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雨下起来没完没了,阴云密密遮掩住月亮,不见一点光。凉夜生寒,梨花树上结起一层薄霜。
这并不是什么好征兆。
萧罹醉了酒,半夜醒来头晕得厉害,一睁眼,看见谢砚坐在床边背对着他。
听到动静,谢砚微微侧过头来,碎发挡住了面庞,萧罹看不清,只低低开了口,才发现声音嘶哑,许是昨夜酒吃太多伤到了喉咙:“你一夜未睡?”
谢砚看起来满不在乎,他点了头。萧罹坐起身来,听着屋外的雨声觉得聒噪。
谢砚还是没讲话,萧罹偏头望过去,恰巧瞧见了那棵梨花树。
窗户没关,有雨从外面打进来。
“你想吃酒吗?”谢砚突然问了一句,却没抬起头见他。
萧罹呆愣了片刻,随后伸手插进发丝之间,扶额低低笑道:“子钦,你想将我灌醉?”
谢砚默许片刻,跟着笑道:“能灌醉吗?”
萧罹伸手去碰谢砚,盖上他下巴轻轻抬了起来。
谢砚看着萧罹的眼睛,没有反抗,也没有讲话。
“你想。”萧罹平静道:“只要你想灌醉,我一杯就能倒。”
“是吗……”谢砚喃喃一句,歪头摆脱掉萧罹的手,眸色晦暗。
到底是他想,还是白凤想?
谢砚站起身朝外走,萧罹叫住他,“你做什么去?”
“拿酒。”谢砚只淡淡说了这一句。
雨下得大,打在地上溅开来不少泥污,萧罹见那梨花树下的身影,将目光慢慢落在屋内的纸伞上。
顿了半晌,他掀开被褥刚要下去,门突然被打开,寒风灌进来,狠厉地刮过他耳侧。
萧罹顿时头更疼,坐着不动,抬眸去看谢砚。
谢砚满身湿透,衣角上都是泥秽,他手里抱着两坛酒,进了屋子头也没抬,管自己将酒放在桌上,去了一旁的屏风。
萧罹看着那两坛酒神色不明,起身晃了几步,在凳子上坐下:“七年前的梨花酿,子钦,是阿聋告诉你的?”
“呃……”屏风那头半天没出声,只有个虚虚的影子,萧罹坐在凳上瞧着他的动作,从解开腰带,再层层褪去衣物,只剩下那人纤瘦的身影。
就和那时候一样,萧罹心想,这七年来他还是那么瘦。
到底是什么日子,把他逼成了这样?
谢砚从后面出来,换了件黑色的衣裳,是前几日府内的管家托人给萧罹新添置的。
见他随手穿自己的衣裳,萧罹愣了下,只说道:“不衬你。”
“不是讨你开心的。”谢砚头发还是湿的,擦干了以后还是有水流下来,“我挖了你的酒,你生气吗?”
萧罹没回答,一直看着落入他颈间的水,沉了沉眸道:“这衣裳大了。”
谢砚在他对面坐下,去开酒坛子,沾了一手的土,轻笑道:“四皇子心疼了?”
“自然不会。”这衣裳府内要多少有多少,萧罹应了一句,也伸手去开酒坛子,“你若是喜欢黑色,我叫管家多依着你的尺寸多买些。”
谢砚满不在意地轻笑一声,按住萧罹的手道:“你别拆,七年的梨花酿,再喝下去,省得喝死。”
萧罹顿了一下,看到谢砚接着给自己洒酒的动作,没忍住嗤笑出来:“这么好的酒,你就一个人独吞两坛?说好的,要灌醉我呢?”
“谁说要灌醉你了?”谢砚端起茶杯,道:“你可别血口喷人。这两坛都是我的。”
萧罹:“可惜了,这么好的酒,只能用茶杯装。”
七年的梨花酿酒香浓厚,只开了个盖子便闻到香味,谢砚不擅喝酒,今夜陪着屋外的雨,却不知为何突然来了兴致,他抿了一口温声道:“这么好的酒用茶杯装,你就当我在喝茶。这样把他喝完了,你也不会心疼。”
说完,谢砚闭上眼一口饮尽,没有细品,只有猛灌入喉。
“那你也要装得像点。”萧罹幽幽道:“你这样,我没法当瞎子。”
谢砚又给自己满上,觉得胸腔火辣辣的,只一杯,酒意就如潮水般上来了,“那你就把自己戳瞎吧。瞎了以后,是酒还是茶,你也看不出来。”
到底谢砚是白凤,亦或白凤是谢砚,你也可以这么说服自己。
风吹跑了阴云,雨不减反增,幽深的月光照下来,刚好可以看清谢砚颈间的水珠。
萧罹咽了咽喉咙,不懂谢砚今夜为何如此反常,只见他一杯又一杯地吃酒。
两个人没再说一个字。
和着寒霜冷风吃了两坛酒,谢砚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屋外雨势减小,那梨花树却还是抵不过命运,花瓣零零散散落了一地,染上泥秽变得肮脏,谁也不记得先前的美。
谢砚从床上爬起来,头痛欲裂,连呼吸都有些喘不过来,不知是酒喝多还是生病。
“谢公子。”屋外有下人敲门,“谢公子起了吗?”
谢砚皱眉忍下难受,说道:“何事?”
“四皇子命人赶早去买了些新衣裳,吩咐人给您送来。”
“进来吧。”谢砚偏过头去看屋外的梨花树,昨夜他挖过酒的洞周围也盖了点梨花瓣。
下人放下衣裳后并没出去,端着碗说:“这是醒酒汤。四皇子还要奴婢转告,沈将军……他在战场上身陨。”
谢砚蓦地僵了一下,很快调整好状态,思绪复杂道:“一同放下吧。”
下人不敢朝别处多看一眼,一直低着头,刚要离开却被谢砚一把叫住:“萧罹去哪了?”
“四皇子进宫了。”下人看着有些惴惴的模样,还是不敢抬头。
谢砚不知他在怕些什么,只挥了挥手叫他离开。等屋子内只剩他一人,才下床将醒酒汤了,他看了眼放在桌上的白衣,眼神晦暗下去,手悄悄攥紧了碗。
昨夜他酒后……
不知道有没有在萧罹面前说些什么。
谢砚放下碗,拿起衣裳去屏风后换,心里想着昨夜有些失态。
他七年前在赤潮沾酒,酒后哭了好一场,不知是说了些什么,总之后来便被好一顿责罚。这回沾酒,不知有没有叫萧罹听去点什么。
换好衣服,萧罹恰巧从屋外进来。
这回的衣服合身了,萧罹笑道:“还是适合白衣。”
谢砚没理他,管自己在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下从喉咙凉到腹中,清醒了不少,他悠悠道:“这可比醒酒茶有用。”
“喝多了不好。”萧罹道:“你以后,别再沾酒了。”
谢砚把玩茶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后放下杯子看萧罹:“我昨夜……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萧罹回得很快,像是提前想好的。
谢砚沉了沉眸,没有讲话。
萧罹突然开口:“陈姝出宫了,是父皇下的令。”
谢砚有些震惊:“原因。”萧罹笑笑未答。
谢砚明白了什么,说道:“你干的。”
萧罹没否认,就是默认的意思,谢砚又问:“原因。”
萧罹道:“我这人,见不得女子哭。”
陈姝被迫入了宫,听她随身婢女道,主子日日都在暗处抹泪。
明白自己是陈家棋子的滋味并不好受,知道自己最爱的祖母这般狠心的滋味更是胜过手上的痛。
萧罹顺着谢砚发丝看,想起昨夜他湿着头入睡,今日必定不好过。
谢砚嗤笑一声,带着些调侃的语气,叹道:“四皇子真是大好人。”
“那是了。”萧罹看见谢砚脸上的红,想叫人再给他来一碗醒酒汤,最后还是没叫,先说道:“只可惜,现在成了大恶人,不知道这一丁半点儿的,能不能给过去赎罪。”
“赎罪?”谢砚转过发胀的头,笑道:“要赎罪,我教你个法子。”
萧罹:“说来听听。”
“你放我出去,我便在心里记一分你的好。”谢砚喘了几口气,面上笑意浅淡。
萧罹云淡风轻道:“你要去哪,去了便是。”
谢砚:“不是我出去,是你别找人跟着。”
“你可以自己甩开,不是吗?”萧罹伸手想去碰谢砚的脸,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手顿在半空,“我怕你出事。”
他这么说,意思就是只要谢砚甩开了,那些人便不会再追上去。
谢砚佯装没见着他伸出的手,顾自笑道:“我晚些去沈家一趟。”
“随便你吧。”萧罹没收回手,而是继续向前。
谢砚打掉他的手,声音有些喑哑:“你要做什么?”
“子钦,你生病了。”萧罹确定他的脸不是因为酒没醒,而是昨夜淋雨受了寒。
谢砚自然也是发觉了,他站起来,有些乏力道:“小事。”
“不是小事。”萧罹说:“我叫人去找太医给你看看。”
“你要想叫,那就去吧。”谢砚散着青丝,微微侧过头,露出半边发红的脸,说道:“只是回来,我可能就不在了,还要劳烦四皇子和太医多等会儿。”
萧罹半晌没讲话,见到一旁束发的簪子,出声道:“我给你束发。”
“好啊。”谢砚没拒绝,答应很爽快,快到萧罹犹疑了一瞬,他是不是对自己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谢砚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看着屋外出神,从头到尾都没讲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罹看到今日的谢砚,想到昨夜他醉酒后在他面前哭。哭得眼睛发红,整个人迷迷糊糊的,问他为什么哭,他却一个字都不讲。
这是萧罹第一次见谢砚这样。
明明哭的是谢砚,却每一下都疼在了他身上。
哪里有什么见不得女子哭,分明是面前这个人什么都不说,总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只敢在酒后壮着胆子哭一哭。萧罹没有办法,只好自己猜。
他猜,是右符的事情压得谢砚喘不过气,是陈家压得谢砚只敢在酒后哭。
他这人,见不得谢砚哭。
他只好一早进宫,在明德帝面前无理取闹一回,生生从天还没亮,一直跪到明德帝答应,答应把陈姝送出宫。
陈姝才入宫没几天,此刻被送出宫,陈家必受闲言碎语。如此一来,萧罹是挑明了要与陈家作对。
争储这条路,他一旦踏入,便再无回头的机会。
屋外雨势减小,看起来将要放晴。谢砚见萧罹手下动作停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在想什么?”
萧罹回过神,忽略腿上的疼,淡淡道:“在想……早知道你一醒来,还病着就要去沈家,就晚些告诉你消息了。”
谢砚没吭声,半晌才带了点不明的意味,望着地上的花瓣浅笑道:“是么……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就算有,我也不吃。”萧罹淡笑了声,长久才说:“就这么走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