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奸臣他一心向死>第43章 君子

  第二天晨起时, 云销雨霁,窗棂上还挂着雨水,阳光落在上面, 折射出晶莹的光。

  楼下的街市上已经摆满了小摊,叫卖什么的都有, 刚出锅的包子馒头热气腾腾,油果子的香气飘出很远。

  宣阑已经不在房间里,江尽棠本以为他是离开去找王来福等人了,谁知道一推开门, 正好和少年撞个正面。

  宣阑后退一步, 避免和江尽棠的身体接触,率先开口对江尽棠道:“你走路能不能看着点儿?”

  江尽棠道:“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玉佩还在我这里。”

  宣阑:“……”

  宣阑啧了一声。

  他有些烦躁, 昨夜放出去的海东青今晨终于飞了回来, 却给宣阑带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王来福和聂夏等人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缠住了,暂时无法脱身,并且认为宣阑此时不去找他们才是最安全的, 因为对方深浅难测, 很难说是不是冲着皇帝来的。

  不能回到自己的队伍,宣阑又身无分文, 目前唯一的办法, 似乎只有让舒锦带他一程,是以宣阑压住脾气, 道:“你们住这里,是要去江南么?”

  江尽棠一边往楼下去, 一边漫不经心的应:“嗯, 江南是我的故土。”

  宣阑跟在他后面, 不自觉的就开始注意这人下楼的仪态。

  上次在浣花楼,江尽棠曾大逆不道的走在他前面,那时候他就发现哪怕是下楼梯这样的动作,由江尽棠做出来也骄矜十足,仪态万千。

  但是眼前之人显然没这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贵气,步伐随意散漫,跟个普通人没什么不同。

  宣阑收回视线,道:“我的人出了事,暂时不能护送我,我跟你的队走一段。”

  江尽棠脚步顿住,站在楼梯上转身看他,笑了:“小公子,求人的时候,要有求人的样子。”

  “我不是在求你。”宣阑挑着眉道:“不过就是在你房间里睡一晚,你收我一块玉佩,未免太黑心。”

  “我家中从商,本质也是个商人,不是有句话说的好么,无奸不商,无商不奸,黑心不黑心的,也要审度时势,昨夜我收留小公子,可是冒了大风险的。”

  宣阑刚要反驳,忽见几个人从桌边站起来,对着江尽棠一拱手:“公子起了?”

  江尽棠温声道:“刘兄好。”

  印财眼珠子一转,眸光落在宣阑身上,要笑不笑的问:“这位小公子是?”

  宣阑不认识印财,但是从他这贼眉鼠眼中就能看出他并非善类,嗤了一声:“我是谁,与你……”

  他话还没有说完,脑袋上就多出了一只手,把他脑袋往下一摁,羞辱意味十足,对方却仍旧不急不缓的说:“抱歉刘兄,这孩子被家里人惯坏了,不知礼数。”

  “无碍无碍。”印财笑呵呵道:“只是不知道这丰神俊朗的小公子是?”

  江尽棠张口就来:“是我儿子。”

  印财:“……?”

  宣阑:“?!!”

  宣阑死死地瞪着江尽棠,要是手中有把刀,他非得一刀砍了这混账东西。

  “刘兄不信?”江尽棠莞尔。

  “倒不是我要怀疑公子……”印财摸了摸胡子,道:“实在是公子看着年纪尚轻……”

  江尽棠说:“他父母与我是故交,关系很好,此次我回江南,他淘气,偷偷跟来了。”

  说完,他瞥了宣阑一眼:“你说是吗,刈夜。”

  宣阑一怔。

  他还没有到及冠之年,按照道理是没有字的,“刈夜”二字是先帝所赐,等少帝及冠,这二字就会被记上宗谱,那时候或许会有很多人知道,但是现在知情者寥寥,宣阑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叫他,感觉十分的古怪。

  见宣阑没反应,江尽棠挑了挑眉:“嗯?”

  “……”宣阑回过神,对着印财狐疑的眼神,抿了抿唇:“……是。”

  印财笑呵呵道:“这位小公子看着也是人中龙凤,公子要带着他一同下江南么?”

  江尽棠点头,又问:“会不会太麻烦刘兄了?”

  “怎会。”印财说:“多个人也更热闹么!来来来,正好我们在用饭,两位一起吃点?”

  江尽棠瞥了一眼颇为狼藉的桌面,微笑道:“不必了,小孩子喜欢热闹,我带他出去转转。”

  印财也没有强求,目送两人离开了。

  他在桌边坐下,旁边五大三粗的汉子粗声粗气道:“大哥,您对那小子那么客气做什么?不是已经查清楚了么,就是个落第的秀才罢了。”

  印财蹙起眉道:“我心里总是不放心。”

  他有种,对方必定不简单的直觉,但是直到如今,对方一点马脚都没有露出来过。

  “罢了。”印财说:“多带几个人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如今小皇帝还在京城里缩着呢,再有两日我们就能到江南,等他慢吞吞的赶到,我早已把一切都布置妥当。”

  若是在路上发现这伙人不对劲……那就直接杀了,以绝后患。

  ……

  江尽棠戴上了幂篱,身形都被遮的差不多了,一身白衣走在熙攘的早市上显得格格不入,宣阑抱着胳膊左右打量,觉得青州的风土人情和京城果然不太一样。

  “舒锦——”

  江尽棠淡淡道:“叫义父。”

  “你占便宜还上瘾了是吧?”宣阑脸色很差:“刚刚那人是谁?”

  “萍水相逢一起赶路的人而已。”江尽棠停在路边一个泥人摊儿边上,白净的手指拿起一个胖嘟嘟的泥娃娃,回眸看了宣阑一眼:“和你一样。”

  宣阑轻嗤一声:“他跟我可不一样,起码我暂时没想要你的命。”

  “这话怎么说。”江尽棠又拿过另一个女娃娃,将两只娃娃放在一起,瞧着真是登对又漂亮,不知道以后宣阑和林善芳若是有了孩子,会不会也这样可爱。

  林氏虽然容貌不及京城第一美印致萱,但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了,宣阑又是那样一副好相貌,两人的孩子应该不会差。

  宣阑对这些玩意儿不感兴趣,他靠近了江尽棠两分,瞬间就闻见了他身上苦涩的药味儿,是昨夜浴桶里药水的味道。

  “你别装啊。”宣阑漫不经心的说:“你真看不出来你那位刘兄不是好东西?”

  “这不重要。”江尽棠说:“此下江南,危险重重,他人多,跟着他安全。”

  “你……”宣阑还要说什么,江尽棠却将两个泥娃娃放在了他手里,问:“好看吗?”

  宣阑看了眼,嫌弃道:“哪里好看?”

  江尽棠看他一会儿,转身给老板付了钱,说:“送给你了。”

  宣阑:“?”

  宣阑无语道:“我今年十八,不是八岁,你买两个娃娃哄我?”

  江尽棠摆摆手:“不喜欢就扔掉。”

  说完就径自往前走了。

  宣阑在宫中长大,自幼接触的都是奇珍异宝,并没有见过这种民间的粗糙玩意儿,于他看来,这一对娃娃的形塑造的不好,颜色没有配好,实在是不配入帝王的眼。

  但是宣阑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礼物。

  他想了想,还是没扔,快步追上江尽棠:“你去哪儿?”

  “找个地方吃饭吧。”江尽棠说:“饿了。”

  两人最终在一家酒楼坐下,江尽棠点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并一壶龙井茶,宣阑将两个泥娃娃摆在窗口,忽然听见江尽棠道:“我回乡看望母亲,小公子你在此时下江南,又是为了什么?”

  宣阑懒洋洋靠在椅背上,道:“没去过,看看。”

  “现在可不是游玩的好时候。”江尽棠说:“江南水灾严重,瘟疫横行,不如转道去文州看看。”

  “我偏不。”宣阑瞥了江尽棠一眼:“我乐意去哪儿就去哪儿,要你管?”

  “……”江尽棠说:“你家中长辈脾气一定很好。”

  宣阑回想了一下,确实,不管是父皇还是母后,对他都很慈爱,连重话都很少说。

  他抬起薄薄的眼皮子看着江尽棠:“你怎么知道的?”

  江尽棠说:“若你真是我儿子,你一定长不到这么大,就被我打死了。”

  宣阑:“……”

  这人的狂言听多了,宣阑竟然没觉得冒犯,反而笑了一声:“那你儿子活的太难了。”

  “你父母也不容易。”江尽棠温声说。

  “……”宣阑啧了一声:“之前没问,你这么大年纪了,应该早就娶妻生子了吧?”

  “嗯。”江尽棠面不改色的撒谎:“不仅娶妻生子了,还有两房妾室。”

  “看不出来,你倒是会享福。”

  糕点上来了,江尽棠喝了口热气腾腾的茶,道:“小公子呢?”

  宣阑本想说自己尚未娶妻,忽然想到什么,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说:“有一位尚未过门的妻子。”

  江尽棠笑了:“姑娘愿意嫁给你挺难得,好好珍惜她。”

  “你一直端着副长辈的架子教育我做什么。”宣阑有些烦躁:“我同你也差不了几岁。”

  江尽棠只是笑着摇摇头。

  他和宣阑差的可不只是几岁。

  说来可笑,站在两个极端的人,却经历了同样的黑暗岁月。

  他在深渊里苦苦挣扎时,小皇帝也在乾元殿外的台阶上抬眸看着寒星,吹过同样的冷风,见过同样的冷月,分明应该抱在一起取暖,却又要在看见对方时,让对方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而且……”宣阑俯身,看着江尽棠的眼睛,语气半真半假的:“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未过门的妻子……是个姑娘?”

  江尽棠一怔。

  林善芳,不是个姑娘么?

  须臾之间,他想到什么,长眉蹙起:“你喜欢男子?”

  宣阑头一次被人这么问,他抱着胳膊笑了:“怎么,不行?”

  “不是不行。”江尽棠想,我觉得可以,但是你爹若是知道宣家无后,恐怕会从皇陵里爬出来打死你这个不肖子孙。

  宣阑看他还真的信了,无趣道:“跟你玩笑两句而已。不过看你这样子,以前接触过有龙阳之好的人?”

  江尽棠若说没有接触过,就实在是太矫情了。

  毕竟他和宣慎的艳情话本在民间屡禁不止,街头传闻不断,就是三岁稚童都知道两句。

  刚进宫江尽棠就因为一副好皮囊接触了无数恶心事儿,只是宣慎到底没想他彻底陷入泥潭,不许人对他做什么,否则哪里会有如今的江尽棠。

  皇宫最是富丽堂皇,也最是藏污纳垢,包括宣恪将他从水里捞出来那一次,也是因为宗室里有个纨绔看上了他,使出的逼迫手段而已。

  宣恪自以为是他的救赎,将他送进了珍纯太妃的福元殿,但其实只是换了个地方受难罢了。

  落水之后不过两日,宣慎就找了个由头将那宗室纨绔发配三千里,人没出京城已经被秘密砍了头,头颅放在雕花精致的红木托盘上,就端端正正的摆放在还是个小太监的江尽棠面前。

  宣慎走到他身边,抬起他的脸,将他唇角的血迹擦去,声音很轻,却带着威胁:“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权利。你的生死境遇,全在朕的一念之间。“

  “朕是对不起你,但是阿棠,你得知道,朕也有苦衷。”

  年少时候的江尽棠不同现在已经被磨平了棱角,他敢抬起头,睁着满是怨恨的眼睛,直视当朝天子,哪怕声音都已经嘶哑:“苦衷?”

  “不过是因为你的恐惧,你的权势,你的帝位罢了。”

  “既然已经举起了屠刀,何必再装好人。”

  宣慎没有生气,他只是沉默的许久,才柔声说:“阿棠,你是一把锋利的刀,但是这刀锋,不该向着你的主人。”

  “你若还是不懂,就回福元殿去吧。”

  ……

  江尽棠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一切情绪都被藏匿了起来,他笑着对宣阑说:“你没有见过吗?”

  这话无疑是在挑动宣阑敏感的神经。

  他几乎是立刻想起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站在门外看见的那一对拥在一起的人影。

  “见过。”宣阑面无表情的说:“就是因为见过,才觉得恶心。”

  他觉得和先帝、安王都搅在一起的江尽棠恶心,一看见江尽棠就心跳加快的自己更恶心。

  江尽棠认为宣阑这样的想法太偏激,而且很有可能是因为听说了自己和先帝的什么传闻,他应该劝劝宣阑,于是他说:“不管喜欢谁,都是别人的权利。”

  “那你呢?”宣阑忽的盯着江尽棠,“你会喜欢男人么?”

  少年眼神锐利,语气也像是裹挟着刀子,一时间让江尽棠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管是少年时还是如今,似乎都有许多人倾慕他,但是他于情爱一事从不在意,连生死都已经自顾不暇,再谈情说爱未免太过于奢侈。

  良久,江尽棠才说:“我方才不是已经同你说了,我已经娶妻生子,还有两房妾室,自然不会喜欢男子。”

  宣阑瞬间了无兴致,看着窗外的景色说:“你又不喜欢男人,来教训我做什么,还以为戳着你痛脚了。”

  江尽棠喝了口茶,才说:“你的父母,实在是太不容易。”

  宣阑:“……”

  吃过饭,两人回了客栈,众人已经收拾好,可以出发了,印财的人在前面开路,江尽棠几人就在后面跟着,确实省力不少。

  此次出行江尽棠明面上带着的人就只有山月和简远嘉,马车自然也就只有一辆,宣阑不乐意跟他待一块儿坐车,找印财的人借了匹马,远远地跑到了前面,简远嘉这才趁着机会进了马车,“鹰哨头子名不虚传。”

  能让简远嘉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对对方极高的褒奖了,江尽棠问道:“如何?”

  “将人拖住了。”简远嘉说:“聂夏这人难缠的很,差点就暴露了行迹,等来日回了京城,我非得一把火把他府邸给点了。”

  江尽棠手里握着一卷书,眸光落在上面,语气淡淡:“你若是点了他府邸,他能把北镇抚司给你抄了。”

  简远嘉露出一个牙痛的表情,“不然我还是今夜就把他宰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见清不在,你就别丢人现眼了。”江尽棠道:“你不一定是聂夏的对手。”

  简远嘉撇嘴,难得的没有堵江尽棠。他靠在车壁上,道:“我看你对小皇帝的态度,还真把他儿子养了?”

  江尽棠翻过一页,说:“我若是有这样的一个大宝贝儿搁在屋里,一天打三回都觉得少了。”

  简远嘉忍不住笑了。

  “我又还能活几年。”江尽棠眼睫颤了颤,声音带着难以形容的淡漠:“我在的时候他能坐在龙椅上,四方势力都可镇住,但我若死了,群雄割据,明枪暗箭,他总要自己去面对的。”

  “他也该见见盛世繁华之下的鲜血哭嚎了。”江尽棠将书合上,看着简远嘉说:“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但是佳时,这是我父亲的遗愿。”

  “当年他跪在地上磕的满头是血用丹书铁券换我性命,不是要我做一个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

  “棠生于世数十年,浑浑噩噩,于国无寸功,于家无寸报,未能秉承江家族风做一个高风亮节的君子已是不孝。”

  他手指颤抖,声音很轻:“又怎敢再倾覆盛世,为一己私仇而使白骨於野,遍地哀鸿。”

  *

  作者有话要说:

  擅自幻想了一下在床上狗皇帝捏着长宁的下巴叫他义父的画面……我不对劲。

 

 

第二卷 :槐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