断然想不到,她留在尚京,用来监视朝中局势、执行她的命令的大臣,其中那个最有威信的,被赫连诛策反了。

 

    或者说,大巫从来都没有忠于她过。

 

    大巫能过来,阮久高兴得很,这几天都缠着他玩儿。

 

    “我只是喜欢大巫帽子上的三根羽毛。”

 

    大巫问起原因时,他只是这样说。

 

    大巫笑笑,然后抬手摸摸头上的羽毛:“这个还不能给你,等我要把大巫之位传给你的时候,再送给你。”

 

    阮久也朝他笑:“那大巫要教我卜卦吗?”

 

    “好啊。”

 

    阮久只是说说而已,但大巫却真的从袖中拿出三颗彩色的小石头,要教他认鏖兀的卦象。

 

    “这三种颜色的石头,是天神阿苏陆用来炼制鏖兀的三种石头。”

 

    阮久点点头:“嗯。”

 

    大巫不再说下去,却问他:“小啾啾,红色是什么颜色?”

 

    “是……”阮久这才想起,大巫是看不见颜色的,他想了想,握住他的手,使劲搓了搓,“就是像烤火的时候一样,这么暖和的颜色。”

 

    大巫笑了笑,继续教他。

 

    虽然他自己辨不清颜色,但他大概还知道什么卦象代表着什么寓意,这些内容也都有书卷记载。

 

    他没有儿子,也没有传人,如果阮久肯学,那就最好了。

 

    他教阮久,庄仙就有些不高兴了。

 

    他质问阮久:“你到底是谁的学生?”

 

    阮久专心摆弄小石头:“我是老师的学生呀。”

 

    “啊!”庄仙极为恼火,转头面对大巫,“我还以为这种迷信在你这里就结束了,反正你又没有传人,你做完大巫就算完了,你怎么又弄出来一个‘小巫’?你让我怎么改制?”

 

    大巫不理他,轻声指点阮久,阮久连连点头。

 

    “嗯嗯,懂了懂了。”

 

    大巫怜爱地摸摸他的脑袋:“要是你是大王就好了。”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啊?我可不行,我又不抗打,我只能做王后的。”

 

    “要是抗打的人就能做大王,那最该做大王的就是豪猪。性情宽厚的人才是鏖兀理想的大王,赫连家的人都不行。”

 

    庄仙道:“你偷着说吧,大王听见了,该不高兴了。”

 

    大巫道:“我从好几十年前就这样想了,我都忍了好几十年了,我都这么老了,总该让我说出口了。赫连煜,有疯病。”

 

    赫连煜是先王的汉名。

 

    这一句话,庄仙表示赞同。

 

    *

 

    阮久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学习,送走两位老师,回到房间。

 

    他走到床边,刚准备躺下歇一会儿,却没想到床上有人。

 

    赫连诛张开手臂,把他给接住了。

 

    奇怪。阮久疑惑,这时候赫连诛不该睡觉的,他一向很勤奋,现在应该在看奏章才对。

 

    他回头:“你怎么了?”

 

    赫连诛隔着被子,蹭了蹭他,撒娇道:“软啾,我难受,不知道为什么。”

 

    阮久摸摸他的额头,好像是有点烫:“什么时候开始的?”

 

    “午饭之后。”

 

    “午饭?”阮久再摸摸自己的额头,“我和你吃的一样啊,我怎么没事?大夏天的,也不会着凉吧?你还吃了别的什么?”

 

    赫连诛想了想,最后道:“鹿血。”

 

    阮久呆住:“对哦,我忘记了。”

 

    就是今天中午,格图鲁从外边回来,还带了一头鹿回来,放了血,他们中午烤鹿肉吃。

 

    他当时看见鹿血,“咦”了一声,格图鲁看见他嫌弃,当即不高兴了,跟他说鹿血可是好东西,大补之物,非让他尝一尝不可。

 

    阮久才不喝,扭头就跑了,但是格图鲁还是弄了小半盏,让乌兰给他。

 

    他死活不喝,就捏着赫连诛的下巴,给他灌下去了。

 

    阮久弹了弹舌头:“这个……我、对不起……是我的错……”

 

    “软啾要对我负责。”赫连诛分明不懂,却熟练得很。

 

 第61章 啾的一口【一更】

 

    这是胖胖生的一根头发  太丢脸了!

 

    岸边众人疾呼。

 

    “那是谁?快去喊侍卫来救人啊!”

 

    “我记得阮家小公子好像会水吧?”

 

    “来人!快来人!”

 

    咕噜咕噜——

 

    阮久躲在水里, 不停咕噜。

 

    他确实会水,年年和萧明渊在城外河里摸鱼抓虾,还打水仗, 每年起码因此受一次风寒的玉面小蛟龙就是他。

 

    他原本可以自己起来的, 但他刚才脑子一抽,觉得当众落水实在是太丢脸了, 不如就假装掉进水里的是块石头,自己躲在水里,等他们都走了, 再爬上岸。

 

    但是岸上的人都知道有人掉下去了,他的计划失败了。

 

    阮久悔恨的泪水和湖水混在一起。

 

    犯什么傻?早点上去就好了, 非要自作聪明。

 

    他硬着头皮, 刚准备游到岸边, 自己爬上去, 不麻烦侍卫了。

 

    忽然听见萧明渊在岸上一边骂人,一边喊他:“阮久!”

 

    还有“扑通”一声。

 

    湖水里混入阮久感激的眼泪,好兄弟——

 

    然后水里又传来了“扑通”一声。

 

    萧明渊架着阮久的手臂, 把他从湖里捞出来, 两个人漂在水里, 都定住了。

 

    阮久怔怔地问:“我怎么好像听见两次下水的声音?”

 

    萧明渊同样怔怔道:“好像……赫连诛在我之前下来救你了。”

 

    阮久抿了抿唇角:“那你说,他会水吗?”

 

    萧明渊反问他:“你觉得, 草原上会有这么多水吗?”

 

    “糟了!”

 

    两个人立马分开去捞赫连诛,这时原本在外面侍奉的侍卫也到了,连忙下水捞人。

 

    不多时,阮久在水里从身后抱住赫连诛, 把他捞出水面。他扭头看了一眼萧明渊:“在这里。”

 

    春寒料峭, 湖水还是刺骨冰冷的。一上岸, 太监们连忙拿来厚实衣裳,给他们裹上,请上辇车,送去就近的宫殿换衣裳。

 

    阮久在水里待着的时候最长,挨的冻最久。他脸色惨白,裹着披风,坐在位置上瑟瑟发抖。

 

    赫连诛拽着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极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阮久没有开口,萧明渊抢先道:“你要是不跳下来,他早就上来了,还要浪费时间在下面捞你。”

 

    阮久踢了他一脚:“别说了。”

 

    他知道为什么,赫连诛把他当朋友,才这样对他的。

 

    因为赫连诛把他当做朋友。

 

    方才在宴会上,阮久好几次假装没看见他。有一次赫连诛吃了一道菜觉得好吃,都端着菜要过去找他了,可他怕事儿,扭头就装没看见,起身就走。

 

    原本是他做错了。

 

    也是因为赫连诛把他当朋友,又不知道他会水,才跳下来了。

 

    阮久道:“刚才有人推我,我才掉下去的。”他不忘向赫连诛强调:“那支箭、根本、吓不到我!”

 

    萧明渊掀开帘子,吩咐道:“去传我的话,方才在场的人一律不准走,原地等候。”他放下帘子,看向阮久:“你得罪谁了?”

 

    阮久摇摇头,萧明渊又道:“得亏有我盯着,要不你就……”

 

    其实每年宫里都会有人“无故落水”,萧明渊不愿意请朋友们来宫里玩耍,也是出于这个缘故。宫里太脏了。

 

    话还没完,辇车就停下了,小太监扶着几个人下了辇车。

 

    伺候萧明渊的那个老太监忙前忙后:“快准备热水衣裳!让膳房熬浓浓的姜汤送过来!”

 

    几个小太监上前,分别围着几个人,就要把他们请下去。

 

    可是那头儿,赫连诛还攥着阮久的衣袖不肯松开,低着头,面上还都是水,也不知道是湖水,还是别的什么。

 

    阮久刚要说话,萧明渊就道:“你再拉着他,等会儿他冻风寒了又得赖你。”

 

    赫连诛听得懂汉话,就是从萧明渊的表情语气都看得出来他在说什么。

 

    像一头湿漉漉的小狗,恋恋不舍地收回爪子,赫连诛最后还是缓缓地收回了手。

 

    来不及再说什么,三个人就被小太监围着送去早已预备好的几个房间里。

 

    *

 

    阮久剥了湿衣裳,泡进热水里的时候,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

 

    看来一场风寒在所难免。

 

    毕竟还是在宫里,他也不好洗太久,泡了一会儿,就匆匆爬出来,擦干净换上衣裳。

 

    阮久正捏着鼻子,要把姜汤灌下去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句:“赫连使臣,你怎么在这里站着呢?”

 

    阮久心道不妙,放下汤碗,上前开门,这才看见赫连诛就站在门口。

 

    这条小狗洗倒是洗干净了,就是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活像是被他赶出门的。

 

    阮久侧开身子:“要进来吗?”

 

    赫连诛这才上前,阮久摸了摸他的额头,对小太监道:“再拿一碗姜汤来。”

 

    他关上门,赫连诛又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阮久被他盯得心底发麻,抬手拍了他一下:“你干嘛?”

 

    赫连诛的汉话也不太利索,这时更是结巴:“软啾,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

 

    说着说着他就钻进了阮久怀里。

 

    他比阮久矮一些,双臂环着阮久的腰,脸埋在他的肩上,哭着控诉他:“你一直不理我,我很生气,你太坏了……”

 

    阮久蹙眉:“你……”

 

    汉话不太熟练的话,可以不说。

 

    最后那句话真是歧义十足。

 

    赫连诛难过极了,抱着他就要哭。阮久抬手拍拍他的后脑勺,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有人敲门:“赫连使臣、阮小公子,陛下让你们过去一趟。”

 

    阮久应了一声,然后把赫连诛推开,帮他抹了把脸。

 

    *

 

    好好的一场宴会,弄成现在这样,三个人都下了水,这件事情自然是要惊动皇帝的。

 

    仍旧是方才宴会的宫殿,杯盘都撤了下去,梁帝端坐于上首,面色沉穆。那个叫做阿史那的鏖兀使臣站在他身边,目光却不住地在阮久身上打转。

 

    萧明渊、阮久与赫连诛三人,穿着冬天的衣裳,裹得像三个球,站——立在下边。

 

    梁帝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看向萧明渊:“皇儿,你说。”

 

    萧明渊上前一步:“父皇,阮久是被人推下去的,还请父皇彻查此事。”

 

    “此事朕自然会查,朕问的是……”

 

    阮久道:“回陛下,原是赫连使臣与我闹着玩儿,不想有人趁机推了我一把,我才掉入湖中。那时八殿下碰巧经过,听见公子们呼救,才出手相助。”

 

    总不能说萧明渊是刻意守着他的,所以阮久把事情经过稍微美化了一下。

 

    就是便宜了萧明渊,给了他一个“见义勇为”的好名头。

 

    梁帝又看向赫连诛:“那……赫连使臣为何也下了水?”

 

    阮久抿了抿唇角:“赫连使臣以为是自己害得我落水,心中过意不去,想要下水救我。”

 

    “你倒是人缘儿好。”梁帝拍了一下膝盖,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大冷天的,朕的皇子、鏖兀的使臣都为你下了水。”

 

    阮久不愿在宴会上冒头,却不想这回,直接在皇帝面前露脸了。

 

    他再机灵,也不过才十六岁,而梁帝久居高位,说话一字一顿的,威慑逼人。

 

    阮久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答,想了一会儿,才俯身作揖:“八皇子与赫连使臣都是正直之人,无论今日是谁落水,他们都会……”

 

    萧明渊再上前一步,把阮久拉到身后:“父皇,目前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找到那个推阮久下水的人,你在这里吓唬阮久做什么?”

 

    他是皇帝的晚来子,皇帝最偏宠他。他这样说话,梁帝也不恼,摸了摸胡须,只道:“那好,你先去查,看是谁把阮久推下水的。”

 

    萧明渊拉着阮久要走,赫连诛的目光跟着过去,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过去。

 

    阿史那上前几步,走到梁帝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话。梁帝瞧着阮久,也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是不错。”

 

    于是他对萧明渊道:“皇儿,你自己去查,阮久留下,朕还有些事情问他。”

 

    阮久与萧明渊同时想到那件要命的事情,交换了一个眼神。

 

    “父皇,阮久是被推下去的那个人,他不跟我去查,我怎么查得出来?”

 

    萧明渊强要拉他走,阮久回头瞥了一眼阿史那——赫连诛年纪还小,来永安就是来玩儿的,鏖兀和亲的事情,就是阿史那在主持。

 

    而阿史那从他一进来就盯着他瞧,方才和梁帝说话,大约就是在梁帝那儿,要把他给定下来。

 

    现在要走恐怕是走不得了,若是留下争辩两句,或许还有转圜的生机。

 

    于是阮久推开萧明渊的手,朝他摇了摇头。

 

    萧明渊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回去:“阮久?”

 

    下一秒,阮久往前一倒,被赫连诛接住了。

 

    阮久脸色潮红,额头滚烫,倒下的时候,还顺便拍了一下赫连诛的脸。

 

    就赖他刚才打搅,害得自己连姜汤都没喝完。

 

    不过也得亏他方才没喝完姜汤,风寒这不就来了吗?

 

    赫连诛抱着他眼眶微红,也要哭了,把他抱在怀里摇摇,哽咽着喊他:“软啾!”

 

    阮久闭着眼睛,往边上挪了挪。这小狗要是敢把眼泪抹他衣服上,等他醒了就找他算账。

 

    但是赫连诛强硬地把他抱紧了。

 

    *

 

    阮久原本是想装晕的,但如果这样,就是欺君之罪了。

 

    然后他就真的晕了。

 

    赫连诛自责极了,抱着他又要哭。萧明渊则出去喊人:“都给我滚进来!”

 

    一群太监忙不迭跑进来。

 

    “还不去找太医!”

 

    于是一群太监又乌泱泱地往外跑。

 

    萧明渊简直无语:“蠢材,来几个人!”

 

    梁帝与鏖兀使臣阿史那看着殿中的情形,各有所思。

 

    阿史那道:“陛下,阮家小公子确实不错,而且难得使臣喜欢。”

 

    梁帝不置可否,见萧明渊发怒,微微沉声道:“好了,你骂他们有什么用?把人送去偏殿,请太医。再……”梁帝看了一眼阿史那,最后道:“请阮家人进宫,朕有要事相商。”

 

    萧明渊当即便想到和亲的事情,猛地抬起头,连眼睛都瞪大了:“父皇?!”

 

    “他们家小儿子在宫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也得让人家进来看看,给人家一个交代,还不快去?”

 

    萧明渊后撤一步:“……是。”

 

    *

 

    阮久再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了。

 

    有人正往他的额头上放温热的毛巾,他只觉得自己身上发软,陷在太过柔软的被褥里,连动一动手指都骨节酸疼。

 

    他睁开过分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赫连诛。

 

    他坐在床边,挽着衣袖,正把阮久额头上的毛巾摆正,见他醒了,又吸了吸鼻子。

 

    随后兄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醒了?”

 

    “哥?”阮久原本糊糊涂涂的脑子顿时清醒过来,挣扎着要坐起来,自然是没能成功。

 

    “觉得怎么样?先吃点东西,然后喝药……”

 

    阮久看着周围陌生的布置,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在哪里。

 

    他嗓音沙哑,语气却坚定:“哥,我想回家。”

 

    “好,等明天一早就回去。”

 

    “现在就要回去。”不知是否因为眼眶也烫得厉害,阮久说着话就要流泪。

 

    “现在宫禁了,出不去了。”阮鹤帮他掖好被子,“等明天一早,宫门一开,我们就回家。你先吃点东西。”

 

    阮久摇头,阮久温声细语地哄了他好一会儿,才哄得他肯吃点东西。

 

    他吃了点东西,稍微有了些精神,才有脑子去想别的事情。

 

    “他怎么也在这里?”阮久看了眼赫连诛。

 

    床边最近的位置被赫连诛占了,阮鹤也只能坐在边上。

 

    阮鹤无奈摇头,轻声道:“赶不走。”

 

    赫连诛见阮久看他,坐得更直了,一副坚决不走的架势。

 

    阮久没什么精神和他计较,懒得管他,转回目光:“哥,爹娘呢?他们也过来了?”

 

    “嗯,陛下召见,过去面圣了。”

 

    阮久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鏖兀那边总不会这么心急吧?总不会他还病着,就火急火燎地要提和亲的事情吧?

 

    他抬起头:“哥,我……”

 

    他想向兄长坦白一切,要开口时,却又停住了。

 

    绝不能让兄长知道。倘若鏖兀非去不可,兄长一定会二话不说就代替他去。

 

    他应该向爹娘坦白。

 

    *

 

    没多久,阮家夫妇也匆匆赶回来了。阮久才喝了药,正坐在床上揉肚子。

 

    阮久看他们的表情,猜想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和亲的事情。

 

    一家人围在阮久身边,给他披上衣裳,掖好被子,问他感觉如何,还要不要再请太医过来看看。

 

    阮老爷见他好些了,刚要数落他:“就不该让你来,你看看……”

 

    话还没完,他就被阮夫人一肘子推到一边:“你别吵吵我儿。”

 

    阮老爷收敛了不悦的神情,缓和了表情,又走上前,问了阮久一句:“要不爹出门给你买点糖吃?”

 

    阮夫人道:“他发着热呢,吃什么糖?去去去。”

 

    阮老爷在边上找了个地方坐下,这时候才看见一边的赫连诛。他太过安静,以至于阮老爷没有发现。

 

    “哎哟。”阮老爷跳起来,“他怎么还在这儿呢?”

 

    阮鹤道:“请不走。”

 

    阮老爷重新坐下,对赫连诛点了点头:“使臣有礼。”

 

    阮久提醒道:“爹,他不太听得懂汉话。”

 

    他这样说,阮老爷便用鏖兀话问了声好,阮久十分惊奇:“爹,你也会说鏖兀话!”

 

    阮老爷得意道:“你爹我有什么不会的?从前在西北做生意的时候学的,你娘还是……”

 

    “你别臭显摆了行不行?”阮夫人给阮久理了理耳边的头发,“都这么晚了,把儿子又弄精神了,你让他等会儿怎么睡?”

 

    阮老爷不敢反驳。阮久笑了笑,勾了勾娘亲的衣袖:“娘,我有点事情想跟爹说,你们先去睡吧。”

 

    阮夫人看了看这父子二人,再帮阮久拢了拢衣裳,就要出去,温声道:“那说完话就睡。”她转头对阮老爷道:“走的时候给儿子吹灯,别让他下床,接了寒气。”

 

    阮老爷连连点头:“是是是。”

 

    阮夫人与阮鹤都要走,阮久转头,见赫连诛竟还坐在原处,抬手拍了他一下:“你还不走?”

 

    赫连诛坚决地摇头。

 

    阮久推他:“我和我爹说话,你明天再来。”

 

    赫连诛还是不肯走,最后阮久道:“我不生气了。”

 

    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得了这句话,赫连诛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

 

    *

 

    房里只剩下阮久与父亲,阮久酝酿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开了口,慢吞吞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父亲。

 

    “鏖兀使臣第一次进京的那天下午,在客满楼里,八皇子就把和亲的事情告诉我了。”

 

    “前几天打马球,他又告诉我,宫里有宴会。我回到家那天,就看见那几个太监来家里送了帖子。”

 

    “我就……”

 

    阮老爷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阮久摇头:“我要是告诉你,你就不会让我过来了,说不准、今天落水的就是哥哥了。”

 

    “你哥可比你谨慎多了。”

 

    “我哥来了,宫里也有湖,我哥再谨慎,也防不住别人把他推下去。”阮久使劲摇头,“而且哥哥会被选上的。”

 

    “那么多的公子,哪里就能选上他了?”

 

    “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就……就不行。”

 

    阮老爷坐在床边,抬手揽住他的肩,男人之间一般相处,拍了拍他的肩,低声感慨道:“你也长大了。”

 

    阮久摇头,低头用手指戳着被面上的花纹。

 

    阮老爷等着他开口,许久许久,才听见他说:“我不想让哥哥来,可是……”

 

    “可是我也好害怕啊!”

 

    阮久最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用手背使劲擦眼睛,试图在阮老爷发现之前把眼泪擦掉。

 

    阮老爷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拍拍他的后背。

 

    去他娘的男人之间相处,这是他的宝贝小儿子,还没长大的!永远不长大的!

 

    “没事了,没事了,爹知道了,这件事情交给爹处理,你和你哥一个都不送走,绝不送走。”

 

    阮久靠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哭得直打哆嗦:“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阮老爷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再三保证:“小久别怕,天塌下来还有爹替你们撑着呢。回家回家,明天一早爹就带你回家。”

 

    他一边哄着,一边看着怀里的小儿子,叹了口气。

 

    他这个小儿子,从小就是娇养着长大的,比永安城中的姑娘家还要精细。家里和睦,都一心一意地宠着他,交的朋友们虽说纨绔了些,可也都是再正直不过的。

 

    他从没见识过什么阴谋诡计。

 

    这回一进宫,就被人推下水,他何曾经历过这些腌臜事情?自然是要害怕的。

 

    一个人实在是扛不住了,才想着要跟他说说,也难为他撑到现在。

 

    好一会儿,阮久才缓过来,阮老爷道:“你快睡吧,你再不睡,你娘又要骂我了。”

 

    “嗯。”阮久拽着被子,在床上躺下,看着父亲,想要再向他确认一遍,“爹,我们明天一早就回家。”

 

    “对,明天一早就回家。”阮老爷帮他放下帐子,“快睡,要不要我让你哥过来陪你?”

 

    “不要。”阮久抹了把眼睛,“他会看出来的,你不许告诉他。”

 

    “那好,你有事情就喊爹。”

 

    阮老爷回身吹了蜡烛,最后一句话是:“有什么事情是你爹我做不到的?”

 

    *

 

    阮久还发着烧,又哭了好久,心绪不宁,闭上眼睛也睡不着,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然后阮老爷就把他喊醒了。

 

    他的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阮老爷把他扶起来:“走,爹带你回家,回家再睡。”

 

    阮夫人一边帮阮久穿衣裳,一边问阮老爷:“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急?”

 

    阮老爷拿过阮鹤手里的鹤氅,把阮久给裹上,然后把他背起来。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我儿子认床。”

 

    殿中伺候的小太监们,仿佛接到过谁的吩咐,务必要把阮家人,特别是阮久,留在宫里。

 

    一群人乌压压地跪倒一片。

 

    “阮老爷,小公子还病得这样厉害,恐怕是受不得途中颠簸,还是暂留几日,等小公子好些了再……”

 

    “我儿认床,在宫里住不惯,我要把他接回去养病。昨日是因为宫禁,才没来得及出宫,今日宫门开了,自然不敢多加打搅。请公公禀报陛下,我先带着儿子回去了,等把我儿送回家安置好,我再进宫,向陛下谢恩请罪。”

 

    可那群太监又哪里敢放他走?阮老爷往外走一步,他们也跟上一步,就这样跟着。

 

    正巧这时赫连诛也来了。还是大早上,手里提着带给阮久的东西过来看他,就撞见了这一幕。

 

    阮老爷因为他是鏖兀使臣的缘故,想着他肯定也与和亲的事情有关,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背着阮久就从他身边绕过去了。

 

    赫连诛的目光追着阮久,什么话也没说,却对那群太监道:“滚回去!”

 

    这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第一句汉话,因为这群太监听不懂鏖兀话。

 

    太监们一愣,进退两难,对上赫连诛狼一般凶狠的目光,都退回去了。

 

    赫连诛抬脚跟上阮老爷。

 

    他们还要出宫门,宫门前还有侍卫。

 

    *

 

    阮老爷背着阮久,在赫连诛的护送下,顺利出了宫门。

 

    把阮久送进马车的时候,阮老爷才算放下心,他回头对赫连诛说了一声“多谢”,用鏖兀话。

 

 第62章 柳暗花明【二更】

 

    这是胖胖生的一根头发

 

    “我猜是这样, 倘若单是和亲之事,怎么会压到最后,由我父皇与使臣单独来谈?一定是这次和亲与从前的和亲不同。”

 

    “天呐。”阮久惊讶得久久回不过神, 最后握住萧明渊的手, 情真意切,“那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想什么呢?”萧明渊甩开他的手, “寻常和亲,也是挑选臣子家的女儿封为公主,再嫁过去。就算这回要选男的, 我父皇疼我,肯定不会让我去西北吃土。”

 

    萧明渊想了想, 又握住他的手, 用力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反倒是你, 你这个人太过招摇, 最近还是注意一点,别被抓去和亲了。”

 

    “我无才无德,怎能担此重任?”阮久疼得眼里都泛起水光, 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为了报复, 也把他的手打得啪啪响,“殿下初初长成, 品德兼优,机敏过人。我大梁正是用人之际,殿下不入鏖兀,谁入鏖兀?”

 

    “好了好了。”萧明渊败下阵来, 把自己的手收回来, 甩了甩, “我就是提醒你一下,你最近收敛一些。”

 

    阮久哼了一声:“你没听见说书的讲褒姒妲己,要是鏖兀敢要我,我非把鏖兀搅得天翻地覆不可。”

 

    萧明渊一下子就乐了:“就你?”

 

    “怎么了?我不行?”阮久扬起脑袋。

 

    “别傻了,鏖兀艰苦,先不说吃的喝的如何,就是语言也不通,你过去待不到半天就想回来。然后你趁着夜里,偷跑出鏖兀的皇宫,出了城门——”萧明渊双手掩在面上,左右挪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怎么是一片大荒漠?到底该往哪里跑呀?”

 

    阮久虽然生气,但是见他动作滑稽,也没忍住笑。

 

    他只笑了一下,就抿着嘴忍住了。

 

    萧明渊趁机给他斟茶:“我看见你笑了,今早那件事情,算我口不择言,就算过去了。”

 

    阮久刻意拖了一会儿,才勉勉强强地点点头:“……好吧。”

 

    “本殿下亲自给你赔罪,你还敢端架子?”萧明渊把茶盏咚地一声放到他面前,“喝茶,给我喝完。”

 

    “我不渴。”

 

    “给我喝!”

 

    这段对话重复到第十遍的时候,两个人对视一眼,最后很是嫌弃地推了对方一把。

 

    “滚滚滚!”

 

    两个人险些把对方从圆凳上推下去,动手不止,还动了脚。

 

    正要打起来时,门外传来侍从通报:“殿下,几位公子求见,来谢殿下的点心。”

 

    萧明渊与阮久迅速恢复正常。

 

    阮久捻起一块玫瑰糕,萧明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请进来。”

 

    他看了一眼阮久,解释道:“我刚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听他们说,你们都在这里吃点心,就想着过来看看。结果他们都在,偏偏你没在,想着你是不是因为早上的事情还生气。”

 

    他转了话头,还挺得意:“我就顺手帮他们结了账,算是请他们吃的,所以他们过来谢我。”

 

    阮久一阵无语,扭过头不看他。

 

    这时,早晨与他们一同打马球的几个公子哥儿都进来了,见阮久也在,神色各异。

 

    不久前才闹得僵着呢,这会儿又坐在一块儿吃点心了。

 

    一个高高瘦瘦的素衣公子上前作揖:“我等方才要结账,才听说殿下来过,已经替我们付过账了,特意过来谢过殿下。”

 

    这是御史大夫晏大人的长孙晏宁,他年纪稍长,性格宽厚,出门在外,一向都是他领着这一群小的。

 

    萧明渊摆手:“不用客气,你们这就要走了?”

 

    晏宁笑着看向阮久,佯叹道:“既然阮久也在这里,少不得要留下来陪他。”

 

    省得他和萧明渊再打起来。

 

    萧明渊道:“我和他都已经和好了,你们都这么小心做什么?”

 

    晏宁忍住笑,点了点头:“是。”

 

    另一位抚远将军府的魏旭魏公子倒是心直口快:“殿下的腿上,还有这么大一个印子呢,怎么就和好了?”

 

    萧明渊低头去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小腿上,有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不用想也知道,是方才阮久踹的。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怕他们再打起来,连忙把两个人分开了。

 

    *

 

    再添了几碟点心,让楼下台子上的琴师撤了,换上八殿下最喜欢的《采莲曲》。

 

    萧明渊歪在榻上听曲子,阮久与两个要好的朋友——御史大夫家的大公子晏宁、抚远将军府的魏旭——一开始十八哄他出来,用的就是这两位的名头。三个人窝在一头打牌。

 

    其余人等各玩各的,说说笑笑,甚是惬意。

 

    阮久捏着一大把纸牌,一张白净的小脸极其拧巴:“完了,我要输了。”

 

    魏旭胜券在握,敲敲他面前的桌子,催促道:“快点。”

 

    晏宁温和,笑着道:“你就别催他了,他都要哭了。”

 

    阮久犹豫了许久,才拣出两三张纸牌,放在桌上:“喏。”

 

    魏旭面色微变,晏宁亦是摇头:“没有。”

 

    于是阮久继续出牌。如此几回,他就把手里的牌清了空。

 

    魏旭把纸牌往桌上一摔:“你不是说你要输了吗?”

 

    阮久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是‘要输了’,又不是已经输了。”

 

    “你这人。”魏旭跳起来要打他,“每回都哭着说自己要输了要输了,结果每回都是你赢,你这个小骗子!”

 

    阮久往晏宁身后一躲,晏宁张开双臂,掩护他逃下小榻。

 

    房中顿时闹成一团,魏旭追着打他。

 

    正巧这时,在房里伺候的伙计提着茶壶要出去换水,阮久连忙跟在伙计身后出去,临走时回头道:“你们先玩,我哥让我给他带点莲花酥,我出去吩咐一声。”

 

    魏旭一把抽出萧明渊靠着的软枕要丢他,阮久逃得快,枕头就砸在了门上。

 

    萧明渊没了枕头,“咚”地一下摔在榻上,回头怒目:“姓魏的,你干什么?”

 

    魏旭道:“怎么?殿下是要像欺负阮久一样,欺负我了是吗?殿下是下定决心,要同我们一个一个都闹掰了?”

 

    房里人听他们又吵起来了,都噤了声,不敢言语,十分头疼。

 

    只有晏宁顶着两边怒火,从中劝和。

 

    *

 

    阮久默默地关上房门,将吵闹声都关在里边。

 

    幸好他逃得快,要不他也得被挤在里边不敢说话。

 

    他转回头,眼见着那伙计已经提着茶壶,要转过拐角了。他喊了一声:“伙计,等一下!”

 

    偏偏那伙计没听见,只是径直往前走,已经转过拐角,下楼梯去了。

 

    阮久叹了口气,低头看看自己赤着的双脚——方才魏旭“追杀”他,他就这样从榻上跳下来,连鞋也没来得及穿。

 

    所幸客满楼的地还算干净。阮久白净的脚趾蜷了蜷,转身想要回去,就听见里面还在吵。

 

    玉色的衣摆垂到脚面上,他扯了扯衣裳,想了想,还是去追那伙计了。

 

    “等一下!”

 

    他一边喊,一边走过拐角,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就撞到了一个人。

 

    他没站稳,被撞得后退几步,那人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扶好了。

 

    “谢谢。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好像格外暗些,我就没看清楚……”

 

    阮久回过神,抬起头,只见四五个膀大腰圆的蛮族汉子并排站在他面前。最高的汉子只比屋顶矮一点儿,最矮的也比阮久高一个头,犹如群山突起、遮蔽日光。

 

    他说怎么好像忽然天黑了呢。

 

    原来是他们把光都给挡住了。

 

    阮久仰着头看他们,才看了一会儿,脖子就酸了,要往后退,才发现自己的手臂还被人握着。

 

    扶住他的这个人也是蛮族装扮。不过所幸这人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没有其他的蛮族汉子这样高壮,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凶狠。

 

    阮久挣扎着要把手给收回来,却不想比他还小的少年力气比他大,他一时间竟抽不出手。

 

    阮久道:“实在是对不起,我请你们吃点心吧?算是给你们道歉。”

 

    但这些人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似的,没有什么反应。

 

    阮久同那少年大眼瞪小眼。

 

    最后阮久蹙眉,少年朝他扬起笑容,露出两颗犬牙,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睛。

 

    他这一笑,阮久才想起来。他们白天见过,他就是鏖兀使臣队伍里,坐在马车里的那个少年。

 

    而那少年好像早就认出他来了。

 

    那少年看着他,说了一句鏖兀话。

 

    阮久想了想,朝他招招手:“你——好——”他把每个字都拉长:“你听得懂汉话吗?——”

 

    少年没有回答,反倒是萧明渊从包间里出来了。

 

 第63章 三支羽毛

 

    太后提前回来了。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阮久匆匆赶到城门前时, 太后的车驾已经到了。

 

    庄仙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来,低声道:“我只是让人去告诉你一声,你来做什么?”

 

    阮久轻声应道:“我过来看看, 太后怎么会提前回来?”

 

    “不知道。”庄仙叮嘱他,“不要轻举妄动, 一切事情, 等大王回来再说。”

 

    阮久点点头:“我知道。”

 

    这时, 摄政王领兵护送的太后车驾,在城门前停下。

 

    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在柳宣的搀扶下, 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太后比去年离开时, 仿佛没有两样, 仍旧是保养得宜,雍容华贵的模样。

 

    但是阮久站在她面前, 看着她, 却仿佛已经隔了很久远的时间。

 

    他还记得,自己初来鏖兀的时候,不知道赫连诛与太后之间的矛盾,还当他们是一对寻常母子。当时赫连诚兵犯尚京,太皇太后包围宫城,他一个人从烟囱里爬进万安宫, 看太后的场景。

 

    那时候太后还很温柔,把他带到后殿去, 不让他看惨烈的宫廷斗争。

 

    后来他拒绝了太后要送他回家的事情, 独自一个人跑去溪原, 太后好像也不生气, 就随他去了,还让周公公给他送了东西。

 

    从溪原回来的时候,好像太后待他和赫连诛,也曾经温柔过半天。

 

    也就是那极其短暂的半天之后,太后发现自己怀了孩子。

 

    阮久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他心中清楚,这个孩子与赫连诛,和寻常兄弟完全不同,根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对立。

 

    阮久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但赫连诛与太后之间的矛盾,确实长久以来就是存在的。从太后一开始就防备着赫连诛,亲手给赫连诛定下了那个荒谬的命格开始。

 

    慢慢到现在,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

 

    阮久还在出神,太后就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了他的手。

 

    “母亲喊你你没听见?”

 

    阮久回过神:“我……”

 

    “傻了?”

 

    太后看着他,想起自己生下来的那个皱巴巴的小孩子,忍不住笑。

 

    要是能和阮久一样就好了。

 

    当然那个孩子不能被带回来,而是被摄政王送去别的地方,让奶娘和十来个丫鬟养着了。

 

    太后握了握他的手:“十八岁了,是个大孩子了。”

 

    阮久点点头:“嗯,母亲的身体养好了吗?”

 

    “好了。”

 

    可是阮久却觉得,太后握着他的手冰凉凉的。分明现在的天气也不冷了。

 

    “走吧,回宫。”太后拉着他要走,这才想起,“大王呢?”

 

    阮久不做犹豫:“大王去打猎了,大概过一阵子才能回来。”

 

    “好。”太后颔首。

 

    这样正好。

 

    *

 

    太后回京没有提前告知,万安宫都还没有收拾出来。

 

    先把偏殿整理好了,太后拉着阮久在偏殿说了一会儿话,才放他离开。

 

    太后让柳宣送他出去,在万安宫宫门前,阮久又遇见了那三位大臣。

 

    文臣胡哲瀚、武将绥定,还有大巫。

 

    阮久没有和他们多说话,只是见过礼,就分开了。

 

    回到大德宫,阮久才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紧张。

 

    乌兰给了他一杯热奶茶,他喝了两口,才感觉稍微回过神来。

 

    赫连诛肯定也没想到太后会提早回来,而且会这么早。

 

    太后是年节宫宴才怀上的孩子,原本她这一胎就不稳,甚至还晕倒过,长途跋涉到行宫去休养。虽说是休养,但途中也足够折腾的。

 

    现在倒好,太后简直是不要命似的就回来了。

 

    可明明先前大巫和她约定好的时间是在六月。

 

    她现在这样不管不顾地直接回来,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或许是察觉到了赫连诛在尚京的动作,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一定会写信告知大巫,毕竟这一年来,总是大巫负责和行宫那边的联络。

 

    但是这次太后回来,没有告知大巫,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这是不是说明,太后已经知道有人在刻意瞒着她尚京的事情了?

 

    不给大巫写信,是不是说明,她已经确定这个人就是大巫了?

 

    阮久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放下奶茶起身:“乌兰,派几个人去胡哲瀚和绥定府上,问问赫连诛安排的人,他们这几天有没有收到从行宫送来的信件。”

 

    他顿了顿:“你去问完之后,先不用告诉我,去万安宫门前盯着,看胡哲瀚和绥定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大巫又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是。”乌兰赶忙领命出去。

 

    如果大巫和那两个人不是同时出来的,那就糟了,说明太后已经确定大巫倒向他们这边了。否则凭大巫从前那样不管事的性子,太后是绝不会单独留他下来的。

 

    大巫位高权重,又是神职,太后肯定不会在明面上动他,但要是在暗地里动一动手脚,也足够大巫绊个跟头了。

 

    更何况这时候,赫连诛还不在。

 

    他去找帕勒老将军,就算派最快的人去报信,一来一回,起码要半个月。

 

    来不及了。

 

    太后是掐着时候回来的,明天就是十五朝会,她要以迅雷之势,将这一年来,赫连诛对朝堂所做的改动,在一夕之间全部抹平。

 

    *

 

    阮久一个人在大德宫中,一直等到傍晚,乌兰才匆匆回来。

 

    “王后,胡哲瀚和绥定这几天都没有收到行宫来的信件。”

 

    阮久松了口气,那就说明太后还不知道究竟是谁。

 

    “但是……”乌兰低声道,“太后在宫中召见,胡哲瀚和绥定很快就出来了,大巫……直到方才才离开,出来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定。”

 

    阮久的心一下子又提起来了。

 

    “派几个人去大巫府上看着,务必……”

 



    “来不及了。”乌兰道,“今天太后给大巫送了两三个侍从,说是见大巫年老,送给他的,伺候他起居的。”

 

    阮久的心又那样沉了下去,还没来得及说话,乌兰便轻声提醒他:“王后,柳公子来了。”

 

    阮久起身,回头看去。

 

    天色昏昏,日光涂抹在宫墙那边,柳宣向他走来,在他面前站定作揖。

 

    “小公子。”

 

    阮久在位置上坐下,让乌兰去端奶茶,看向柳宣:“你有事吗?”

 

    柳宣笑了笑:“我离宫许久,今日回宫,自然要来向小公子请安,只是太后那边事情太多,耽搁了时间。”

 

    阮久扯着嘴角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乌兰将奶茶放在柳宣手边,柳宣看了一眼,只道:“小公子与鏖兀,越来越亲近了,也开始喝这些东西了。”

 

    阮久道:“我养了只羊。”

 

    就是庄仙的那一只,那是只小母羊,长大之后就有了羊乳,又不好浪费,于是阮久这段时间都在喝奶茶。

 

    柳宣抿了一口,不太喜欢这个味道,就放下了。

 

    一直到奶茶变凉,换了新的又变凉,反复几次,柳宣都不肯离开,只是缠着阮久说话。

 

    天色更晚,柳宣道:“天也晚了,我还有许多话要同小公子说,小公子不留我住一晚吗?”

 

    阮久一惊,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虽然从前他们是在一起睡过几晚,但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在柳宣倒向太后之前。

 

    他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太后让他来缠着自己吗?

 

    阮久思忖着,对乌兰道:“去把偏殿收拾出来。”

 

    *

 

    入夜,偏殿里,乌兰吹灭蜡烛,就上了榻,将阮久与柳宣隔开,把睡在里面的阮久给挡住。

 

    索性偏殿的床足够大,阮久摸不准柳宣到底要做什么,就把乌兰也拉过来一起睡了。

 

    反正都是“后妃”。

 

    阮久面对着墙,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只要撑过半个月,等到赫连诛回来就好了。

 

    乌兰帮他盖上被子,轻轻拍着他的手臂,还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睡觉。

 

    外面的柳宣忽然问:“小公子还是不愿意回大梁去吗?”

 

    阮久闭紧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乌兰淡淡道:“柳公子,王后睡着了。”

 

    “好。”

 

    再没有了声响。

 

    *

 

    次日一早,太后如一年前一般要上朝。

 

    她原本想看看,朝堂究竟被赫连诛变成什么模样了,再另做打算,却不想在一开始,就栽了个大跟头。

 

    朝臣们一同请命,说既然大王已经掌权,这一年来做得也很不错,还是请太后放权,等大王回来亲自上朝。大王走时,也已经向庄仙庄大人吩咐了接下来的事情,朝廷运转有度,无需太后费心。

 

    万岁宫中,垂下的帘子与凤椅早已经撤掉了。

 

    太后站在帝阶上,回头看着底下的朝臣,为首的就是庄仙。

 

    她见过庄仙,那个十几年前向大梁提出和亲,并且把她接过来的庄仙。

 

    她恨极了庄仙,但还没等她掌权,庄仙就被先王发落了,她只能拍手称快。

 

    一年前知道赫连诛去探望庄仙的时候,她就觉得怒火烧了满腔,只是当时她还在养胎,赶着去行宫,来不及与他多做计较。

 

    现在好了,现在庄仙又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这□□会,太后在万岁宫中发了好大的火,直到摄政王带着人,将她的位置和帘子重新搬回来。

 

    众臣惶恐,不敢多言,只能听从吩咐。

 

    可就算如此,太后也发现,她这一走,有许多事情都不受她控制了。

 

    底下朝臣,一个个都向着赫连诛了,句句不离大王。

 

    她心有不甘,可又不好完全表露出来。

 

    朝会不欢而散,最后太后道:“大巫,稍留一下。”

 

    原本与庄仙站在一起的大巫脚步顿了顿,回头应了一声:“是。”

 

    庄仙拉了拉他的衣袖,却被大巫拂开了。

 

    “没事。”

 

    *

 

    有柳宣在大德宫中缠着阮久,万岁宫里大巫被太后留下的消息,根本就传不到阮久耳里。

 

    或许这就是太后的目的。

 

    太后和柳宣心里都清楚,宫廷争斗有多么残酷,不择手段是常态,不想让阮久知道这些事情,应当是他们之间达成的共识。

 

    所以柳宣才会坚持问他,为什么不想回大梁,回去了就不用经历这些事情了。

 

    赫连诛倒是从不避着阮久,还跟他说想问什么都可以问,让他跟着庄仙学、跟着大巫学,学什么都可以。

 

    *

 

    从万岁宫中出来,走下台阶,大巫的身形还有些晃动。

 

    他早就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这一年来,他几乎是不遗余力地拖住太后,给赫连诛争取时间。

 

    太后只要回过神来,就能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方才在殿中,太后对他说:“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你会倒向赫连诛。为什么?”

 

    大巫没有回答,这其中的原因太复杂了,他觉得太后可能听不懂。

 

    太后又拔高声音,问了他一遍:“为什么?!”

 

    大巫沉默良久,最后道:“我只是希望鏖兀好。”

 

    太后笑了一下:“赫连诛和庄仙再一次用改制的蓝图打动你了?你不记得上一次改制,你的下场是什么了?”

 

    大巫抿起唇角,他大概不太愿意听别人提起这件事情。

 

    太后继续道:“就算你不记得了,但是你总该记得,赫连诛即位的时候,你做了怎么样的批命吧?你想和我撇清关系,重新投到他们那边,从一开始就撇不干净了。”

 

    大巫低声道:“大王早就知道了。”

 

    太后一顿,随后嗤笑一声:“他还挺大度的。”

 

    “大王很喜欢我给他带来的王后。”

 

    太后怒极,扬手将大王桌案上的印玺推倒在地,印玺磕在地上,崩坏一角。

 

    “传我的命令,关闭城门,不许进不许出。让摄政王率兵北上……”

 

    “绞杀赫连诛!”

 

    大巫猛地抬头,看见她眼底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

 

    她早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从最早的时候,扶持赫连诛上位开始,从发现尚京城中情况不对的时候开始。

 

    如果赫连诛威胁到她,她会毫不留情地把赫连诛也给除去。

 

    这次回来,她原本想着,先上朝看看。如果局势还能够受她控制,她还可以容忍赫连诛几年。现在不行了,现在朝中大臣都不再听从她的命令,甚至开始让她退位让贤,连朝会都不让她出席了。

 

    这绝不可能,她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地把到手的权力拱手相让。

 

    如果赫连诛打的是群臣压迫的主意,她绝不会在意底下人的看法。

 

    赫连诛独自离宫,就是最好的机会,只要赫连诛一死,她可以再扶持任何人上位。

 

    大巫显然没有想到,她竟然这样大胆,回来才不过一日,就下了这样的决定。

 

    “你会被天神阿苏陆流放到地狱……”

 

    太后直视过去:“在天神把我流放到地狱之前,我先把你们一个个送去见天神。要下地狱,只有天神能处置我,其他人都不能,你最不能。”

 

    “要是你不同意我垂帘听政,一开始你也不必帮我。你分明清楚,那样的批命对赫连诛有多大的影响,就算他喜欢阮久,也不能否认,你一开始就做了错事。”

 

    “你自己做了和我一样的事情,现在有什么立场来诅咒我下地狱?”

 

    她拍了拍手,周公公端着托盘上前。

 

    大巫仿佛第一天才认识她,决绝狠毒,绝不手软。

 

    而这样的太后,是先王造就的,也是鏖兀造就的,更是他,是他数十年如一日在朝堂上的沉默造成的。

 

    太后说的确实没错,他最没有资格指责太后。

 

    因为这个苦果的酿成,有他的一份。

 

    太后拿起托盘里的小瓷瓶,攥在手里,走到大巫面前:“你骗了我一年,我最恨别人骗我。”

 

    她把东西递到大巫面前,大巫不肯接,她便把东西塞到大巫手里:“天星散,服下之后,立时三刻毙命。”

 

    大巫拨开瓶塞,才要有动作,就被太后按住了手:“你没有儿子,也没有徒弟,鏖兀往后可就没有大巫了。”

 

    大巫抬眼看着她。

 

    他早就做好准备了,这一年来,就是算着时间活的。

 

    “你若不死也可以,要拿另一个人的命来换。”

 

    “谁?”

 

    太后帮他把药瓶收回去,却不直接回答:“你先回去,晚上你做决定。”

 

    大巫握着瓷瓶,手掌将它全部包裹起来。

 

    他站在宫殿前的台阶上,日光倾洒在他身上,他抬头,日光照进他眼里,让他有些恍惚。

 

    但很快,他就抬脚走下台阶,脚步虽缓,却难得坚定。

 

    *

 

    太后匆匆回朝,杀了个措手不及,还在朝会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朝中人人自危。

 

    大王不在,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只想着快点熬过这段时间,等到大王回来,那就好了。

 

    没有人注意到摄政王率领一队精兵离开了尚京,也没有人注意到,庄仙庄大人去了大巫府上。

 

    这一年来,他们要见面,总是在宫里见面,为了掩人耳目,私下从不见面。

 

    今天下朝之后,大巫府就派人来请庄仙晚上赴宴,庄仙虽然不解,但还是过去了。

 

    这还是几十年后头一回,庄仙从正门进入大巫府。

 

    “你怎么回事?现在这样要紧的时候,你还……”

 

    庄仙被大巫府的随从引进正厅,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厅中的气氛不太对。

 

    大巫端坐正中,身后是两个庄仙从没见过的侍从。

 

    庄仙意识到了事情不太对劲,大巫肯定是被太后的人看管起来了。

 

    他以为大巫要借此机会,向他传递什么要紧的事情,便住了口,沉默地上前,在位置上坐下。

 

    大巫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仿佛入定的老僧。

 

    *

 

    朝会散后,阮久发现大德宫外看守的侍卫明显变多了。

 

    他仍旧被柳宣缠着,不能脱身。也不好表现得太着急,只好看了一天的话本。

 

    傍晚的时候,趁着柳宣不在,乌兰才来得及跟阮久说一句:“王后不用担心,朝堂上有庄先生和大巫,没关系的。”

 

    阮久点点头,谁知道呢,其实他就是担心大巫。

 

    *

 

    就这样过了一天,阮久一页话本都没看进去。

 

    这天夜里,柳宣终于没再缠着阮久,要和他一块儿睡了。

 

    阮久独自在寝殿里,把换下来的衣裳搭在衣桁上,乌兰端了热水来给他洗漱。

 

    阮久挽起衣袖,用双手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拍了拍。

 

    乌兰拿着巾子站在一边。

 

    阮久洗了脸,抬起头,从窗子里望出去,却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分明已经是深夜了,有半边的天,却仿佛是日出一般,被日光烧红透亮。

 

    他心道不妙,没有接过乌兰的巾子,只是用衣袖抹了把脸,就从窗户爬出去了。

 

    宫殿不算高,阮久在宫里和宫人一起踢毽子的时候,不小心把毽子踢到屋顶上,他就是张爷爬上去捡的。

 

    阮久爬到屋顶上,将不远处的情形看得很清楚。

 

    起火了。待分辨清楚那个方位有哪些建筑之后,他险些从屋顶上摔下去。

 

    那边就是大巫府的方位。

 

    阮久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他腿软得很,几乎是从屋顶上摔下来的。

 

    乌兰扶住他,他却一把推开他:“去备马。”

 

    “王后,现在都这么晚了……”

 

    “去备马!”阮久几乎要哭出来了。

 

    “好好好。”

 

    柳宣就在隔壁偏殿住着,早就听见了动静,这时候也要出来劝,还没来得及说话,也被阮久一把推开了。

 

    乌兰匆匆将马匹牵来,阮久快步冲上前,接过缰绳,动作利索地翻身上马。

 

    他骑在马上,不知道是因为颠簸,还是因为太过紧张,摇摇晃晃的,随时可能掉下去似的。

 

    他恨死自己了。

 

    他总是在犹豫,想着鏖兀的朝政他不要管,他不要听,所以他明明知道柳宣是故意来拖着他的,却还想着那些事情庄仙和大巫会好好处理,他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要拖到赫连诛回来就好了。

 

    这下好了。

 

    夜风冰冷,阮久连外衣都没披,也不觉得冷,只是脸上冻得稍微有些感觉,他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哭了。

 

    大德宫里,柳宣见他跑了,想了想,也只能转头去禀报太后。

 

    *

 

    阮久骑着马冲出宫门,到达大巫府时,大巫府已经火光冲天。

 

    从府里逃出来的人、救火的官署差役,还有围观的百姓,都围在熊熊燃烧的大巫府门前,阮久下了马,赤着脚在人群里找人。

 

    “大巫?大巫!”

 

    他在乱哄哄的人群里打转,不知道该怎么找,只是一直喊一直喊。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喊了多久,恍恍惚惚,泪眼朦胧里,火光都变得忽明忽暗。

 

    忽然有个人拽住他的手,大声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阮久还没回神,哭得喘不上气,那人捏着他的肩膀,叫他回神,再问了一遍:“你在这里干什么?!”

 

    “呜……老师……你怎么也在这里?”阮久看看他四周,“大巫呢?”

 

    “他请我来赴宴,也不说话,到了一半,我出去解手,他又派了个人,让我从后门走,然后……”

 

    阮久双眼通红,登时睁大了:“老师,你怎么不把大巫一起带出来啊?”

 

    庄仙显然没想到这一点,安慰他道:“不会不会,他既然有安排,肯定不会自己一个人留在里面。”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但是看阮久这副模样,心中也不免有些担心。

 

    今天的大巫确实很不寻常。

 

    他以为这次突然的宴会,是他要传递什么信息,但是从头至尾,大巫却一言不发。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庄仙按住太过激动的阮久,招手让旁人把他照顾好:“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他不是这样鲁莽的人。”

 

    “好……”阮久点点头,红着眼睛,拽着衣袖等在原地,目光仍旧不停地在人群当中搜寻。

 

    庄仙才走,下一刻,阮久就被另一个人拉住了。

 

    柳宣按住他:“小公子,太后让我来带你回去。”

 

    阮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街道对面停着一辆马车,侍卫将人群与马车隔开,马车那边安宁得很。就是看不见里面坐的是谁。

 

    但是阮久知道那里面的人是谁,都那么晚了,竟然还劳动太后亲自来接他,实在是让他意想不到。

 

    阮久甩开柳宣的手,下一秒就看见一个小侍从把插着三根羽毛的大巫帽子交给庄仙。

 

    阮久好几次说,他很喜欢这个帽子。

 

    但是大巫说,他还活着,不能把帽子摘下来,等他死了,就可以把大巫的位置传给阮久了。

 

    当时阮久笑着说:“大巫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现在大巫把帽子摘下来了。

 

    阮久精神恍惚,怔怔地站在原地,吵闹的声音离他很远很远,他什么也听不见了,耳边回荡的只会有那句“大巫会长命百岁的”。

 

    他推开柳宣重新握住他的手,要朝那边走去,却又被别人拉住了。

 

    他试图推开那个人的手,但是那人抓得太紧,他挣不脱,眼里只盯着那顶帽子,不管不顾地要往那里走。

 

    太后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厉声道:“跟我回去。”

 

    她说了话,阮久回头,才知道原来是她。

 

    阮久哭着摇头:“我不回去……”

 

    太后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也不好受,抬手要帮他擦擦眼泪,才发现阮久抖得厉害。

 

    她不由得软了语气:“乖,听话,跟我回去。”

 

    阮久仍是摇头,哭得更凶了:“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回梁国去。”

 

    “不……”

 

    要不是这人是阮久。

 

    太后真不知道自己还会在谁身上花这么大的精神。

 

    本来都睡下了,柳宣来报,说阮久骑着马去大巫府了,她又匆匆赶出来了。

 

    要不是真的珍视阮久难得的一片真心,想要护着他,要不是如此。

 

    结果他现在这样……

 

    太后几乎要把他的手骨捏断:“好,你不回梁国,现在鏖兀要打起来了,你要选谁?你要选谁?!”

 

    阮久没有犹豫,摇着头,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不选你,不选你……”

 

    烈火之中,大巫府轰然倒塌,火光里,众人仿佛看见了盘坐的天神的影子,牌匾落地,扬起白烟,像是一声叹息。

 

 第64章 无声对峙【一更】

 

    这是胖胖生的一根头发

 

    赫连诛比他矮一些, 抬起头看他时,漆黑的眼睛像是在放光,笑得真诚, 像讨要宠爱的小狗勾。

 

    从跟在赫连诛身后的侍从,便能够看出一些。赫连诛自小便是由这些五大三粗的随从陪着长大的, 不要说玩伴, 便是连同龄人都没有。

 

    他来梁国, 第一个看得上眼的人是阮久,阮久还有这么多的朋友,个个儿都讲义气、玩得好。

 

    阮久就像一个小太阳, 热烈灿烂,赫连诛忍不住想靠近他。

 

    鏖兀人一向坦率, 所以他夸阮久长得好看, 想着先把阮久哄开心了,再和他一起玩儿。

 

    赫连诛满脸都写着“我想和你玩”。

 

    但阮久显然并不开心, 也没有接收到他发送过来的讯息。

 

    这时萧明渊怒斥一声“呔”, 从走廊尽头抱起一个巨大的花盆,准备给阮久出头。

 

    晏宁与魏旭赶忙阻拦:“殿下,殿下,这可使不得。”

 

    “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我大梁良家妇……”萧明渊停了停,看了一眼阮久, “调戏我大梁良家公子,简直是无法无天, 我回去告诉父皇, 父皇也会觉得我做的对!”

 

    阮久下意识拉着赫连诛后退两步, 萧明渊顿时就炸了, 抱着花盆就要上前:“他刚刚还说自己看见阮久会激动,他就是故意的!你还护着他!”

 

    “你冷静一点!”阮久护着赫连诛,一边往后退,最后退到赫连诛的那群随从那边,险些跌倒,还被其中一个扶了一下。

 

    阮久回过头,朝那人笑了笑:“谢谢。”

 

    晏宁与魏旭拦不住势如疯狗的萧明渊,萧明渊抱着花盆已经到了眼前,举了两下,但是没能举起来。

 

    阮久眼疾手快,一把从他怀里夺过花盆。

 

    那花盆大得很,里边栽着的是文竹,极其旺盛。

 

    阮久有些拿不住,赫连诛便伸出手,帮他托了一下,又朝阮久笑了笑,意思是“不用谢”。

 

    萧明渊看着又要炸,被阮久一个滑铲铲得后退两步。

 

    “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晏宁把这位臭脾气的萧明渊带走,同他分析利弊关系:“殿下如此行事,是要将我们都陷于不仁不义之地吗?”

 

    这头儿,鏖兀人白看了一场戏,就是看得还不太明白。

 

    他们隐约察觉到,这个花盆,好像是冲着他们来的。

 

    阮久看萧明渊走远了,想起自己身后是一群鏖兀人,手里还抱着一个烫手的花盆,只觉得后背发麻,脚趾抓地。

 

    他迅速把花盆塞到赫连诛手里:“这是给你的礼物!”

 

    而后他想起,鏖兀人都听不懂汉话,连忙让魏旭传话。

 

    魏旭一脸“竟然还能这样”的惊异表情,如实传达。

 

    阮久表情真诚,赫连诛抱着花盆,笑容明亮。

 

    只是魏旭和那群鏖兀随从看起来表情古怪。

 

    那有什么关系?赫连诛信了就行。

 

    阮久松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那头儿晏宁已经把萧明渊哄好了,疯狗萧明渊已经安定下来了。

 

    “撤了。魏旭你跟他说一下,我们要走了。”

 

    阮久精疲力竭,看着赫连诛的模样,只觉得他活像是用两条后腿站着,晃着前爪,求人来揉的小狗勾。

 

    阮久一时没忍住,朝他伸出手,搓了搓他的脑袋。

 

    阮久的手才碰到他的头发,他整个人就开始冒起傻乐傻乐的泡泡。

 

    鏖兀人,或者说这个鏖兀人的头发没有阮久想得这么硬,还挺舒服的。

 

    于是阮久伸出双手,狠狠地挼了挼赫连诛蓬蓬的头发。

 

    好玩!

 

    赫连诛也是这样想的!

 

    那时魏旭正用鏖兀话向鏖兀人道别,见阮久如此,十分迷惑:“你做什么呢?”

 

    阮久忙收回手,赫连诛的眼睛瞬间变成湿漉漉的不舍。

 

    阮久道:“你跟他们说……这个是、大梁表示道别的动作。”

 

    小机灵鬼总有无数个理由糊弄过关。

 

    *

 

    阮久和朋友们走了,赫连诛原想跟着他一起走,但是被拒绝了。

 

    因为阮久说,他要回家吃饭了。

 

    阮久离开客满楼的时候,赫连诛就站在二层走廊上,目送他离开。

 

    来自鏖兀的小狼有些挫败,他的小羔羊就这样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身后的随从上前,要拿过他手里的花盆,又要安慰他,赫连诛看了他们一眼——

 

    难看!

 

    *

 

    客满楼外,阮久和朋友们道过别,想着让十八去租一辆马车过来。

 

    萧明渊一把薅住他的衣领:“走,我送你回去。”

 

    马车里,萧明渊抱着手,靠在软枕上,语气不满:“鏖兀人未免太没有规矩,派了这样一个使臣过来,头一回见就对你说这样的话。”

 

    阮久道:“这件事情确实不宜闹大。”

 

    萧明渊不语,阮久继续道:“再说了,我不是都……”他甩了一下马尾:“讨回来了吗?”

 

    “你那算什么讨回来?”萧明渊坐直起来,像方才阮久对赫连诛做的那样,揉搓他的脑袋,“就一阵乱摸,早晨你不是还敢跟我打架吗?怎么遇上鏖兀人就不敢了?”

 

    阮久疯狂摇头,甩开他的手:“我还不是为了你,真打起来了,你怎么向你父皇交代?”

 

    他气哼哼地扭过头,掀开马车帘子,朗声道:“前面停车!”

 

    萧明渊一把拽过帘子放下,同样没好气地喊回去:“还没到你家!”

 

    “我不坐了!”

 

    “随你的便!”

 

    一声比一声大,车夫坐在前边,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被震聋了。

 

    马车在路边停下,阮久也不用脚凳,掀开帘子就跳了下去:“十八,走!”

 

    马车里的萧明渊忽然又喊了一声:“站住!”

 

    阮久回头:“干嘛?”

 

    “把帘给我弄好。”

 

    萧明渊指着被阮久弄乱的帘子,车夫弱弱地说了一声“还是小的来吧”,伸手要去弄,但被萧明渊一眼瞪回去了:“我叫他弄。”

 

    “我弄就我弄。”

 

    阮久踩上脚凳,将车帘团吧团吧,一扬手,就把帘子甩到马车顶上。

 

    萧明渊愤怒地大喊:“阮久!”

 

    阮久已经笑着逃跑了。

 

    但他就算钻进人群,身上的红披风还是显眼得很,像一条红色的小鲤鱼,摆着尾巴钻进水里。

 

    *

 

    阮久甩着荷包在外边逛了一会儿,直到饭点,才回到家。

 

    他回自己院子换好衣裳,去了饭厅。

 

    饭厅里正摆饭,仆从进进出出,不闻半点声响。

 

    阮久探出脑袋看了一眼,爹娘还没到,兄长阮鹤坐在圈椅上,腿上盖着驼绒毯子,正闭目养神。

 

    虽然阮鹤在养病,但每日晚饭,总是要一家人一起吃的。

 

    不知是否兄弟连心,他不用睁眼,也知道是阮久回来了。

 

    “回来了?”

 

    阮久跨过门槛,应了一声:“哥。”

 

    他看见阮鹤,才忽然想起,自己出去的时候,阮鹤让他带莲花酥回来。

 

    事情太多,他就忘记了。

 

    阮久嘶了一声,小声道:“哥,莲花酥,我不小心忘记了,下次再给你带吧。”

 

    阮鹤转头看他:“和朋友一起玩儿,玩到忘记了?”

 

    阮久使劲点点头:“嗯。”

 

    他决意不让兄长知道鏖兀的任何事情。

 

    他连大梁与鏖兀要议和的事情都没告诉阮鹤。

 

    知道了又能怎样?平白闹心,耽误兄长养病,不好不好。

 

    阮鹤却问他:“没有遇到别的什么人?我听说京兆府尹陈大人下午带着人去了客满楼,不会是你做了坏事,陈大人带人去拿你吧?”

 

    “不是我,不是我。”

 

    阮久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同时发出“略略略”的声音。

 

    阮鹤掐住阮久的脸,让他停下动作。

 

    阮久“哎呀”一声:“哥哥,痛痛!”

 

    正巧这时,阮老爷与阮夫人也到了,见他这副模样,两位家长十分迷惑。

 

    “老阮,你小儿子傻掉了。”

 

    “夫人,不要推卸责任,这是咱们的小儿子。”

 

    阮鹤松开手,按了按他脸上的酒窝,轻轻地笑了一下,也没有再说什么。

 

    *

 

    这天晚上,阮久抱着枕头,歪在榻上看画本。后来十八进来催他睡觉,他就把画本丢开,抱着被子往里边一滚,准备睡觉。

 

    月光透过薄纱帐子,照在他的身上。

 

    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见鏖兀大王和梁国某位小公子成亲的场景。

 

    黑风寨——阮久睡前看的话本里的土匪寨——一般的鏖兀宫殿里,小山似的蛮族汉子站成两排,简直就是“两岸连山,略无阙处”。

 

    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鏖兀大王,牵着一个着喜服的小公子,踩在狼皮地毯上,大步走进来。

 

    阮久走近了,想看看究竟是谁去和亲,却始终看不清楚。

 

    那小公子一会儿变一个模样,都是和他要好的朋友,御史大夫晏家的晏宁、抚远将军府的魏旭,等等等等。

 

    就跟他在赛狗场里赛狗一样刺激。

 

    然后入洞房,鏖兀大王去洗澡,小公子坐在床边等他。

 

    鏖兀大王把小公子按倒在床上,再然后——

 

    再然后小公子就给鏖兀大王擦了一晚上的头发。

 

    鏖兀人的头发都蓬蓬的。

 

    鏖兀大王像一头大狗,阮久不知不觉就把自己代入那个小公子,然后沉迷挼狗。

 

    十分快活!睡梦里的阮久笑出声来,鏖兀人的妙处就在于此!

 

    阮鹤见他拧着身子站起来,手上还摔摔打打的,极不情愿,又好气又好笑。

 

    “你要是不愿意,那哥代你去就是了,何苦摔东西?摔坏了也是你的。”

 

    阮鹤说着便要起身,阮久回头:“不要,我自己去。”

 

    他一扬手把挂在衣桁上的披风扯下来,一甩衣裳,就披上了:“哥,我先走了。”

 

    阮鹤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阮鹤也担心他,最后还是让小厮把自己的披风也拿来了,对阮久道:“哥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

 

    阮鹤上前,帮他把披风系带系好:“哥跟你一起去怎么了?我也好久没有出门走走了,先陪你去送衣裳,送完衣裳,我们在外面吃饭。”

 

    他这样说,阮久也不好再拒绝,只能让人去套车。

 

    *

 

    鏖兀使臣被安排住在东边宣和坊的驿馆里。

 

    阮久骑在马上,与马车并行,身后跟着十来个运送货物的伙计。

 

    很快就到了驿馆,阮久翻身下马,顺手把马鞭缠在腰上:“哥,我自己进去就行了,你在车里等一会儿,我马上出来。”

 

    阮鹤颔首:“有什么事情就派人出来。”

 

    “好。”

 

    驿馆里人来人往,阮久大步往里走去。

 

    正巧这时,那个叫做阿史那的鏖兀使臣从里边出来,与阮久擦肩而过。

 

    阿史那脚步一顿,扭头去看他,探察的目光追着他走。

 

    阮久浑然不觉,看见上次来阮府给他送东西的格图鲁,朝他挥了挥手:“图鲁!”

 

    格图鲁就在走廊下,看见是他,是高兴的,也有些无奈:“阮小公子,我不姓格。”

 

    见格图鲁过来了,阿史那也就收回目光,继续往外走去。

 

    那时阮家的车夫正牵着马,将马车赶到墙边。马车檐下挂着两盏描画“阮”字的灯笼,帘子自两边挽起,阮鹤坐在里边闭目养神。

 

    阿史那透过窗子看见他,阮鹤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倏地睁开眼睛,转头回看过去。

 

    鏖兀人不太友善的眼神,会让阮鹤回忆起去年在西北不太愉快的经历。

 

    他的眼神转为冰冷,将对面不善的目光逼退回去。

 

    阿史那快走几步,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

 

    格图鲁进去通报,没多久,赫连诛就出来了。

 

    他是跑出来的。

 

    助跑,起跳,最后冲进阮久怀里!一个大大的拥抱!

 

    软啾来找他玩耶!

 

    阮久被他撞得心口一疼:“小心我的小心肝……”

 

    不是很懂汉话的赫连诛听见的:“小心,我的小心肝!”

 

    赫连诛表情一亮,牵起他的手要带他进去,阮久却不肯:“上次你在罗绮庄定的衣裳做好了,我给你送过来,马上就走。”

 

    赫连诛一副听不懂的模样,拉着他的手仍要进去。

 

    阮久扣起脚趾抓紧地面,跟拽着狼狗开饭似的,拽着赫连诛,就是不肯跟他进去。

 

    两相僵持之时,格图鲁道:“小公子,衣裳还是要看看的好,要是有什么要改的,也好直接拿回去改。”

 

    没办法,阮久只能跟着赫连诛走。他抬手招呼门外的伙计:“把东西抬进来。”

 

    *

 

    房里,两三个木箱子被打开,伙计们搭起衣桁,将锦衣华服挂好,好让赫连诛看看。

 

    赫连诛绕着衣桁转了一圈,看中一件圆领袍,捏着衣袖摸了又摸。

 

    这是当时阮久让裁缝按照自己身上那个形制做的。

 

    今年永安城的流行款式,加大衣摆,走起来格外风流,腰带上再缀飘带,飘带上或绣花或镶金玉。纨绔子弟人手一件。

 

    伙计把衣裳从衣桁上取下来,交给赫连诛:“使臣若是喜欢这件,可以先去试试,倘若有哪里不合适,我们再拿回去改。”

 

    赫连诛抱着衣裳就进了里间屏风后边。

 

    阮久在外边等着,找了个位置坐下,撑着头,兴致缺缺。

 

    他终于体会到,那些陪着夫人逛罗绮庄的大人们的想法了。

 

    无趣,十分之无趣!

 

    没多久,赫连诛从里边探出脑袋:“软啾!”

 

    阮久从位置上跳起来:“不许这样叫我!”

 

    赫连诛伸出低低地挂着一只衣袖的手,软了语气,撒娇道:“软啾……”

 

    “你还是小猪小狗呢!”阮久走到屏风后边,“连衣服都不会穿,小蠢蛋。”

 

    鏖兀的衣裳大都是皮毛或粗麻制成的,不怎么漂亮,更不复杂,赫连诛搞不懂大梁的衣裳,也很正常。

 

    偏偏阮久现在不高兴,看他也不顺眼。

 

    阮久拽起另一只衣袖:“这里。”

 

    赫连诛把手臂穿过去,阮久扯了一下衣襟,低头帮他把系带系上。

 

    阮久低头的模样格外乖巧,他生得白,脸小,但还有些婴儿肥,看起来就软乎乎的。

 

    赫连诛之前没注意过,现在看见了,十分好奇,便凑过去看他的脸。阮久被他忽然凑过来吓了一跳,伸手捏住他的脸:“干什么?”

 

    赫连诛便用脸蹭蹭他的手,阮久按住躁动的“小狗”,低声训斥:“别乱动。”

 

    赫连诛笑了一下,阮久捏着他的脸:“我知道你听得懂汉话。”他直把赫连诛捏成个小金鱼:“图鲁跟我说的,你这个心机小狗。”

 

    一听这话,赫连诛目光一暗,终于舍得开口说汉话了:“软啾,我不是故意的,我只听得懂一点点汉话,真的。”

 

    “听起来可不像。”

 

    方才这一串话,他说得可标准了。

 

    阮久盯着他:“跟我念。”

 

    赫连诛点头:“嗯。”

 

    “阮。”

 

    “久。”

 

    “阮久。”

 

    赫连诛:“软啾。”

 

    阮久不说话了,赫连诛又喊了一声:“软啾?”

 

    阮久拿起搭在一边的腰带,围在赫连诛的腰上,然后狠狠一抽。

 

    “软啾死了!”

 

    阮久转身要走,却被赫连诛拉住了衣袖:“软啾,不要告诉别人我会汉话。”

 

    阮久回头:“那你以后不准叫我‘软啾’。”

 

    赫连诛摇头:“那就让他们都知道吧。”

 

    他坚决捍卫自己喊“软啾”的权利。

 

    *

 

    几个伙计搬了面大铜镜进来,赫连诛站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第一身梁国衣裳。

 

    “臭美。”阮久这样说着,并且在旁人的劝阻下,屡教不改,理直气壮,“反正他听不懂汉话。”

 

    赫连诛回头。

 

    我听得懂!

 

    阮久扬起头,哼了一声,反正你在别人面前“听不懂”。

 

    气氛不是很好,一个伙计捧着托盘出来打圆场:“使臣也可以试试把头发束起来。”

 

    赫连诛拿起托盘里盛着的玉冠,漆黑的眼睛看向阮久,显然是想让阮久帮他弄,但是阮久扭过脸去不理他,径自站起身要走:“我先回去了,衣裳有什么地方要改的,跟裁缝说去。”

 

    格图鲁为难地唤了一声:“阮小公子?”

 

    阮久才走到门前,就和从外面走进来的两个人撞上了。

 

    萧明渊与魏旭同他打了招呼,萧明渊道:“刚看见你们家的马车在下面,就知道你在这里,你来这里做什么?”

 

    “送衣裳。”阮久问,“你还看见我哥了?”

 

    “嗯。”萧明渊皱眉,“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不能活吃了你哥。”

 

    魏旭用手肘捅了捅他,提醒道:“你前几天才说过阮久哥哥坏话,我们都听见了,你说他怎么没在西北……”

 

    萧明渊自觉理亏,反手怼了他一肘,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阮久又问:“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

 

    “本来想去打马球的,出宫的时候被父皇看见了,父皇就让我过来喊……”萧明渊看了一眼赫连诛,捧读道,“尊贵的使臣,一起去马球场参观。”

 

    他问阮久:“你去吗?”

 

    阮久捏了捏左手,觉着不是很疼了,便点点头:“当然去。”

 

    于是萧明渊让魏旭去请人,自己与阮久就站在原地等着。却不想赫连诛听过魏旭传话,拿着玉冠就走到了阮久面前。

 

    给我扎头发!扎好头发才能出门。

 

    他倒是聪明得很。

 

    阮久看了他一眼,拿过玉冠,气鼓鼓道:“知道了,知道了。”

 

    *

 

    赫连诛的头发有点硬,但正是因为有点硬,摸起来毛扎扎的,阮久才觉得舒服。

 

    这回真要梳起来,还是有些麻烦的。

 

    阮久挽着衣袖,用木梳蘸了蘸水,给赫连诛梳头。

 

    萧明渊与魏旭抱着手,在旁边等着,一面闲聊。

 

    “对了,你们家没有……”萧明渊摆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等房中只剩下他们几个人时,才继续道,“你们家最近没收到宫里的帖子吧?”

 

    阮久问:“怎么了?”

 

    “后天有个宫宴,给鏖兀大王选王后的,请了一些官员家的公子。”

 

    阮久想了想,摇摇头。

 

    他这几日都待在家里,要是宫里有人过来,他一定会知道。

 

    “那就好,大概父皇一时间也没想起你们家来。”萧明渊不放心,最后嘱咐了一句,“不过你也小心点。”

 

    “嗯,我知道。”阮久点头,咬了咬腮帮软肉,“这个鏖兀大王……真是烦死了。”

 

    赫连诛:???

 

    他脑袋一歪,看向阮久,眨了眨眼睛,试图提醒:“软啾!”

 

    阮久按住他的脑袋:“别这样看我,没用。”

 

    紧盯着场上那个镂空彩绘的马球。

 

    马球在各个画杖之间来回,最后朝他迎面飞来。

 

    几个少年同时喊了一声:“阮久!”

 

    被喊作阮久的红衣少年骑在马上,左手挽住缰绳,让缰绳在自己手腕上绕了两圈,右手握紧画杖,迎风策马上前。

 

    马球就要从他身边擦过去时,阮久拽着缰绳,侧身一倒,扬手一挥。

 

    只听得一声轻响,马球便转了个方向,朝对面飞去。

 

    场上场下,无不屏息凝神,抻着脖子、搭着手帘去看。

 

    只见那马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圆满的弧线,躲开扑上来阻拦的少年,径直落入网中。

 

    平静仅持续了一瞬,随后场上场下一起爆发出震天动地的一声欢呼:“彩!”

 

    阮久翻身坐好,小小地“耶”了一声,笑得一双圆眼都弯做月牙儿。

 

    他挥了挥画杖,桃花流水小肥雀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他画杖上的彩绘是用矿石颜料蘸了金粉画的。

 

    华贵又精致。

 

    阮久这一球,大挫对手士气。之后半场,不论对面再怎么打,都盖不过阮久的风头了。

 

    *

 

    这一场马球赛很快就结束了,和阮久一个队伍的少年们都喜气洋洋地下了马,将缰绳与画杖丢给小厮,大步走向阮久。

 

 第65章 摄政被俘【二更】

 

    阮久继任大巫之位, 是第一个以王后的身份做大巫的人,更是第一个以梁人的身份做大巫的。

 

    他这样破例,简直是前所未有。

 

    好在大巫是个神职, 鏖兀人对大巫这个职位, 也是极其听信和钦佩的,历代大巫都享有至高无上、仅次于大王之下的权力。

 

    既然是大巫选定的人选, 想来一定也是天神阿苏陆所赞同的, 他们对卜算之事一窍不通, 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再说了, 大巫除了阮久,也没有其他的继承人,如果不让阮久做大巫,大巫就再也没人了。

 

    所以, 阮久这次继任大巫,反倒比他来鏖兀和亲的异议更少。

 

    阮久亲自主持了大巫的葬礼,鏖兀最高规格的葬礼,满城披白。鏖兀人爱歌, 凡有歌咏处,便有叹息哽咽。

 

    大巫府被大火烧作一堆废墟,阮久就在废墟上重新搭了洁白的帐篷,当做灵堂。

 

    大巫喜欢帐篷, 他曾经对阮久说过,帐篷就是扎在草原上的白云,是鏖兀人的根。

 

    而大火燃尽的那天,阮久头一次当众占卜出的卜辞, 同样时不时回响在鏖兀百姓的心头。

 

    “诛杀奸人, 澄清宇内。”

 

    究竟谁是这个奸人?究竟是谁在搅乱朝堂?

 

    *

 

    鏖兀也有守灵的习俗, 但守灵的人不能是亡者生前最亲近的人,否则亡者的魂魄会舍不得离去,不得轮回。

 

    天色晚了,阮久再舍不得,也不能在帐篷里待太久,吩咐守灵的人好好照看,就带着乌兰离开了。

 

    他才走出帐篷,就看见柳宣站在外边等他。

 

    又来了。

 

    阮久皱了皱眉,转身要绕开他走。

 

    却不想柳宣直接就追上来了。

 

    “小公子。”

 

    阮久回头,紧蹙着眉:“什么事?”

 

    “太后先前并不知道你和大巫……”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这几天太后都没再派人来找他,他还以为太后听说他的选择之后,就和他彻底决裂了,没想到柳宣还会过来。

 

    他转身要走,柳宣又拉住他的衣袖:“诶,小公子。”

 

    “到底什么事?”阮久回头看着他,“要是还是大巫的事情,就不必再说了。”

 

    柳宣看着他因为太过难受、微红的眼角,稍稍靠近,压低声音:“小公子,你是永远都不想回大梁了吗?”

 

    “关你什么事?”

 

    阮久要甩开他的手,手臂却被他握得紧紧的。

 

    “小公子要是选了赫连诛,可就一辈子都要被困在鏖兀了。”柳宣愈发靠近,“小公子以为,赫连诛掌权之后,你还有离开的机会吗?”

 

    阮久杏眼圆睁,做出很是凶狠的模样,使劲推开他的手:“与你无关!”

 

    *

 

    赫连诛回到尚京城时,已经是五日后了。

 

    那时候城中为大巫披挂的白布都已经摘下来了,一切又都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城中百姓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他带着一队人回来的时候,自己手里牵着一匹狼和一只狗,跟随的人,每人的马脖子上和马背上都挂着一些猎物,就像是出去春猎归来。

 

    随从们将猎物分给沿途的百姓,沿途百姓便齐声歌颂大王恩德。

 

    赫连诛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骑着马赶回了宫。

 

    他回了宫,才发现阮久不在宫里,那应该是在大巫或者庄仙府上。

 

    于是赫连诛又上了马,牵着狼和狗,去了这两位的府上。

 

    *

 

    大王回来了的消息,在大王还没进城的时候,就传到了太后的万安宫。

 

    太后惊得连茶盏都差点跌了。

 

    惊讶之后,就是深深的惊恐。

 

    赫连诛活着回来了,这说明她派去绞杀赫连诛的摄政王失败了。

 

    落败,就意味着死亡。

 

    不不,太后勉强自己定下心神。也不一定,说不定赫连诛是一路上躲躲藏藏地回来的,说不定摄政王根本就没有遇上他。

 

    如果这样,那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她终究还是太鲁莽了,上次在朝堂上,一时气恼,直接就下了绞杀的命令。

 

    她原本以为,凭摄政王在战场上的经验,绞杀赫连诛,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是没想到……

 

    她捏紧了桌角,几乎要把这一角给掰断,吩咐周公公:“找人去联系一下摄政王,看看他有没有事。”

 

    周公公点头应“是”,便下去了。

 

    柳宣劝道:“娘娘不必担心,摄政王骁勇善战,想来是不会败的。”

 

    他虽然这样说着,心里却有些后悔了。

 

    后悔自己投了太后这边。

 

    倘若太后没有怀上那个孩子,那她的胜算,在柳宣看来,可以算是九成。

 

    可是她怀了个孩子,为了这个孩子,她不得不退让,在退让之后,却又觉得不甘心,觉得自己原本可以不退不让。

 

    冒进之后,原本属于她的胜算,就被她这样一成一成地失掉了。

 

    而且赫连诛比他想象的要深沉得多,成长得也极快。

 

    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柳宣也安定下自己的心神,心中盘算着太后手里还有的牌。

 

    *

 

    赫连诛最后在大巫府上找到了阮久,或者说是在大巫府上的帐篷里找到了阮久。

 

    赫连诛在大巫的牌位前站定,弯腰行了大礼。

 

    阮久跪在一边,时不时抹抹眼睛。

 

    他这几天,除了在人前,私底下的时候,总是在哭。

 

    他才十八岁,又不想赫连诛那样,小的时候命途多舛。他家庭和睦,朋友环绕,经历过的最大的生离死别,就是十五岁那年,兄长差点战死,但最后也是有惊无险。

 

    这是他第一次,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死去。

 

    还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他好久都没缓过神来,每天早晨醒来,都会有一阵子的恍惚,甚至会让乌兰帮他备马,因为今天要去大巫府上学卜卦。

 

    等他回过神来,他才想起来,原来大巫已经不在了。

 

    他一个人又要抱着被子哭一阵。

 

    原本赫连诛想见他的欣喜,因为看见他哭的这样厉害,全都变成了心疼。

 

    他扶住阮久的肩,低声道:“对不起,我回来迟了。”

 

    阮久喉头哽塞,张了张口,也说不出完整话来,眼泪成串地往下落,一刻也不曾停歇:“赫连诛,大巫……都怪我……”

 

    赫连诛把他揽进怀里:“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怪我。”

 

    阮久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都怪我,我早就知道大巫被发现了,就一个晚上……我应该注意到的,但是我没有……我没有……要是那天晚上我也在,大巫肯定就不会出事的,肯定就不会的……”

 

    他的眼泪打湿赫连诛胸前一片衣襟。

 

    赫连诛回来之前,他也为大巫哭,只是哭起来的时候都是没有声音的,一个人默默地流泪。

 

    因为他还是新任大巫,还是王后,他要是哭得这样没有章法,他害怕别人都不会怕他,他害怕身边的人也会像大巫一样,再因为他的一时疏忽而出事。

 

    他绝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所以他很努力地保持着凶狠的模样。

 

    现在赫连诛回来了,终于有人帮他分担了,他才终于保持不住了。

 

    他自责极了。

 

    赫连诛抱着他,拍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这是阮久头一次哭得这样痛快,因为喘不上气,脸都是红的。

 

    “走。”赫连诛已经比他高许多了,握着他的肩,把他从地上带起来,“我帮大巫报仇了,赫连苏尔被我捉回来了。走,我带你去看。”

 

    “我在路上遇见他了,他带了几万精兵围杀我,我和帕勒将军,还有你派来的米饭和馒头被围在山上……”

 

    听他这样说,阮久不由得就紧张起来:“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赫连诛温声细语地哄他:“多亏了你给格图鲁的那个假的襁褓,做得太像真的了,又是用太后宫里的布料做的,赫连苏尔根本没有怀疑。他怕格图鲁伤了孩子,我就那样大摇大摆地从包围里走出来了。”

 

    阮久十分吃惊:“啊?”

 

    “嗯,就那么简单。但是赫连苏尔担心他的孩子,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我们,我就让帕勒老将军带着人进了鬼谷。”

 

    “你还记得鬼谷吗?就是两年前,帕勒老将军追击赫连诚余党,曾经被埋伏的那个山谷。当时我和帕勒老将军一点都不了解鬼谷的地形,我不得已把刚到手的兵符给了他,让他去救老将军。”

 

    “又是这个地方,这回我和帕勒老将军都很熟悉那个地方了,比赫连苏尔还熟悉。我们就引他进去了。”

 

    “这次被埋伏的人是他,他被我生擒了,我把他带回来了。你别难过了,我用他给大巫做祭,让他在大巫灵前磕头赔罪。”

 

    赫连诛原本想把这个人先关几天,等把太后收拾了,再等那个孩子找到了,再把他们一家三口关在一起。

 

    但是现在阮久不高兴了,还是现在就押出来吧。

 

    *

 

    很快的,万安宫里也收到了消息。

 

    “娘娘,王爷……王爷被大王的人吊在横梁上,抬进城来了!”

 

    太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回桌上的茶盏真的被她拂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那是他的亲叔叔……”太后断没有想到摄政王会输得这样惨,也更没有想到赫连诛会这么狠。

 

    辈分分明,长幼有序,是被天神阿苏陆固定下来的规矩。

 

    在鏖兀,弑杀长辈可算是大罪。会被万人唾骂,会被发落地狱的。

 

    就算是同辈,只要年岁大些,就是压死一级的辈分。

 

    所以两年前在城门前诛杀赫连诚,先是摄政王射了一箭,赫连诛才敢射箭。

 

    如今他怎么敢……

 

    “摆驾,摆驾……”

 

    太后连外裳都来不及披,就跌跌撞撞地跑出殿门。

 

    她站到宫墙城楼上时,正好看见赫连苏尔被吊着双手,悬在一根横木上,被囚车送进来的场景。

 

    而赫连诛也带着阮久站在城楼上,专心地瞧着被送进来的反贼,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太后。

 

    太后怒急攻心,简直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敢这样折辱他?”

 

    “母亲,是他先要杀我的,我只是反击,侥幸反击成功了。”赫连诛抱着手,仍旧不看她,“母亲不问我有没有受伤,怎么反倒这样质问我?”

 

    “你……他是你的长辈,赫连家的规矩……你不能……天神阿苏陆定下的规矩……”

 

    “我用的是赫连家教训逆子逆臣的刀法,不受辈分约束。况且如今我为君,他为臣,我处置反贼,母亲还有什么意见?”

 

    赫连诛拨了拨背上还没有卸下来的重刀。

 

    这就是他北上去向帕勒老将军学的刀法,他不想授人话柄,更不想因为这种规矩,牵连阮久下地狱。

 

    麻烦虽麻烦,但还是很好用的。

 

    武力和道理的制高点,他全部都有了。

 

    赫连诛低头,捏了捏阮久的手。

 

 第66章 最终了断

 

    不知道赫连诛与赫连苏尔在鬼谷之中发生的战争有多么惨烈。

 

    赫连诛后来向阮久提起这件事, 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但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添了两三道新伤。

 

    被吊在横木上、送进尚京城的赫连苏尔看起来更惨一些, 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没有包扎, 已经结了痂,与衣裳结在一块儿, 泛着乌黑的颜色。

 

    他整个人都蓬头垢面的, 奄奄一息, 只是轻轻的一阵风, 便能将他吹动。

 

    他垂着头,被推进尚京城。在靠近宫城的时候,却像是有意识一般,用最后的力气抬起了头。

 

    他与城楼上的太后对上了目光。

 

    在对上目光的一瞬间, 太后整个人都在颤抖,她不敢相信这就是赫连苏尔。

 

    她认识赫连苏尔的时候,这个人孔武有力、骁勇善战,是鏖兀的大将军。

 

    他率军参与过无数场战争, 平定过无数次叛乱,无一战败。

 

    他怎么可能会败?

 

    她猛地回头,用无比怨憎的眼神看着赫连诛。

 

    一定是赫连诛,一定是赫连诛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 才让赫连苏尔输了。

 

    否则赫连苏尔是不会输的。

 

    太后的双手死死地按在城垛上,若不是她还有一点儿理智,她这时早已经冲过去质问赫连诛了。

 

    但她不能,现在还不能。虽然失了朝堂, 虽然失了摄政王, 但她还没输, 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这样宽慰自己,一边定下心神,一边想着对策。

 

    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太后这样想着,再一抬头,就看见赫连苏尔被几个士兵押上来了。

 

    他被吊着太久,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连脚步都迈不开。

 

    太后不知道这又是要做什么,转头看向赫连诛。

 

    赫连诛却连一个眼神都不分给他们,只是望着远处:“他不配给大巫守灵,把他吊在城楼前,让他亲眼看着过几日大巫的葬礼。”

 

    说完这话,赫连诛就挽住阮久的手,把他给带走了。

 

    几个士兵领了命,拿了绳索来,将赫连苏尔吊起来,吊在城楼正中。

 

    太后心里清楚,方才赫连诛说的话是对她说的,大巫的死,她也有份。

 

    大巫葬礼之前,赫连诛要把害死他的人全部清理干净,一个不留。

 

    她伏在城墙上,用手抹了抹赫连苏尔的脸,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意识,低声道:“你别怕,我还有办法,别怕。”

 

    赫连苏尔动了动开裂的嘴唇,喃喃唤道:“阿姐……”

 

    太后登时泪如雨下:“阿姐还有办法,阿姐肯定能救你的。”

 

    城楼上人多眼杂,太后不敢多留,抹了抹眼睛,转身匆匆离开。

 

    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

 

    反贼赫连苏尔,意图谋反,被大王率军制服。

 

    天神阿苏陆虽然定下了长幼有序的规矩,却也定下了例外。

 

    长辈失德,危及小辈,小辈可依礼制之。

 

    赫连家作为皇族,更关系到整个鏖兀的安危,所以天神阿苏陆亲传赫连家一套刀法,用以必要时以杀止杀。

 

    这件事情,赫连诛完全按照规矩来做,无处可挑剔。

 

    朝堂上仅存的太后党,试图以此事攻击赫连诛,都被赫连诛一一挡回去了。

 

    太后气得把万安宫中仅存的几个茶盏都摔坏了。

 

    知道这条路走不通,朝堂和摄政王的兵权都不再掌握在她手中之后,太后称病了。

 

    从此万安宫大门紧闭,里面人进出,都是小心翼翼的。

 

    *

 

    与凄冷阴森的万安宫不同,大德宫这边还是安宁祥和的。

 

    赫连诛下了朝,回了寝殿,才喊了一声“软啾”,看见阮久就在榻上摆弄算卦用的石头,一边走过去,一边脱衣裳。

 

    阮久应了一声,再抬头时,赫连诛已经脱得差不多了。

 

    阮久连忙低下头,推了他一把,惊道:“你干什么?”

 

    赫连诛光着上身,坦坦荡荡地在他身边坐下:“背上的伤好像还没好,有点痒,软啾帮我看一下。”

 

    “不看。”阮久扭过头,想了想,犹觉不足,拧了一下他的手臂,“把衣裳穿好。”

 

    “不要。”赫连诛再往他那边靠了靠,“帮我看一下,有点难受。”

 

    阮久这才转头去看:“哪里难受?”

 

    赫连诛语气委屈:“伤口上。”

 

    是他前几天和赫连苏尔在鬼谷里打仗时留下的伤,还没过几天,他身上的伤口当然也还没好。

 

    阮久仔细地看了看,然后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

 

    阮久没看出有什么不对,收回手:“在长新肉了,有点不舒服也是对的,你别乱摸就行了。”

 

    “那软啾帮我摸摸。”

 

    察觉到阮久收回手了,赫连诛说着就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往自己的后背上放。

 

    阮久刷地收回手:“都说了不能乱摸了。”

 

    “你说的是‘你别乱摸’,我不摸,软啾可以摸摸。”

 

    阮久断然拒绝:“我也不可以。”

 

    “可是真的很难受,要软啾给摸摸。”

 

    阮久想了想,最后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好了,摸摸了。”

 

    赫连诛不太满足,回头道:“那软啾给我上药。”

 

    “早晨才上过药,等晚上再来。”

 

    赫连诛用可怜巴巴的小狗眼睛看着他:“软啾。”

 

    阮久抬头,实在是受不了了,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干嘛?”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都说了等晚上……”阮久放下手,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好了好了,打盆热水来,我帮你擦一擦,再重新上药。”

 

    赫连诛这才笑了,穿好衣裳,出去打水。

 

    他的动作倒是很快,很快就打好水回来了。

 

    阮久又要派他去拿巾子,赫连诛却不肯了,重新在他面前坐下:“用你的手帕。”

 

    阮久也不肯了:“不行,到时候弄得一股药味。”

 

    “那用完了就送给我。”

 

    阮久惊叹于他的“心机”。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要我的手帕?”

 

    “不是。”赫连诛摇头,“我只是想要软啾摸摸。”

 

    “最后一次。”阮久拿出手帕,“我已经没有手帕了,下次你再让我帮你擦,我就拿刷马的刷子给你刷。”

 

    赫连诛把两只脚伸直,抵在地上,晃了晃脚:“知道了。”

 

    阮久用帕子蘸水拧干,帮他擦擦伤口旁边的皮肉,擦好了,又拿过药膏瓶子给他擦药。

 

    原本还隔着手帕,现在阮久的指尖戳上来,赫连诛一直无意识晃来晃去的脚忽然停住了。

 

    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

 

    很奇怪,每次阮久给他上药的时候,他都觉得很奇怪。

 

    阮久的指尖好像牵引着他所有的感觉,心里酥酥麻麻的。

 

    他非要缠着阮久给他上药,就是因为喜欢这种感觉。

 

    但是这种事情,阮久最近越做越快。他一开始笨手笨脚的,经常戳中伤口,让人疼得直抽气,现在他越来越熟练,赫连诛享受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赫连诛不太高兴。

 

    这样想着,阮久就收回了手:“好了。”

 

    赫连诛转回身:“软啾,还有。”

 

    腰腹上还有一道伤口。

 

    阮久看了一眼,重新拿起手帕,才帮他擦伤口擦了没两下,阮久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皱起眉。

 

    “你在干什么?”

 

    正沉迷于心中异常酥麻感受的赫连诛睁开眼睛:“什么?”

 

    阮久把帕子丢进水里,高高地扬起手,本来是要打下去的,想了想,最后还是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咬牙道:“小流氓!混账!”

 

    阮久骂完他,从另一边逃下小榻,跑走了。

 

    赫连诛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恼了他,心中也有些烦躁,有一些东西始终找不到宣泄的口子。

 

    就算翻遍阮久给他的话本,他也始终找不到答案。

 

    *

 

    阮久两颊通红,跑出寝殿,迎面就撞上了,帕勒老将军。

 

    帕勒老将军一见他出来,脸上就带了三分笑意:“王后。”

 

    阮久停下脚步,甩了甩脑袋,也问了声好:“老将军。”

 

    “王后怎么急急忙忙的?出什么事了?”

 

    阮久不知道该怎么说,回头看了一眼,帕勒老将军也跟着往他身后望了一眼:“有人在追王后?”

 

    正巧这时,赫连诛一边整理衣裳,一边从里边出来,原本是喊着“软啾”的,看见还有别人在,又对上阮久羞愤的目光,才住了口。

 

    帕勒老将军脸上笑意更浓:“嚯!”

 

    原来如此!

 

    阮久道:“老将军大概是有军务禀报,我还是先回避好了。”

 

    阮久愤愤地转去偏殿,赫连诛还要拦他,帕勒老将军道:“大王,臣有要紧的事情回禀。”

 

    赫连诛这才收回目光:“老师请说。”

 

    “那孩子带回来了。”

 

    赫连诛微微挑眉。

 

    “正如大王和王后所料,那天见到那个假襁褓之后,赫连苏尔有所怀疑,当即就派人去查看了。咱们派去的人暗中跟着,摸清楚了那孩子的所在。现在已经把人给带回来了。”帕勒老将军沉声问道,“大王要怎么处置?”

 

    赫连诛反问道:“老将军以为呢?”

 

    “老臣以为,这个孩子留着,到底是个祸患。且不说日后长大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是不是要回来报仇。就说现在,赫连苏尔是个反贼,自然不能再养着他,太后更不能,眼下谁来养这个孩子都是个问题,这孩子的身份是个难题。”

 

    帕勒老将军愈发压低了声音:“大王,为君者不可优柔寡断,依老臣看,这个孩子绝对留不得。大王要是怕杀孽太重,牵连王后,那就由老臣代劳好了,反正老臣是半只脚踏进黄土的人了,这辈子在战场上杀的人,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了,不差这一个。”

 

    赫连诛却沉吟道:“不,先不杀,先留着。”

 

    帕勒老将军有些急了:“这……”

 

    “老师别急,我又不是说不杀他,我只是想看看,母亲她,究竟是为什么,才会这么厌恶我。”

 

    赫连诛嘲讽地笑了一下:“因为我是先王的孩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个孩子是赫连苏尔的孩子,我想知道,她对赫连苏尔的孩子是怎么样的,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我挡了她的路,她就能下令绞杀我,如果是这个孩子挡了她的路呢?她也会像对我一样对他吗?”

 

    “我真的很想知道,究竟她是天生这样狠心,还是只对我这么狠心。”

 

    赫连诛说话时,脸上嘲弄的笑意渐渐消失,变得寒冷彻骨,令人望而生畏。

 

    他既然有自己的打算,帕勒老将军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察觉到他周身气场低沉得厉害,便转移了话题:“方才王后怎么这样急急忙忙的就出来了,大王惹王后不高兴了?”

 

    提起阮久,赫连诛脸上的表情才放松许多。

 

    “我也不知道,他忽然就生气了,然后说我是……”

 

    话音刚落,偏殿里就传来阮久的声音:“你这个小流氓!”

 

    赫连诛道:“就是这个,他说我是……”

 

    赫连诛反应过来不对劲。

 

    整个鏖兀只能有一个对阮久的小流氓,那就是他,怎么还能有其他人?

 

    他快步跑到偏殿,推开殿门:“软啾!”

 

    可是他却没有看见其他人。

 

    阮久正死死地扯住拴着馒头的绳子:“不许过去,你这个小流氓,不可以!”

 

    而馒头也正和他拉锯,两只前爪的朝向,两只眼睛眼巴巴地望着的,都是一个地方——米饭所在的地方。

 

    赫连诛问了一句:“软啾,你在干嘛?”

 

    “你还问我?”阮久格外生气,“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小狼,它竟然想对米饭做这种事情,幸好我来得及时,要不米饭就被它给……”

 

    阮久说不下去了,愤愤道:“这就是你两年前带回来的小狼,简直跟你一模一样!小流氓!”

 

    两年,这只小狼也该长大了。赫连诛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赫连诛弱弱地辩解道:“又不是我教它这样的,它长大了自然就……有那个时期。再说了,它和米饭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他看了一眼阮久,然后才道:“两小无猜,一见钟情,日久生情。”

 

    “你在显摆自己懂的成语很多是吗?”

 

    阮久没有收到暗示,赫连诛默默收回暗暗送去的眼波:“……我没有。”

 

    “过来帮我把它牵着,我把米饭抱走。”

 

    “好。”赫连诛过去牵住绳子,还试图为馒头争取一下,“软啾,其实我觉得它们还挺配的……”

 

    “不行。”阮久很是坚决,“我的米饭是个难得的小美人,我要给它找最英俊的小白狼。它娘亲开饭,就是因为我没有把好关,不明不白地怀了小狗,最后还找不到狗。米饭出生那天,我就发过誓了,它决不能像它娘一样。”

 

    阮久弯腰抱起米饭,还没站起来,米饭就从他怀里跳下了地,跑到馒头那边,用鼻子拱了拱它的脸。

 

    赫连诛“不小心”松开绳子,两只小动物又像小时候打闹一样,挨在一起咬耳朵了。

 

    阮久的心都碎了:“崽啊,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

 

    赫连诛把他抱出去:“是米饭自己选的。”

 

    出了偏殿,赫连诛还很贴心地帮忙把门给关上了。

 

    阮久挣开他的禁锢,再一次逃走了,又再一次遇到帕勒老将军。

 

    “王后。”

 

    “老将军。”

 

    两个人再一次打过招呼,就分开了。

 

    阮久走后,老将军问赫连诛:“还没送出去?”

 

    “什么?”

 

    “狼牙项链,我还以为大王一回来就会送的。打完仗,流血受伤了,趁着对面心疼,送东西是最容易送出去的,大王连这个也不知道?”

 

    帕勒老将军恨铁不成钢:“咱们草原上,就没有像大王这样,这么不会求爱的男人。”

 

    赫连诛委屈,他确实不擅长这个。

 

    帕勒要被他气得厥过去了:“这算什么草原人?真是的,大王那么多个老师,就没一个教大王怎么求爱?”

 

    赫连诛不理他,喊了一声“软啾”,就要追过去。

 

    帕勒老将军道:“今天之内把狼牙项链送出去,今天之内!”

 

    *

 

    赫连诛追上阮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默默地跟在他身边。

 

    阮久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问他要做什么,他也不肯说。

 

    一直到了夜里,阮久放下话本,要闭眼睡觉的时候,对他说:“你别盯着我了,我要睡觉了。”

 

    赫连诛两只“前爪”搭在被子上,点点头,模样十分乖巧,但还是那样盯着他。

 

    “算了,你爱看就看吧,反正我要睡了。”

 

    阮久闭上眼睛准备睡觉,过了一会儿,阮久睡着了,呼吸匀长,赫连诛才从衣袖里拿出那条狼牙项链,扶着阮久的脑袋,要给他戴上。

 

    赫连诛小声道:“这条项链就送给你啦,鏖兀人的第一条狼牙项链意义非凡,你不要丢掉哦。”

 

    阮久闭着眼睛,应了一声:“噢。”

 

    赫连诛笑着给他戴上项链,然后才反应过来:“软啾,你没睡着。”

 

    阮久拍拍他的脑袋:“就为了这个,你跟着我一整天?”

 

    赫连诛趴在他身边:“我怕你不要。”

 

    阮久捏了捏狼牙,赫连诛有点紧张:“你带着嘛,不会很重的,也不会划破喉咙的,我已经把狼牙打磨过了。”

 

    阮久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有把项链给摘下来,把他推开,翻个身,自己继续睡觉。

 

    他将狼牙握在手里,摩挲了两下。

 

    *

 

    次日一早,赫连诛神清气爽地带着阮久经过帕勒老将军身边,在老将军面前,帮阮久整理了一下衣领。

 

    把项链拿到最外面来,给帕勒老将军看一看。

 

    帕勒十分欣慰。虽然大王不怎么开窍,但是一经人点拨,办事效率还是很快的。

 

    随后帕勒老将军要向赫连诛禀报一些事情,阮久懒得听,便离开了。

 

    帕勒老将军道:“大王,东西可算送出去了。”

 

    “是。”

 

    “那大王和王后可算是定下来了吧?”

 

    赫连诛疑惑:“什么?”

 

    “大王送东西的时候,没有说话吗?”

 

    “说了。”赫连诛恍然大悟,自信满满,“我说鏖兀人的第一条狼牙项链意义非凡,让软啾千万不要弄丢。”

 

    “那王后可知道,第一条狼牙项链的意义非凡,究竟是什么意义?”

 

    赫连诛一愣,不确定道:“……应该是知道的。”

 

    帕勒竭力保持恭敬:“王后是梁人,怎么会知道?”

 

    新的一天,新的恨铁不成钢。

 

    *

 

    赫连诛在对阮久的事情上不太顺利,在朝堂上倒是顺顺当当的。

 

    太后已经称病好几日了,看来是已经放弃了这场斗争。

 

    而朝上事务一切正常运转。

 

    再过几日,就是大巫下葬的日子。

 

    仍旧是阮久操办的最高规格的葬礼。

 

    鏖兀人一般选择天葬,取之于草原,还之于草原,把遗体用写着经文的布盖着,放在荒野,任由野狼秃鹫吞食。

 

    但是阮久有些私心,最后还是给大巫选了土葬。

 

    选址就在尚京城外不远处的绿洲上,阮久想,大巫会喜欢这个决定的,他连死都还记挂着鏖兀,让他死后也守护在鏖兀都城尚京的四周,他肯定会高兴的。

 

    这天一早,送葬的队伍便从大巫府上出发了,阮久既是王后,又是大巫,自然走在最前面。

 

    赫连诛反倒跟在他身后。

 

    全城百姓披白相送,垂首无声,偶尔才传来一声实在忍不住的抽泣。

 

    城门也是在这时候才打开的。

 

    开了城门,再往外走了数百步,阮久悄悄抹了抹通红的眼睛,还没等放下手,身后的赫连诛忽然冲上前,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下一刻,一支利箭划破原本安静的空气,带起风声,铮的一声,钉在大巫的棺椁之上。

 

    赫连诛抱着阮久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随行侍卫们迅速抽刀出鞘,挡在最前面。

 

    又是下一刻,见那支箭落了空,刷地一下,成千上万支箭矢朝他们射来。

 

    赫连诛随身带刀,抽刀出鞘,一面打飞箭矢,一面把阮久扶起来:“我先送你回去。”

 

    阮久站好了,指了指前面的一处小山丘上:“赫连诛,你看。”

 

    太后分明是第一次披挂骑马,穿的还是摄政王的盔甲,不太合身,看起来有些别扭。

 

    她骑在马上,不去看别人,只是仰头去看挂在宫墙上的摄政王。她去了好几日,也不知道摄政王是不是还活着。

 

    她经营朝廷这么多年,要是这么快就把好不容易才得手的权力拱手相让,她断然是舍不得的。

 

    赫连诛以为,她不会统兵,只要制服了摄政王,就等于断了她的兵权,她也就没有了造反的机会。

 

    可他如此羞辱赫连苏尔,就不怕惹急了自己吗?

 

    这几日万安宫称病不出,看似沉寂,而她早就通过宫中密道外出,拿着兵符去统兵了。

 

    这一路上,为了避人耳目,她几乎是脸上抹着泥,扮成乞丐,一路爬着离开的。路遇官兵,还跳进过牧民取水的水井里,待官兵走后,她才顺着水井爬上来,水井壁上长满了青苔,滑得踩都踩不稳,她在里面待了大半天,才慢慢地爬上来。

 

    人被逼到了绝境,什么事情都能做到,太后长舒了一口气,她自然也可以学着领兵。

 

    成败在此一举,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67章 守城之战【一更】

 

    城门外箭落如雨, 赫连诛护着阮久,看着远处的太后,忽然有些想笑。

 

    他知道太后不会轻易认输, 但他也没有想到, 太后竟然会孤身一人,统兵杀回来。

 

    她已经逃出了尚京城, 还用兵符搬来了救兵, 再逃回梁国, 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对她目前的死局来说,是最简单的、最安稳的方法了。

 

    可是她又回来了。

 

    是为了赫连苏尔吗?还是为了权力?

 

    赫连诛笑了笑。

 

    太后这样趋利避害,惯于自保的人,也会为了一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掉头向回。

 

    一道利箭带起风声, 落在赫连诛身边。

 

    赫连诛回过神,一手拽着阮久,一手挡开箭矢,带着阮久撤到了城门前。

 

    城门关上的瞬间, 几只羽箭嗖嗖钉在门上。

 

    阮久惊魂未定,城门将箭羽飞过的声音都挡在外面,他身上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赫连诛抹了抹他的脸,想要帮他把脸上的脏污擦干净, 但自己的手也是脏的,又把阮久的脸摸脏了。

 

    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不脏才怪。

 

    满天黄沙飞扬,阮久始终皱着眉, 赫连诛傻笑了两下, 转头看了看四周。

 

    乌兰也正带着一列侍卫, 出来查看情况。

 

    看见赫连诛与阮久,他赶忙上前:“大王,王后。”

 

    赫连诛松开抓着阮久的手:“你先回去。”

 

    阮久还是皱着眉,瞧着他。

 

    “来的人不多,晚上就能结束。但是大巫的棺椁还在外面,可能……收不回来了。”

 

    赫连诛又转头对乌兰道:“带王后回去。”

 

    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要走,却被阮久拉住了手。

 

    阮久不说话,仿佛还没怎么回过神,而赫连诛回头,不太会安慰他:“没事,我很快就回去找你。”

 

    阮久从怀中拿出手帕,握住他的右手。

 

    赫连诛把他扑在地上的时候,把他护在怀里,右手被碎石子扎了一下。这时他的右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阮久低着头,用手帕帮他包扎伤口。

 

    鲜血很快就将白净的手帕浸湿,上边绣着的小青雀也很快就被染红。

 

    这条手帕赫连诛向阮久要了很多次,阮久总是不肯给他。

 

    赫连诛有一点惊喜,还有一点委屈:“软啾,好疼……”

 

    阮久还是不太会照顾人,打结的时候,两只手使劲一抽,把赫连诛疼得话都没来得及说完。

 

    赫连诛“嘶”了一声:“你先回去吧。”

 

    阮久拍拍他的手:“那你自己小心。”

 

    赫连诛笑着点点头:“好。”

 

    一群侍卫护送着阮久回宫,看着阮久走远了,赫连诛才收敛起温和的表情,皱紧眉头,回头将扎进腿里的羽箭折断。

 

    这时帕勒老将军也带着人前来驰援,派人去城墙上防守,回头见赫连诛人都要倒了,连忙把他扶住。

 

    “大王?”

 

    赫连诛满手鲜血,丢开断箭:“不要声张,去传太医。”

 

    他推开帕勒老将军,不需要他的搀扶,接过披风,披上遮掩。他拖着伤腿走动起来,竟与常人无异。

 

    果然还是要把阮久先送回去,阮久要是在这儿,他能疼得抱着阮久大哭。

 

    那也太影响士气了。

 

    *

 

    让百姓全部撤入尚京城内围,临时征用外围民宅。

 

    此时赫连诛坐在椅子上,架着伤腿。

 

    太医正帮他处理伤口,用银刀把扎进血肉里的箭头挖出来。

 

    他看着赫连诛血肉模糊的伤口,忍不住说了一句:“大王,下回让臣等把箭绞断就行了,折断箭矢,等于再受伤一次。”

 

    赫连诛恍若未闻,去喊格图鲁:“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格图鲁抱了个拳:“老将军正在率军守城反击,叛军攻城的力度和频次都有所下降,久久攻城不下,叛军必定士气大减。我方只要继续守城,等待时机,时机一到,我方立即反扑,天黑之前就能歼灭敌军。”

 

    “好。”赫连诛颔首,“传我的令,战中每诛杀一个叛军,赏十两黄金。以叛军左耳为凭证,一只左耳,十两黄金。”

 

    “是。”

 

    格图鲁下去传令了,房里又只剩下赫连诛与太医两个人。

 

    哐当一声响,太医把挖出来的箭头丢进托盘里,忍不住又道:“大王,您下次还是要小心些,万一伤了筋骨……”

 

    赫连诛闭上眼睛,像是要小憩一会儿。

 

    太医实在是忍不住了,往伤口上敷药,小声道:“王后恐怕不会喜欢一个瘸子。”

 

    赫连诛当即睁开眼睛:“什么?”

 

    这个太医是常年跟着赫连诛侍奉的,说起话来,也大胆一些。

 

    “王后不会喜欢瘸子。”

 

    赫连诛不自觉有些紧张,厉声道:“那你就好好治。”

 

    “是,但您自己也要小心些。”

 

    “……知道了。”赫连诛虽然不高兴,但还是这样应了一句。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道:“别跟王后说。”

 

    “是。”太医帮他把伤腿包扎好,“大王这几日不要太劳动这条腿了,最好也不要骑马。”

 

    这时太医又看见他包着手帕的右手,便道:“大王,臣再帮您看看右手吧?重新包扎一下。”

 

    赫连诛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宝贝极了,收回去:“这个先不用包。”

 

    “流了这么多血,不重新包不行。”太医“恶魔”低语,“王后可能也不太喜欢手脚不麻利的人。”

 

    赫连诛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右手递过去了:“包一下,还用这条帕子。”

 

    “是。”

 

    太医有些无奈,大半条帕子都已经被鲜血浸湿了。他只好先给赫连诛上了药,再用干净的细布包好,最后再把那条帕子洗一洗,系上去。

 

    还要把那只被血染红的小青雀,正正地放在赫连诛的手心。

 

    赫连诛翘着嘴角,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右手,然后站起身,穿戴好盔甲,系上披风,拿起放在一边的重刀,推门出去。

 

    他已经十五岁了,和许多草原人的十五岁一样,正在精力最充沛、最敏捷、最强悍的那几年。他甚至比许多草原人的十五岁还要高,还要强壮。

 

    小麦色的皮肤,夜色一般浓厚得化不开的漆黑眼眸,还有脸上手上的旧伤疤,使赫连诛在披挂之后,旁人竟一时间难以分辨,他究竟是少年人,还是久经沙场的将军。

 

    他是一头合格的头狼,一头能够率领鏖兀人,抗击所有外部侵略的头狼。

 

    赫连诛跨过门槛,将重刀背在背上,拧了拧手腕,活动了一下筋骨。

 

    他喜欢战争,战场上弥漫的鲜血气息,莫名让他的血液沸腾不止。头狼生来好战的天性,在他身上表露无疑。

 

    而此时的尚京城也已经变成一个十足的战场,随时有人从城楼上跌落下来,也随时会有箭矢刀剑落在眼前。

 

    赫连诛收敛了笑意,脸色肃穆,抬手让格图鲁过来,同他低声说了两句话。

 

    格图鲁再一次领命离开。

 

    赫连诛扶着刀,一步一步登上城楼。

 

    他在城楼上站定的时候,格图鲁也回来了,几个士兵把吊在宫墙上的摄政王抬过来了。

 

    这几天赫连诛让人把他吊在城楼上,却也每天让人给他喂点吃的喝的,保证他没那么快死去。

 

    格图鲁招呼士兵们将赫连苏尔放下来,抬到正在打仗的城楼这边,重新把他给吊起来。

 

    远处土丘上的太后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抬手喝止自己的人停下攻城的动作,骑着马就要过去,被随行的士兵们拦住,最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赫连诛”,恨意入骨。

 

    赫连诛早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神色淡淡,没有反应,转过头,对握着牛角的号角官道:“跟对面说,王叔还有一口气,只是三天没喝水了。如果母亲肯暂时停战,一个人过来,那朕可以特许母亲给王叔喂口水喝。”

 

    士兵楞了一下,赫连诛面上浮现出冰冷嘲讽的笑容,低声道:“就这样说,朕想看看母亲会不会为了他冒险,会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是。”士兵被他脸上的微笑吓得心头一颤,手忙脚乱地握住牛角,开始向对面喊话。

 

    对面的士兵听见这样无礼的要求,一阵哗然。

 

    这怎么可能?如今太后也算是他们一军主帅,一军主帅为了一个不知死活的人,独自冒险,去对面城池。要是过去了,对面乱箭齐发,就算是草原上最矫健的雄鹰,也绝没有逃生的机会。

 

    这简直就是个死局。

 

    所以他们都以为,他们不劝,太后也是绝不会过去的,她想得清楚。

 

    但是太后骑在马上,犹豫了许久,竟然策马下了山丘。

 

    众人哪里想到她会真要过去,连忙去拦。

 

    赫连诛站在城楼上,搭着眼帘,远远地看着他们在争执。

 

    他转过头,对士兵再说了一句:“跟对面说,朕数十个数,再不过来,就没机会了。朕马上把王叔的脑袋割下来,朕一向说到做到,母亲知道的。”

 

    “是。”

 

    士兵如实传话,一字不差。

 

    果然,对面的人再一次变了脸色,太后抬头,就看见城楼上的赫连诛已经竖起了一根手指,很快是两根,她听不见,她也看不清赫连诛的口型,但她知道,赫连诛在数数。

 

    “一……二……三……”

 

    她一把推开阻拦的众人,策马上前。

 

    赫连诛收回手,脸上似笑似哭:“朕一直都知道,母亲不爱先王,她爱摄政王。”

 

    那种古怪的表情只出现在他脸上一瞬,很快就消失了:“继续传话,让母亲走过来。”

 

    “是。”

 

    话音刚落,太后就翻身下马,独自跑向城门前。

 

    赫连诛抬手,让城楼上的人将吊在城楼上的赫连苏尔给放下去。

 

    太后跌倒了几次,跑到城门前时,赫连苏尔正好摔在她面前。

 

    她跪在赫连苏尔面前,把他抱在怀里,使劲搓了搓他的脸:“苏尔?苏尔?”

 

    她摘下挂在腰间的水囊,给他灌了两口水。

 

    赫连苏尔似乎是被呛醒的,虚弱地睁开眼睛,恍惚看清眼前的人,唤了一声:“阿姐?”

 

    “是,阿姐来了,阿姐来救你了。阿姐错了,阿姐之前脾气坏,不该对你那么不好,你别生气,你好起来,阿姐对你好……”

 

    赫连苏尔笑了一下。

 

    赫连诛也笑了一下。

 

    他撑着双手,站在城楼上,低头看着这一场生离死别、感天动地的大戏。

 

    看,母亲对别人都是极好极好的,还会认错,知道之前待人不好,还会想着弥补。

 

    赫连诛看了一会儿,看到太后要把赫连苏尔扶起来,背他回去,就不再看了。

 

    他收回目光,招手让格图鲁上前,又低声吩咐了一句。

 

    格图鲁再次领命离开,快步跑下城楼。

 

    不多时,太后那边的人就迅速赶来接应,把两个人都接回去了。

 

    太后将摄政王安置好,转过头,举起手中长刀,又要开始攻城。

 

    士兵们不解——他们不明白,赫连诛为什么会把赫连苏尔还回来,为什么不在那时候动手,生擒太后。他们心怀疑虑,向前冲锋。

 

    再一次兵临城下,城楼上的守城将士也都不慌不忙,在赫连诛的命令下,一支箭都没动。

 

    这时格图鲁又回来了,提着一个篮子,篮中是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婴儿。

 

    格图鲁把篮子放到城垛上,拍了拍婴儿的脸,犹在睡梦中的孩子被吵醒,哇哇大哭起来。

 

    赫连诛朝众人“嘘”了一声,然后向后退开,示意士兵把传音的牛角放在婴儿面前,让对面的人也能听见他的哭声。

 

    对面又是一阵骚乱,太后急急地喊了停。

 

    隔得这样远,还会认得出这是自己的孩子,真是令人意外的母性。

 

    赫连诛笑了笑,看向传令官:“跟对面说,就和刚才一样,母亲一个人过来,我把孩子还给她。”

 

    一样的流程。

 

    赫连诛能有什么坏心呢?他真的只是想看看,他的生身母亲,能为自己的孩子,做到什么地步。

 

    在弑母之前,他想最后确认一遍。

 

    很快的,太后那边又商议好了,太后下了马,一个人再次走向城楼这边。

 

    这回没有那么容易了。

 

    赫连诛伸手,拿起弓箭,搭弓射箭。

 

    箭矢就落在太后脚边,她方才走过的地方,只要她晚一步,脚掌就会被钉在地上了。

 

    太后加快了脚步,赫连诛也加快了射箭的速度。

 

    每一箭都落在她走过的地方,每一次都差一步。

 

    旁人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疼。

 

    他永远也求不到母爱,却也永远都狠不下心来诛杀母亲。

 

    赫连诛心中却很平静,他倒不是舍不得,他只是想耍一耍,像在猎场上捉狼一样。

 

    他撵着那匹狼走,将猎物翻来覆去地逗弄,等到玩腻了,再一击毙命。

 

    这不是比打猎更好玩的事情吗?

 

    很快的,太后又一次跑到了城楼下面。

 

    赫连诛箭囊里的箭也正好射完,箭矢插在地上,每一支都入地三分,形成一条蜿蜒的路线,是太后走过来的路线。

 

    赫连诛收起长弓,一抬手,将放在城垛上的篮子推下去了。

 

    太后紧张得几乎喊不出声来,篮子摔到一半,就被原本就挂在篮子上的绳子牵住了。

 

    城楼上有人牵着,那孩子安安稳稳地落了地,太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转身要走。

 

    那种似笑似哭的表情再一次出现在赫连诛脸上。

 

    他最后一次举起长弓,并不搭箭,只是轻轻地拨弄了一下弓弦。

 

    铮铮一声,太后听见声音,想都来不及想,就抱着孩子,跪倒在了地上,用自己的后背护着那婴儿。

 

    停顿了一会儿,她反应过来,没有箭射过来,她便抱着孩子,重新站起来,跑进了士兵们的盾牌防御之中。

 

    连回头看一眼也没有。

 

    赫连诛笑出声,往后退了半步,抬手下令。

 

    “传朕军令,全军出击!”

 

    他说完这话,便转身要走。

 

    可是他一回头,就看见阮久站在他身后。

 

    赫连诛登时就红了眼睛,不是杀红了眼,而是委屈地红了眼睛。

 

    “软啾……”

 

    “嗯。”阮久抬起手,想要摸摸他的脑袋,但是碍于这么多人都在,还是停住了手。

 

    赫连诛低下头,把脑袋凑到他的手底下,蹭了蹭他的手心。

 

    他自动让阮久摸摸头,感觉好些了,才问:“你怎么又过来了?”

 

    阮久小声道:“中午了,我让宫里的人做了点吃的送过来。”

 

    赫连诛扭头看去,宫人们正在分发食物,城楼上的士兵们,都躲在城垛下边,捧着馅饼狼吞虎咽。

 

    见赫连诛发现了,又怕他怪罪,忙道:“大王,咱们这就出击。”

 

    阮久替赫连诛回答了:“吃饱再打吧。”

 

    赫连诛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

 

    城楼上一众士兵连忙道谢:“是,多谢王后。”

 

    阮久握住赫连诛的右手:“你要过去吃一点吗?给你也带了。”

 

    赫连诛用力点头:“嗯,是你亲手做的吗?”

 

    阮久反问:“我亲手做的能吃吗?是我亲眼监督的。”

 

    赫连诛被他逗笑,阮久走到城楼边,低头看了一眼底下。

 

    事发突然,大巫的棺椁根本来不及拉回来,现在还停在外面。

 

    棺椁上插满了箭,被火烧过,也被刀砍过,早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了。

 

    阮久怔怔的,赫连诛说了一句:“马上就结束了,等结束了就拿回来,重新换一副棺材。”

 

    他的手掌按在阮久的腰上,把他往前推了一把:“下去吧,这里危险。”

 

    阮久走下城楼,赫连诛跟在他身后,收敛起剑拔弩张、气势汹汹的利爪与狼牙,像一只乖巧的大狗狗。

 

    阮久走到一半,赫连诛忽然一时兴起,一只手搂住他的腰,把他从石阶上抱起来。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喊了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士兵们捧着饼,眼睁睁地看着王后被大王掳走了。

 

    王后激烈反抗,但是很轻易地就被大王制住了。

 

    像头狼捏着一只小兔子,捏住不放,还要寻开心似的捏一捏。

 

    *

 

    赫连诛举着受伤的右手,让阮久喂他吃饭。

 

    阮久不想说话,默默地把东西递给格图鲁,让他吃。

 

    格图鲁哪里敢接?假装没看见,就站到了赫连诛身后。

 

    阮久想了想,把饼塞到赫连诛嘴里:“快吃。”

 

    赫连诛笑了笑,端起碗,抿了一口肉汤。

 

    他带着笑意环顾四周,抱着饼的士兵们连忙低下头去,专心啃饼。

 

    吃过东西,赫连诛就让乌兰把阮久带回去了,战场上刀剑无眼,阮久不适合在这里待着。

 

    仍旧是看着阮久安全离开了,赫连诛才扶着刀,走上城楼。

 

    *

 

    城门大开,全军出击。

 

    赫连诛在城楼上统筹全局。

 

    太后虽是第一次带兵,却也别有心计,尽是偏招险招。

 

    赫连诛一一招架住,一次又一次地反击。

 

    直到傍晚,叛军左翼右翼全部溃败,节节败退,已被打出十里之外。

 

    太后与摄政王在一小队人马的掩护下,逃离战场。

 

    赫连诛的眼睛比鹰眼还利,一眼便看见了:“那队人不正常,格图鲁,你去追。”

 

    “是。”

 

    “抓活的。”

 

    于是格图鲁骑着马,同样带上一小队人马,趁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绕过后方。

 

    *

 

    暮色四合之时,格图鲁回来了。

 

    士兵们俘虏着太后回来了。

 

    回城的路上,格图鲁还没有说什么,原本追随太后的叛军,就一起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城门前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太后与摄政王,还有那个孩子,被带上了城楼。

 

    赫连诛双手撑在城垛上,头也不回,默默地看着底下的人清扫战场。

 

    他早就知道事实了,他的母亲并不喜欢他,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喜欢他。

 

    今天的事情更让他明白了,他的生身母亲,狠心决绝的太后,在必要时候下了诛杀赫连诛的命令,也会在必要时候,为她的另一个孩子舍生忘死。

 

    她不会杀掉所有挡她路的人,她只是会杀掉赫连诛。

 

    鲜血与死尸吸引来盘旋的秃鹫,四寂无声,一时间只有秃鹫拍打翅膀的声音。

 

    赫连诛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根本不知道太后就跪在他身后。

 

    沉默许久,赫连诛才回过头,低低地唤了一声:“母亲。”

 

    太后抬眼看他。

 

    两双极其相似的、漆黑的眼眸对上目光,最后是太后率先挪开了目光。

 

    “要杀要剐随便……”

 

    赫连诛却不再理她,只是一把拽起摄政王:“王叔。”

 

    他已经醒了,只是还很虚弱,趴在地上,被赫连诛拽着衣领,提起来。

 

    太后尖叫:“不许动他!”

 

    赫连诛从侍从手里接过长刀,太后喊得愈发大声:“不许!不许动他!”

 

    赫连诛却把长刀塞进赫连苏尔的手里:“来,朕再给王叔一个机会,用赫连家的方式决斗。”

 

    他松开手,赫连苏尔连刀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赫连诛抽出重刀,等着他把刀给捡起来。

 

    赫连苏尔弯下腰,颤巍巍地把长刀捡起来,摆出进攻的姿态。

 

    只过了一招,不必留有悬念,甚至赫连诛的刀尖都没有沾血,因为赫连苏尔站不稳,往后倒了几步,直接翻身跌下城楼了。

 

    太后大喊着冲到城楼边,可是底下的尸首实在是太多了,她连赫连苏尔的尸体都辨认不清。

 

    那个孩子被太后的喊声吵醒,大哭起来。

 

    太后扑上前,拽住赫连诛的衣领,大喘着气,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你……你……”

 

    赫连诛淡淡道:“我是按照天神阿苏陆的规矩办事的。”

 

    太后的手如同鹰爪一般,紧紧掐住他的衣领:“你……你很得意是不是?你以为你得了鏖兀就得意了,你和你的父亲一模一样,你永远是孤家寡人,永远是一个人。”

 

    “我知道,你又想起阮久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他也不会陪你。从现在开始,从刚刚开始,他不会陪着你了。”

 

    她嗓音沙哑,如同来自地狱的诅咒。

 

    赫连诛听出她话里的不对,掐住她的脖子,厉声问道:“阮久怎么了?你把阮久怎么了?”

 

    他转头,吩咐侍从:“回去看看王后在不在宫里。”

 

    太后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她费力扭头,看向城楼下的尸山血海:“你信不信,他在这里。”

 

    掐在她脖颈上的手倏地收紧,赫连诛手上颈上青筋暴出。

 

 第68章 回大梁去【二更】

 

    太后的神智陷入一片混沌, 只能感觉到掐在脖子上的手正在一分一分地收紧。

 

    几乎要生生掐断她的脖子。

 

    赫连诛在失控的边缘,但他用的是右手,在看见右手上缠着的手帕时, 他回过神, 将太后摔在地上。

 

    他等不及别人去确认阮久的安危,准备自己亲自去走一趟。

 

    但是太后一个濒死之人, 咳嗽了两声, 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 扑上前, 拽住他的披风。

 

    她的嗓音愈发沙哑,透露出一丝阴森的意味:“今天下午,我让我留在尚京城里的人把阮久绑走了,我给他换上我的士兵的衣服, 灌了哑药,把他丢到战场上来。他应该早就被你的人砍死了,当时你在哪里?你就在城楼上。”

 

    “怎么样?你比我还惨呢。你让我亲眼看着苏尔死在我眼前,你却连阮久死在你眼前都看不见, 你好惨啊。真不愧是我生的儿子,和我一样惨,比我还惨。”

 

    “纵使你算无遗策,那又怎么样?你算到这一件事了吗?”

 

    “我还是有一件事情胜过你的。”

 

    赫连诛脸色铁青, 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一直不曾回头,挥刀便斩断披风。

 

    太后扑了个空,摔在地上, 又伸长手臂, 抱住他的脚, 继续刺激他:“你们赫连家……不,我们赫连家,都是这么惨的人,权欲重,心机深。”

 

    “这种人不会有善终的,也不会有人喜欢陪着这种人度过一生的,难受死了。”

 

    “阮久更不会喜欢,他会觉得你很烦,很闷,很假,你是不是总是在他面前假装,假装自己很天真,讨他高兴?他迟早会看出来的,你这个人,表面是金玉,内里却是狼心狗肺。”

 

    “你是个孤家寡人,你会害死你身边所有的人。”

 

    赫连诛反手抽出一个士兵腰间的佩刀,回过头,狠狠地往下一扎。

 

    这下太后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再抱住他的腿了。

 

    赫连诛踢开她的手,径自下了城楼。

 

    太后双手撑在地上,按在血泊之中,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她低低地笑出声,道:“我对阮久,要真有那么狠心,那才算好。”

 

    *

 

    赫连诛下了城楼,骑上马,飞快地向宫城赶去。

 

    他来不及分辨太后的话是真是假,有几分可信,事情涉及到阮久,他根本就没办法思考。

 

    脑袋一片混沌,赫连诛只知道要快点见到阮久,只要见到他,确认阮久没事,那就好了。

 

    他在宫门前就遇到了先前派去查看的士兵,那士兵表情惶恐,见他来了,连忙要跪下请罪,但赫连诛就像是没有看见他一样,骑着马,径直冲进宫里。

 

    一路到了大德宫,大德宫里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宫人们在各个宫殿之间奔走。

 

    声音吵杂,赫连诛只听得见隐约几个字。

 

    “没有。”

 

    “没找到。”

 

    之后看见赫连诛回来了,宫人们都是一愣,随后连忙跪下请罪。

 

    不用再说,赫连诛的心也顿时沉了下去。

 

    不见了,就像太后说的一样。

 

    他当然还是不肯信的,两三步冲进正殿里,一阵狂风似的,将外间里间都卷过一遍。

 

    没有。

 

    赫连诛出了正殿,又急匆匆地在左右两个偏殿看过。

 

    也没有,米饭和馒头还待在偏殿里,竖着耳朵和尾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今天喂饭的还不来给它们喂饭吃。

 

    赫连诛反手将偏殿的门甩上,用力过猛,那门摇晃了一下,就这样被他摔坏了。

 

    “去找!”赫连诛抬手拍了拍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是他能说出口的只有两个字,“去找……去找!让所有人去找!”

 

    宫人们匆匆散去,扩大了搜索范围。

 

    赫连诛只觉得眼前都是花的,一阵一阵的,看不清楚。

 

    太后那句“孤家寡人”,如同鬼魅低语一般,回荡在他耳边。

 

    他定下心神:“调兵去找,所有人都去找。”

 

    “去发悬赏令,找到王后的,赏金无数,封邑封王。”

 

    “去找,城楼上的太后,万安宫里的人,全部都扣起来,押去虎牢审讯。”

 

    “去找啊!”赫连诛一拳砸在廊柱上,才包好的右手又裂开了,鲜血将已经浸透半边的手帕全部染红。

 

    赫连诛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变红。

 

    他像是狼一般,呜咽了一声,随后重新抖擞精神,翻身上马,再一次出了宫。

 

    *

 

    赫连诛要亲自审问太后,所以他骑着马再次来到了城楼下。

 

    可是等他赶到的时候,太后已经抱着那个孩子,爬上了城垛。

 

    不管是多么炎热的白天,在鏖兀,夜幕降临之后,风就是冷得刺骨的。

 

    太后卸了甲胄,只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怀里抱着那个孩子,头发是散的,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就像她第一次来到鏖兀时那样。

 

    红嫁衣,披着头发。

 

    赫连苏尔扶着她下了马车,用不太熟练的汉话问她的汉名。

 

    这时太后听见马蹄声,回过头,一双深黑的眼睛,紧盯着赫连诛,缓缓地开了口,对他下了此生最恐怖的诅咒。

 

    “孤家寡人!”

 

    赫连诛只来得及喊一声:“拦住她……”

 

    格图鲁甚至还没有帮他传令,扑上前的侍卫们连她的衣角都没有抓住,她就像一道被剑刺出的血滴喷洒,划过了阴森幽暗的夜空。

 

    赫连苏尔问她的汉名,她说她叫做柳弗平。

 

    赫连苏尔说:“柳树和浮萍,这可不是太好的两个东西。”

 

    她笑着说:“是弗平,弗平就是‘不平’,愤懑不平。”

 

    确实,她这一生,就是在“不平”之中度过的。

 

    她命途不平,心中更不平,两者交织,最是不平。

 

    怨不得别人,当怨她自己。

 

    *

 

    等赫连诛赶到城门外时,柳弗平已经没了气,怀里的孩子也一样。

 

    他们就摔在赫连苏尔的尸首上。

 

    一家三口可算是团聚了。

 

    可是赫连诛不管这些,他只想知道柳弗平把他的王后弄到哪里去了。

 

    他拽起已经死去的柳弗平,双目通红:“阮久呢?你把阮久还给我!你把阮久还给我!”

 

    柳弗平已经说不了话了,赫连诛一晃她,她反倒闭上了眼睛。

 

    赫连诛把她摔在一边,猛地站起身,看着眼前尸横遍野的场景。

 

    在城楼上,柳弗平侧眼看着这里:“你信不信,他在这里。”

 

    赫连诛快步跑进尸体堆里,把尸体一具一具地翻过来,查看他们的面容。

 

    若是早些时候找到,说不定阮久还有救,可要是找到了……

 

    他想在这里找到阮久,又不想在这里找到阮久。

 

    格图鲁唤了两声“大王”,赫连诛恍若未闻,只是低头找人。

 

    格图鲁只能让人在城外点起火把,宛如一条火龙,成千上百个士兵在这里翻找,只为了找一个人。

 

    没多久,轰隆一声,天上一道惊雷,只是抬头看天的一个瞬间,冰凉的雨滴就这样砸了下来。

 

    唯一一个没有抬头的人是赫连诛,他只顾着低头找人。

 

    暴雨将火把浇熄,赫连诛看不清了,才开口说话,像是野兽的怒吼:“火!”

 

    格图鲁只能一手帮他撑着伞,一手举着火把,帮他照亮。

 

    从城门前,走到叛军的营帐所在地,赫连诛用了一整个晚上。

 

    日出雨停,天色微明,日光照在浑浑噩噩的赫连诛身上,他恍惚地眨了眨眼睛,才像活过来一般,脱了力,跌坐在地上。

 

    格图鲁宽慰他:“大王,找不到才是好的。这说明你是被骗了,王后肯定没出事……”

 

    赫连诛喘着粗气,才像个十五岁的少年一般,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崩溃大哭。

 

    “我已经按照阿苏陆的规矩办事了,为什么……为什么要报应在阮久身上?”

 

    “报应在我身上,报应在我身上啊!”

 

    他站起身,反手抽出重刀,指刀问天:“你是瞎了吗?!阿苏陆,你是瞎了眼吗?!”

 

    声震苍穹。

 

    *

 

    阮久醒来的时候,还有些头疼。

 

    身下是晃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坐在一辆马车里,马车的速度还很快。他拍了拍脑袋,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马车的窗子用黑布封住了,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

 

    阮久不敢动,只是睁着眼睛,环顾四周,试图看见一点什么东西。

 

    很可惜他连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分不清楚,而且很快就有人发现他醒了。

 

    有个人就坐在他身边,让他把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休息,所以他只是稍微转了一下脑袋,那个人就发现了。

 

    “王后醒了?”

 

    “乌兰,你也被绑过来了?”阮久放轻声音,“怎么样?你没事吧?”

 

    乌兰顿了一下,随后道:“我没事,王后怎么样?”

 

    “脑袋有点疼。”

 

    “那我帮王后按一下。”

 

    “好。”

 

    阮久才说完这话,趁着乌兰没什么防备,一把拽住他的手,三步擒拿,掐住了他的脖子。

 

    当然是赫连诛教他的。

 

    阮久卡着他的脖子,不敢放松:“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兰笑了一下:“王后很聪明。”

 

    “我问你怎么回事。”阮久皱了皱鼻子,“不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好吧,正如王后所见,我是太后埋在大王身边的、最深的一条线。”

 

    阮久气得连眼睛都睁大了,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你做过什么?”

 

    “什么也没做过。”

 

    阮久不说话了,乌兰知道他不信,便道:“凭大王的才智,要是我做过什么,一定会被抓出来的。所以我确实什么也没替太后做过,反倒还替大王办了许多事情。”

 

    “你……”

 

    “我以为王后现在能猜到。”乌兰道,“我向王后提过两次,大王登基时,太皇太后选了格图鲁,而太后选了我。太皇太后显然是敷衍了事,而太后则是精挑细选。”

 

    他继续道:“我还向王后说过自己的身世,我是一个叫做乌兰的部落的俘虏。我被俘虏之前,是乌兰的王子。太后选中我之后,便把我的家人看管起来了。”

 

    “而我只需要安静潜伏在大王身边,在最紧要的关头,给大王以致命一击。”

 

    阮久反问道:“那你下毒不是更容易些?把我带出来,这算什么致命一击?”

 

    “我只有一次机会,这一次机会用完了,我就暴露了。我只能在下毒害死大王和带王后离开鏖兀之间,选一个。”

 

    阮久不明白。

 

    “太后觉得,把你杀了,能把大王推进地狱的深渊。”

 

    阮久蹙眉,只觉得这种想法简直是有问题,他死了,赫连诛可能会难过痛苦,为什么会进地狱?

 

    他问:“所以还不动手吗?”

 

    乌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阮久一激灵:“走开啊!”

 

    “太后原本想杀死你的,但是后来改了主意,让我带王后离开。”

 

    “去哪里?”

 

    “回大梁。”乌兰道,“在没有再次收到改变主意的信息之前,这就是太后的意思。”

 

    乌兰笑了笑:“我知道,王后一直想离开,王后想等到事情都平定了,就向大王提出离开。可是王后可能不知道,大王骨子里有多疯狂。”

 

    “太后还在的时候,或许还能牵制一二,安全将王后送走。可是现在不行了,太后死了,大王贪婪的本性,会把王后永生永世困在鏖兀的。”

 

    “太后不想让王后留在鏖兀,王后现在还小,凭着一时冲动留下来,以后会后悔的。”

 

    “不会的。”阮久分明不信,“不会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关你什么事?”

 

    “那自然关我的事。”乌兰仰头,望着马车顶,“我永远记得,刚来鏖兀的时候,王后整夜整夜地想家,整夜整夜地躲在被子里哭。”

 

    “还有在溪原的时候,那一次年节,王后听说家里人不过来了,站在门口,瞬间失了魂魄的模样。”

 

    “王后还说,要带我一起回大梁的。我真的很想跟着王后一起回去,真的。”

 

    “我想和王后一起走。”

 

 第69章 全都是他【一更】

 

    马车车轮碾过沙地, 阮久一手按着乌兰的手,一手卡着他的脖子,猛地回过头。

 

    “谁在那里?”

 

    漆黑的马车里没有一点声音, 阮久停了一会儿。

 

    “我看见你们了。”

 

    他话音刚落, 他对面的人就吹了吹火折子,点起了一只蜡烛。

 

    昏黄的烛光将马车里完全照亮。

 

    阮久目光戒备, 心道果不其然。

 

    方才他和乌兰在说话——主要是他审问乌兰的时候, 漆黑的马车里还坐着两个人。

 

    柳宣和周公公。

 

    他和乌兰说话的时候, 他们两个就那样默默地坐在马车里, 一言不发。

 

    不知道在做什么。

 

    阮久回头扫了一眼,乌兰方才还搭在他腕上的手,在方才蜡烛亮起的时候,就拿开了。

 

    刚才也是乌兰在他的手腕上画了个箭头, 他才反应过来,马车里还有人。

 

    这两个人都是太后身边的人。

 

    刚才乌兰还说,他被太后选中的那天,家里人就被太后派人看管起来了。

 

    要是他身在曹营心在汉, 那阮久还能勉强考虑,原谅他一回。

 

    乌兰仍旧是淡淡的模样,看向周公公和柳宣:“你们看吧,我就说王后真的会生气的, 他真的很不喜欢别人替他做决定。”

 

    阮久再一次接收到暗示,撤回手,一把抄起小桌上的茶杯,朝柳宣砸去。

 

    柳宣躲闪不及, 被茶水泼了满身, 茶汤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他原本就十分狼狈,现在更是可怜。

 

    “我跟你说过好几遍了,我不回去,我要回去,我会自己回去的。”阮久一扬手,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推到地上。

 

    本来就不多的东西碎了一地,阮久还被茶壶里的热水烫了手。

 

    他抬头,透过昏黄的烛光,看向柳宣:“我跟你说过没有?”

 

    柳宣不答,低头避开阮久的目光。

 

    阮久自然是说过的,只是柳宣一次又一次坚持不懈地问他,没有得到他满意的回答,就不肯罢休。

 

    阮久搓了搓被烫红的手背,又抹了抹眼睛。

 

    周公公要打圆场,还要上前看看他的手:“小公子别生气,现在这样确实也不是柳公子一个人安排的,是娘娘……”

 

    这时阮久试着去推马车的门,但是很可惜,没能推动。

 

    他回头看去:“周公公,我是不是也跟你说过,你要做有关我的事情之前,请你跟我说一声?”

 

    他确实也是说过的。

 

    他和赫连诛从溪原回来的时候,他就和周公公说过了。

 

    可是周公公也没有听进去。

 

    他讷讷道:“小公子,你别生气……”

 

    阮久瞧着他,问道:“是不是我看起来很好说话,很好欺负?”

 

    “不是,小公子你别多想……”

 

    “那现在就送我回去。”

 

    周公公温声哄他:“这可不行,人都已经安排好了,一到凉州边界,就有人来接应。小公子你放心,等回了梁国,就都和以前一样了。小公子刚才是不是烫着了?我看看。”

 

    他说着就要去拉阮久的手,阮久猛地后退,一个人躲到角落里,看也不看他一眼。

 

    周公公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劝,最后还是乌兰道:“王后气坏了,等前面到了湖石镇,我在镇子里也藏了一辆马车,到时候你们两个同王后分开坐吧。”

 

    他说着,还拍了拍阮久的背。

 

    阮久气得很,根本不理他。

 

    周公公与柳宣见他如此,也只好应了。

 

    柳宣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会多准备了一辆马车?”

 

    乌兰道:“要是太后不改变杀害王后的主意,我就带王后去坐那辆马车。”

 

    柳宣皱眉:“你到底是谁的人?”

 

    乌兰玩笑似的说了一句:“臣妾是王后的人。”

 

    “你……”柳宣道,“你要是早些下毒杀了赫连诛,哪里还要准备马车?”

 

    眼见着这两个人又要吵起来了,周公公连忙劝和。

 

    “好了,都已经是这样了,还吵吵闹闹的不团结。”他坐到阮久身边,“小公子?给老奴看看手,烫坏了就不好了。”

 

    阮久抱着腿,把脸埋在臂弯里,正呜呜地哭。

 

    周公公还是温声哄他:“小公子别哭了,哭得老奴的心都碎了,马上就到了,到了凉州就联系阮老爷,让他来接你。”

 

    “我不要,我要回去。”

 

    “不行。”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周公公绝不松口,“老奴是宫里的老人了,这种事情见的多了。”

 

    阮久推开他:“那我就不跟你说了。”

 

    柳宣吹灭蜡烛,马车重新陷入黑暗与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久的肚子叫了一下,马车也就停下了。

 

    周公公道:“那乌兰留下照顾小公子,我和柳公子先去另一辆马车,要是有事情,小公子就让乌兰来喊。”

 

    阮久不理他。

 

    他们打开马车门下去的时候,阮久倒是飞快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可惜他在黑暗里待得太久,日光忽然照进来,他看的不是很清楚,只能确定现在是白天。

 

    柳宣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他的小动作。

 

    阮久别开目光,柳宣没有说什么,便离开了。

 

    乌兰下去拿点东西给阮久吃,马车里只剩下阮久一个人,他趴在马车壁上,偷听外边人说话。

 

    他们好像有了分歧。

 

    柳宣说两辆马车太显眼了,他们还是得兵分两路走。

 

    周公公不肯,说太后留下的这些人,是留给他和小公子的,柳宣要走,就让柳宣一个人走。

 

    柳宣当然不能一个人走,这里离大梁还远得很,他一个人,连路都不认得,怎么能上路?

 

    争执了一会儿,两个人也没能得出结论,还是一同上了马车。

 

    阮久听了个大概,知道现在跑不了,太后还留了人看着他们,他要是跑出去,没跑两步,就得被抓回来。

 

    其实将计就计,跟着他们回大梁,然后等爹爹来接他,他再回鏖兀去找赫连诛,这样好像也可以。

 

    就是绕了一大圈。

 

    也不知道尚京城那边怎么样了。

 

    可以确定的是,赫连诛应该是胜了,否则太后的人不会就这样带着他仓皇出逃,柳宣更不会也要回梁国。

 

    应该是料理清楚了。

 

    就是不知道赫连诛发现他失踪了没有,有没有派人来找他。

 

    阮久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要是赫连诛在路上就追上了他,柳宣他们拿自己做人质怎么办?他只会一点三脚猫的功夫,刚才要不是乌兰让着他,他也制不住乌兰。

 

    到时候打起来,刀剑无眼,他要是受伤了就麻烦了,太疼了。

 

    阮久想了想,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要是赫连诛追上来了,他先往旁边地上一滚,藏好了,等他们打完了,自己再出去。

 

    不错,很机智。

 

    阮久正沾沾自喜时,马车门又开了。

 

    阮久原本是趴在门上的,马车门一开,他差点就摔下去了。

 

    乌兰一手端着食物,一手把他拉住,塞回马车里。

 

    “王后小心。”

 

    阮久坐回去,试探地看着他。

 

    乌兰将蜡烛点上之后,才发现他在看自己:“王后在看什么?”

 

    阮久还是瞧着他:“你到底是谁的人?”

 

    “这个问题,刚才柳公子不是问过我了吗?王后没听见?”

 

    “我没在开玩笑。”阮久拍了一下他的手,加重语气,“你到底向着谁?”

 

    “我当然向着王后。”乌兰手上动作不停,把食物都摆好了,“王后可以吃了。”

 

    “那我想回尚京。”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王后不是很想家吗?现在能回去了,为什么不回去?”

 

    阮久摸了摸鼻尖,最后道:“……我不知道。”

 

    “那王后先前说,要带我回大梁,是不是也是假的、是骗我的?”

 

    “那当然不是。”阮久试图解释,“我说的带你回去,是我带你回去,不是你带我回去。”

 

    “原来王后的意思,是向大王请探亲假,然后带我回去吗?”

 

    “……不是。”阮久再次试图解释,“我是想,等赫连诛的事情都做完了,我走了,他也不会哭了,就……带你回去。”

 

    “那不是一样吗?现在大王的事情也做完了,大王也已经长大了,不会哭了。”乌兰把碗筷塞进他手里,“我是太后埋在大王身边的暗线,就算我什么都没做过,大王也绝不会放过我。王后就当是为了我,带我回大梁,不行吗?”

 

    “啊?”阮久有点没反应过来。

 

    乌兰笑笑,敲了敲桌面:“王后快吃东西吧,别担心,大王顶多三天之后就会追上来。”

 

    后面那句话,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一阵风就吹散了。

 

    “啊?”阮久还是没反应过来。

 

    “我又不傻。”乌兰点了点脑袋,“太后大势已去,我先前就不听她的话,现在更不会听。来的时候,我给大王留了信了,路线上面都有,大王很快就会追上来了。”

 

    阮久不免担忧:“那你的家里人呢?”

 

    “我虽然主管庶务,但是调一点点兵的权力还是有的。”

 

    “嗯。”阮久放下心来,放下碗筷,抱起羊腿啃了两口。

 

    然后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咚的一下放下羊腿,抹了抹脸,质问道:“你一开始不把我弄过来,不就没这些事情了?弄得这么麻烦,你怎么一点都不聪明?”

 

    “我以为王后真的想回去。”乌兰笑了一下,把手帕递给他,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告诉他,他的脸脏了,“我以为王后是真的不想做王后的,所以想借机带王后出来。”

 

    阮久接过帕子,使劲擦了擦脸。

 

    “另一边。”

 

    “噢。”阮久继续擦脸,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本来就不想,要不是怕赫连诛会哭,我早就跑掉了。”

 

    乌兰抱着手,说了一句汉话:“瞎掰。”

 

    十分标准,字字清脆。

 

    阮久瞪大眼睛,万分震惊:“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乌兰捏住他的脸:“快点吃,吃完我要收拾了。明明就很不想走,还一直骗我说想走,说得我真的信了,口是心非的小混蛋。”

 

    “啊!”阮久气急,使劲甩了甩脑袋,把他的手给甩开,“你再这样,我就告发你!”

 

    乌兰使劲捏他,把他像小泥人一样拧来拧去。

 

    阮久也伸出手捏他,但是手不够长,被乌兰反手就按住了。

 

    外面人听着,只当他们是在吵架,更加担心。

 

    *

 

    阮久这几天就没怎么下过马车,整天在马车里吃了就睡,睡醒了就吃。

 

    他觉得自己的小肚子都出来了。

 

    这天吃完早饭,乌兰把碗筷收拾好,马车继续启程。

 

    两个人坐在马车里,烛光幽幽。

 

    阮久抱着手,懒懒地靠在软垫上。乌兰问他:“王后不睡觉了吗?”

 

    “我又不是小猪,吃了就睡。”

 

    说起小猪,阮久就又想起赫连诛了。

 

    “已经是第三天了,小猪还没来。”阮久问道,“乌兰,你是不是忘记留信了?”

 

    “不应当啊,我明明把信放在寝殿的大桌上了,大王不会看不见的。”

 

    “完了,我真的要回去了。那就等我们回了大梁,再折返回来好了。”

 

    “亏王后想得出来。”

 

    “要是三天前,我还能跑一跑。但是现在……” 阮久低头捏了捏自己的小肚子,“我可能跑不动了。”

 

    “……”乌兰瞧见他的动作,有些无奈,“怪我。”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吵闹声,马车也停下了。

 

    “是不是小猪来了?”

 

    阮久趴到门上,然后被乌兰拽开:“我出去看看。”

 

    没多久,乌兰就回来了。

 

    他只说了一句极其简单的话:“柳公子走了。”

 

    阮久点点头:“我听见了,已经离大梁不远了吗?”

 

    “是,已经到溪原了。”

 

    “这么快?”

 

    “日夜兼程,途中还换了好几次马,肯定走得快。”

 

    柳宣一直都是这样,很会权衡利弊,审时度势。

 

    刚离开尚京时,离大梁还很远,他不认得路,更不知道赫连诛有没有派人追上来,所以他要借用太后留下的人的庇护。

 

    现在已经快到了,他也就不用和他们一起走了,这样反倒引人注目。

 

    至于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封侯拜相,可能要过一阵子才能实现了。

 

    阮久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柳宣性格如此,也很早就同他分道扬镳了。

 

    但是出了这件事情,阮久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了,抱着枕头,一个人盯着马车顶发呆。

 

    十六岁与十八岁的经历实在是太不同了。

 

    十六岁之前,他在永安城里,和一群朋友们嘻嘻哈哈的,遇到过的最大的事情就是被父亲打手板。

 

    十六岁之后的两年,他好像闯进了别人写的传奇话本里,波澜壮阔,惊心动魄。

 

    许多生离死别,许多分道扬镳,都是在这两年。

 

    长大可真不好啊。

 

    马车晃晃悠悠的,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停下了。

 

    阮久在心里盘算着,这两年来,他究竟收获了什么东西。

 

    学了鏖兀话,还认识了一些鏖兀朋友,学会了鏖兀的算卦,还经历过几场小小的战争。

 

    还有……还有赫连诛。

 

    正好这几天他没事可做,就把自己这几年来的经历梳理了一遍。这样梳理下来,好像……有一个人总是围绕在他身边,哭哭笑笑,全都是他。

 

    而从十三岁到十五岁,他也越来越像一个帝王了。

 

    而不是像梁帝那样的点心厨子,就是一个帝王。

 

    他总是想着,等赫连诛长大了,自己就回大梁去,可是他没想到,赫连诛长大的时候,他也在长大,他还比赫连诛大一些,他应该懂得更多。

 

    阮久瞧着蜡烛烧短了一截,整个人也昏昏欲睡,将要睡着的时候,乌兰小声问他:“王后到底为什么想要留下?”

 

    下一秒阮久就睡着了。

 

    他做了个晃晃悠悠的梦。

 

    他和赫连诛面对面坐着,然后他无比狠心地对赫连诛说,自己要走了,要回梁国去了。

 

    赫连诛——梦里的,一听见这话,顿时红了眼眶,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哭得凄惨,梨花带雨。

 

    阮久只能改变主意,想着过几年再走。

 

    梦里嗖的一下过了几年,赫连诛看起来也有十七八的模样了,于是阮久又找了个时机,对他说,自己要走了。

 

    赫连诛——还是梦里的,又一次红了眼睛,开始掉金豆豆。

 

    阮久只好再次改变主意,转过头去哄他。

 

    再过了几年,赫连诛二十来岁了。

 

    同样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简直是没完没了的无限轮回。

 

    阮久在梦里急得要死,这个赫连诛也太黏人了,走开啊,别过来!

 

    他这样想着,但是又每次赫连诛一哭,他又忍不住去哄他,说过几年再走。

 

    结果一直到了阮久都老了,他还是没能走成。

 

    不争气,这也太不争气了!

 

    阮久愤愤地掐了一下自己,然后疼得嘶了一声,就醒过来了。

 

    他揉了揉眼睛,倦倦地靠在枕头上。

 

    原来他们说的也没错,他好像不怎么走得了。

 

    不过这好像不是赫连诛的问题,是他自己的问题。

 

    不得不说,赫连诛哭起来的模样,实在是像极了他看的那些话本里的小姑娘,他还总是哭,那就更像了。

 

    那些小姑娘一哭,书里原本武功盖世的大侠都受不住了,何况是他?

 

    他很心软的。

 

    阮久抬手摸了摸心口,嗯,确实很软。

 

    而仿佛这时,乌兰说话的声音才传到他耳边:“王后到底为什么想要留下?”

 

    阮久按在心口上的手,再往上摸了摸,就碰见一个尖尖的小东西。

 

    他把东西从衣领里扯出来,是那条狼牙项链,他都戴得习惯了。

 

    阮久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就是因为害怕赫连诛哭鼻子。”

 

    但他不得不承认。

 

    “因为我心疼他,喜欢他,他一哭我就没招了,他是我的心肝小宝贝。”

 

    乌兰在烛光中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而阮久翘着脚,还满不在乎地晃了晃。

 

    怎么的,我就是个小变态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正当此时,外边的马匹吁的一声停住了,马车使劲晃了一下,就停住了。

 

    阮久被震得从位置上弹起来,磕到了脑袋,眼冒金星。

 

    乌兰知道是出了事,帮他看看脑袋,见他没事,便道:“王后先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马上回来。”

 

    说完这话,他就打开马车门,下去了。

 

    阮久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想,自己还是太轻了。乌兰就坐得稳稳的,他竟然还能被弹起来。

 

    他觉得好些了,刚准备靠到马车门边,听听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赫连诛来了,还没等他过去,马车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这回站在外面的是周公公:“小公子,马车坏了,不过凉州城就在前面,走,咱们走过去。只要到了大梁境内,鏖兀那边就不敢动手抢人了。”

 

    阮久使劲摇头:“我不走。”

 

    周公公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拽住他的手,把他拉下马车,抖落开披风,给他披上:“走。”

 

    周公公在鏖兀宫中,跟着太后伺候了那么些年,见多了太后的事情,太后最后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他总以为阮久也会变成另一个太后。他又是个忠仆,对太后从来都言听计从,无有不遵,这是太后临死前留下的遗命,他当然要尽力完成。

 

    所以他如今,分明已经将鏖兀视作洪水猛兽,一心要带着阮久离开。也把这件事情,当成了一个执念,有些走火入魔了。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已经能看见马蹄扬起的烟尘了。

 

    可是还没等他看清楚,周公公就拽着他的手,把他拉走了。

 

    周公公简直是疯了一般带着他逃走,而阮久被他拽得生疼,跟着他的脚步,甚至来不及说一句“我不走”,就算他说了,周公公也全然听不见。

 

    阮久偷偷地、再回头看了一眼。

 

    他已经能看见追兵为首的那人的盔缨了,是赫连诛。

 

    阮久刚要朝他挥挥手,表示自己在这里,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周公公拉了回来。

 

    “走啊,小公子快走啊。”

 

    阮久只是摇头:“我不走,我不走,我要走也要堂堂正正地走。公公,我要是就这样走了,鏖兀现在不动手,往后也要找大梁要人的。我不能走。”

 

    “大梁自会选新的人去和亲,赫连诛都这么大了,从前是因为那个批命,他才会选中小公子的。他下次再选,选的就不是小公子了,他会选其他姑娘的。”

 

    “我……”阮久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怔了一下,忽然大声道,“我都说我不走了,我喜欢他,我心疼他,我放不下他,我看上他了,这总可以了吧?”

 

    这回轮到周公公愣住了:“小公子说什么?”

 

    “我刚刚才想明白的,为什么我只怕他哭,为什么我就想留下来。”

 

    这时,赫连诛也带着人到了眼前,成百上千个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再也放不走了。

 

    凉州近在咫尺,发现城外异动,城中士兵连忙戒备。

 

    “来者何人?为何犯我大梁边界?”

 

    赫连诛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阮久。

 

    阮久披着土黄土黄的披风,和沙漠简直要融为一体了,沙漠上的风太大了,要是不仔细盯着,下一秒就又要不见了。

 

    而阮久也正瞧着他。

 

    好像和三天前见到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赫连诛还穿着那身盔甲,双眼熬得通红,嘴唇开裂,头发也没梳,乱七八糟的。

 

    阮久心想,等会儿要梳起来肯定很麻烦。

 

    他又想,希望赫连诛没有听见他说的那些胡话,他不是故意的,他也不是小变态。

 

    以为周公公将王后作为人质,士兵们要举起弓箭,射杀敌人,一直静止的赫连诛却忽然回过神来,几乎从马上跌下来:“不许放箭!不许放箭!”

 

    他想到两年前在梁国皇宫里,他向阮久掷了一支箭头,阮久就掉进湖里了。

 

    绝不能重演,绝不能。

 

    赫连诛从马背上摔下来,着力在左腿,他拖着受伤的右腿,独自走向阮久。

 

    “软啾,我疼死了。”

 

 第70章 手忙脚乱【二更】

 

    赫连诛越靠近, 阮久就越能将他看得清楚。

 

    赫连诛蓬头垢面的,身上的盔甲都满是血污,脸上两三道擦伤, 已经结痂了。他还背着那柄刀, 右手还缠着阮久的手帕,不过手帕已经全叫鲜血染红了, 已经变黑了。

 

    右腿还是跛的, 大概是什么时候受了伤。

 

    他简直像是个小乞丐。

 

    赫连诛紧盯着他, 一步一步、以最快的速度挪到他面前。

 

    他一边走, 一边撒娇:“软啾,我疼死了……”

 

    这时周公公也拉了拉阮久的衣袖,他看见这样的场景,也有些迟疑, 但还是放不下要让阮久跟他一起走的愿望。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目光。

 

    大梁与鏖兀的建筑真是太不同了,凉州与溪原就靠得这样近,一边是飞檐, 一边是石顶。

 

    截然不同,泾渭分明。

 

    迎面吹来的风,将阮久身上原本就系得不牢的披风吹掉,风将他的头发吹乱, 他下意识抬手要去挡住自己的眼睛,再抬起手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经把手从周公公手里抽出来了。

 

    他还像赫连诛那里走了两步。

 

    已经很明显了。

 

    但阮久还是有些犹豫,他最后回过头一次, 然后赫连诛就被绊了一下。

 

    几个士兵惊慌地大喊:“大王!”

 

    赫连诛反手抽出长刀, 立在地上, 支撑住了身体。他抬头看向阮久,用可怜巴巴的小狗眼神。

 

    “你别过去嘛。”

 

    于是阮久朝他奔去。

 

    赫连诛笑了一下。然后阮久站到他面前,却有些束手无策,不知道要不要扶他一下,该怎么扶他。

 

    阮久第三次抬起手又放下的时候,赫连诛丢开重刀,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就这样靠在了他的身上。

 

    身后士兵一拥而上,将周公公和剩下的人通通抓获。

 

    阮久焦急回头:“别……”

 

    赫连诛用脏兮兮的爪子把阮久的脸掰回来,让他只看着自己。

 

    他欣喜若狂,心情极好,知道阮久的意思,吩咐了一句:“先别伤人。”

 

    士兵们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是”,阮久才放下心来。

 

    这时候赫连诛只是看着阮久的脸,他已经比阮久高了,看着阮久的时候,需要低头了。

 

    想到自己刚才对周公公坦白的话,阮久有些不自在,眨了眨眼睛,问道:“你刚刚听见什么了吗?”

 

    赫连诛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阮久登时紧张起来:“你……你听见什么了?”

 

    “我听见软啾说:‘小猪,小猪,快来救我,快来救我!’然后小猪就过来了。”

 

    “我不是说这个……”

 

    赫连诛笑了一下,双手——前爪搭在他的肩上,继续靠在他的怀里。

 

    “我听见软啾的心跳。”

 

    “……”

 

    *

 

    他们要先回溪原行宫修整修整,再找时间启程回京。

 

    赫连诛好几天没休息,从尚京追到溪原,实在是累极了,却又始终不肯闭眼休息一会儿,一定要瞧着阮久才安心。

 

    阮久见他眼底两片乌青,害怕他骑在马上都会摔下来。而且他骑马不看路——光顾着看阮久了。

 

    可能这次的事情给他造成了太大的心理阴影,他只要一会儿看不见阮久就要开始找。

 

    没办法,阮久只能和他共乘一骑。

 

    阮久环着他的腰,捋了捋他头盔上已经脏污的盔缨:“小可怜。”

 

    赫连诛回头看他:“软啾,我想在后面抱着你。”

 

    “不行,你会摔下去的。”

 

    赫连诛弱弱地反驳:“我不会。”

 

    阮久哄他:“好好好,但是现在我有点饿了,我们快点回去吃东西好吗?”

 

    赫连诛敛眉,乖顺道:“嗯。”

 

    “乖。”

 

    阮久“驾”了一声,马匹向溪原城跑去。

 

    身后的士兵们正要将太后余党都带回去,凉州城城楼上,驻守的大梁士兵问道:“兄弟,你们在干啥呀?”

 

    懂得汉话的鏖兀士兵回道:“我们大王过来追老婆!”

 

    大梁士兵呆滞。

 

    鏖兀士兵又道:“不好意思,差点越界了,没吓着你们吧?”

 

    “没有。”梁国士兵慢慢地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你们的王后不是我们梁国公子吗?”

 

    “是啦!大王过来追他!”

 

    鏖兀士兵押送着太后余党离开,留下梁国士兵在原地惊叹。

 

    我们梁国公子,把他们鏖兀大王捏在手心里,捏得死死的。

 

    真是为国争光!

 

    *

 

    很快就回到了溪原行宫。

 

    他们才离开没多久,行宫虽然简陋,但还留下了几个侍从打扫。

 

    乌兰赶在前面回来,他们到的时候,行宫里都已经预备好了。

 

    阮久在殿门前下了马,然后接住马上的赫连诛,赫连诛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倒像是个话本里的小姑娘。

 

    阮久颇感欣慰,但是在赫连诛站到地上之后,就不大高兴了。

 

    赫连诛实在是太高了。

 

    话本子里根本没有这么高的小姑娘!小姑娘都是比大侠矮一个头的!

 

    阮久把他的头盔摘下来:“去洗澡。”

 

    赫连诛拉着他的衣袖:“那软啾呢?”

 

    “我也去洗。”

 

    赫连诛自然而然地提议:“那就一起洗嘛。”

 

    “不要。”阮久拂开他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没那么大的浴桶。”

 

    赫连诛重新拉住他,眼巴巴道:“我占很小的位置就可以了。”

 

    “不行,我不想和你一起。”

 

    “软啾。”赫连诛拽着他的手,无师自通地晃来晃去撒娇,“软啾,求你了。”

 

    阮久差一点就被俘获了,他坚定决心:“不行。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你该不会……”

 

    趁着我不在,偷看了我藏在床底下的画册吧?

 

    否则也没有其他理由来解释他这种行为。

 

    阮久瞧着他,赫连诛原本不想说的,最后还是垂下了眼:“这里离梁国太近了,你别回去嘛。”他察觉到这话可能不太对,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先别回去。等过一阵子,你想回去了,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赫连诛目光真挚:“但是你一定要回来。”

 

    原来是因为这个,阮久还以为……

 

    阮久脸色微红,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分明是他自己在想不合时宜的事情,他反倒去敲赫连诛的脑袋。

 



    赫连诛也不喊疼,又像大狗狗似的,凑过去了。

 

    阮久觉着对不住他,想了想,又捧住他的脸,啾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不走。”

 

    阮久难得这样亲他,赫连诛觉得,自己正在浑身冒热气,就算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但他好像还是特别精神。

 

    阮久一扭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被吓了一跳,紧张地缩回了手。

 

    赫连诛转头看去。

 

    米饭和馒头,就并排站在房门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阮久有些结巴,像是做了坏事,被自家小崽子抓住了:“它……它们怎么也过来了?”

 

    “是它们闻着气味追过来的,但是跑到溪原,实在是累坏了,我就把它们留在这里了。”赫连诛靠过去,“软啾,你能再亲我一下吗?”

 

    “不行。”阮久手忙脚乱地推开他。

 

    “可是它们两个已经比我们做的还多了。”

 

    “什么?”阮久蹙眉,扭头看他,“你懂得了?你是什么时候……”

 

    赫连诛拉着他要走:“进去洗漱。”

 

    阮久试图追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明白这些事情的?”

 

    *

 

    就是那个时候,该懂的时候,自然就懂了。

 

    赫连诛背对着屏风,靠在浴桶里,听见门开的声音,还有阮久窸窸窣窣擦头发的声音,他好像还把水弄进耳朵里了,正歪着脑袋,拍拍耳朵。

 

    阮久的声音在赫连诛耳边被无限放大,然后又被无限缩小,像一根羽毛,在他的心上拂来拂去,弄得他心神不宁。

 

    赫连诛精神极了,然后阮久喊了他一声“小猪”,把他的魂给唤回来。

 

    赫连诛也正是在这个时候。

 

    可他没有答应阮久,阮久有些奇怪:“小猪?你睡着了?”

 

    直到阮久的声音到了耳边,他才回过神,哗的一下从浴桶里站起来:“醒了!你别进来!”

 

    “噢。”他的语气这样凶,阮久也没有进去,在屏风前就停下了,“那你快点,伤口不方便多泡水。”

 

    “……嗯。”赫连诛低头去看水面,看见水面上漂浮的白沫,心想这要是让阮久看到了,那就完了。

 

    阮久还一直以为他是个小孩子。

 

    他飞快地擦干水,披上衣裳,然后重新把水舀进水桶里,提着“罪证”跑出去。

 

    阮久还没看清,他就已经出去了。

 

    简直像是少林寺的弟子提着木桶,走梅花桩练功一样。

 

    赫连诛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躺,才把所有“罪证”全部销毁。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走回阮久身边,阮久的长发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印在他后背的、雪白的中衣上。

 

    就这一眼。

 

    赫连诛拿起巾子,试图走到他的身后,帮他擦擦头发。

 

    这样阮久看不见他,而他能够看见阮久。这样最好。

 

    但是阮久没等他走到自己身后,就把他手里的巾子拿过来了。

 

    “手伸出来。”

 

    赫连诛伸出双手,阮久拿起手边的药粉:“给你上药。”

 

    阮久惊愕于他手上伤口的严重,抬头看他:“这几天他们没给你换药吗?”

 

    “我没空。”赫连诛也看着他,“找不到你,我不想上药。”

 

    阮久有点生气,又有点心疼,原本是要拍一下他的手掌的。想了想,却只是吹了一下他手上的伤口。

 

    “这几天我给你换药,你记得提醒我。”

 

    赫连诛用力点头:“嗯。”

 

    等包好手,他就提醒阮久了:“软啾,还有腿。”

 

    他撩起裤管,把被箭射中的伤口露给阮久看。

 

    阮久就说,他怎么走路有些跛脚。

 

    他低头给赫连诛上药,赫连诛又提醒他:“软啾,要先吹吹。”

 

    “我让你提醒我给你换药,不是让你提醒我什么吹吹。”

 

    阮久抬起头,看着他说出这话,赫连诛却一反常态地往后挪了挪,顺手拿起阮久靠在身后的软枕,挡在腰腹上。

 

    太难堪了,为什么只是看见阮久就这样?

 

    他是天底下最没有自制力的小猪,呜呜。

 

 第71章 才一次诶!【一更】

 

    赫连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之前都不会这样的, 只是看见阮久而已。

 

    这时阮久正低着头,帮他把伤口擦干净,然后撒点药粉。

 

    阮久处理伤口的动作变得熟练许多, 赫连诛瞧着他的侧脸, 再不觉得疼,只是痒, 伤口上长出新肉的痒意。

 

    阮久的指尖拂过, 酥酥麻麻的。

 

    赫连诛的感觉不是太好, 他咳嗽了一下, 再往后挪了挪。

 

    阮久帮他把腿上的伤口包扎好,下意识往后一倒,没想到自己身后的软枕已经被赫连诛拿走了,哐的一下就撞在了墙上。

 

    赫连诛连忙放下枕头, 凑过去看他:“软啾!”

 

    阮久揉着脑袋,眼里冒出泪花,使劲打了他一下:“你干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让我看一下。”

 

    赫连诛说着就按住他的脑袋, 拨开他的头发,认真看了看,还搓了一下。

 

    “没起包,很疼吗?”

 

    阮久低着头, 没有说话,忽然跳起来,使劲打他:“你那边又不是没有枕头,拿我的干什么?”

 

    赫连诛举双手投降:“我错了, 软啾, 别打, 我是有原因的……”

 

    正当此时,乌兰推门进来:“大王、王后都好几天没休息了,先吃点东西……”

 

    他默默退出去:“看来大王和王后都还不饿,想吃东西的时候再叫我。”

 

    他关上门的时候,阮久正把赫连诛按倒在榻上怒捶。

 

    阮久跨坐在他的腰上,长长的乌发垂下来,扫过他的鼻尖。

 

    香香的,赫连诛呼吸一滞,然后使劲深呼吸,还往下滑了滑,尽量让自己没碰到他。

 

    忍住,忍住,要是被阮久发现了,会把阮久吓到的,阮久会更生气的。

 

    赫连诛强自忍耐,躺平任打,想着阮久快点下去。

 

    再等了一会儿,阮久觉得消气了,朝他狠狠地“哼”了一声,撑着手要起来,才往后靠了靠,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抵住了他。

 

    赫连诛反应迅速,架起腿,假装抵住阮久的是这东西,然后双手架着阮久的胳膊,就把他抱开了。

 

    阮久还在思索,忽然就发现自己腾空了。

 

    于是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到其他地方去了:“你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赫连诛重新拿起枕头,把自己掩饰好,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锻炼。”

 

    “真的吗?”阮久眼中闪着期待的光,“那等回了尚京,我能跟你一起锻炼吗?”

 

    “嗯。”

 

    赫连诛伸长手,拿起挂在榻前的衣裳,披在身上,然后把阮久给提起来:“先吃饭。”

 

    阮久抬头看他,眨了眨眼睛:“噢。”

 

    真高啊,要是我的十五岁也有这么高就好了,绝对是傲视群雄。

 

    *

 

    吃了点东西,乌兰就催着他们回房间去睡一会儿。

 

    阮久揉着肚子:“我已经睡得够……”

 

    乌兰道:“王后自然是睡够了,这几天不是吃就是睡。但是听格图鲁说,大王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呢。”

 

    阮久看了一眼赫连诛,摸摸他的头发:“你乖乖的,等一下去睡觉。”

 

    赫连诛点点头:“软啾陪我一起睡。”

 

    阮久笑了笑,帮他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好啊,我的心肝小宝贝。”

 

    赫连诛原本就不白的脸红得厉害,拿着碗,半晌没有动。

 

    良久,他试探道:“软啾,你是不是要走了?”

 

    阮久呆滞:“啊?”

 

    “等我睡着的时候,你就要走了,是不是?”

 

    “我……”

 

    “否则你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还叫我心……”

 

    心肝小宝贝。赫连诛说不出那个词,漆黑的眼睛就这样望着他。

 

    “我哪有?”阮久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不就是因为刚才打了他,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再加上……在外边的时候,阮久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一点喜欢他,才这样对他好的。

 

    结果赫连诛根本不领情,还当他是要走了。

 

    他都说了“我不走”三个字了,赫连诛还这样想。

 

    笨死了!

 

    阮久的脸沉了下来,抓起自己盘子里的馕饼,掰了一块,塞进他嘴里。

 

    “吃你的吧。”

 

    赫连诛也不动,只是那样看着他。

 

    直到阮久再次做出保证:“我不走。”

 

    赫连诛眨了眨眼睛,眼里似有水光,阮久最受不了这个,只能道:“等会儿我和你一起睡……”

 

    赫连诛还是不肯,阮久最后道:“允许你抱着我睡,这总行了吧?”

 

    赫连诛这才笑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弯成加尔湖的月亮。

 

    阮久再掰了一块饼,塞进自己嘴里,余光见赫连诛还是不动,扭头看向他:“还不吃?没吃饱不准上床。”

 

    赫连诛嚼了两口,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

 

    阮久磨了磨后槽牙。

 

    小狗就是小狗,喊他“心肝宝贝”他不应,对他凶一点,他反倒乖乖的了。

 

    真是奇怪的小狗。

 

    *

 

    从尚京到溪原,没找到阮久之前,赫连诛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他出事。

 

    现在终于找到了,他才放下心来,也不觉得身上怎么难受,只是抱着阮久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才觉得有些困。



 

    他总觉得这次把阮久找回来之后,阮久变小只了。

 

    他自己越长越高大,阮久却越长越小只。

 

    原本要两只手才能抱住的,现在只需要一只手了。

 

    赫连诛捏了捏阮久腰上的软肉,心里忍不住再强调了一遍,真的好小只。

 

    明明他认识阮久的时候,阮久还比他高一个头的。

 

    就像是把一只刚出生的小老虎,和一只橘色的小猫放在一起养,原本小猫是比老虎更高一个头的,过了几年,小猫还是那么大,老虎已经长得很大很大了。

 

    赫连诛从身后抱住他,用脸蹭开他的衣领,贴在他的后颈上。

 

    阮久蹬了他一脚:“别乱动。”

 

    赫连诛假装没听见,又蹭了两下。

 

    阮久又要说话,赫连诛却把他抱得更紧:“快睡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准备入睡了。

 

    好像是阮久在吵他。

 

    阮久扭头看了他一眼,也就随他去了,摸摸他的脑袋。赫连诛没忍住,翘起唇角,往他的手那边靠了靠。

 

    阮久闭起眼睛,也准备睡觉。

 

    他睡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又睁开眼睛,小声喊了一声:“小猪?”

 

    赫连诛的睫毛颤了颤,大约是已经睡着了。

 

    阮久瞧着他,抿着唇角思索了一会儿,还是从床上爬起来,把赫连诛翻了个身。

 

    赫连诛半睡半醒的,知道是阮久,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随他摆弄。

 

    阮久让赫连诛趴在榻上,仿佛对着他的背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又拽住他的衣摆,把他翻回来了,扯开他的中衣系带。

 

    赫连诛瞬间就僵住了。

 

    软啾也太大胆了,趁他睡着,扒他衣服。

 

    他倒也不肯醒来,保持姿势躺在床上,面上波澜不惊,耳朵尖尖倒是红的。

 

    他绝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想看看阮久到底想对他做什么。

 

    阮久扒了他的衣裳,好像是有点开心地拍拍他腰腹上的肌肉,然后把他抱起来,帮他把中衣脱掉。

 

    赫连诛被阮久抱在怀里,脑袋靠在他的肩上。趁着阮久看不见,赫连诛睁开眼睛,眨巴眨巴。

 

    而阮久一手抱着他,一手摸摸他的后背,带起一片火原。

 

    阮久好像是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把赫连诛脱下来的中衣拿过来,准备给他套上。

 

    赫连诛意犹未尽,出声提醒:“软啾,不再摸一会儿吗?”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撒开手,把他丢到床上,自己“嗷”地嚎了一嗓子,跌坐在床铺上。

 

    “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摸我的时候。”

 

    “放屁。”阮久这时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赫连诛的中衣,一扬手就丢回去,“把衣裳穿好。”

 

    赫连诛接住衣服,委委屈屈:“软啾好霸道,让我穿我就得……”

 

    “闭嘴。”阮久使劲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你背后还有伤,刚才上药的时候又忘记了,不知道你好了没有,就想着帮你看一下。”

 

    “噢。”赫连诛道,“那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已经好了,都长新肉了。”

 

    就是他背后又多了两道疤。

 

    “没好。”赫连诛却否认,“要软啾摸摸。”

 

    “不要,睡觉。”阮久把他按回去。

 

    天地良心,阮久是真的只想看看他的伤的,以为他睡着了,不想把他喊醒,脑子一热,就直接上去扒衣裳了。

 

    他想着自己可以轻一点,不把赫连诛吵醒的。

 

    结果赫连诛忽然就醒了,他又解释不清楚。

 

    弄得他像一只小色啾。

 

    阮久背对着他,抱着手躺着,心里闷闷的,就连赫连诛抓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身上放,他都没有发现。

 

    赫连诛把着他的手,让他摸摸自己。

 

    等阮久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手伸进赫连诛的衣摆里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爪子,恨不能拿刀把它给剁掉。

 

    太没出息了!小色啾的小色爪!

 

    阮久拍拍自己的脸,清醒一点,赫连诛虽然长得高大,但是他年纪比你还小啊。

 

    软啾,清醒一点!

 

    他定下心神,用另一只没对赫连诛做出“摸摸”动作的手,拍拍赫连诛的心口:“快睡吧,他们说你好久都没睡觉了。”

 

    赫连诛眨巴眨巴纯真的眼睛:“软啾,我睡不着。”

 

    “那……”

 

    “软啾摸摸。”

 

    “好好好,摸摸。”阮久摸摸他的脑袋,“睡吧。”

 

    “嗯。”

 

    折腾了好一会儿,两个人再次躺下,闭上眼睛。

 

    *

 

    阮久本来不困,只是陪着赫连诛,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他醒来的时候,还是傍晚,房里没有点灯,昏黄的夕阳余晖透过窗子照进来,却在床榻前,被垂落下来的帐子拦住。照在床榻上的,只有一星半点儿昏昏的气息。

 

    昏昏的气息催人昏昏欲睡。

 

    阮久睡眼朦胧地看了一眼赫连诛。

 

    赫连诛睡得正香,抱他又抱得紧,他要是起床,肯定会吵醒赫连诛。

 

    外面没有一点声音,大约是乌兰吩咐过了,让侍从们不要过来。

 

    太过安静,就会让人觉得,这个世上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反正也没别的事情,阮久吸了吸鼻子,闻着大漠中独有的阳光香气,想了想,还是闭上眼睛,脑袋往枕头上一砸,准备再睡一会儿。

 

    说来也奇怪,他闭上眼睛之后,睡意却渐渐散了,意识慢慢清醒过来。

 

    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绣着草虫蚱蜢的帐子,打了个哈欠。

 

    他扭过头,看了一眼赫连诛。

 

    这回赫连诛是真的睡着了,整个人就像一只朝阮久坦开肚皮的小狗,等阮久来摸摸。

 

    或许只要是阮久摸摸他,他在梦里也会有感觉。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阮久心里探出头来,阮久笑了一下,摸摸赫连诛的脑袋。

 

    赫连诛果真有感觉,蹭了蹭他的手掌,还翻了个身,怕阮久跑似的,把他半边身子压在身下。

 

    实在是得寸进尺,阮久要把他给推开,却忽然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轻轻揭开被子,低头看了一眼,然后迷惑地抬起头。

 

    赫连诛……

 

    阮久把他往外面推了推,想要离他远一点,但赫连诛不肯,才被推开,又靠过去了。

 

    阮久从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的感觉竟然这样敏感。

 

    现在又不是早晨,而且赫连诛不是好几个晚上没睡了吗?他的精力着实有一点好。

 

    阮久试着再把他推开一些,可是赫连诛又回来了。

 

    就像是阮久对他有独一无二的吸引力一样。

 

    阮久弱弱地举起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想把赫连诛推醒,但是看他睡得熟,又不怎么忍心。

 

    正僵持的时候,赫连诛竟然抱着他蹭了蹭。

 

    先前赫连诛蹭他,是像小狗一样,用脑袋蹭蹭的,这回不太一样……

 

    阮久再低头看了一眼,终于没忍住,拽住赫连诛的衣领,使劲摇了摇他。

 

    赫连诛半梦半醒之间,只是追寻着本能,继续动作。

 

    阮久张了张口,无声的惊恐,拽住他的耳朵,想要在他耳边大喊,又怕吓着他,最后只是贴在他耳边,小声喊道:“小猪,小猪……”

 

    赫连诛睁开眼睛,又闭上了,翻了个身,把他按住。

 

    阮久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使劲拍拍他:“赫连诛!”

 

    在阮久要踢他之前,赫连诛才完全清醒过来。

 

    “软啾,怎么了?”

 

    这时阮久正曲着腿,脚对着他,正要把他踹开。

 

    阮久轻轻地踢了他一下:“下去,你做梦发疯。”

 

    赫连诛揉了揉脑袋,好像有点头疼,然后发觉自己不太对劲,梗了一下:“软啾,我……”

 

    他一直觉得,这种事情不该让阮久知道,会吓到他的。

 

    所以他往后退了退,扯过被子,把自己裹住。

 

    阮久蹙眉:“你干嘛这样?差点吃亏的明明是我啊。”

 

    “我知道了。”赫连诛眨了眨小狗眼睛,“软啾,你……你先出去嘛,我很快的,你在外面等一会儿再进来。”

 

    阮久不语,目光沉沉地瞧着他。

 

    赫连诛试探道:“那要不我出去?”

 

    阮久却忽然扬起笑脸,拍拍他的手臂:“不错嘛,你也长大了噢。”

 

    分明小时候还能正大光明、坦坦荡荡地向别人请教,怎么和软啾生小孩的赫连诛,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反倒有些脸红。

 

    他推了阮久一把:“你先出去嘛。”

 

    “知道了。”

 

    阮久下了榻,出去之后,才松了口气。

 

    阮久是喜欢他,但是方才那样的场景,也太难堪了些。

 

    他为了照顾赫连诛的情绪,还得笑着和他说话,真是的。阮久挠了挠头。

 

    他才走出门,守在外面的侍从就迎上来了

 

    “王后醒了,有什么吩咐?可是要用晚饭,还是先洗漱吧,连衣裳都没穿,小心着凉。”

 

    阮久被他们吓了一跳。

 

    而他们正说着话,端热水的端热水,拿衣裳的拿衣裳,就要把阮久给送回房里。

 

    阮久想到赫连诛还在里边,心中一惊,连忙上前拦住他们。

 

    “等一下……”阮久的脑子转得飞快,“我只是出来梦游,马上就回去了。还没睡醒。”

 

    侍从们还不太听得懂他的话,愣在原地,阮久推开门进去,然后把门关上。

 

    “别进来,不用在外面等着了。”

 

    下一刻,阮久又从里边把房门打开,从侍从手里接过热水,然后把门关上。

 

    侍从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不明白王后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眼神之后,他们又全部反应过来,草原人民的默契。

 

    阮久端着热水进去的时候,把赫连诛吓了一跳。

 

    他有些无奈:“软啾,我没这么快。”

 

    阮久别过头:“我知道,但是我出不去了。”

 

    他背对着赫连诛,在房里另一张小榻上坐下,想了想,还捂住耳朵了。

 

    “我就待在这里。”

 

    “好。”赫连诛默默地把遮挡视线的帐子给挂起来了。

 

    阮久只把背影留给他。他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身形清瘦,用赫连诛的话来说,就是小只。两只捂着耳朵的手放在脑后,赫连诛的眼睛一直都很好,阮久乌黑的长发与粉白的指尖,对比也更加明显。

 

    他一只脚脱了鞋,放在床榻上,另一只脚却悬在外面,鞋子挂在脚尖上,一晃一晃的。

 

    阮久忽然想到什么,又说了一句:“别弄脏床,你等会儿还要睡。”

 

    赫连诛盯着他的背影,低沉沉地应了一声:“好。”

 

    倘若目光也能够化为实质,那现在阮久应该已经被抱了满怀。

 

    赫连诛的目光顺着阮久肩腰背往下滑,最后落在他的脚上。

 

    阮久晃累了脚,已经慢慢地停下来了。忽然他的脚尖没能再挂住鞋子,啪嗒一声,那只鞋就那样掉在了地上。

 

    阮久垂着脚,用脚尖点了点地,似乎是想要把那只鞋重新穿上。但他试了两三次都没能找到鞋子,反倒是脚尖在地上点了一下又一下。

 

    赫连诛忽然想起方才阮久还在床上时,朝他踢的那一下。

 

    轻轻软软的。

 

    赫连诛不齿于自己这种过分的想法,却又不舍得挪开目光。

 

    他头一回对权势之外的东西,有着这样浓厚的欲望,甚至胜过权势千倍百倍。

 

    *

 

    阮久等到都快睡着了,赫连诛才走过来,用他端进来的热水——已经变凉的热水,洗了洗手。

 

    阮久揉了揉眼睛,问道:“你没把被子弄脏吧?要是要洗,我可不帮你……”

 

    赫连诛笑着道,语气里透着一股餍足:“我又不像软啾。”

 

    阮久睁大杏眼:“什么?我上次是因为……”

 

    他顿了顿,懒得跟赫连诛解释,然后看见水面上漂着的手帕,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你怎么能用我的手帕呢?”

 

    阮久要伸手去拿,最后还是把手缩回来了。

 

    赫连诛一脸纯真:“对不起,软啾,只是刚好看见了。”

 

    “我已经没有手帕了,这一条我明明放在枕头底下,藏得好好的,你怎么找到的?”

 

    赫连诛摇头:“我不知道。”

 

    当然是他仔仔细细地找,找到的。当时他有些昏头了,他当然不敢跟阮久说实话,怕阮久生气。

 

    可是阮久已经生气了。

 

    阮久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一条手帕葬送在赫连诛的手里,气得要打人。

 

    “你怎么总是拿我的手帕?你自己没有吗?气死了。”

 

    阮久把他推开,蹭蹭地走到另一边的床榻上,嫌弃地把赫连诛的被子枕头推开,一个人跳上去睡了。

 

    赫连诛把他的手帕洗干净,挂起来,再把水倒了,才重新在阮久身边躺下。

 

    他伸手要抱住阮久,阮久扭了一下,就把他的手推开了。

 

    赫连诛强硬地抱住他:“软啾,再睡一会儿。”

 

    阮久拉过被子,把脑袋蒙起来:“一股味道,难闻死了。”

 

    赫连诛仿佛是笑了一下,然后隔着被子同他说了句话,阮久没有听清楚。

 

    其实赫连诛是在问他:“你会讨厌吗?”

 

    阮久讨厌死了。

 

    *

 

    赫连诛抱着阮久,连晚饭也没吃,要把这几天缺了的觉都补回来。

 

    一直到了半夜,阮久醒来,忽然发现赫连诛身上有点烫。

 

    他摸摸赫连诛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才确定赫连诛是发烧了。

 

    阮久心道奇怪,怎么他们两个人,每次遇到这种事情,就要发一次热?

 

    他要出去喊人,但是赫连诛抓着他的手不放,他只能在房里喊人。

 

    乌兰和格图鲁都进来了,阮久一边扒拉开死死抱住他的赫连诛,一边让他们去找大夫。

 

    格图鲁倒是不觉得奇怪,这几天大王不是淋雨,就是在路上奔波,就没有歇过一次。现在找到了王后,整个人放松下来了,当然要生病了。

 

    但是阮久看着躺在床上,面色潮红的赫连诛,怜惜地帮他掖了掖被子,心叹道——

 

    你也太虚了吧,才一次诶!

 

 第72章 肆无忌惮【二更】

 

    虚弱的赫连诛虚弱地躺在床上。

 

    得亏阮久发现得早, 格图鲁很快就请了大夫来。

 

    他们现在在溪原城里,阮久离开溪原的时候,给刘老先生家痴痴傻傻的刘长命留了个大夫, 正好这时候也不用去找别的大夫了。

 

    只是把大夫请来的时候, 赫连诛还是抓着阮久的手不肯放,没法让大夫给他把脉。

 

    阮久坐在床上, 不好意思地朝大夫笑了笑:“稍等。”

 

    大夫也朝他了然地笑了笑。阮久使劲拽着赫连诛的手, 把自己的手从赫连诛手里抽出来。

 

    阮久把他的手腕递到大夫面前:“您请。”

 

    下一刻, 赫连诛又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阮久愣住:“啊……”他再重复刚才的动作, 对大夫点了点头:“您再稍等一下。”

 

    他使劲把赫连诛的右手拉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到另一边,拉住他的右手:“这里这里。”

 

    大夫朝他笑了一下,然后开始诊脉。

 

    阮久趴在床上, 一只手被赫连诛握着,另一只手拨了拨他额前的头发。

 

    他的脸有点烫,可能是烧得厉害了。

 

    阮久戳戳他的脸,大夫提醒他:“小公子不要乱动。”

 

    阮久连忙收回手:“哦。”

 

    他就撑着头, 瞧着赫连诛。

 

    没多久,大夫就收回手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劳累过度,有点亏了。”

 

    阮久点头, 原来真的是亏了。他笑了一下:“那就给他补补吧。”

 

    “好,我下去开方子,小公子也早些睡吧。夜里可能会烧得更厉害些,不是很要紧, 用冷水给他敷一敷就好了。”

 

    “我知道了。”阮久点点头。

 

    格图鲁把大夫送出去, 乌兰和阮久待在房里, 两个人低头看看赫连诛。

 

    阮久问:“所以要给他敷冷水吗?”

 

    乌兰起身:“我去打水。”

 

    “诶。”阮久忽然唤了一声,“乌兰。”

 

    “怎么了?”乌兰回过头,“王后有什么吩咐?”

 

    阮久放轻声音,指了指躺在床上的赫连诛:“他好像没看见那封信,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乌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嗯,大王不知道路线,是靠着一路追查,追过来的。”

 

    “那还要告诉他吗?要不然……”阮久做了个“封口”的动作,“这件事情就我们两个知道,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乌兰笑了笑,右手按在胸前,朝他行了个礼:“那就多谢王后了。”

 

    阮久也笑着朝他挥挥手:“你去打水吧。”

 

    赫连诛躺在床上,隐约听见阮久在说话,而且是在密谋什么事情,但是他听不清楚,要挣扎着醒来,也没办法睁开眼睛。

 

    他只能看着阮久在他面前密谋。

 

    乌兰很快就端来凉水,拧干帕子,递到阮久手上。阮久给赫连诛盖上。

 

    过了一会儿,乌兰也有些困倦了,垂着眼睛,靠着床柱就要睡着的模样。

 

    阮久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你先回去睡吧。”

 

    乌兰也不推辞,奔波四五日,他确实是累了:“好,那我让格图鲁过来。”

 

    “好。”

 

    他端起水盆出去,没多久,重新端着水盆进来的人,就变成了格图鲁。

 

    格图鲁把水盆放下,重新洗了一遍帕子,然后递给阮久。

 

    阮久再一次把帕子给赫连诛敷上,撑着头,看着赫连诛,没由来地想笑。

 

    格图鲁觉着奇怪,问道:“王后在笑什么?”

 

    “没有。”阮久拍了拍脸颊,笑归笑,他不会把赫连诛的小秘密讲给别人听的。

 

    格图鲁道:“王后倒是高兴了,我们大王这一路追来,可苦着呢。”

 

    “啊?”阮久疑惑抬头,“什么?”

 

    实在不怪他不知道。赫连诛刚来的时候,那样狼狈,他确实被赫连诛吓了一跳,但是赫连诛看起来就像没事一样,也不跟他抱怨,撒娇两句就过去了。

 

    他不说,阮久帮他上完药,便以为他没事了。

 

    现在格图鲁这样说,他才起了疑心。

 

    赫连诛既然没看到那封信,鏖兀这样大,他到底是怎么找过来的?

 

    阮久正经了神色,凑近格图鲁:“怎么回事?他是怎么过来的?”

 

    格图鲁压低声音,怕吵醒赫连诛:“来的时候,大王不让我们跟王后说呢。”

 

    阮久垂了垂眼睛,反倒退回去了:“那就别说了,听赫连诛的话。”

 

    格图鲁惊讶:“诶?别啊,王后。”

 

    阮久挑了挑眉:“你不就是想说给我听嘛,一会儿说,一会儿不说的,我现在不想听了。”

 

    “王后别生气嘛。那要是大王问起来?”

 

    “就是你非要讲给我听的。”阮久很快朝他笑了一下,“你放心,我不会把你说出去的。”

 

    床上的赫连诛皱了皱眉,阮久又在和别人密谋了,但他还是听不清楚。

 

    “那就好。”格图鲁这才肯开口,“那天晚上,大王派我去追捕太后,我把太后押到城楼上,太后挑衅大王,说了好长一段话,那个叫什么‘孤寡孤寡’……”

 

    “孤家寡人。”阮久忍不住纠正他,“应该是这个词。”

 

    “没错,就是这个。”格图鲁点头,“太后说王后以后也不会陪着大王了,大王才知道,王后被掳走了。”

 

    阮久莫名有些期待,眨了眨眼睛:“然后呢?”

 

    “太后骗了大王,她说她把王后推上战场,王后已经死在战场上了。当时城门前都是尸首,大王原本是不信的,回宫去看了一眼,发现王后是真的不见了,跑去见太后,太后已经死了。”

 

    “大王没办法,想到太后说过的话,最后还是去翻尸体了。”

 

    阮久原本鲜活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他垂了垂眼睛,低头去看赫连诛。

 

    赫连诛还在睡觉,脸色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红了。阮久把他额头上的帕子揭下来,递给格图鲁:“换一下。”

 

    “好。”

 

    换好了帕子,格图鲁才继续道:“结果没多久就下暴雨了,大王又不肯走,怕王后真的在里面,要是耽误了,王后就真的出事了。”

 

    阮久张了张口,顿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他就一直这样找?”

 

    “是,我本来是给大王撑着伞的,后来雨实在是太大了,火把都被浇灭了,大王就叫我顾着火把,别管他。”

 

    阮久忽然抬手捏捏眉心,又笑了一下:“傻死了。”

 

    “一直到白天,大王把战场上所有的尸首都翻遍了,确定王后不在里面,还来不及松口气,就派人在鏖兀境内设关卡找人了。”

 

    “实在也是大王运气不好,下了一场暴雨,米饭和馒头都找不到王后。大王也沿着尚京城出去的官道找,沿途查看过往车辆百姓的登记造册,盘问关卡。”

 

    “最后大王发现,王后坐的那辆马车跑得太快了,就一路追到了这里。”

 

    “真是好险,只差一点,王后就要到梁国境内了。太后以为,只要王后到了梁国境内,大王就不敢动手了……”

 

    阮久摸摸鼻尖:“他可以再向陛下要人的,陛下不会不把我交出去的。”

 

    “哪里要这么麻烦?当时大王找王后,找得都快要疯了,要是王后真进了梁国,只怕免不了一场……”

 

    格图鲁瞧了一眼阮久的脸色,连忙住了口。

 

    他不敢再说,却又忍不住最后说了一句:“王后不要走,好不好?王后要是走了,大王可就真成了太后说的那个……孤家寡人了。”

 

    可是阮久一点都看不出来,赫连诛有一点疯魔的征兆。

 

    阮久看看赫连诛,今天遇到的时候,赫连诛明明就很乖,还会对他撒娇。

 

    哪里疯了?肯定是格图鲁胡说!

 

    *

 

    再过了一会儿,阮久见格图鲁也犯困了,就让他也回去睡了。

 

    床边只留了个小蜡烛,烛光幽微,赫连诛还皱着眉睡着。

 

    阮久伸长手,重新洗了一遍帕子,给他盖上。

 

    阮久倒在赫连诛的枕头上,离得很近,阮久连赫连诛的脸上的小绒毛都看得清楚。

 

    原来在他不曾留意的时候,赫连诛已经长得很大了。

 

    阮久想,自己还把他当做小狗,这是不对的,他已经是大狗了。

 

    只是赫连诛还总是在他面前亲亲蹭蹭,就像小时候没长大一样。

 

    阮久又想,他把赫连诛当做话本里的小姑娘,这也不太对,赫连诛分明不像那些小姑娘,他也不是大姑娘——除了爱哭这一点。他不知道赫连诛在别人面前是怎么样的,赫连诛在他面前却是很爱哭,眨眨眼睛,就有水光。

 

    而他自己好像也不是大侠。

 

    阮久想遍自己看过的所有话本,都找不到一本,适合他和赫连诛的。

 

    阮久撑着手坐起来,重新给赫连诛换了手帕,然后又在他面前躺下。

 

    他最后想,他把赫连诛看做是自己的心肝小宝贝,也不对。赫连诛不小了。赫连诛不能做他的心肝小宝贝,那还是他做赫连诛的心肝小宝贝好了。

 

    阮久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

 

    翌日清晨,赫连诛醒来时,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自己耳边传来匀长的呼吸声。

 

    赫连诛身形一僵,没敢睁开眼睛,又感觉到自己还牵着阮久的手。牵了一晚上,都闷出汗来了。

 

    他稍微动了动手指,还是十指相扣的那种,对于他们来说,是没有尝试过的牵手姿势,而且也太过腻歪了。

 

    赫连诛觉得,自己失去意识的这一个晚上,他肯定做了不得了的事情。

 

    他缓了缓神,才敢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先看见头顶的帐子,然后扭头看了看四周,还很安静,时候应该还很早。

 

    赫连诛转过头,就看见阮久和他靠在一个枕头上,靠得很近,呼吸相递,他连阮久的睫毛有多少根都数得清楚。

 

    阮久还没醒,赫连诛就干看着他的脸,在心里默数他的睫毛。

 

    默数到七十二的时候,阮久的睫毛颤了颤,打断了他的计算。

 

    阮久睁开眼睛,与他对上目光。

 

    刚刚醒来,阮久的声音还有些困倦:“你醒了?”

 

    “嗯。”

 

    嗓子因为发热有些沙哑,赫连诛才应了一声,原本贴在他额头上的手帕就掉了下来,落在两人之间,遮挡住了两个人大半的视线。

 

    也正是因此,赫连诛才敢肆无忌惮地放任自己的目光。

 

    他却假装自己是在看那条手帕:“为什么不是你的手帕?”

 

    阮久眨了眨眼,声色懒懒:“最后一条被你昨天下午用掉了。”

 

    赫连诛的心里忽然有了答案。

 

    昨天下午,他把阮久的手帕用去做那种事情,阮久很生气,他问阮久:“会讨厌吗?”

 

    对于这个问题,赫连诛忽然有了答案。

 

    答案是不会,阮久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