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洛雁胡不归>第80章 饮马长河入悲川(四)

 

一时之间,风骊渊本以为自己能够做得到心无波澜,然而等到车帘被人掀开,他终于还是不肯直面薛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兄长……你来……是为帮你那位石大哥求情么?”

 

风骊渊想说不是,可再一想,分别的时日已逾一月,旁人的事于眼下根本无足轻重,然而要他一口气把近日以来的所思所想说个明白,又担心自己词不达意,直到薛珩重重咳了一声,他仍然一个字也没能从口中挤出。

 

薛珩颤抖着嗓音道:“兄长,你这样过来,教我真的很难做,我派了那么多人到石勒的驻地去找你,你却……”

 

风骊渊这才抬起头来,惊道:“找我?”

 

风骊渊心下起疑:“难不成他这番大动干戈,都是为了我才做出来的?”如此一思量,风骊渊的愧意更加不可收拾。

 

“自从那日分别之后,我一时生气,没有派人跟着兄长,仅仅过了一日,兄长突然就没了消息,后来我才知道是稚川……此前提的那些,还请兄长不要放在心上。”

 

风骊渊尽管纳闷,不过也算是找到了开口的由头,忙不迭道:“什么不要放在心上,要没有稚川帮衬,这一路我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二说,你快把人找回来,给他好好道个歉。”

 

“道歉?兄长可曾想过,你此行所受磨难究竟拜谁所赐?我敬他重他,是看在过往的交情上,可他从不顾惜我对兄长……也罢,我用的那些心思,兄长总是视而不见——”

 

风骊渊胸口猛地一抽,随即出声打断:“什么视而不见?你说清楚……”

 

薛珩轻舒一气,温言道:“兄长此次前来,想必又是替石勒打前阵的,真要动手的话,放开过来便是,无须顾虑。”

 

风骊渊终于抬起头来,险些一跃而起:“你一个人在那里胡说什么,我半夜从石大哥哪里跑出来,原本想的就是来找你,之前的事……我这一趟已经想清楚了,都是我的不对,你有什么野心与我无干,我只是希望能护着你,看你过得好好的,怎么一上来别的不说,非要逼我动手,你好好看看,我现在手无寸铁,像是来跟人拼刀剑的吗?”

 

话音将落,薛珩真的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风骊渊一番,末了不可置信地嗫嚅道:“我还以为,兄长不愿让我起事,哪怕杀了我,也要阻止我做接下来的——”

 

“别说了,你自己决定要做的事,原本就不是我能干涉得了的,既然天下已成鼎沸之势,是你的话,总归比别人好些……”风骊渊长吸一气,随即沉声道:“你说罢,留我不留,不留的话……我立刻就走。”

 

薛珩眼光一闪,恍若有泪光盈盈,良久也不闻应声,风骊渊怀疑自己刚才还不够情深意切,慌忙又道:“我知道,你肯定担心兄长又给你捅娄子,我保证,日后但凡要做什么,都听你的吩咐,只要……只要不滥杀无辜,怎样都随你……我不想再到处晃荡了,也不想做那些费脑筋的事,你要觉得我没用,大不了我就做个农夫,日日砍柴种地,你惜得赏光就来看看我……”

 

说着说着,风骊渊的话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滔滔不绝,薛珩听得笑出了声,风骊渊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戛然止住了话音。

 

身旁还有近百名护卫,风骊渊就这样恍若无人地自说自话了半天,冷静下来一抬眼,忽然觉得尴尬万分,登时脖颈上红了一片。

 

风骊渊一时间难堪到了极点,勉强压下落荒而逃的冲动,低头僵立在原地。

 

薛珩好像心知肚明一般,根本不给他后悔的余地,悄无声息地走下马车,风骊渊觉得身前的气息越来越近了,刚一抬头,满眼都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面容,霎时间所有的顾虑一扫而空。

 

“阿珩,你这几日没有好好吃饭么?怎么瘦了这么多?”

 

薛珩只是笑,并不出声应对,风骊渊正想将伸手捏捏薛珩的面颊,不防被薛珩截住。薛珩的手心热力十足,风骊渊被他紧握着,心头的一丝异样挥之不去:“奇也怪哉,小时候怎么给你捂都捂不热,如今倒烫得像烧火炉似的,我不在的这几日,阿珩莫非……偷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薛珩浅笑着,手上突然加了力道,“兄长,先上车罢。”

 

风骊渊有些犹豫,薛珩却不给他迟疑的机会,猛一用力便将他拽进了车门,秋籁寒着脸坐在车中,看见风骊渊探身进入之时,蓦地将头偏向车窗一侧。

 

薛珩没有察觉秋籁的不忿,摆手指了指,遣他去驾车,风骊渊尽管觉得古怪,倒也并不十分在意,毕竟当初是自己任性远走,才使得后来深陷泥潭,委实逃不开“咎由自取”四字。

 

一直以来,正音阁一众势力潜形匿迹,突然动手与石勒相争,纵使薛珩再怎么胸有成竹,终究破不开袒护自己的私心,像秋籁这般将不满挂在脸上的,于风骊渊来看,称得上是忠心拳拳,没有让人埋怨指责的道理。

 

马车驶了一阵,风骊渊还是不太放心,吞吞吐吐地道:“阿珩……你方才说,你派手下夜袭石大哥的营帐,原本是为了找我,现在我既然……我既然已经回到你身边了,你手下那些高手,是不是——”

 



薛珩转过头来,风骊渊胸口倏的一紧,本以为薛珩又是生了自己的气,岂知这次薛珩突然低下头来,定定地看向自己腰后的衣角,“兄长,你的衣服……怎么破烂成这副样子?”

 

风骊渊失笑道:“还不是你的喽啰干的,一剑给我划烂了……”风骊渊正要再说,冷不防让薛珩将手伸进了腰侧的破洞,惊道:“你做什么?”

 

“我帮你理理,哎,只是这一阵手上没针线,不然一会儿就缝好了。”

 

“你还会用针线啊?”

 

明明是调侃的一句,薛珩居然若有所思地道:“只要是兄长想让我做的,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薛珩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风骊渊听得一阵肉麻,为了缓解尴尬,风骊渊故意打岔道:“这衣服也不值几个钱,你爱怎么理就怎么理罢,别扯没了就行。”

 

语罢不久,风骊渊总觉得自己说过了火,可看薛珩的眼中古井无波,转念一想:“理理就理理,没什么大不了。”可待他将将放下心来,薛珩指间的动作突然变换了方向,直到肌肤相亲,风骊渊才发觉不对味,“别闹!”

 

“兄长别乱动,里面的衣服也破了,我帮你拽出来……”薛珩的声音越来越含混,手也按得越来越深,风骊渊满脸涨红,腰间传来的温度愈发滚烫,难耐之下,猛地将薛珩推了一把。

 

不知道这一下究竟用了几成力,薛珩被推得狠狠撞在厢板上,风骊渊一刹那全然无措,满眼惊慌地怔住了。

 

车外的马蹄声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寂,薛珩的眸色陡然一冷,风骊渊过意不去,脸色僵硬地靠近了薛珩,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后背,又过了片刻才道:“对不起,我方才推得重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薛珩摇了摇头,始终沉默着,神色依然冰冷,风骊渊奈何不过,千头万绪交叠在脑海之中,愈发令他怅然。

 

他的确看重薛珩,也知道薛珩看重自己,可从来没想过以前相依为命的情愫还能更进一步。自他自以为接替父亲完成夙愿之后,他对人世的眷恋日渐一日地稀薄起来,过往想要成为盖世大侠的渴盼,早就随着多年以来的隐姓埋名消磨殆尽,好不容易寻回唯一的惦念,难道这一次又要亲手推开吗?

 

既然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了,那些血气方刚的江湖意气也都不以为然了,为什么不能全心全意地陪在自己最为记挂之人身边呢?

 

风骊渊尽可能温柔地呢喃道:“阿珩……我……”看到薛珩眸光闪动,风骊渊蓦地难为情了起来,慌乱间猛然一扑身,将薛珩紧紧揽在了自己怀中。

 

“我……我很对不起你,当年抛下你一个人,后来好不容易再见到你,又给你一次又一次地惹麻烦,我这个兄长做的……实在不够好,可我一直都想留在你身边,但每次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我不知道,我这算不算是非分之想——”

 

怀中之人的后背突然颤了颤,风骊渊赶忙松开了臂膀,他想看看薛珩的神情,但却拗不过薛珩死活不肯抬头。过了半晌,风骊渊感觉自己的膝盖稍稍有点湿润,低头一看,看到了小小的两斑水渍。

 

风骊渊惊慌不已:“阿珩,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薛珩没好气地给了他一拳,终于抬起头来:“兄长刚才说的……句句属实?”

 

本以为自己混迹多年,脸皮不似城墙,多少也甚过一般人,可是方才的一篇剖白,恍若耗尽了自己所有的气力,风骊渊深吸一气,沉声一字一字地道:“句句属实。”

 

薛珩眉头一展,轻笑着道:“兄长可知道,到底什么叫做非分之想?”

 

风骊渊还没来得及回应,薛珩蓦地一倾身,将风骊渊压倒在车厢的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