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恩义在做梦,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像个旁观者,不断回闪少年时的生活。
徐恩义梦见自己睡在家里的草席床上,身下的稻草毡子太老旧, 有的地方平,有的洼,咯得他极不舒服。
徐恩义靠着床,背对父母。家里不舍得点蜡烛,月光朦胧, 把父母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冬夜森林里的树杈,黑黑森森地印在泥墙上。
徐恩义盯着父母的影子出神, 眼泪一滴滴坠落,咬着唇无声地哭泣。
白天,父母逼迫他把唯一的玩具木偶猴,送给主家的小姐。
那是他攒了好几年才买到的新玩具。徐恩义不想给, 父亲却不断用眼神瞪他,仿若要吃了他一般。
他的耳朵清晰地听见父母透着喜悦的商量声。
父亲在说,主家小姐很喜欢他, 主家老爷赏了父亲一两银子。娘亲在说, 今日买米, 卖家忘算一斤的价格,白赚一斤米, 可以多吃好几日。
他们都很高兴,徐恩义的心却像被狠狠握住,揪得生疼。
徐恩义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的自尊在不甘地咆哮。
梦境一转,徐恩义已身处宁府。
宁家小姐任性地摔断一支缀满红宝石的簪子, 宁老爷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抱着女儿,小声地哄。
他看着红宝石在石头上摔得粉碎,想起父母一辈子赚的银子都不可能买得起一支簪子,心痛得无法喘息。
徐恩义在宁家好吃好住、读书识字,每月会回家三次。
在宁小姐摔碎红宝石簪子后,徐恩义回到家,告诉父母,他不想再回宁府。
宁府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宁府的仆人表面和颜悦色,背地里却嘲讽他命好,麻雀飞上枝头,其实什么都不是。
父亲用麻绳把他吊在横梁上,狠狠地抽打。
父亲骂他目光短浅,骂他不懂事,娘亲在一旁凄厉地哭泣。他好像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只是想回归正常生活而已。
从此后,徐恩义再没提过离开宁家。
他讨厌宁小姐。讨厌她的软弱,一只老鼠就能吓得哭半响,非让他来抓;讨厌她的任性,出门踏青不小心崴脚,还非要逞强去看美景,让他不得不背着走了好长一段路;讨厌她的笨拙,一篇汉赋讲很多遍,也不明白;讨厌她没有边界,闯入他的房间,翻乱画纸……
他如此讨厌她,却不得不耐心地陪她一起长大,不得不在父亲的以死相逼下,娶她为妻。
新婚那日,他觉得自己是货物,是条被炙烤的鱼,无法呼吸,无法逃脱。
徐恩义从梦中惊醒,梦里的最后一幕定格在宁惋兮羞怯怯地把亲手绣的荷包递给自己。
那只荷包好丑,两只绿鸭子硬说是鸳鸯。
徐恩义出了一身冷汗,颤抖地从怀里掏出帕子擦额角。
天气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徐恩义从没抛开偏见,给自己机会认识真正的宁惋兮:一个天真善良,柔软可爱的姑娘。
宁惋兮可以徒手抓蛇,面对老鼠的害怕是装的,只是想看他为自己努力的样子;她崴了脚也要忍痛往前走,因为知道路尽头的那片池塘,开满他喜欢的莲花;那篇汉赋,她早就懂了,只是想他能多陪自己一会儿;翻乱的画纸下面有一方上好的砚台,是她为他准备的生辰惊喜……
因为不爱她,所以看不到她所有用心的小惊喜,因为不爱她,所以她的所有娇嗔撒娇,在他看来都是麻烦。
怀春的少女心思,她喜欢的少年郎从未懂过。
“老爷,你怎么了?”萧安萝关心地问道。
脱去华服的萧安萝,身穿青色棉袄,脂粉未施,陪在穿囚衣的徐恩义身边。
萧安萝本不需要如此,皇上特许她不用流放,只需和徐恩义和离,就可以回宫继续做长公主。然而萧安萝拒绝了,她要陪徐恩义过一辈子。
从第一次见到徐恩义,萧安萝就势在必得。明知他有妻儿,仍横插一脚,明知他对她只是利用,却甘愿为他生儿育女。
萧安萝也不明白自己在求什么,是一个爱她的徐恩义,还是只要徐恩义能在她身边,她的一生就不算输。
徐恩义摇摇头:“梦魇罢了。”
此时天色已暗,押送的官差把徐恩义、萧安萝和徐宗识单独从流放队伍里摘出来,留在终界山。
徐聘婷因嫁入荣国公府,幸免于难。
徐恩义抬了抬手上的枷锁,问道:“官爷,二皇子的人什么时候来?是不是可以先给老夫和孩子解开枷锁?”
那两个官差彼此对望一眼,满脸的疑惑:“什么二皇子?没有二皇子,倒是有人想买你们三条命。”
徐恩义三人顿时傻眼,挣扎地想要逃跑,被官差狠揍一顿,用麻绳结结实实地绑紧,勒进皮肉。
“官爷!官爷!我曾是丞相,你们不能这么对我!”徐恩义疯狂地嘶吼。
“呸——”官差啐一口唾沫,呵呵嘲笑起来,“甭说是丞相,就算是皇亲国戚,咱们也不是没有押过。”
“你们不是要银子吗?放了我们,给你们十万两银子!十万两!”徐恩义再难以维持优雅从容的姿态,面目狰狞可怕,只为求一条活路。
徐宗识早已吓破胆,与萧安萝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娘亲、爹爹,我不想死。”
“孩子放心,有爹爹在,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两官差哪里会相信徐恩义的鬼话,已经有一万两银子入账,他们可不想自找麻烦,落个两空。做这一行,最讲究的就是规矩。
他们不会见买主,把人绑在指定地点就算完事。两官差趁着天色还没有黑透,拍拍屁股的尘土走人。
寒冬已至,树叶尽落,干枯得只剩枝桠,满地灰黄。唯有山头尖有青绿的松柏,却被浓厚低沉的黑云遮掩住,看不见一丝生机。
在空荡冷寂的山谷,动物出没的窸窣声、空灵婉转的鸟鸣声,谱成一条催命的音符。
马蹄哒哒的声渐渐近了。
一身素白衣裳,头戴白帽的宁长乐出现在徐恩义三人的视野里。
全身的白,像是穿了一身孝衣,又像是来自阴间地狱的白无常。
他的腰间别着一把凌云剑,来送徐氏三口最后一程。
宁!长!乐!
徐恩义从未如此胆寒。他可是他的生父啊!
宁长乐是魔鬼!
近了,近了。
徐恩义过于惊恐,双目瞪得眼白滚圆,像要立刻晕死过去。
马蹄近在咫尺,马匹呼气的雾仿佛就在徐恩义的头顶。
就在此时,萧厉的身影犹如一道闪电,从枯黄的灌木丛中一跃而出,抱住宁长乐,自马上滚落,顺着山坡一路滑落。
萧厉将宁长乐护在身下。
两人停下,他的右臂不甚脱臼,以左手死死揽住宁长乐的腰。
宁长乐没受什么伤,只有脸颊被枯枝划出一条小指长的细细血痕。
他的白帽在滚落途中丢失,额前碎发凌乱,几缕长发随风时不时遮住半边黑眸。
宁长乐的表情错愕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冷意,声音浸了寒霜:“萧厉,你怎么会在这里?”
“久安告诉我的。”
久安曾受过杀手训练,对迷药有一定的抗药性,在宁长乐走的当日晚上,就醒了过来,急急赶往王府,寻求萧厉帮助。
萧厉一日一夜未睡,骑马昼夜不停,终于几近与宁长乐一同到达终界山。
他抄得山路小道,把马匹拴在山脚。眼看宁长乐就要纵马踩踏徐恩义,萧厉运足十二分内力,飞跃而起。
还好,还好。
萧厉惊魂未定,浑身颤抖。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要永远失去宁长乐了。
萧厉的声音嘶哑干涸,破纸窗漏风似的:“久安让我告诉你,她为自己做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让你活下来。”
“那我只能抱歉了。”宁长乐低低地回道。
宁长乐发力,想从萧厉怀里挣脱。
萧厉的左手如焊铁,狠狠地牢固住宁长乐,右臂因宁长乐的挣扎,时不时蹭在石块上,血肉模糊。
眼里的水波一层层积聚,萧厉咬牙,迟迟不肯坠落。
“你难道忘了与我的盟约?你说过要助我夺得天下?!”
最后一个字,尾音里已带上哭腔。
宁长乐低垂着头,乱发遮住他的眉眼,看不清面容。
宁长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慢条斯理。他说:“骗你的,关我屁事。”
“你……”萧厉哽咽了。
在宁长乐的心中,他真的什么都不是。宁长乐与花姨交代,与久安交代,唯独对他,没有任何交代。
宁长乐厉声道:“放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我……我帮你杀。”萧厉抬头看天,天空黑成浓烈的液体。
宁长乐冷漠一笑:“关你屁事。”
萧厉松手、起身,而后转身背对宁长乐,右臂不自然下垂,左手抠住石块,往上攀爬。
既然无法说服宁长乐,那便由他直接做。
腰腹传来剧痛,萧厉不可置信地低头。
凌云剑穿过他的身体,血色沾染剑身。
又是剧烈的疼痛。
利刃拔出,血液喷涌,萧厉仰身倒地,泪终于顺着眼角滑落,如涓涓细流,连绵不断。
宁长乐手执凌云剑,血顺着剑身滴落,在萧厉脚边点染成红梅。
宁长乐的眼蒙了一层水雾,却不是热的。他的眼森然而又冰冷,毫无温度可言。
没有人可以阻止他复仇。萧厉,也不可以。
“你不可以!我不准你去!”
萧厉如濒死的困兽,痛心绝望地嘶吼,艰难地用左臂支撑,挣扎着起身。
宁长乐顿了顿,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宁长乐以凌云剑为支撑,一步步攀爬向上,没有丝毫的停留。
突然间,狂风四起,呼呼卷起漫天黄叶。
训练有速的脚步声不断逼近,掺杂着细碎的怒骂声。
“这破山!这破天!真难找道。那俩官差说徐恩义就在上面绑着?”
“是的,老大。”
“主上说,不留活口。快点都!”
杀手自下至上,正在向他们逼近。
宁长乐猛地顿住。
他自幼多病,对人体结构了解得很清楚。刚刚那一剑不会要萧厉性命,只是让他丧失行动能力。
但现在,萧厉真的会有性命危险!
复仇,或者救萧厉的命,只能选一个。
天已经全然黑了,黑得如化不开的浓酱。
宁长乐回身,隐约看见萧厉不顾右臂伤,双臂艰难地向上攀爬,距离自己不过三尺。
突然的一道闪电,照亮萧厉的泪痕满面。
怨恨、哀戚、绝望的眼神。
轰隆隆的旱天雷炸在耳边。
也有什么东西在宁长乐的心底炸开,有一堵无形的厚墙被击穿、破碎,露出里面脆弱柔软的内核。
“走!”
宁长乐握住萧厉的左臂,搭在自己的肩膀,半搀扶住他,急急地往乱木林中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