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涉江采芙蓉/艳僧>第76章

  道觉如实道:“这些都是云游在外的师父托人送回来的,道是要我们好生存管着,不消经日自会有人来取;不过医堂毕竟狭小,近日又梅雨连绵,好几味药材尚且需要晾晒,便暂且都托存在邻镇最大的药铺中,师伯现下若是需求,弟子这便遣人去取回来。”

  彻莲闻言一顿,合起了手中的药单。

  到头来,他还是欠了自己那位师弟许多人情。

  “……不必,算来医堂中的药炉也到了换新的时候,我亲自去镇上取一趟便是。”彻莲说着便将方才褪下的外袍悉数穿上,看了一眼仍窝在道静怀里吃点心的越鸣溪,想了想又道,“我不在的这几日,你们且好生照看着迦玉法师,不过不必敬他如师尊长辈;他现下没了往昔前尘的记忆,只当是个寻常的孩子便罢。”

  道觉喏喏地应了,便听得彻莲又道:“我若赶得回来,自有一番打算;我若赶不回来,而他仍是这般还童下去,那你们便……”

  彻莲的声音忽然滞住,半晌平静道:“便焚香念经,渡他成仙。”

  道觉吃了一惊,长久地看着纯溪上人这饱经风霜的侧颜,又看向一派无邪之貌的迦玉法师,恍然间似是明白了些什么。

  他看到彻莲走到那群围绕着迦玉法师的年轻僧人中间,小小的孩童便自然而然地张开双臂,被他从道静怀里接了过去。

  “喜欢这里吗?”彻莲笑着问。

  “喜欢。”越鸣溪清脆地答道,抬手擦了擦嘴边的糕饼屑,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道,“这里有好吃好玩的,还有很多美人师父。”

  虽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可这岫宁山中满是赏心悦目的人与景,两世都难掩一颗爱美之心的越鸣溪自是对这座秀丽的江南小刹中意得紧。他的目光高兴地扫过身边这些年轻温柔的僧人,终是又落到了彻莲面上,仍用那软软的童音道:

  “更重要的是,你也在我身边。”

  ……

  彻莲心中温暖,便抱着他走到岫宁寺中视野更为开阔的鼓楼前,与他一同欣赏起这梅雨过后的清凉山景来。

  越鸣溪亦是心满意足地偎在他怀里,不再去想那些被遗忘的纠杂过往,抬头对上那一双虽已满是沟壑、却对自己笑意盈盈的凤眸,便也朝他弯了眼睛。

  许久,彻莲将他轻轻放下来,半跪在他面前温声道:

  “鸣儿,我现下有要事在身,须得去镇上两三日;一路多有颠簸,不便携你一道。你暂且在这里待着我,由这些美人师父陪你顽,如何?”

  越鸣溪闻言一怔,很是不舍地攥紧了彻莲的衣角。

  虽然这里有的是年轻可亲的美人师父,与他们待着也没什么不好,可他仍是更想同眼前这其貌不扬的老僧在一起,哪怕拖着幼小的身子随他在路上奔波。

  他扯着彻莲的衣袖憋了半晌,很想开口要他再多留几日,却也知晓自己应当懂事些,便有些闷闷不乐地低下头去小声道:

  “……好吧,你要早点回来。”

  彻莲又是一笑,抬手摸了摸他那温热的小脸,只觉得这一刻无比心安。越鸣溪眨眨眼睛,朝那苍老却温柔的掌心轻蹭了蹭,安慰般将自己的小手贴在他的手背,又再度扑向他的怀中,给予了一个温情的拥抱。

  ……

  “回来的时候,你还会记得我吗?”彻莲轻声道。

  “我会记得你。”越鸣溪抬头望着他,认真道,“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又如何会忘了你?”

  彻莲心下微颤,将那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生生逼回,转而展颜拉起那双圈在自己腰间的小手,勾起他的手指道:

  “待我回来后,我们便在这岫宁山麓修一座桃花庵,过那只有你我的俗世生活如何?”

  越鸣溪闻言眼眸一亮,十分乖巧地应道:“好啊。”

  便与他拉了勾,看着他戴起斗笠披上僧袍,手中仍攥着那串不知陪伴了多少个岁月的舍利子,踩在青青的小道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

  ……

  道觉看着纯溪上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便回头朝身边的师弟使了个眼色。

  道静如梦初醒,赶忙唤来身边的年轻弟子迎上来,将那不知何故哭成了泪人儿、却没有被彻莲窥见丝毫的小小迦玉法师抱起来,又去找来了小童喜爱的耍货逗他开心,好容易才将他哄得渐渐平复了情绪,只趴在道静膝头不住地抽噎。

  先前这些弟子只道小童之貌的迦玉法师可爱,却不想哭起来竟也同寻常孩子一般棘手,见道觉与道静主动接过这个烫手山芋,个个皆是松了口气。

  道静见自己的膝头已被那温热的泪水沾湿,便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他又不是不回来了,何苦这么难过?”

  “我怕……”

  越鸣溪抬起头,久久地凝望着彻莲消失的山间小道,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愈发幼嫩起来的双手,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蓦地一颤,捂住冰凉的脸颊苦涩道:

  “我怕我等不到他回来的那日了。”

  道觉与道静俱是一愣,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半晌只得又温柔地轻拍一拍他的脊背,看着他哭过之后,便满脸泪痕地躺在道静怀中呜咽着睡了过去。

  道静坐在斑驳摇曳的树影下,看着枕在膝间的孩童那纯真的睡颜,再想想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已是同他师兄一样,好似明白了什么,心却又被蓦地揪紧。

  他已隐约猜到转世的迦玉法师是因突破了第八层,才被迫得返璞归真,成了如今的模样,却是头一回如此直白地面对他与师伯间的缠绵关系,又想起师父那怅然若失的四十年,话到嘴边,也只成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