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藏书阁,连城被雪蜻蜓拖着,漫山遍野走了一圈。
雪蜻蜓喜花,见到有几分‘姿色’的就采,辣手摧花,半分怜惜也无。回归雪楼的时候连城满身挂得都是,被花裹得只剩眼睛在外边看路,顺带还提着一只来不及搬家的山鸡。
一路走来,蝴蝶蜜蜂闹个不停,引人瞩目。
玄灵子从来不会错过看连城出丑,果然笑得前俯后仰,连城果断一脚踹了出去。
雪蜻蜓行七,玄灵子唯二的女弟子之一,按道理连城是要称一句师姐的,奈何这位师姐在前边六位衬托下,整个就是一‘贪花好色’的傻白甜,不是围着连城转,就是围着厨房转。
厨艺一流,术法狗屁不通,学了和没学一个样。
也亏得罗浮宫就她一位直系继承人,灵丹妙药养着,如若不然,以她的样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翌日,连城趁雪蜻蜓还在睡觉,准备偷偷摸摸从归雪楼溜走,才出门,就遇上一脸怨念,面无表情的长生。
“浮云顶那位找你。”
说罢,根本不给人反应,转身就走。
连城:“……”
……
归雪楼,穹山浮云山顶。
跳过悬空的石道,前方就是客云居。那里,住的是玄灵子的恩师天机老人,世人皆尊称一声堂溪公。
堂溪公隐世已久,少见生人,更无几人知道他与玄灵子的关系。
传言中,他从不收徒,一生独行。
阿莹无声的笑着。
三年前,她来到这里,醒来的时候,右眼裹着绷带,眼中刺痛不已,时常落泪,是堂溪公将她治好的。
也不能说完全治好,到底不能和左眼相比。她的右眼,瞳眸一片死灰色的白,毫无神采,左眼瞳哞漆黑,总是亮晶晶的。
不过她是个乐观的姑娘,并不大在意,对现在的情况也十分满足。
从前的事情她忘记了,也想不起来,她总觉得应该要想起来,可没一会儿又忘记了。
走过石道,穿过结界,便传来一阵乐音,是弦琴。
她从未听阿公弹琴,欢欢喜喜的小跑去,悄无声息怕惊扰了他。
浮云顶有一颗拔地而起的菩提树,树根离地,阿莹就躲在树后,小心翼翼的探出了头。
看到的并非堂溪公,而是一个陌生的人。
那人穿着归雪楼常见的雪衣,乌发半束,只不过没那些人端方,束得要高一些,也随意许多,额前落了不少发丝。
指腹拨弦,睫羽低垂,唇瓣如霜里晕染开的胭脂花,又或者,晓晨秋霜里凝露的蔷薇,清艳又瑰丽。
那唇角微微上扬着,擒着一缕笑,观之清风朗月,明珠在侧。
他手抚琴弦,按弦的十指秀长骨节分明,一弦一音,似珠玉相碎,空山凝云。
一时间,她竟忘记想这人是谁,偏着头,就这般呆呆的瞧着。
云卷,云舒,丹顶云鹤排上云霄,意态舒雅。
弦曲妙音,芙蓉泣露。
指尖一曲尽,弦上落飞花。
曲罢,双手平弦。
“老头儿,这曲子有甚特别的。”指腹从弦上左侧抚至右侧,拈起弦上的花瓣扔开,转眼间,方才还‘儒雅’的少年胳膊肘往弦琴上一搁,单手支着下颚,歪歪斜斜的坐着,唇角的笑意亦是加深,看着……又撩又坏。
好不容易在熬过寒池,躲过小姑奶奶准备回家,谁料又被这老头儿叫了过来。
堂溪公不认玄灵子这个徒弟,自然也是不认连城这个徒孙了,之所以隐居归雪楼,无非是因这东胜瀛洲原本就是他的地盘。
叶落归根,人死归家。
“一弦一心清,江清月白。”
他盘膝坐在明镜台上,腕上一柄拂尘,手抚长须,颇是仙风道骨,“境界提升不少,不错不错。”
连城道:“您让我来就为了这句话?”
堂溪公道:“不可?”
“行行行,”连城道:“您年纪大您说了算,那现在琴也弹了,话也说完了,我这是不是可以麻溜的告辞了。”
堂溪公慢悠悠的瞧了他一眼,“你方知世间万物,心动则物动,心静则物静,凡事天道昭昭,自然而然,急躁不得。命由己造,相由心生,琴音静,心不静,背道而驰,世事惘然。”
连城是最不耐烦听这些个玄机中又藏玄机的话。
十丈软红销金窟,他这个年纪就心如止水,他娘会哭的。
于道佛更深处,实乃有缘无分。
“那个,”连城委婉的表示:“去掉佛家经纶,再去掉道家箴言,以世间之言论世间之事,如何?”
简而言之,说人话,他一红尘俗人,听不懂啊。
缄默许久,堂溪公方云淡风轻的吐出一个字,“滚。”孺子不可教也,小混蛋依旧是小混蛋,白费口舌。
“多谢师祖。”连城如蒙大赦,片刻不多留,起身携琴就走,生怕堂溪公再将他叫住。
树后的阿莹如梦初醒,着急的指着天空一道长弧,道:“阿公啊,他顺走了你的号钟琴。”
堂溪公:“……”
连城背着琴出了东胜往南国赶,快到锦城边地之时却被一道无形结界的挡住。
结界有灵,内外不得强行施展术法。
归雪楼的秘法结界之一——只手遮天。
他现在可不想和哪位师兄弟对上,御剑而下。
下方紧挨着结界,是往锦城的必经之路,下方无人,车辙遍布,层层叠盖,清晰可见。
“没道理车辙印新,前后一望无人,前无村后无店,等等……”
他嗅了嗅,寻着气味的源头走。
走了没多久,脚下便出现了阴司纸,鼻息间的香烛之味愈渐浓郁。
往前再行百余步,入目是十余个分散开来的老叟老妪,布衣如故,只敢头缠白麻,轻声低泣。
连城记得,这里原本大道的分支,如今土地大面积陷落,下方乱石嶙峋,是一条湍急奔涌的河流,绕过远处青山汇入绫江。
其中,只有一个老妪跪坐在悬边,面无表情的烧着阴司纸,嘴里念着往生咒。
他没有再过去,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的离去。
喉咙烧得厉害,他突然很想喝酒。
这个场景他想了起来,燕山君第一次民间撷红,凡十五女子,面容清丽者,待嫁闺中亦或已嫁人妇皆选入乌云寺,途中,刚烈者,皆入绫江。
皆入绫江,轻描淡写四个字,原是这般。
他抬头眺望远方,于锦城的千丈高佛遥遥相对。
便是此时,一只秃鹫从高空掠过,毫无阻碍的穿过结界,往锦城最高处的巨佛而去。
佛像以无限悲悯的姿态俯瞰,面容慈悲,半面匿在光影中,静谧又祥和。
不知看了多久,连身后的车轮声也未听见。
“小伙子,你也是入城寻亲的。”
拍在肩上的,是一只黝黑的,经络凸起,骨瘦如柴的手。
这是一个约莫七旬的老叟,驱着牛车,车上放着晒干的稻草,头上包着一块半黑半白的抹布,汗水从着抹布中滴下,被面容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拦。
一脸沧桑,眼神却亮。
连城道:“是的,寻亲。”
老叟收回手,“可巧,稍你一程。”
……
残阳如血,乱枝成墨。
连城仰躺在稻草堆里,难得的不是他最先开口。
老叟道:“你也不必太难过,有门路见人,见着就罢,没门路也别太伤怀了,你还得活下去。”
他却说不出话,看着渐行渐远的夕阳也不知想些什么。
老叟自顾自的道:“我今天出来的时候,听那些个人说,君上要举行什么狩猎,让南国大大小小官员各选出一子参加,还请了北国,西隅,南郡的公子过来,场地占了一个山头呐。”
“我琢磨着这次不是那么简单,你孤身一个人,入城小心些,别被抓了顶包。”
连城道:“怎讲?”
老叟道:“这不是一年前,王宫里办了场簪花宴,妲喜那妖妃请了锦城不少姑娘家,出来的还不到一半,没出来的,全去了乌云寺,你就是个外地的,也该知道这乌云寺是个什么地儿,满朝文武的消遣地儿。”
“不过,又觉得大快人心,”老叟道,“以前往咱们老百姓堆里抓,现在自家姑娘进去了,报应。”
连城道:“大爷,您怎么知道这么多。”
老叟道:“宫里不避讳,但凡有什么,第二天就满城风雨了,锦城现在啊,烟花柳巷,一路你能听一耳朵。”
连城没有说话,扯过一根稻草,拿在手里往夕阳比划着,吊着腿,轻轻晃荡着。
将将赶在城门关的最后一刻入城,灯火通明,纸醉金迷,和三年前的萧索不同,整个锦城在一片笙歌燕舞中恣意沉沦,以最蓬勃昂扬的姿态醉生梦死。
天空升起了今夜的第一束烟火,绚烂的在高空盛开,没入黑暗。
倚窗的男女欢声喜悦,花舫的琵琶急促欢快,整个锦城已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缄默的戴上面具,连城留下一些银钱便悄无声息的离开。
幸好锦城街道布置依旧,根据姚星竹传信来的地址,连城轻车熟路的走进一条漆黑的深巷。
三年前,桃花坞被毁,姚星竹搬回了锦城,考虑到容乐的样貌,特地寻了个僻静,后来又莫名其妙闹鬼的宅院。
巷子里很安静,月光渡下,青幽幽的冷。
七月,巷子里种的杨花开了,好些翻出墙来,杨花束束,满树雪白。
这条巷子是锦城最死寂的,现在更是了无人迹,只前方绿竹巷里的酒香醇香扑鼻而来,略有了人气儿。
女儿香到底是比酒香更吸引人,绿竹巷已经留不住人了。
清一坐在门口,抽着一竿烟,身边窝着一只脖子都瞧不见的橘猫,正趴在地上吃玉碗里的鱼。
连城在清一面前停下,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的橘猫,突然笑了。
这一声笑极浅,大橘勉为其难的给了他一个眼神,趴在地上继续吃鱼。
清一对挡自己面前的人很不满,抬头道,略带不满,怎的又是这穷逼,“要酒给钱,猫不是我的。”
连城道,“来一坛吧。”
清一满脸怀疑的道:“有钱?”
这个嘛?
连城搜遍全身,放手里摊开给清一看,“就这些。”
清一鄙夷:“打发叫花子都不够,别说酒了。”
连城笑道:“能买多少给多少。”
清一嗤了一声,起身往里走。
连城俯身将大橘抱起,提着贴面具缘,在大橘发飙的时拿开,往肩上一抗。
大橘‘喵’的叫了一声,伸出爪子往连城面具上挠了一下,以此证明自己还是个灵活的胖猫。
清一走出来,端了一杯酒,提着一坛酒,道:“这杯酒是你的,这坛酒是个你家姑娘的,算做谢礼。”
现如今,青石巷也就清一和姚星竹一家,昨日他就听出去大肆购买东西的姚星竹说她家儿子将回,再见大橘对他的态度也才确认。
连城也没多问,道了声谢便走,没走几步就抱怨,“大橘宝贝儿啊,你又重了。”
大橘‘喵’的咆哮一声,又往他面具上挠了一爪。
到家的时候,门已经关上了。
也是,这都快子夜了。
“大橘,带你爬墙。”
正欲翻墙,想起来自家阿姐不喜他喝酒,当即将手里的酒喝了,杯子一扔这才一跃到墙头。
门内,前院荒芜,原本的布局被毁坏,野草萋萋,长着荆棘开着蔷薇。
一进来,阴风阵阵。
月影婆娑,有那么几分哀凄幽怨的气氛。
将臣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知是哪个不怕死的又进来,提着青霜杀了出来,来势汹汹,拐角一见那身影,转身飞快的跑了。
日!小王八,回来不会出个声,回家和做贼一样,翻墙,毛病!
小王八‘连城’这会儿心情奇好的往后院去。
后院种着树,有一片荷花塘,水上驾起竹桥直通长廊,廊檐下的木柱上挂着一盏白灯笼,灯下,坐着一个青衣女子。
她正在做衣裳,神情细致专注,一举一动,岁月静好。在连城走入后院时,却抬起头,嫣然一笑,“莲。”
容乐还是少女发髻,因桃花坞一事,她与宁绪的婚事延后了三年。
连城走了过去,将大橘放下,抢了她手里的东西,道:“阿姐,这么晚你怎么还不睡。”
容乐笑道:“你不是要回来吗?等你啰。”
连城将面具往脑后一掀,却道:“娘呢。”
既然阿姐都知道他回来在这里等,以他娘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在。
容乐不大会撒谎,眼睫低垂了一下,“娘睡了,都这么晚了。”
连城道:“我去看她。”
容乐果然拉住了他,叹了一口气,方道:“爹来了,阿娘怕你撞见他来生气,就出去了。”
“我当然生气,”连城轻缓推开容乐的手,将东西放在她怀里,一起来,转身就换了副面孔,“十多年不闻不问,现在过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这模样,容乐担心,站了起来,“你别胡来。”
说着就要跟上去,连城转身,扯着一个乖巧无辜的笑:“阿姐,我就去看看,将臣,你看好我姐。”
老子要去灭了那老乌龟。
……
容呈当然是非奸即盗,此番燕山君让官员选一子入玉阴山随行狩猎,还不许个官员前往,必定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容家现在就容临一个男丁,还未有子嗣。
虽说,昭华大长公主和燕山君有姑侄这层关系在,但到底不能保障。家中母亲闹得上吊,容呈只能来找姚星竹。
“临儿年纪尚小,修为也浅,若去必死无疑,母亲为此几次昏厥,我知对你不起,日后必加倍补偿,你看让连城去,可好?”
姚星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贤德的笑意,平静的道:“容临年纪小?我儿子比他还小一岁。容临修为浅?我儿子修为就高了,你知道去必死无疑,我凭什么让我儿子去,欠你的是我,不是我儿子,让我儿子去,容呈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容呈满脸愕然,一愣,不可思议,“连城修为不高?南宫将军他一剑就挑下马了,你怎么强词夺理。”
姚星竹冷笑:“总比你自私自利的好。”
容呈道:“百善孝为先,你这是忤逆长辈之意,姚星竹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一直都这样,别拿什么变这样变那样的毁人清誉,再者,你不是已经给了我休书了吗?”姚星竹这时候记得容呈已经休了他这个事实了,坦然道:“那是你的母亲,又不是我的,你心疼,三跪九叩去求燕山君便是,拉我儿子做替死鬼,门都没有。”
容呈道:“我容家世代忠君,你要我如何对君上说得出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道理三岁孩子都知晓,就是我休了你,我也是他父亲,子听父令理所应当,我说什么他就要做什么,我就是要他死,他焉能说个不字。”
“容呈,你说的好。”她低叹一声,短暂的一垂眸,霎时兀的睁开,眸光一冷,扬手,一巴掌快准狠的甩在容呈脸上,“你敢再说一遍。”
六个字,掷地有声。
容呈怔住,姚星竹袖子一撩,大有要干一架的意思。
她每每见容呈总会哭一遭,这次却没有,半分不肯退让,“容呈我告诉你,我怎么样无所谓,小乐和连城是我的命,谁敢动,我和谁拼命。”
“你……”怒不可遏,方朝姚星竹扬起了手,就被人一脚踹了出去摔在地上,两眼发花。
一抬头,朦朦胧胧的就见那少年正慢条斯理的理着衣袖,满身戾气的走过来,姚星竹拉都拉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