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洛雁胡不归>第26章 降龙何须顾全尾(二)

 

眼下葛洪不见踪影,只有王三水还有处可寻,但王敦府上他很久都未去过,想了半天,仍是想不出合情合理的缘由。

 

“不管了,去了再说!”他按着习惯走到马厩里转了一圈,才想起赤骥还落在半道上。

 

这一日的遭遇委实坎坷,此时哪怕天塌下来,风骊渊也能岿然不动,他转身一跃就上了墙,正欲抬腿飞奔,忽听得脚下一阵吵嚷。

 

“原来十九哥这么厉害,‘嗖’地一下就飞上去了!”

“是啊是啊,可他怎么有了这手,上次还被人打成那个样子……”

“……”

 

风骊渊一慌神,居然忘记了此前扮猪吃老虎的做派,这一下没藏住,回来不知道要费多少周折,心道:“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怎生如此倒霉,不然明日上柱香去?”

 

没来由地这么一想,更让他觉得荒唐至极,默念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便飞身远遁,小喽啰们登时欢呼雀跃,喧闹嘈杂,站在角落里的石勒似是十分不悦,眼角闪过些许寒光。

 

待到风骊渊寻见赤骥,天色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他在王敦的府宅外徘徊片刻,终于决定翻墙而入。

 

风骊渊轻车熟路,很快寻到一隅院落,只见王三水一个人僵立其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他走得近了,才看清王三水手上动作不停,是在习练白日使过的飞镖,暗忖:“没想这何延书虽已谋得富贵出路,大晚上竟还忍着寒风用功,真是不易……”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去,王三水似是乏了,坐在一旁的石阶上,神色十分落寞。

 

“何……三水弟弟!”

“轩翥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快到屋里坐!”

 

王三水面上阴郁一扫而空,恨不得能蹦跳几下,风骊渊浑不在意,冷声道:

 

“不用了,咱们就在这里,我问你几件旧事,定要如实答我。”

 

一看风骊渊疾言厉色,王三水只能按下心绪,回道:“轩翥哥问吧,但凡我了解的,定然如实奉告。”

 

“你……为什么改名换姓?”

 

王三水骤然一僵,眼里的惊慌似要充溢而出。

 

“想好了再说,数月前我还见过你那‘媛儿’,关于‘何延书’此人,我全都知晓了。”

 

听到“媛儿”二字,王三水瞬间回神,“轩翥哥……见过媛儿?”

 

“是,我还叫她去洛阳寻你。”

 

王三水忽然瞪大两眼,看不出惊喜还是愠怒,“轩翥哥的意思是……媛儿她,还活着?”

 

“怎么,这么长时间,你还没见到她?”

“绿珠明明说孙秀当场就……我还以为……”

 

“算来孙秀那厮,死了也有三年多了,据阿媛姑娘说,自她从孙秀府上脱身,不久就赶回了那家客栈,可是阿珩碰上你的时候,你却仍在荥阳附近,这期间到底身在何处?怎么过了这么久,你和你那‘媛儿’还未相遇?”

 

王三水神情复杂,怔了半晌才道:“欧阳大哥来信以后,我想着阿媛在他那里,绝对比跟着我周全……谁料欧阳大哥……后来手头有了盘缠,我就回了趟温县,把钱嬷嬷留下的功夫琢磨了一番——”

 

“我看你不是琢磨功夫,是想去她家中看看有没有什么秘籍宝典吧?”

 

王三水闻言并不嗔怒,反而平静了不少,“不怪轩翥哥这样说,我悟性确实太差,是想觅个捷径的,但钱嬷嬷擅长的只有暗器,还有一些下毒救急的法子,她家里根本找不出什么……又不想把时间耗费在路上,就用那里的镖盘机关习练,花了整整两年才有起色……”

 

“两年时间,你就一个人……窝在别人家里练功?”

“我对天发誓,如有半分作假,一定不得——”

 

“不说那没用的,别嫌自己命长……我算明白了,你先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躲藏藏,再出来又是改名换姓的,怕的……肯定也是上一辈人的恩怨是非……”

 

这跟他自己何其相似,风骊渊问到此处,也是感慨莫名。

 

“轩翥哥既然晓得,我就——”

“那绿珠姑娘呢?她眼下人在何处?”

 

“她……死了……”

“什么?”

 

“难不成轩翥哥……也觊觎那个蛇蝎毒妇的美色?”

“是你杀的她?”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她已经死了。”

“我记得……阿媛姑娘一直称她‘绿珠姐姐’,听来对她照顾颇多,可你怎会如此——”

 

王三水再不能保持先前的沉静,眼角眉梢齐齐上扬,怒不可遏,“当年若不是她,媛儿又怎会被人掳走?什么姐姐妹妹的,都是拿来利用她的借口罢了……”

 

风骊渊本想劝劝王三水,这其中太多身不由己,不能简单以善恶之别揣测,只是王三水命途之多舛,实乃罕见,劝了恐怕也无济于事,便直接问道:“那你白天又是怎么回事?知道自己本领不成,还找死送上门去?”

 

“今日之事……的确是我鲁莽了,不过轩翥哥若是去过铜驼街,肯定也忍不住的。”

 

铜驼街寸土寸金,沿路摆满各式铜像,尤其那对铜驼,威风凛凛,栩栩如生,乃是洛阳的门面,只是连皇城都未能幸免,张方又岂会容留这一隅繁华?

 

风骊渊疑道:“昨夜你跑去铜驼街做什么?”

“轩翥哥反应倒快……也没什么好瞒的,昨夜……我就在临梓阁。”

 

“阿媛姑娘说,临梓阁其实也算一股江湖势力,莫非——”

“那是欧阳大哥还活着的时候,眼下留我一个废物做主,哪还算得上‘势力’二字。”

 

王三水身上的谜团不减反增,风骊渊刚想问个详细,墙头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谁?”

 

风骊渊一声喝毕,却看王三水抬手就要用镖,赶忙一把按下,“别乱来,我去追!”

 

一脚腾空有如风卷残云,黑夜中很快没了身形,王三水呆呆地杵在原地,久久未能动作。

 

风骊渊一直紧追那人,穿过三五条街方才止步,那人回过身子,又揭下面罩,看得风骊渊惊呼一声,“稚川,你怎么……”

“适才我不引你出来,巡夜的死士可就将你提走了。”

 

葛洪不清楚方才落在王敦的府邸,多少有些草木皆兵了,风骊渊并不多言,直接问道:“难道……从龙尾巷开始,你就一直跟着我了?”

 

葛洪也不理会此番质问,颇不耐烦地道:“风大哥仗着本事大,可着劲儿地‘行侠仗义’,照着今日的势头下去,就是再来十个抱朴先生,恐怕也派不上用场。”

 

风骊渊这才觉出,近来自己确实有些热血上头,跟着一群日日喊打喊杀的汉子待的时间久了,染回不少冲动任性的毛病,闻言难堪不已,忽然没了声响。

 

“哎——,也怪我白天太急……阿珩眼下好好地在广州待着,风大哥以后就别操心了,好自为之,稚川这就告辞,后会有期!”

 

葛洪脚下有个暗桩,眼瞅着又绊一个踉跄,风骊渊喃喃道:“为什么自从那日……每次见到稚川,他都慌里慌张的?”

 

即使还有想不通的关窍,这一趟仍然收获颇丰,风骊渊脑中清明不少,乘着赤骥一路苦思冥想,彻底忘却了不久前的苦闷难消。

 

葛洪蹲在一处墙根下,看着风骊渊走远了才起身,心道:“也不知道小轩轩为何偏就对个棒槌情深义重,日后可千万长点心,别哪天不留神死翘翘了……嗨呀,管他作甚,我还是先把信送到,再回江左找小轩轩玩去……”

 

跟踪了一日,葛洪只觉风骊渊太过心大,对自己令人百思不解的所作所为不以为意,一心盘算之后要怎么跟薛珩添油加醋,巴不得那人方寸大乱,好能抵偿他这数月的辛苦波折。

 

风骊渊行至半途,想起临走前的情形,忖道:“不就施展一下轻功么,也是他们大惊小怪,何必想那么多……”

 

寒气愈来愈重,风骊渊将赤骥催得更快,再也无暇顾及此前纠结的种种。

 

旧宅子里阴气森森,四面透风,三两个火炉根本捂不热偌大一间后堂,近至子时,十八骑的几位头目仍在为起事的由头争论不休。

 

风骊渊走进灯火通明的院落,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十九弟,你这大半夜的……怎么才回来?”

风骊渊怔了怔才道:“我……有个朋友今日来洛阳,一聊就忘时间了。”

 

汲桑神色不悦,石勒也冷哼一声,“这年头还有人往洛阳跑,傻子才信。”

 

风骊渊见状,忙道:“我就是白天没想通,大哥说的……那会儿脑门热听不进去,跑城里转了圈才想明白……”

 

汲桑忽然插道:“你真想明白了,就说给大伙听听。”

 

事到临头,风骊渊再没有犹豫的余地,低着头道:“莫十九从今往后,唯汲桑大哥马首是瞻!”

 

“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汲桑大手一挥,几个汉子纷纷跑去地窖,抱来几坛浑酒。

 

等酒温好下肚,众人在嬉笑怒骂间酣畅淋漓,丝丝暖意渐渐注入四肢百骸,终于不是先前的僵硬难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