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涉江采芙蓉/艳僧>第44章

  “好师弟,我这便去寻他回来。”

  空梵愣怔许久,低头扫了一眼那些被师兄遗弃在一旁的僧侣之物,分明看到其中滚落着一个漆黑的卷轴,不由得扬眉道:“师兄,这夺相书……”

  “无需了。你且拿去存放着,日后与寺中弟子修炼便是。”彻莲说着便戴上斗笠,不再对那曾经希冀多年的夺相书看上一眼,扔了佛珠拭着手中的剑道,“他若想要长生,我自会与他一道继续修炼;他若想要过那正道轮回,我也奉陪到底,弃了这功法与他偕老便是。”

  空梵看着他换了寻常武士的打扮,再也不看那被自己弃置的僧衣袈裟一眼,已然是一副决心归俗之貌,心中五味杂陈,最终也只是起身朝他微微颔首,道了一句:

  “一路顺风。”

  ……

  ……

  多年前空梵第一次见到释迦玉时,他于这江湖中艳名正盛,与彻莲亦是情浓的时候,携了寺中僧侣一同到山下去布施,精细的草鞋踩在曲折清幽的城郊古道上,箬笠下一双粲然星眸不经意间朝他看来,轻而易举地望进了他心底。

  他是烟花之地出身,父母与姊妹都是娼籍,过了当红的年纪便穷困潦倒起来,与那些衣衫褴褛的丐帮子弟混在一处向他们讨要吃食,却迟迟不舍得离去,躲在众人身后远远地望着释迦玉,却还是被他发觉到了自己。

  “莲儿,你来瞧。”他看到释迦玉招呼身旁跟着的僧人,笑吟吟道,“这孩子倒是美玉蒙尘,错生在了乞儿人家,样貌竟与莲儿好生相似。”

  他闻言心中懵懂,不晓得这年轻的岫宁寺法师为何会把已然老相的自己称作孩子,却也并未开口,只任那一旁的僧人抬高头顶的箬笠,淡淡地扫了自己一眼。

  “倒是所言非虚。”那僧人轻笑出声,却是默认了这般说法。

  透过抬高的青青箬笠,他看到了那僧人的样貌,端的是与释迦玉截然不同的俊美风流,却也是一样的神仙人物;他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会被拿来与这般艳僧相提并论,只得低下头来默然不语。

  释迦玉打量着他,一副极有兴趣的模样,半晌竟提议道:“小美人,你不若就此脱离了丐帮,上我们岫宁寺来修行安身如何?这里不似寻常佛刹,不必安守五戒,还可教你永驻青春的功法……且思量一番?”

  这话看似轻佻,却因那一双满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眸,教人生不出丝毫嫌意,恰巧与空梵偶然萌生出的心思不谋而合。他忙不迭地点头,当即归家去与年长的姊姊告别,便就这么收拾起行囊随众僧一道上了岫宁山。

  他曾有个烟花气十足的俗名,而释迦玉琢磨良久后,予了他空梵这个法名。

  他从此便对自己的法名喜爱至极,告别了红尘中不堪回首的过往,在这岫宁寺内真正辟出了艳僧空梵的第二生。

  他极早便心仪释迦玉,且又与心存顾虑而始终不肯道明情意的师父不同,多年花街柳巷生涯使得他对这般心潮极为敏感,一早便向释迦玉吐明了一切,可释迦玉却只是在愣怔过后,便苦笑着拒绝了他。

  虽然他心知自己断然配不上这等谪仙般的人物,却还是止不住地黯然。“师父莫不是嫌我身躯不洁,无法与您比肩而立?”彼时他如是问道。

  “这是哪里的话。”释迦玉打断他的臆想,颇有些无奈地解释道,“天下无人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只要心属明净,何来不洁之说?怪只怪我情窍开得太早,年少时便已有了钟情一生的人,与梵儿相遇得太迟罢了。”

  空梵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师父莫不是钟情于师兄?”

  只听得咣当一声,脚下趔趄的释迦玉满脸通红地站起身来捂住他的嘴巴,朝那不远处正在钟楼前与弟子们讲授的彻莲看了一眼,忙比了一个嘘声。

  空梵便明白过来,那双与彻莲极为相似的凤眼眨了又眨,终是回归了平静。

  在他心中,世间能般配得上师父的人根本凤毛麟角;只是倘若那人是师兄,他虽心有不甘,却亦无甚话说。

  于是也只好勉强敛下这分绮思,仍是做那最规矩的弟子,也在师父的授意下替他守住了这个秘密,每每看着他与彻莲柔情似水,间或横眉冷对;更因被当作了唯一知晓师父秘密的人,时不时便会被释迦玉唤到身边来吐上一番苦水,似乎对师兄怨怼至极。

  “方才我在梵儿房门口撞见他,他问我这么晚了是要上哪儿去,我便冷哼着道今夜来与梵儿双修,你猜怎么着?”

  空梵摇摇头,释迦玉便接着道:“他竟回道:如此甚好,这几日正有些诗书要读,师父不妨多与师弟亲近几日,我也好图个清净。”

  释迦玉气得哇哇乱叫,说罢便跳上榻埋头在松软的枕头里,滚了几个来回后忿忿道:

  “臭和尚!死秃驴!我说要与其他人云雨,你却也不以为意?想要图清净是么,那我就如你所愿!”

  空梵听得哑口无言,很想道一句其实师父您也是臭和尚死秃驴……

  然而他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知道师父这不为人知的小孩子脾性只会显露给自己,便就多了几分纵容。听到那赌气般的后半句时,他心中不可遏制地漾起一丝涟漪,将那隐约含了一丝期冀的目光挪向释迦玉,却发觉他早就趴在自己榻上呼呼大睡起来。

  于是也只能叹一声气,转身从柜中拿出一席铺盖,在那只容得下一人的床榻边打起地铺睡了。

  这之后日子一如往昔,释迦玉与彻莲的相处始终不浓不淡,空梵看在眼里,心底也隐隐替师父着急;可惜师父不准他与彻莲提起,身为旁人的他亦说不得什么。

  身为爱慕着释迦玉的同门弟子,他对彻莲的感情算不得嫉恨,却也绝对称不上友好。每当释迦玉到邻州游讲回来,与寺中众僧分发手信礼品时,空梵总会有意无意地与彻莲争抢原属于他的一份,几回之后那人便也察觉到了师弟对自己的不待见,却也懒得去思索这其中缘由。

  空梵知道师父把最好的都给了师兄,却仍想要一份专属于他的信物,而释迦玉也轻易满足了他这个愿望。

  他花了足足一年的功夫为空梵筛选打磨了一串琥珀念珠,在药泉里泡过又亲自封上法印,称得上是件花哨的珍品。那日空梵从师父手中接过这串念珠,双手合拢摩挲片刻,也终是露出了笑容。

  可他却知道释迦玉赠与师兄的那一串舍利子,其实是用他自己的牙精炼而成的。

  孰重孰轻,到底还是一目了然。

  但他真的已经知足。

  深藏在山中的古刹始终幽静而祥和,几千个日升日落悄然过去,师父终究没能与师兄成为惹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还在某一日收拾起行囊,将岫宁寺中事务全权移交给自己,就这么孑然下了山,说是厌倦了僧侣生涯,到人间再访红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