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归途>第七章明月清风

  第二十六天,百姓死亡的速度已经超过了皇帝的想象,他的国家一半人口已经死亡,剩下的一半已经染病,也是在这一天,楚明月为楚清风穿衣服的时候,发现了楚清风身上隐隐约约的红点,他再清楚不过,是瘟疫。

  楚清风继续来回奔波,楚明月却一日不见踪影。终于在晚上,楚清风支撑着回到宫里便倒在了地上。

  昏昏沉沉间,他看到楚明月给他喝下了一碗药,极为腥甜,为了不让楚明月担心,楚清风逼着自己尽数喝下便已昏迷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碗药起了作用,楚清风虽无力动弹但神智却恢复了一丝丝清明,他想叫声明月却无力发声,却听到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了一句“少主”,也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了,可接连而来的那个声音他绝不会认错,是他朝朝暮暮陪在身边的那个人!

  “宫里的人怎么办?”

  “用同样的方法处理掉!”

  “那,太后?”

  “一样!”顿了一下,还是干脆利落的回答。

  本来楚清风是听不明白的,值到提到他的母后,他突然就明白了处理是什么意思,他想叫,想喊,想起身,想发火想愤怒想质问甚至想流泪,可神智又开始昏迷,他是强行陷入睡眠的。

  那是楚清风一辈子的噩梦,就是他变成凤青的时候,也一刻都不敢重新体验这种感觉,每当出现这种感觉,他总会用残忍的方式让自己清醒,刚开始是用刀,后来怕别的神官看到怀疑,就开始用针,用针扎进指缝,扎着扎着,他就不怎么再犯了。

  楚清风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好了,身上没有红点,手脚都恢复了力气,他慢悠悠坐了起来,旁边一位脸生的侍从立马跑了过来问安,楚清风听出来了,是那日叫少主的那个声音,他淡淡的问道:“楚明月哪?”

  “陛下,国师去接南疆使臣了,南疆研制出来解药了。”

  “救了多少人?”

  “陛下,人,没救得上,外边情况不清楚,但是这皇宫里现在活着的,就只有两人了,其他的,都...尸体太多没顾得上清理,等国师回来再决定怎么处理。”

  楚清风当然知道是哪两人,他站起身来走到外殿,侍从紧身跟着。

  “不用了。”楚清风摸着他那把宝剑,是父皇四岁生辰就赠给他的,挂在他卧房的墙上放了三年便开始用来练武了。

  “陛下说什...”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剑穿了心。

  “我说不用了,我亲自处理。”说完□□了剑,侍从倒在地上,衣服本身就不合身,衣领又因为用力而散开,楚清风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人左边锁骨下,黑色的月牙标记,他终于相信了,逼着自己相信了,楚明月左边锁骨下也有印记,只是被烫过,颜色淡了,轮廓也不清晰了,同床共枕的时候,他曾满是心疼的摸过这个地方,现在想来,倒是一场笑话。

  楚清风就那么穿着里衣,披着发,赤着脚走去了皇后的凤鸾殿,他的母后就在榻上躺着,静悄悄的,脸上却依然好看,即使这样,也还是凤仪天下的模样。他找了很久,终于在大殿的某个柜子里找到了凤冠,他把他的母后扶坐起来,然后吃力的给她梳带上了凤冠,他本是衣食无忧的人,这些事从来没有自己做过,此刻给太后梳的头发看着扭扭捏捏奇怪极了,他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像他读书前那段在父母膝下承欢的时那般,只是抬起头来的时候,泪已流了满面。

  将太后好好摆放在榻上,楚清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磕的头破血流。

  走回太子殿的时候,他放了许多把火,从凤鸾殿开始,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有尸体的房屋。他就从那火光里走来,入了太子殿。

  里殿里一仗屏风两张床,其实就是个摆设,这是他成为皇帝之前睡了十六年的地方,也是和还没有做国师的楚明月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楚清风问自己,“你也算七窍玲珑,怎么从未怀疑过他并非良人。”

  楚清风拆去了屏风,将两张床推到一起,然后坐在上边,看着窗外红艳艳的甚是好看,大抵是晚霞的时光了,他就那么坐着看了许久,直到外边变得不再那么敞亮,直到殿内开始昏暗,他轻轻闭上眼,然后又轻轻的睁开,确认眼前没人,然后在自己的床上放了最后一把火,火点燃了床帏,瞬间就撕咬了起来,楚清风坐的正直,一如他的名字,还是往常那个高不可及的天之骄子。

  火吞噬了太子殿,风吹来倒是助长了它的气势,一时间将自己抬的更高,只有风,听到了这位亡国皇帝的最后一句话:“清风多情,明月无心。”

  常黛看着火光里的人,心头不是滋味,他飞升好歹肉体无碍,可这人,却是生生受了灼烧之痛,可是身痛大抵是比不过心痛。

  第二天,离开皇城的第二天,他在一所院子里,是他私自买下来的,位置偏僻完全隔离,里面住着黎彻——他的堂弟,除了他以外的黎月王室最后一支血脉,自生下来就被秘密过继给旁族,这才躲过一劫,而他,仅仅是因为被母亲提前灌了药假死才能活到至今。从他找到黎彻到现在安置在这里秘密生活已经五年了。

  黎仇觉得很不安,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但是他一直很焦虑,到晚上他还没有等到宫里那位部下的密书,于是抛下这里的事情连夜赶回了皇城,马不停蹄,昼夜不息。

  可他回来,看见的便是满目疮痍,一天一夜,本该什么都留不下的,可偏偏老天下来了一场雨,不知道是可怜他还是惩罚他。除去身材过分弱小的,一共1512具尸体,黎仇就那么面无表情的将他们收起来,把皇室秘密的地下兵库改为冰库,放进去了1512具冰棺,然后继续处理国内的事情,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三个月后,皇宫神速般修复了一半,新帝登基,改国号黎月,改名黎仇。登基这天同时颁布了遗诏,死后由黎彻级任皇位,好在黎彻这三个月来表现极为出色,加上朝中大臣几乎全部换血,大家就只当楚明月殚精竭虑多年身体抱恙,也就默然接受了。

  登基当日晚上,楚明月跪在新立的祠堂里,这里躺着黎月王族38位被先楚皇绞杀的魂魄,他闭着眼睛,只有在这里他才能不去想旁的人,旁的事,心无旁骛的对着那38位牌位心疼自己这些年的蹉跎岁月,可是他不知道,扒开他那一亩三分地的心田,里面放着的,全是他与楚清风的风花雪月。

  他明明已经想好了的,下定决心想好了,就留下他一个人,不让他知道,就算他知道了,就囚着他,只让他活着就好了,活着也好啊。昔日指尖,今日心头,楚清风对他而言,是蚀骨的毒,也是医心的药。

  登基第二日,黎仇就把所有事情与权力一并交给黎彻,自己屏退所有宫人,一个人待着,每日晨起就在冰库一具一具辨认尸体,然后第二天再重新从头辨认一次,连着七天,一无所获。

  黎彻是在给他送饭的时候偷偷看到的,他的这位堂哥,虽然陌生了十几年,但是可能血浓于水,他对他是亲近的,因此也上了心。黎仇也不避讳,就继续在他眼皮子底下重复着,黎彻知道他在找谁,那应该是他在他乡异国唯一一个给予他温暖和信任的人,也就是凭着那份信任,他才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

  他问黎仇,万一,你找的人不在那1512具尸体里怎么办?他要是逃走了,藏起来了,怎么办?

  那个人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告诉他:“不会,他一定在这里。”他知道的,楚清风骨子里是个和他父亲一样的,言出必行,他说他会陪着他的百姓死,就绝不会让他的百姓孤零零地走入黄泉。

  黎彻终于看不下去他这么徒劳无功地作践自己,他告诉黎仇,黎月王族的血是可以相互感应的,只要那人身上有跟黎仇身上同一个部位的血液,彼此的血液对两具身体都是有感应的。他其实就是想给他个希望,让他不至于在周而复始的时光里行尸走肉,这个办法是行不通的,楚清风根本不是黎月族人。

  可他不知道,就是这一句话,让楚明月死了的心又开始活了过来,楚清风身上是有王族血的——他的心头血,是他亲自喂下去的,只想要那人活着。

  黎彻没料到他给黎仇的抚慰剂却成了黎仇的催命符可是他是阻止不了的,他只能嘱咐那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几句话,心头血只能每十二个时辰用一次,必须新鲜,必须干净。也许是怕认错了,验漏了,也许是怕还没有找到他就先死了,黎仇开始护着他那条半死不活的命了,他有在好好吃饭,虽然味同嚼蜡,他也有在好好喝药,即使无力回天。

  黎仇索性搬进了冰库,每日对着那些尸体,吃饭,睡觉,睁着眼看,熬着每一次的12个时辰。黎彻既担心烦扰到他让他将自己封锁起来,不管他又怕他哪天死在地下都没人可知,就每两天派近侍偷偷去一次,留下点易保存的食物和助于维持心力愈合伤口的药物,还有,把已经验完确认不是的尸体搬到另一间冰室以防和没验过的搞混,他在想,万一找不到那个的话,那就重新再验一遍。

  楚明月就这么不人不鬼的过了1510天。刻时轴画到这里就停了,常黛也知道自己追查的事情已经清清楚楚摆在这里了,他长谈了一口气,战场厮杀的将军没有体验这些深深浅浅的爱恨情仇,突然不知道该对此作何评价。

  怪不了楚清风,父债如何子偿,也怪不了楚明月,天潢贵胄,却俯首陈臣,沦为阴险小人。

  他推开小门又走下了长长的石梯,每一步,都比原来深沉。黎仇就那么躺在那里,常黛看到他身上活人的气息一寸一寸降下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撑的过三天。他在想,如果不关家仇国恨,不关法理道义,有一个人肯为他做到这个程度,他一定...一定怎样,他琢磨了一下自己,没财没义,左不过一副好看的皮囊,那就只能,以身相许了。

  常黛违规了,他走过去轻轻拍醒了黎仇,大概是将死之人什么也不怕了,他看着常黛,就只是诧异了一下便恢复如常了,甚至,笑了一下,他抬起头来对着常黛问道:“是阎王来寻我了吗?”

  常黛没有回他,他违规现形叫醒黎仇,只是因为他透过黎仇的样子,看到了东樾,花神死的时候他也曾这么衣不解带、废寝忘食吗?

  黎仇没有听到回答就接着说:“能不能,再等等我,还有八个时辰,八个时辰后我就跟你走,随便你处置?”

  “他不在那里。”常黛回头看了看那两具棺木,“也不在我这里。”干脆坐实了阎王的身份。

  那人的眼里突然就有了光芒,常黛躲过眼去不再看。他就可怜兮兮的抓了一下常黛的衣角,像个讨糖的孩子一样问道:“他好吗?”

  常黛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凤青活的到底好不好他不知道,但是对这个人来说,他能活着,就是最好的。

  凤青大抵从来不知道,这个人,在那举步维艰的两难里,也曾想过独善其身。

  黎仇看到了,像得了一个承诺,心满意足,他老老实实躺好,两个手放在腹上,就那么慢慢闭上了那双眼睛。黄泉碧落,自食恶果。

  一代帝王就这么让死在这里,常黛于心不忍,多年不见的同情心突然也有了几分,罢了罢了,神仙嘛,慈悲为怀。于是将黎仇抱起来,后来又觉得不妥,于是换了个姿势,背了起来,一步一步尘出了尘库尘端端正正摆放在榻上,就躺在那副字的下面。

  外边已经是尘了,尘亮尘弯的,纤尘不尘的挂尘尘尘黛把正对着黎仇的那扇窗子打了开来,微风习习,吹入殿内,晃动了帏上的流苏。

  黎仇,你要的清风明月,都在这里了。

  常黛没有再回头,他该回去复命了,然后点些兵将下来把那些尸体处理了。常黛走了,他没看到,风吹起黎仇的袖口,那里清清楚楚地系着的,是一簇银丝。

  

 

  、排忧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