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奸臣他一心向死>第31章 欲望

  雨水砸在院子里的芭蕉叶上, 将芭蕉打的东倒西歪,声声作响,黑夜沉沉的压过来, 高高挑起的灯笼散出幽幽的光。

  宣阑快步走过连接如故居和绛羽苑的连廊,脸色阴沉到了极致, 手紧紧的握成了拳,王来福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双眼睛剜了好什么都没有看见。

  谁承想少帝只是转头去寻掉了的一个玉佩,就正好撞见了……

  王来福想起那一幕。

  门外风雨如晦, 门内却灯火摇曳, 昏沉沉的灯光里安王殿下挡住了九千岁的身影,让人只能看见江尽棠的半张侧脸,眉头轻轻蹙着, 却又带着别样的风情, 看上去……

  就像是安王拥抱着九千岁一般。

  更别说还有那温柔言语——

  “长宁,我是真想来陪你,你听, 外面又打雷了。”

  若是因为灯光昏暗会看错, 但这句柔情四溢的话,怎么可能会听错?!

  王来福不敢去想宣阑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一个是感情深厚的皇叔, 一个是罪不容诛的奸臣……这两人搅和在一起,对宣阑来说无疑是一种背叛。

  王来福抡圆了腿努力去追宣阑, 突然,宣阑停在了廊檐下, 王来福连忙站在了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雷声轰隆, 闪电撕裂了黑夜, 在这一瞬间的天光里,王来福看见少帝唇角抿的很紧,长眉压低,眸子里带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凶狠。

  那是一种属于兽类的、见到了死敌的、能够不管不顾拼命一搏的凶狠,让人只看一眼就觉得心惊胆战。

  宣阑之前失控之下一拳头砸在了木门上,白皙的手指关节都已经红肿,他却感觉不到疼痛般,手指仍旧握得死紧,本就破了皮的关节皮肉撕开,流出鲜血来。

  王来福眼皮子一跳,刚要拼死劝宣阑先去处理伤口,就听见了帝王极冷的声音:“王来福,朕曾经听闻过龙阳之好,皇祖父也曾经养过男宠。”

  这几句话说的还勉强算是平和,王来福却听得两股战战,干涩道:“或、或许是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九千岁不是心仪福禄郡主么,安王殿下也对发妻矢志不渝,应当不会……”

  王来福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苍白,于是闭了嘴。

  宣阑却牵起唇角笑了一下,阴森森道:“王来福,你觉得江尽棠如何?”

  “这……”王来福摸不太准宣阑是想听好话还是坏话,犹豫着不敢回答。

  “朕问他相貌。”宣阑不耐烦道。

  这问题就好回答多了,王来福不假思索道:“九千岁若是女儿身,恐怕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是落不到印小姐身上的。”

  哪怕是恨极了江尽棠的人,也无法从他的容貌上挑出差错来,这人的脸似乎就是一个神迹,有着不属于人间的完美。

  宣阑冷笑了一声:“……是啊。”

  分明是个阉人,却生了一张祸水般的脸,这样的人若真想勾引谁,别说是发妻亡故多年,就算如今娇妻在怀,儿女满堂,照样会抛弃妻子不管不顾的选择堕入这无边美色吧。

  宣阑从记事起,皇叔就是稳重温和的,在他的幼年时光里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连先帝也曾半真半假的说:“朕一生中见过无数人,唯独阿恪最是淡泊名利,除了求娶王妃时曾向朕低头,倒是从未有过所求。”

  但就是这样一个淡泊名利的人,却在画堂里抱着一个阉人,耳鬓厮磨。

  宣阑的确觉得这是一种背叛。

  是宣恪背叛了安王妃,背叛了帝王……还是江尽棠背叛了帝王。

  宣阑不知道。

  他几乎是刻薄的想,江尽棠和宣恪在一起时,也是那样冷淡虚伪么?他会不会搂着宣恪的脖子轻笑,会不会躺在宣恪身下婉转承欢,会不会……

  想的越深,宣阑越觉江尽棠下贱。

  当年他也是用那张比女人还要妍丽几分的脸哄得了先帝欢心,坐上了如今的位置,让仁慧皇太后缄口不言的么?

  先是先帝,后是宣恪……

  骨节上的鲜血一滴滴砸在地板上,看的王来福心口发凉,一个哆嗦,就跪在了地上。

  雨水噼里啪啦的砸在木质栏杆上,宣阑的脸颊上都溅上了几点冰凉的雨水,在这冰凉里,宣阑忽然又是狠狠地一拳砸在廊柱上,吓得王来福浑身都发冷,觉得自己今晚上可能要交待在这里了。

  鲜血几乎浸红了修长的手指,宣阑却陷入了更大的惶恐里。

  他刚刚在想什么?

  先是先帝,后是宣恪……为什么不能是他?!

  这个想法初初跳出来的时候,宣阑觉得心惊——他是疯了吗?!为什么会这么想?!虽然他不近女色,但也并不好男色。

  但是很快,他又觉得,这只是身为帝王的占有欲罢了。

  江尽棠不过是依附在权势这棵大树上的菟丝子,菟丝子喜欢追名逐利,而他宣阑是整个天下的君主,他才是最大的那棵树。

  那他凭什么不能得到这株菟丝子?!

  “朕忽然觉得……”宣阑没有受伤的手划过自己的伤口,看着白皙指腹上的那点鲜红,他笑容阴鸷,“不管是凌迟,还是车裂,都太便宜江尽棠了。”

  这样的人……这样一个空生了一张美貌的脸,却为了攀附权势什么都能舍弃的人,简单的死去,实在是对他的恩赐了。

  他应该被纯金打造的金链子锁住手脚,陷在软红纱帐里,不敢反抗,无法反抗的,任由他的主人凌虐占有,不管羞辱还是宠爱,都是君恩,他都得睁着那双泪光盈盈的眼睛,抿着那双丰润柔软的唇,无声的受着。

  宣阑笑出声来,冷风狂雨里他轻声说:“王来福。”

  王来福觉得天子的情绪不对劲,但是他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能诚惶诚恐的道:“陛下,老奴在。”

  宣阑看着见黑夜之中如故居的方向,声音温柔的像是在同自己的情人低语:“命人打造一副纯金的锁铐。”

  王来福一怔,还没来及问为什么,又听少帝喃喃道:“他皮肤细嫩,容易出伤,命人在锁铐的里层垫上软和的兔毛。”

  王来福冷汗几乎都要下来了:“……陛下。”

  他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不是傻子,瞬间就想到了这幅锁铐是要给谁用,因此吓得面色惨白。

  宣阑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多疯狂的决定,淡淡道:“让聂夏给朕好好查查这些年来宣恪和江尽棠的联系。”

  见他这样,王来福也不敢劝了,怕没等到皇帝和九千岁撕破脸,自己先入了土,恭声道:“老奴遵命。”

  ……

  画堂里。

  宣恪看了手里的玉佩好一会儿,才将玉佩收进了袖袋里,笑着说:“可能是……某个无意间走错了地方的下人吧。”

  “下人?”江尽棠有些怀疑,千岁府的下人向来有规矩,此时不会敢来打扰。

  宣恪笑问:“那长宁觉得是谁?总不能是皇帝吧?”

  “……”提起这个祖宗,江尽棠就头疼。

  虽说如故居和绛羽苑离得近,但是外面下着大雨,这娇生惯养的祖宗怎么可能冒雨过来,这会儿估计是在绛羽苑里挑剔嫌弃这也不如意那也不顺心吧。

  宣恪进了屋,忽然问:“我听说陛下来了千岁府,怎么没有看见人?”

  “我让人带你去。”江尽棠冷泠道:“最好你能将你那好侄子带走。”

  “罢了。”宣恪喝了口冷茶,道:“他出宫想必是听说了秦桑的事情,一肚子气的时候,我不去触这个霉头。”

  听他提起秦桑,江尽棠抬起眉眼来,看他一会儿,笑了:“殿下消息倒是好灵通,我刚将人接来,你就打听到了。”

  “听说那孩子跟你长得很像。”宣恪眯了眯眼睛,眸中有暗流涌动,嗓音轻缓:”长宁,我记得江家的近亲,已经都不在了。“

  江尽棠就没想着要隐瞒秦桑的存在,早就编造好了身份,淡声说:“他是我二叔的私生子。”

  宣恪挑了挑眉,倒是也没怀疑。

  毕竟江尽棠的二叔江珏出了名的风流,丝毫不像是江家人,当年江家满门抄斩的时候,光是私生子私生女就找出来六七个。

  而江余音的婢女魏燕回,就和江珏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她逃回老家的时候带了个孩子,怎么想都是江珏的种。

  宣恪今日既然来问,就说明已经将秦桑里里外外都查了个干净,江尽棠最厌恶他的明知故问,面上流露出几分厌烦来,不再同他说秦桑,而是道:“你不是说,你知道羯鼓楼的事情?”

  “是。”宣恪道:“我的确知道羯鼓楼的事情。霍旬带人在羯鼓楼埋伏了好几天,但是一无所获。”

  江尽棠一愣,而后嗤笑了一声。

  ——宣阑这个狗崽子竟然诈他。

  “看来你被他骗了。”宣恪挑了挑眉,道:“这些年倒是长进了不少,和他父皇越发像了。”

  江尽棠的手指缓缓的攥在了一起。

  宣恪瞥了一眼,唇角勾起笑容:“说来皇兄也真是福薄,膝下竟然就只有陛下这一个子嗣。”

  “比殿下好。”江尽棠讥诮道:“殿下膝下,可是一个孩子都没有。旁人这个年纪,都在为女儿说亲了。”

  “那长宁你呢?”宣恪偏头看着江尽棠朦胧冷淡的侧脸,道:“你娶姚氏,是想她给你生个儿子,为你江家延续香火么?”

  “与殿下何干。”江尽棠冷声道:“殿下未免管的太多。”

  “长宁。”宣恪声音带了几分寒气,“我留着姚春晖的命,是因为我觉得你不在乎她,若是你真有这样的心思,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会要她的命。”

  江尽棠眉间的厌烦愈加深浓,他冷冷道:“山月。”

  刚从绛羽苑回来的山月就听见了里面的喊声,赶紧应道:“主子。”

  江尽棠冷声道:“送客。”

  山月进了门,对宣恪行了一礼,“殿下,请吧。”

  宣恪站起身,道:“宣阑留下你没有赶,倒是赶我走?”

  江尽棠轻笑了一声:“陛下是九五之尊,殿下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被江尽棠这么说,宣恪也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罢,我先走了,不过长宁,我方才说的话,不是同你玩笑。”

  他带着几分威胁的道:“姚春晖配不上你。”

  江尽棠脸上没什么表情:“若是你再不走,干脆就不用走了。”

  见江尽棠真生气了,宣恪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山月跟上去,宣恪却道:“留下好好照顾你主子,这样的夜里他睡不好。”

  山月一惊,而后道:“恭送殿下。”

  宣恪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山月关了门,又点燃了几盏灯,昏暗的画堂终于亮起来,江尽棠坐在椅子上,看样子似乎是在发呆,山月刚要给他换杯热茶,忽听江尽棠问:“宣阑怎么样了?”

  山月苦笑:“……陛下诸多挑剔,我方才亲自去跟管家说了陛下的要求,盯着人都置办好了,才回来。”

  这在江尽棠的意料之中,他并不意外,揉了揉太阳穴道:“宣家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呼出口气,又道:“让守夜的人警醒些,别惊扰了宣阑,我记得他觉轻。”

  山月就笑了:“刚才主子还说宣家没一个好东西呢,怎么转头就关心起陛下了?”

  江尽棠喃喃道:“若是今夜他睡的不痛快,明日就要来找我的不痛快……近日心情不好,没工夫同他纠缠,夜深了,睡吧。”

  山月将药盒取出来,伺候江尽棠吃了药,又点上了安神香,待江尽棠洗漱过后上了床榻,这才关上门,靠在廊下守夜。

  ……

  宣阑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直接冲进了画堂,将宣恪推开,看见了江尽棠惊惶的脸。

  惊惶这种情绪似乎与江尽棠这个人格格不入,但是在梦里,却让江尽棠那张精描细画的脸显得格外动人,动人的让宣阑在愣神之际,已经捏住了他精致的下巴。

  外面是凄风苦雨,似乎格外助长人心中的破坏欲,宣阑近距离的看着这张他从小就无比憎恶的脸,当真是眉如刀裁,眸如墨画,漂亮的不似凡尘中人,那张丰润、带着一点唇珠的唇微微张合,声音似乎有几分茫然:“……陛下,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宣阑忽然恼怒。

  江尽棠被宣恪抱在怀里的时候,怎么不问他要做什么?!

  江尽棠不就是个攀附权势的小人么?他是天子,是皇帝,是江尽棠最该攀附的人,他怎么敢问他要干什么?!

  ——他只不过是要将先帝、宣恪都做过的事情,都做一遍而已。

  江尽棠怎么能问这样的问题呢?这张漂亮的嘴怎么能吐出这样不敬的问题?!

  ——还是闭上好了。

  宣阑的拇指按上江尽棠的唇瓣,将那本就带着几分艳色的唇按压的更加鲜艳,像是枝头挂着露水的花儿。

  他震惊于手指下柔软的触感,分明是这样冷的人,却有这样软的唇。

  “宣阑!”江尽棠声音因为他的手指有些含糊,眉眼间带了怒色,“放开我!”

  宣阑猛地收紧搂在江尽棠腰间的手,江尽棠撞进他怀里,而他的另一只手抬起江尽棠的下颌,垂眸几乎是凶狠的吻了上去——

  堵上就好了。

  堵上的话,这张嘴就再也不会说出让他不悦的话了。

  ……

  窗外大雨未停,宣阑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抬手按了按额头,一头的冷汗,而身下也是黏腻一片。

  宣阑脸色难看,带着怒气的喊了一声:“王来福,给朕滚进来!”

  王来福本来靠在榻边打盹儿呢,听见宣阑的声音,一个激灵就醒了:“陛下有何吩咐?!”

  做梦梦见江尽棠那个阉人,还只是亲了下就这般狼狈实在是太丢人了,宣阑没说,深吸口气问:“什么时辰了?”

  王来福看了眼天色,外面还只是蒙蒙亮,月亮都没有落下去,道:“约摸是刚到卯时,今日休沐,没有早朝,陛下再睡会儿吧?”

  “朕找江尽棠有事。”宣阑抿了抿唇,道:“去给朕找身衣裳来。”

  王来福在心里哎哟一声,这么一大早的去扰人清梦,万岁爷也真是会折腾人,但是他也不敢说呐,只好道:“陛下昨日沐浴后不是换了衣裳吗?怎么……”

  宣阑厉声道:“朕是九五之尊,换身衣裳都要过问你的意见?!”

  王来福赶紧跪下,道:“老奴不敢!老奴这就去!”

  宣阑出宫的时候谁也没料到他会在千岁府过夜,是以什么都没带,昨日沐浴后穿的衣服还是山月送来的,都是江尽棠做好没穿的新衣裳,王来福找好其中一套,给宣阑送了进来,道:“陛下,老奴服侍您更衣吧?”

  宣阑满腔的郁气,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梦醒的太快,还是只是一个亲吻就让他溃不成军,他心情极差:“滚出去。”

  王来福不敢多嘴了,麻溜儿的滚了出去。

  宣阑自己换了衣裳,虽然江尽棠个子高挑,但是太清瘦,尤其是一把腰肢太细,宣阑本就比他高了半个头不止,这为江尽棠量身定做的衣服宣阑穿着有点紧,让他又想起了梦中他掐着江尽棠那把细腰时的触感。

  或许是真真切切的搂过江尽棠的腰,是以梦中的感觉格外真实,盈盈一握的腰肢似乎轻易就能折断,却又带着极强的韧性,好像什么姿势都能摆出来……

  宣阑狠狠闭眼,打断自己的回想,整理好衣服拉开了门,道:“去江尽棠那儿。”

  王来福命人取了伞,亲自给少帝打着伞,穿过连廊到了江尽棠的如故居,山月见宣阑来了,赶紧见礼:“陛下万安。主子还没起,小人先吩咐人准备早膳吧?”

  宣阑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自己亲自上前推开了门,山月一惊:“陛下!”

  王来福拉住他,低声道:“陛下正生气呢,大人别往上凑,否则不好收场。”

  “可是……”

  “陛下应该只是有事要同千岁爷商议,是以一大早的就过来了。”昨晚上王来福才令人去打了一副金锁铐,这话他自个儿都不信,但是现下只能昧着良心忽悠,咳嗽一声道:“大人与咱家在外面等候就是了,不会有事的。”

  小皇帝应该还没蠢到以为一把掐死了九千岁就能万事太平的地步,山月微微放下心,没再执意往里闯。

  王来福鬼鬼祟祟的关上了门,觉得自己真的是十分对不起九千岁。

  但是这也没办法,谁叫他的主子是皇帝呢。

  ……

  江尽棠的寝居,并不如外人传的那般金做梁玉做墙,满屋堆着珠宝黄金、古董书画,反而清淡素雅的很,进门先是一道五色珠帘,珠帘后是放下了天青色帷帐的一张紫檀木黑漆攒海棠花拔步床,床头点着一盏火光幽微的灯,脚踏上放着只文王莲花香炉,安息香袅袅升起,充盈室内。

  宣阑拨开珠帘,一步步的靠近拔步床,却在帷帐外站定许久。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一旦掀开了这道帘子,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以前从不信江尽棠和先帝之间的风流韵事,因他觉得自己的父皇不是那种会养男宠的庸俗之辈,但是如今,他却发觉,全天下的人都不过凡夫俗子,他号称是天子,却也栽进了江尽棠那张绝色的脸所编织出来的陷阱。

  只要江尽棠想,他能够轻易得到任何一个人的爱,即便这爱是基于皮相。

  不管是先帝,宣恪,还是……

  宣阑自己。

  这张名为美色的欲网就笼罩在宣阑面前,只要他向前一步,就会彻底陷落。

  宣阑手指无意识的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深吸了两口气,转身打算离开——他不愿意沦为欲望的傀儡。

  此时,帷帐里却传出了低低的、带着无限绝望的声音:“……陛下。”

  宣阑的身影猛地顿住。

  他想起上次醉酒,撞见江尽棠春睡未醒,他似乎将他认成了先帝,也是这样唤了一声陛下。

  那么如今呢——江尽棠叫的是宣慎,还是宣阑?!

  等宣阑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撩开了帷帐,站在了江尽棠床边。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张漂亮的勾魂夺目的脸,睡梦之中江尽棠并不安稳,长眉轻皱,唇角微抿,哪怕是眼睛闭着,都能让人看出他的无限愁思似的。

  此时外面一声雷响,江尽棠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整个人都团了起来,让宣阑在瞬间想起了幼年时曾经见过的一只奶猫。

  那只猫雪白雪白的,生了一双鸳鸯眼,见人就哈气,凶得很,但是其实胆子很小,一点点小动静都能给它吓得团在一起。

  此时的江尽棠,和那只猫似乎重叠在了一起,让宣阑不自禁的伸手,轻轻的拍了拍江尽棠的背,江尽棠似乎感觉到了身边有人,慢慢的动了一下。

  宣阑惊觉自己做了什么,立刻想要收回手,江尽棠却飞快的抓住了他的手指,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都似乎带着哽咽:“……不要只留下我一个人。”

  宣阑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江尽棠。

  自他接手皇位开始,江尽棠就永远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座大山,看着清癯瘦弱,风吹就倒,却油盐不进,阴狠冷漠,在宣阑的印象里,这个人从来露出过丝毫可以称之为软弱的情绪。

  但是此刻,江尽棠温凉白皙的手指轻轻的抓着他的手指,是全副身心的信任模样,就好像不管痛苦还是欢愉,只要是宣阑给予的,他都会全盘接受。

  当真像极了一株无枝可依的菟丝子。

  宣阑被他这坚硬铠甲褪去后露出的柔软而蛊惑,手指缓缓的扣住了江尽棠细瘦的手腕,江尽棠得到了某种鼓励似的,顺着那只手慢慢的蹭进了宣阑的怀里,宣阑被迫的半躺在了床上,怀里是软玉温香,呼吸之间全是江尽棠身上的冷淡棠香。

  宣阑觉得自己抱住了晚春的一捧海棠。

  无时无刻不在勾引着人心深处最肮脏的欲望。

  宣阑垂眸看着江尽棠贴在他心口的白皙脸颊,鬼使神差的低下头,唇几乎就要碰到江尽棠的唇时,外面忽然响起王来福的声音:“陛下,宫里来了急迅——”

  宣阑一怔,江尽棠因为这一声从梦中醒来,下意识的一抬头,正好和宣阑的唇撞在一起。

  先是柔软后是坚硬,两人的齿关磕在一起,宣阑嘴唇破了皮,江尽棠唇瓣流了血,江尽棠疼的轻轻吸了口气,那瞬息之间,因为距离太近,宣阑似乎闻见他唇齿之间都带着冷棠花香。

  宣阑猛地站起身,江尽棠跌在床上,终于醒了,蹙眉摸了摸自己的唇瓣,看见手指上的鲜血还以为是自己犯病在梦中咳了血,不甚清晰的视线里有个人影,他下意识的就以为是山月,哑声道:“把药给我。”

  宣阑抿着唇角。

  唇上的伤口似乎就是他沉溺于美色的证据,让他不敢将之暴露在阳光下,声音冷的吓人:“九千岁真是越发胆大了,对朕都可以颐指气使吗?”

  江尽棠一怔,拥着锦被好一会儿才看清了眼前之人,“……宣阑?”

  宣阑心里有鬼,就要揪着江尽棠的错处不放,阴测测道:“直呼皇帝名讳……九千岁是要造反了不成?”

  江尽棠刚睡醒的时候总是会有一段时间很迷糊,记忆慢慢回笼,他想起昨夜似乎留了这只狗崽子过夜,结果一片好心被作驴肝肺,这狗崽子大早上的就来闹床了。

  幸亏他一直将宣阑丢给几个先生,而不是选择亲自教养,否则就这么闹腾,估计早就下去见列祖列宗了。

  江尽棠揉了揉眉心,转移话题道:“陛下昨夜歇息的如何?”

  宣阑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黏黏糊糊的梦,否则也不会站在这里,以往他虽然也会做梦,但是从来没有……怎么想都是昨日看见江尽棠和宣恪搂搂抱抱的原因,是以脸色很臭:“九千岁的待客之道实在是让朕不敢恭维。”

  江尽棠唔了一声,道:“寒舍简陋,不宜接驾。”

  就差把你以后别来了写在脸上了。

  宣阑就爱跟他作对:“虽然是简陋了一些,但是朕爱重九千岁,自然应该时时来和九千岁秉烛夜谈。”

  江尽棠:“……”

  别了吧。

  会折寿的。

  王来福又在外面敲了敲门,宣阑烦躁的道:“有什么事滚进来说。”

  王来福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门,见里面虽然画面诡异气氛僵持,但并不是凶案现场,九千岁也没被扒光衣服,松了口气,垂头道:“见过陛下,见过千岁爷…… 陛下,刚刚霍统领传来消息,说羯鼓楼又有了新线索,正巧您在宫外,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宣阑挑眉看向江尽棠:“九千岁怎么看?”

  江尽棠微笑:“陛下多带几个侍卫,注意安全。”

  宣阑眯了眯眼睛。

  昨日他带着假供词来千岁府时,看江尽棠的样子是信了的,不过一夜过去,江尽棠却已经知道了内情,显然是手眼通天。

  “昨日的供词,是假的。”宣阑干脆挑明了说,神色有点独属于少年的无辜,堪称变脸的一把好手,“这只是朕跟九千岁开的一个小小玩笑,九千岁应该不会跟朕计较吧?”

  江尽棠真不知道宣阑从哪里学来的这种路数,一旦干了坏事就摆出一副“我还小我不懂事你别骂我”的样子,偏偏江尽棠还真的就吃这套,叹口气:“刺杀皇帝是大事,陛下还是要慎重。”

  宣阑笑着说:“昨日的供词是假的,今日的线索可是真的,九千岁要同朕一起去羯鼓楼看看么?”

  羯鼓楼……

  江尽棠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去过了。

  犹记得少年时,江余音拉着他的手站在羯鼓楼上看着楼下芸芸众生,柔声说:“阿娘说她就是在这里对爹爹一见钟情的,那时候羯鼓楼的闹鬼之说还流传不广,她站在这里,一低头,就看见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爹爹。”

  “她的手帕落下去,被爹爹捡到,第二日,爹爹就带着手帕上门提亲了,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过江南故乡。”

  “阿棠,明日姐姐就要出嫁了,我所求不多,只希望我的夫君能有爹爹待阿娘一半就好……可是帝王之家,又何来真的至死不渝呢?”

  江余音一语成谶。

  阿娘为了爹爹没再回过江南,而江余音也为了宣恪,再没离开京城。

  帝王之家,最是薄情寡幸,可笑当年他还对江余音说:“阿姐,安王殿下三叩九拜向陛下求娶你,肯定是真心倾慕你的。”

  谁都以为那是一桩金玉良缘,却不曾想从那天伊始,屠刀就已经高高的悬在了江家的门楣之上。

  见江尽棠良久没说话,宣阑挑了挑眉:“九千岁?”

  “……”江尽棠回过神,道:“好,不过……”

  他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寝衣,“陛下能不能回避一下?臣要更衣。”

  宣阑心想你睡觉的样子朕都看过两次了,这次甚至还……

  一想起这事儿唇上的伤口就作疼,宣阑移开视线,道:“事儿挺多。”

  还是抬脚出了门。

  山月拿过屏风上挂着的衣服过来,低声问:“主子,陛下他……没做什么吧?”

  “嗯?”江尽棠有些疑惑:“他能做什么?”

  见江尽棠没有异常,山月微微松口气,又眼尖的看见他唇瓣上的血迹,道:“主子,您嘴唇怎么了?”

  “正想跟你说这事儿。”江尽棠推开被子下床,道:“你将药拿来,昨夜风雨,我睡的不太好。”

  岂止是不太好,简直可以说是做了一晚上的噩梦,好在后来……有人对深渊之中的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温暖干燥,骨节修长,让他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暖,才终于从噩梦之中挣脱出来。

  ……

  王来福跟在宣阑后头,问道:“陛下,前头准备了早膳,您用一点吧。”

  宣阑没什么胃口,可有可无的应了一声,转身往画堂走,王来福这才瞅见了他唇上的伤口,顿时心疼不已:“陛下怎么受伤了?”

  “……”宣阑冷冷道:“猫抓的。”

  王来福:“……九千岁房中养猫了?”

  “你没看见?”宣阑冷笑道:“一只白猫,凶得很,爪子利牙也尖,朕迟早有一天要把他的爪牙全部拔干净了。”

  王来福道:“这猫竟敢抓伤龙体,必得好好管教,老奴这就去同九千岁说一声!”

  “不必。”宣阑道:“朕会亲自管教。”

  王来福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对,但是不等他细想,又听宣阑问:“昨夜吩咐人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王来福左右看看,这才将一封信交给了宣阑,低声道:“聂大人有回音了。”

  宣阑淡淡的嗯了一声,将信收进了袖子里,顿了顿,又说:“你让人找找昨日朕掉的玉佩。”

  王来福点头应是。

  进了画堂,就见桌子上摆了不少东西,样式精致的点心、熬得浓稠的热粥、爽口开胃的小菜应有尽有,可见管家为了伺候万岁爷花费了不少心思。

  宣阑在桌边坐下来,王来福试了毒,让跟着的小太监将每样菜都吃过后宣阑才动了筷子。

  等宣阑吃完,还没见江尽棠,顿时有些不爽:“你们家主子,是在梳妆打扮不成?”

  他话音刚落,就见山月打了帘子,江尽棠从帘子后面进来了。

  或许是昨夜大雨,今天降了温,江尽棠穿着一身青莲色织海棠纹的锦衣,外面搭着一件有些厚度的绛紫色绣仙鹤的披风,这两样颜色极其抬他肤色,愈发衬的这人一副皮囊欺霜赛雪,艳若桃李。

  ……这般绝色,梳妆打扮而已,似乎也不是不能等。

  宣阑的眸光不自觉的落在了江尽棠的唇瓣上,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但是破皮的地方仍旧要红肿艳丽一些,无端激起人的凌虐欲。

  “陛下久等了。”江尽棠抬眸看了眼天色,道:“可以走了。”

  “你不用早膳?”宣阑还没反应过来,话已经出了口。



  江尽棠有些讶异似的:“多谢陛下关心,臣不饿。”

  他刚服了药,没什么食欲,干脆就不吃了。这狗崽子又想使什么坏,竟然主动问他吃不吃饭?

  宣阑冷下脸,一言不发当先走出了画堂。

  他就多余问这么一句,江尽棠饿死最好。

  马车已经备好,宣阑坐自己的车架,江尽棠上车时见到简远嘉在里面坐着,顿时明天出事了。

  简远嘉将手里剩下的半个核桃酥吃完,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听哪个?”

  江尽棠在他对面坐下,道:“坏的吧——再坏也不能有一大早就看见宣阑坏。”

  简远嘉笑了,撑着下巴道:“坏消息就是,江南本来已经好转的瘟疫又开始肆虐了,显然是小皇帝御驾下江南的事情逼得印曜狗急跳墙,或许过不多久,水灾也会卷土重来……只不过从天灾变成了人祸。”

  江尽棠沉默一瞬,道:“印曜是在逼我解决他。”

  简远嘉耸耸肩,道:“再说好消息吧,探子传来消息,今儿一大早印熙就登了安王府,给自己女儿说亲,要把印致萱嫁给宣恪做王妃。”

  江尽棠唇角挂上讥诮的笑容:“我听闻印致萱是个难得的奇女子,印熙可是亲手推自己女儿入火坑了。宣恪没有拒绝吧。”

  “自然没有。”简远嘉道:“毕竟印家是宣恪的母族,这桩联姻若是拒了,不就与印家离心了么,约摸明日朝会,安王就又要三叩九拜的去求取印家女了。”

  江尽棠冷嗤了一声,“宣恪的深情,还真比草都贱。”

  ……

  马车里寂静无声,宣阑打开了聂夏送来的信。

  聂夏不愧是鹰哨的头儿,办事效率没得说,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查出了颇多事情。

  宣恪最早和江尽棠有交集时,江尽棠还只是宫里的一个洒扫太监,宣阑自小在宫里长大,自然知道深宫之中,拜高踩低趋炎附势是常态,江尽棠没有倚仗,又不会讨好人,自然就成了众人欺凌的对象。

  宣恪在去拜会皇后的路上,遇见了被几个小太监欺负的江尽棠,江尽棠浑身是伤,任人辱骂也不还口,几人觉得无趣,就将他推进了千鲤池,还是宣恪亲自将人捞了上来。

  自此之后,两人倒是也没有什么过深的交集,只有某一次,有宫人无意间看见宣恪将江尽棠堵在了宫墙一角,捏着他的下巴说……

  “……”宣阑看着那几行文字,几乎将手里薄薄的信纸捏碎。

  怒火从心底升腾而起,瞬间燎原,宣阑将信纸撕碎,冷冷道:“停车!”

  “陛下有什么吩咐?”王来福忙不迭的问。

  宣阑目光沉冷:“叫江尽棠给朕滚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肝完了……谢谢家人们支持哦!

  狗皇帝不行我先骂,老婆躺在怀里竟然只是亲亲小嘴,还是老婆主动的,咦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