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清君侧>第22章 自古诸事两难顾

  这新年换新衣的缘由千千万,到底不过是为了人前有面子,看着好看,不然怎么都是换了新衣裳出门走街串巷。

  两人试过新衣后又收起来了,秦桓衣很奇怪:“穿着呗,换了新的做什么还穿旧的。”

  “明出门的时候再换上,在院子里也不用那么讲究。”

  平素按照礼仪,新年出门好几套衣服换着,什么时候穿什么都很有讲究,但现在条件不允许,秦桓衣心里清楚,便不再坚持,只说让两人吃好住好,需要什么再说。

  乔逐衡是个闲不住的,不到睡觉不歇,闹腾得褚淮头大,真和小时候一个模子出来的,头疼。

  比划了两圈乔逐衡占了两回上风,心满意足回去睡觉了,褚淮被打得浑身疼,心里郁闷。

  这很像那时被三皇子强推上演武场的样子,五年手生哪里比得过日日训练的护卫,局促得枪都不会拿,那些护卫念及他身份还会让两招,乔逐衡在他这吃了一次亏是咬紧不放水,何止是输还挨了不少打。

  褚淮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和胳膊,回去用热水敷了才睡下,第二天天半亮就又被抓起来,简直苦不堪言。

  “乔将军,你这么早起来是不是把他周公老人家狠狠打了一顿?”

  “褚淮你在说什么胡话呢,过年第一天,起来拜年了。”

  褚淮头疼欲裂,干巴巴道:“乔将军新年好。”

  乔逐衡仿佛没看见褚淮的苦闷,欣然回礼:“你也新年好,秦城主应该起来了,我们去拜会一下他吧。”

  褚淮认命,忍着不适爬了起来。

  遇见两人来拜年秦桓衣一时不知怎么应对,坐立不安地受了又回礼,按理他是长辈应当送礼,但……

  “秦城主昨日送的衣服夜里没看太清楚只觉贴身舒适,今天早起照了镜子才发现果然非常衬人,这新年礼物真是再好不过了。”乔逐衡不知道怎么的嘴里跟摸了蜜一样会说,秦桓衣的顾虑一下就去了不少。

  秦桓衣乐呵呵道:“你们喜欢就好,这是城里大家的心意,不光我一人。”

  褚淮也赶紧接话谢了秦桓衣,随后被乔逐衡拉着出门了。

  “你今天……怎么这么兴奋?”

  乔逐衡狐疑:“有么?过年不都是这样的吗?”

  褚淮叹息着揉揉脑袋,手臂还酸着,他竟然忘了,乔逐衡是个“节来疯”,原本以为现在大了情况会好一些。

  “往时过年都是在军营,担心敌人趁虚而入也不敢操办,只模糊记得些礼节,有哪里不对吗?”

  “没,挺好。”褚淮有气无力地回答。

  “那就好,我们去逛一逛吧。”

  褚淮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还是跟上了。

  “噼里啪啦——”

  还没出门就听门外放起了炮仗,褚淮被惊得瞌睡飞了一半,乔逐衡眼前一亮快步走了两步上前,和门口放炮的管事说了几句话,对方犹豫了一下把香线交给了乔逐衡。

  褚淮:“……”乔逐衡,你今年多大了?

  但乔逐衡根本听不见褚淮心中所想,全然没任何身份包袱,拿着香线点了第二挂。

  褚淮皱眉捂住耳朵,不知笑好还是无奈好。

  一点引线,乔逐衡撤得飞快,远远看着,眼神闪亮,脸因为兴奋和寒意透出好看的薄红。

  真是……还这么孩子气。

  褚淮恍惚只觉是在小时,两家离得近,最早给彼此拜年,褚淮点完自家开门炮仗就看见乔逐衡紧张得不敢点自己的。

  伸手一点,那炮仗乱跳,像是有神一样追着乔逐衡,后者就吱哩哇啦乱叫:“怀之!怀之救我!炮仗追我!救命!!”

  褚淮每每都是冷眼旁观,两家父亲听了都觉得这孩子天真可爱,充满童趣,只有褚淮冷漠地在心里埋汰乔逐衡傻。

  “褚淮,褚淮你怎么了?”

  褚淮回神,小时候的乔逐衡如雨后春笋霎时拔高数节,变成了眼前高大威武的乔将军。

  “没什么,走吧。”褚淮避开了眼睛。

  过年商铺都休息了,闭门休养,时不时听见些放炮仗的哔剝声,街道红艳艳连成一片,好不喜庆。

  见这些乔逐衡有些遗憾:“要是再早些回来就能赶上准备的时候,那些可有趣得多,除旧迎新,扫尘祭灶,对了,那会儿赶乱岁好多家急着婚娶,街道都被占了乱成一团,我还偷偷捡过喜糖……”

  ……

  “我就偷偷吃一口,灶神爷可是神,不会那么小气的,这灶糖这么多,他一个人挨家挨户吃怎么吃得完,我帮帮他,你替我看着爹爹有没有过来,姆嗯嗯,真好吃,甜甜的,怀之给你尝一口,怀之怀之你怎么不说话……哇!爹!爹!哇哇哇!”

  ………………

  “怀之,怀之,你看我捡了好多糖,街上两家新娘子撞到一起啦,哈哈哈,我偷偷捡的,分你一点,别告诉我爹,上次偷吃灶糖还被他说直到过年才能再吃糖,要是被发现了我就惨了。”

  褚淮恍惚了一下,赶紧摇摇头。

  “……我小时候偷偷去贴年红,那时分不清左右,被好一顿骂,现在想起来真的挺傻的。”

  ……

  “我哪分得清什么左右,怀之他也……”乔逐衡看了一眼隔壁,见门神左右贴得好好的又小声,“肯定是怀之贴错了。”

  “褚淮你怎么又在发呆?”

  褚淮罕见结巴了一下:“有,有点乏。”

  乔逐衡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激动,尴尬地咳了一声:“抱歉,我光顾着自己说话,你是不是觉得烦了。”

  “不烦,挺有意思的。”

  是真的有意思,乔逐衡每说一件,褚淮都能在记忆里找到对应的事情,这全是开心的回忆,褚淮一点都不讨厌。

  “我也好多年没过年了,不知道现在每家每户还是不是这样。”

  “老祖宗的传统自然是不会轻易变的,今年赶不上了,明年还能过。”

  乔逐衡压下一闪而过的感伤,欢喜应了。

  之后两人走了一大圈回了秦宅,秦桓衣忙拉住两人:“大过年的怎么一早就跑出去了,饭都不吃。”

  “我带着褚淮锻炼锻炼。”

  褚淮:“……”这不是小时候自己忽悠乔老将军的说辞吗。

  “过年早上锻炼什么,褚淮这么瘦哪需要锻炼,都吃的白白胖胖才对,快进屋,进屋。”

  于是白白胖胖乔逐衡和瘦瘦弱弱褚淮被拉进了屋子,饭已经上桌,不是那么丰盛。

  “初二才能吃好的,刚从江边送了两条鱼回来,明天给你们炖一条,快坐下吃饭,别再乱跑了。”

  秦桓衣真像家里的长辈一样招待两人,看着两人的眼神慈爱如在看自己的孩子。

  “你们来了这里还热闹,唉,要是你们一直……”秦桓衣骤然一顿,哂道,“老糊涂了,大过年就开始说胡话。”

  “我们这几天都在,不走,以后肯定还会来看您的。”

  这话是乔逐衡接的,两人今天像是性格掉了一个个,褚淮傻愣愣丢了魂一般,乔逐衡反能说会道。

  这异样大家都没意识到,过年人本来就情绪就高涨,有些不同也正常,但褚淮知道乔逐衡这样只是为了不想伤心事罢了。



  再过两周……就是乔老将军的祭日了。

  褚淮心里涌上来说不清的情绪,乔逐衡拼命说些小时趣事,努力笑着闹着,把一个名为开心的面具死死扣在自己脸上,只是不想让旁人看见自己情绪崩溃。

  一直避而不谈,一直遮遮掩掩,一直躲躲藏藏,不说,不问,不听,只敢在醉酒的时候难过地哽咽出声,像一个幼童一般疾呼骗人。

  早早起来哪是因为过年,怕是因为心事重重彻夜辗转,想着那些平日不能告人的心酸。

  褚淮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乔逐衡,又收回继续低头扒饭,这件事,他真的没办法,当初那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再次浮现出来。

  周围的热闹被褚淮自动隔开,像是看着舞台上的有声话剧,听乔逐衡说着乐事,但没有一件与他有关。

  暂时如此也好,这事急不得,乔梁的事永远都会是乔逐衡的心结,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

  褚淮安慰了自己两句,又自觉做了乔逐衡身旁的“摆件”。

  接下来几天都很寻常,过年就是为了庆祝乐事,吃好喝好玩好,褚淮一直顺着乔逐衡,陪着他玩,像是这样就能把一切不快都压在新年的欢乐下。

  这种又真又假的快活氛围只堪堪延续到上元节。

  那天庆南有猜灯谜的活动,两人也没商量,吃了晚饭不约而同出去了,去那半结冰的河岸凑热闹。

  褚淮跟了乔逐衡大半月,精神差了许多,绷着一根弦想着等明天过了就好了。

  因这日有活动,加上不少女子可以随意出行,街上的人比过往多了不少,衣香鬓影,摩肩接踵,乔逐衡就这么垂着手都占了不少姑娘便宜——见了他一个个都忍不住表露几分爱慕,主动近身,也不知是谁占谁便宜。

  不过褚淮没空去关心这些,他自己也自顾不暇,许是因为他看着比乔逐衡面善,没少被“热情款待”。

  等走到河岸,不少灯谜都被翻了,人们聚集在河边点祈天灯,这会儿人还不多,灯火只零星几个在天上,多的在河边等着点燃。

  两人寻了一圈,还真找到了两个没有被翻开的灯谜。

  褚淮挑了一个翻开——不偏不倚,一心不改,打一字。

  这可太简单了,三岁小儿都能知道。

  褚淮把灯摘在了手中回头看乔逐衡,后者捏着谜面,眼睛只映着灯笼的一点幽红,全然没了光华。

  见乔逐衡这样褚淮心里一惊,靠过去看了一眼,顿知乔逐衡为何突然如此。

  老有所依,子有所奉,打一字。

  褚淮抿起了唇,这八个字扎在他心口的疼不亚于乔逐衡。

  孝——这是两人最终都没能选到的一条路。

  将门出生,甫一落地,这个困扰万代人的问题就已如影随形。

  自古忠孝两难全,如何选之?

  褚淮摊开手,看自己的灯谜。

  难道自己现在选的路就是忠吗?褚淮不知道,没人知道,更没有答案。

  “逐衡,我们……”

  “我们去河边吧。”乔逐衡松开了手,自嘲笑笑,“我猜不出来,果然还是小时候不用功的缘故。”

  褚淮很想上前拥抱乔逐衡,柔声安慰他,告诉他命里有数,非他之过。

  但不行,即使此刻他做回那个怀之也不行,褚淮捧灯静静站着,强笑:“又不是什么大事,我的给你就行。”

  “这要自己猜出来才有意思,我又不是小孩子,”乔逐衡不以为意,“去河边吧。”

  褚淮不再多言,点点头。

  祈天灯一盏一盏放了出来,乔逐衡也买了一盏抱在怀里,沉默着点燃,看着那一点红色。

  越来越多的灯脱离人们都怀抱,向着无垠的深色天幕飘去,融成一片闪亮的碎星,承载着无数的祈愿。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褚淮心中微叹。

  天上灯火,河上灯影,相映成辉。

  灯起灯落,浮生起伏,岁月荏苒。

  一生蹉跎,不过是看几载星影交错;江月无改,任大河向东听罢两岸兴衰。

  任选一路,都是归途,不过都是……归于来处。

  乔逐衡缓缓松了手,看着那盏不知寄托了什么愿望的灯融入无边金色河流,再分不出彼此。

  两人都站在河边没有动,看着天上的金红色汪洋,这仰望一直持续到河边人影渐少、声音渐远,久到褚淮手中的灯亦越来越黯淡,只能勉强映亮他的下巴尖儿。

  等乔逐衡反应过来已经不知多久,他自嘲笑笑,人散了,灯去了,愿许了,该回到正常的那个自己了。

  看身旁没有人,乔逐衡一阵失落,想来是自己站了太久又沉溺心事,褚淮等不及走了吧。

  这么一晃神,又听河边有声音,乔逐衡凝神看去,一盏黯淡的河灯被他的主人放在了河里,那烛火太弱了,摇摇摆摆像是随时都能熄灭。

  借着天光乔逐衡认出那是褚淮,鬓发微散,眉眼温和,俊俏得充满了烟火气。

  就在这灯火尽处,他一直不做声等着,直到灯影阑珊,星光寥落。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咔。”

  心底的柔软处在无人意识的时刻,裂开了一条纤细的缝隙。

  作者有话要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青玉案·元夕》

  最后还是选了这首诗。

  为自己贫瘠的知识量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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