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风月经年记事录>第50章 (番外)患者来信

  英国的某个小镇。

  “杰弗里医生,病人来了。”

  “进来吧。”

  进来的是一个中国女孩,瘦且苍白,说真的,她有些过分消瘦了,脸上的颧骨都突出了。她的眼睛很漂亮,很深邃,里面好像写满了故事。

  我从事心理医生这一行业已经很多年了,什么样的病人都有,一般来说,开头我都会照例问几个问题,不过这个病人,并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

  她说:“医生,你愿意听我讲故事吗?”

  “当然。”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虽然上来就要求讲故事的患者很少,但我也是见过的,而且我并不排斥那样的病人。

  毕竟,听患者的倾诉是必要的,愿意开口的比那些一言不发的好多了。

  她向我诉说了,她至今为止的人生。

  接下来,就称呼她为何吧,病历本上写着她的名字——何诉。

  我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名字。

  何出生在一个普通的中国家庭,小的时候,家住农村,家庭美满幸福。当她真正意识到自己原来并不幸福的时候,是在十六岁。

  小学四年级,何从农村搬到了镇里,家里的生意也越做越大,表面上来看,是越过越好了。事情第一次发生转变,是在何十三岁的时候。

  有一天晚上,何跟着妈妈一起外出散步,街边的路灯拉长着两人的影子,何的耳机里放着歌,秋天有些凉爽的风吹过来,直到妈妈开口,打破了这一切。

  “何,我知道这些话对于你来说,或许太早,但是我不希望你被瞒着,你爷爷他,或许有私生子。”

  何表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干巴巴应了句:“啊。”

  但其实她的内心,早就翻江倒海了。

  在何的心里,爷爷一直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形象,相当于家里的领导、领头人之类。当初他白手起家,把生意一点一点做大,给大家买车买房。但妈妈的这句话,让何的心里爷爷的形象,有了一丝裂痕。

  妈妈好像没有注意到何的异样,继续说道:“大概在你十岁的时候吧,你爷爷突然问我和你爸,想不想再要一个孩子,哪怕……不是自己亲生的。我觉得很奇怪,和你爸爸自然是拒绝了,就算真的再要,我们自己也可以考虑生一个,为什么要说,哪怕不是亲生的?还有……”

  何已经听不清妈妈继续在说什么了,她狠狠咬住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来。

  她突然想起以前很多很多次,跟着家里人一起出席各种酒席,有的是和爷爷的朋友,有的是和一些生意伙伴。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在劝说妈妈,再生一个吧,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儿子吧。

  何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所有亲戚的孩子里,唯一的女孩子。

  何那时候还小,不太懂,她傻乎乎地问:“为什么不让阿姨再生一个呢?”

  那些大人笑着说:“哎呀,阿姨家已经有儿子了啊,做什么再生呢?”

  何又发问:“那为什么有了儿子就不再生了,非要让我妈妈生呢?”

  那些大人愣了一下,接着又是大笑:“你是女孩子嘛!再说多生有什么不好的。”

  下一秒,何就哭了,她很委屈,她觉得多一个孩子,肯定会分走父母的爱。大人们却笑得更开心了。

  何的妈妈哄她,悄悄塞了一张十块钱给她,笑着说不会生的,笑容里带着苦涩。

  妈妈最后说了一句话,打断了何的回忆:“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去问你爷爷,我怕他破罐子破摔,发起疯来,会很可怕。”

  于是何把这些事都压在了心底,从来不同任何人说。

  何十六岁的时候,在读初三。

  初三那年,父母之间微小的裂缝极具扩大,妈妈已经离家出走好几次了。

  家里人逼着何一次又一次给妈妈发煽情的短信,希望她回来,何只好照做。不过发完后,私底下她又会和妈妈偷偷解释,那些并不是自己想发的。

  说到这,何停了下来,向我解释:“有些事情我记得不是很清了,可能说的会有些混乱,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继续。

  后来,妈妈回来了,何却生病了。

  因为一件小事,何把所有的情绪都爆发了出来,这些情绪实体化地出现在了何的身体上。

  何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她瘫坐在地上,麻木的往自己手臂上划去。

第一刀。

  “你爷爷或许有私生子……”

  第二刀。

  “哈哈哈哈因为你是女孩子嘛!”

  第三刀。

  “你妈妈不要你了。”

  第四刀。

  “我养你还不如养条狗!你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第五刀。

  “我到死都不会把财产留给她一分。”

  第六刀。

  “老师怎么会做这种事,肯定是你的错!”

  第七刀、第八刀、第九刀、第十刀……

  每割一刀,都有声音在提醒何曾经的痛苦回忆。

  第二天,何在自己的伤口上缠上纱布,上学去了。

她第一次觉得,在学校比在家快乐多了。

  再接着,她被送去看了心理医生,是妈妈曾经看过的那个。

  “然后呢?”我很奇怪何为什么不继续说了。

  何面无表情:“然后?日复一日痛苦的回忆和生活,心理医生并没有治好我。”

  我很奇怪何既然觉得心理医生没什么用,那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何:“我只是压抑太久了,需要一个口子来倾诉下。”

  我:“你从来没有试着和朋友说过这些吗?”

  何摇了摇头:“没有,这些回忆对于我来说,既痛苦又难以言说。在她们看来,我既高傲又不在乎很多东西,是个幸福的人。曾经有老师说过,我就像孔雀,总是傲字当头。可是如果我不这样刻意表现自己,就会原形毕露,他们会发现我其实胆小,爱哭,懦弱,有自残倾向。这个社会不容许有过分负面情绪的人存在。”

  “所以在外人看来,你应该是活得很好的那种?”

  何轻轻点了点头:“医生,你觉不觉得很奇怪,这个世界上,正常人在装病,而真正的病人,却都努力装作正常的样子。比如,精神病院的那些人。”

  我被何的话逗笑了:“这和精神病人可不一样。”

  “或许吧。医生,可以留个你的联系方式吗?”

  我欣然同意了。

  痛苦的病人有很多,何只是千千万万中最普通的一个,在此之后,我还有更多的病人要接待。于是没过多久,我就忘记了她。

  再次见到何,是在三年后,她28岁。

  那时,我正坐在街角一家咖啡馆的外面,一边喝咖啡,一边翻报纸,惬意的很。

  报纸刚翻一页,就有人在我面前站住了,是何。

  何看起来更瘦了,脸色也愈加苍白,秋天的风刮过来,好像不仅能刮走落叶,也能刮走她。

  何穿着一件浅米色的海马毛毛衣,外面是一件咖啡色的风衣,下身穿了条黑色阔腿裤,短筒黑色靴子。

  她扯出了一个笑容:“医生,好久不见。”

  何说自己准备出去旅游。

  我说那是好事情,不开心的时候出去散散心,或许心情就变好了。

  何眨了眨眼,有些哽咽:“或许吧。”

  这是一次短暂的会面,何同我随意聊了几句,就走了。

  可我没想到,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一年后,我坐在诊所里整理资料,有人告诉我有封从法国寄给我的信。我仔细回想了下,自己在法国并没有什么认识的人。而在美国的朋友,最近也并没有去法国的。

  我拆开信封,从里面掉出来了一张照片,是何。

  照片上的何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看样子是笑着的,背景是漂亮的星空。

  里面还有张纸,是何写的。

  “医生: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不出意外,我应该已经死了。我想了很多种死法,并且在此之前,仔细思考了自己是否还有什么遗憾。我的父母在老家安居乐业,我死后留的钱够他们养老了,反正我也不怎么回去,就托人隔段时间寄点钱回去吧,说我挺好的就行了,我不知道能瞒多久,但能瞒一天是一天吧。我最好的朋友前几个月也结婚了,说实话,我觉得那男的不靠谱,可是她喜欢就够了。我把自己的联系方式也专门给了别人,说偶尔回复下她的信息就好了,我的脾气她也知道,十天半个月才回次消息很正常。还有我的小猫,露露,我给她找了户好人家,希望她以后的人生也可以快快乐乐的,每天可以吃到自己喜欢的罐头。

  把这些安顿好以后,我去做了自己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去科西嘉看看星空。我最喜欢的电影里有一段提到了科西嘉的星空,可惜,我没有可以在星空下拥吻的人,这大概是唯一的遗憾。

  《圣经》上说,上帝在创始之初就拣选了他的子民,我想,我就是那个没有被拣选,注定要下地狱的吧。明白了这一切后,我就释怀了。我知道自杀会下地狱,要受千万般的痛苦,那里有不灭的火,不死的虫。但是地狱和人间,到底哪一个更痛苦?我已经分不清了。

  能死在科西嘉的星空下,我觉得很开心。

这是我一生中,做的唯一一件纯粹是为了讨自己开心的事情。

  医生,我希望你也可以来看看科西嘉的星空。

                                                                          何诉

  那是我得到的最后关于何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