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仇隙>第56章 浊酒(1)

 

太轻了!

 

  岑立摸到他突出的肩胛骨,环在他细得不像正常人的腰的手微微颤抖。王病已经失去意识,任岑立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

 

  “他怎么了?”贺知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还没等他看清楚王病的脸时,岑立已经把他打横抱了起来,疯了一般往城门跑去。

 

  贺知年气得跳了起来,追了上去,“喂!你等等我!”

 

  岑立毫不费力地抱着他撒腿狂奔,城门越来越近,王病仿佛只是睡了过去。岑立捏着他的手腕,突然,王病吐了口黑色的血,白色的衣裳被染了一大片暗红。

 

  “喂!王病!王晴!醒醒……醒醒!醒醒!你别吓我啊!”

 

  岑立停下来探了一下他的脉搏,没有跳动。一切都平静下来,连风吹过耳边的声音都消失了。

 

  太阳沉沉落下,余晖把天地间染上死亡的红色。

 

  岑立一刻不敢松开他的手腕,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怎么,他的双脚软得站不住,跪在地上。没有让怀里的人受到一点伤害。

 

  岑立胸口像突然破了个大洞,风直往里面灌,他把人勒在怀里,不留一丝缝隙,“怎么会……不是已经吃了解药了吗……郎中…郎中说好了的,没事了的!对…郎中!我要找郎中!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岑立?”

 

  别说把他抱到城里了,岑立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城里一定有郎中!有郎中王病就好了!他不能……

 

  “岑立?”

 

  ……

 

  王病被他抱得太紧,有些喘不过气,他没有推开,因为不舍这个温暖的怀抱。如果可以他真想就这样一直让他抱着,但是岑立通红的眼睛和慌张的神色,让他不得不亲自打破这个美梦。

 

  喘不过气的原因令他脸色有些微红,语气一贯平淡温柔:“怎么了?我们进城了吗?”

 

  岑立呆呆看着死而复活的人,接二连三的打击变故令他头脑迟缓且空白,王病又喊了他几句,颇为尴尬地挣了挣。

 

  感觉到怀里的人如小猫般挠着,岑立才去抓他的手腕,王病好奇地任由他摆弄。岑立的手抖得厉害,过了很久才探到微弱有序的跳动,渐渐地,两颗心脏像被看不见的线连在一起,他们的心跳重叠了。

 

  岑立把他放在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下巴轻轻磨着他柔软的发丝,攒足了力气才道:“我以为……你刚刚死了,可是又活了,王晴…你突然晕过去,怎么叫你都没反应,还,还吐血……我快被你吓死了。”

 

  他说的话毫无逻辑,王病听不太懂,他好像只是睡了一觉。梦到天下太平,他们一起回到东山,岑立抓了只山鸡给他炖汤,只是那碗鸡汤没来得及喝下,可惜了……

 

  “对不起啊,我不没事吗?没事了,没事了。”王病的手从他腋下伸到他背后,回应他的拥抱,轻轻拍着。

 

  自从王傅和江启明死后,就没有人这么抱他了,他以为这是他和岑立第一次拥抱,岑立抱得越紧,他也回抱更加用力,像溺水的人抓着彼此唯一的浮木,极尽缱绻暧昧。

 

  “王晴……”

 

  “嗯?”

 

  “你不要死在我前面,不要比我早死。”

 

  “好,好。我死之前,一定找到你,最好有酒,没有的话茶也行,和你说说话,说什么都好,我都爱听。”

 

  “你不用来找我,我会一直都在。”

 

  “好。”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贺知年才找到岑立和王病,屁颠屁颠跑到正在擦胸前血迹的王病面前,喘了好一会才道:“你流血了?他干的?”

 

  王病一被岑立抱走就见血,不是岑立还能是谁?贺知年早就看出岑立对王病不一般,胡人就是这么阴险歹毒又残暴,他们看上的食物,不到嘴边就百般讨好,威逼利诱下套,套王病这样的二愣子简直一套一个准,食物到了嘴边才露出狂野的一面,能把你吃得渣都不剩。

 

  “不是。”王病颓然放下手,不是岑立说他自己都不知道吐了这么多血,血都干了,在白衣上显得格外醒目。

 

  “来,小了点,先顶一会,进城了再买。”岑立脱下宽袖大衫外衣递给王病,王病接过了,微红着脸换上,干燥温暖的气息包裹着他,令他心定了下来。岑立则穿了他那件沾血的。

 

  “喂!内……你到底怎么回事?”贺知年对岑立恶心到了极点,钻到两人中间,睁大眼睛,“突然就倒下去,累了就休息一下嘛。”

 

  贺知年故意提高音量,讥诮地道:“天这么热,赶鸭子上架呢?”

 

  王病无奈摇摇头,哭笑不得道:“好了……别再说这事了,进城要紧,快走吧。”

 

  已经耽搁了太久,王病怕平阳城到了宵禁时间,到时候可就要在城门口睡觉了。

 

  然而王病还是太天真了,平阳城根本就不需要宵禁,一进城,驻守城门的只有几个懒散士兵,看到王病三人也只是简单问了哪里人做什么,王病打赏了士兵点钱,要了个提灯,路上连个更夫或巡夜人都没看到,空荡荡如一座鬼城。

 

  岑立在前面开路,突然停在路边一棵柳树,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低声说了句:“我回来了。”

 

  当年刘格竖旗为帝,意气风发,奈何他的子孙归来,目之所及尽是萧败。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三人都是静默肃然,过了一会,岑立就又领着他们走了。

 

  岑立停在昏暗的府邸前,府前的灯笼没点上,只有苍凉的月光照着阴气环绕的大门。

 

  “到了,我先去敲门。”

 

  很快,一个矮胖的仆人就来开门,门里面黑漆漆的,像怪物张开的口。那人提着灯一一照着来人的脸,那盏灯停在岑立脸上的时间最长,突然那个仆人脸色一变,看不出究竟是惊讶多还是喜悦多,然后恭恭敬敬地把岑立迎进去。

 

  “怎么不进来?”岑立迈过门槛,好奇地回头问王病。

 

  岑立跟王病说话惯用大梁话,那家仆一愣,虽然听不懂,但是也猜到几分,用匈奴话怯怯道:“殿下……他们是梁人。”

 

  岑立:“让他们进来,就说是我的主意。”

 

  贺知年:“???”

 

  王病:“要不你让他去通报一下如何?”

 

  那家仆听王病的话猛地点头,朝岑立道了句“请等一等”,“嗖”一下跑得看不见了人。

 

  “你们到底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怪怪的…”贺知年拉了拉王病的袖子,心想他们不会把自己卖了吧…

 

  王病:“没什么,你别问。你先跟我发誓,进去之后只跟在我后面,什么也别碰别说,也不要四处张望。”

 

  发誓什么的这也有用?那还要皇帝干什么?贺知年心里笑王病傻不拉几的,一边很爽快地答应了,“好,我发誓——只跟着你,什么也不说不做。够了吧?”

 

  贺知年话音刚落,黑暗的府邸马上亮了起来,走在前面的几个人提着灯,正中间还有一人被人扶着,艰难地一步步走来,在他后面的人都不敢比他快,个个脸上都是写满渴望。

 

  像饥渴的人看到一杯水,像神降临在忠诚的朝圣者面前。

 

  “殿下!殿下啊…殿下!”

 

  待他领着一群人终于走近时,王病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双和岑立一样浅色的眼睛,高挺做鹰钩的鼻子,特别是那双眼睛,和岑立祁湘湄简直如出一辙。

 

  岑立走过去扶住他,喊道:“五叔。”

 

  王病微一吃惊。心想崇延未免也太大意了吧,前朝皇亲都没斩草除根,平阳重城把守如此空虚,不知究竟是有意放长线钓鱼,还是真的以为得到皇位就高枕无忧了?或许可以解释为崇延是蛮族不懂治国之道,那他身边的陈节元呢?总不可能也是只会空穴来风的花瓶子吧!

 

  “孩子,你受苦了,五叔从去年就没看见过你,大半年了,你怎么才来看五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快进来,别站门口,进来都跟五叔说说。”

 

  这个看起来不过五十岁的人,面容和善,眼里泛着泪光,是真情的流露,他背很弯,腿似乎有毛病,但当他抱着岑立时,王病眼睛微酸,觉得他就像个巨人。

 

  赵国虽亡,赵国的臣民不曾屈服,刘家人的血脉不曾断,只要岑立还活着,赵国的魂就还在。

 

  谁说夷狄不能称帝?独霸天下,那都是中原人的痴心妄想。

 

  “五叔,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我能不能带他们进去?”

 

  刘辉业这才看向门口一高一矮两个人,那个家仆走到他耳边道:“老爷,是梁人。”

 

  “啊?华歆,你带……梁人?来做什么?”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就回不到平阳了,您教育我要知恩图报的。”

 

  “他……哪个?”刘辉业愣住,很快他就知道岑立最后一句话的用意,遂道:“哪个?是哪位大恩人救了我们的太子殿下?”

 

  王病一笑。

 

  岑立知道刘辉业这么说已经答应了,岑立的恩人就是他们一族的恩人,没人会不欢迎他们的恩人。于是岑立把刘辉业扶到王病面前,道:“五叔,就是他。”

 

  王病学岑立朝刘辉业行礼,道:“在下王歆,贵国太子言重了,真要细细数来,太子救在下的次数多得多,在下不敢居功。”

 

  “小伙子气质不凡,举止大方,口吻生花,华歆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气。”刘辉业借着那家仆提着的灯仔仔细细看着王病,“既然华歆说你救了他,那就是救了,是我们的恩人。来,进来吧。”

 

  王病:“谢刘叔。”

 

  岑立:“进来吧。”

 

  贺知年懵懵懂懂跟在王病身后,进了匈奴的老巢,一股恶心感爬上头皮。周围腥味混合着几十天不洗澡的臭味,让他空空的肚子又翻滚起来。这让他想起曾经按在地上地上被几个匈奴人轮流欺负的情景,一副副不齿淫—乱的画面被唤醒,仿佛被围在狼群中间疯狂撕咬,走到正房前面他就忍不住了。

 

  感觉到背后衣裳一扯,王病回头,月光下贺知年紧张地四处张望,活像一只可怜的小兽,感觉只要碰一下他就会跳起来一样,王病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贺知年警惕地看着左右,又可怜地看向王病,怯怯道:“我……我们回去吧?”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跟过来的,对不起知年,我不能回去。”

 

  “你又不是卖给他了!我们回去吧?啊?这里这么黑,我们回去,出城……我们去建康好不好?去我们的国家,不要在这里。”贺知年拉扯王病的衣裳,像把他往回退走。

 

  “你怎么了?”王病转身揉了揉贺知年的头,他看出贺知年是真怕了,抖得厉害,像有人拿刀架在他脖颈一样。

 

  他记得贺知年说,他被父母丢弃,后来被匈奴人奴役,从刘格的时代到现在,七年过去了,贺知年对岑立的态度就知道他七年过得多痛苦,他那么恨匈奴人,现在把他往匈奴窝里一放,真是比要了他的命更残忍。

 

  “要不然…我求他们派人送你回梁国,好吗?”

 

  贺知年声嘶力竭道:“不要!没有你他们会吃了我的!”

 

  这一声“不要”喊得走在最前面的岑立和刘辉业都停住,所有人全往他们那边看去。

 

  贺知年就要疯了。

 

  幸亏只有岑立听得懂他们的话,刘辉业只听懂一句“不要”,不然就凭贺知年后面那句话,几十个匈奴贵族真的会把他拆骨吃了的。

 

  “五叔,你先等一下。”岑立叫刘辉业后面的人替他扶着,走到王病身边,“小鬼,我们已经劝过你,是你死活要跟过来的,要怪就怪你自己,王歆不会跟你回去的!我可以大发慈悲叫个人送你回去,免得你在这里嚷嚷碍事。”

 

  “这是我和他的事,你是他的谁啊?凭什么…”

 

  王病打断他:“贺知年!”

 

  真是疯了,刘辉业一直看着这边,不知道贺知年还要捅出几个娄子来才肯罢休,真让他和岑立在这里吵起来,怕是要被赶出去。让他回去又不肯,非要跟在自己身边,王病对他没有办法。

 

  就在王病头疼之时,贺知年又收敛了一身戾气,淡淡道:“你背我,我就不怕了。”

 

  “……”

 

  “华歆?怎么了?”刘辉业被人搀扶着走过来,一家之主终于是按耐不住了。

 

  岑立转身走到他身边扶着,道:“没事,五叔,我们走吧。”

 

  “王歆脸色不太好,他没事吧?”

 

  “这灯都没有,你哪看得见他什么表情脸色?走吧——你不是想听我说事吗?”

 

  “想,当然想,我还有件大事要告诉你。你们,把王公子送到东厢房,好好招待。”

 

  说完,岑立就和刘辉业进了正房。王病无奈蹲了下来,道:“上来,累了一整天了,别折腾我了小祖宗。”

 

  贺知年嘻嘻笑着趴上王病的背,在他肩膀蹭来蹭去,好不得意。

 

  正房内,刘辉业和岑立相对而坐,命人点了一盏小灯,挥退所有人。

 

  刘辉业:“十日前,崇延从洛阳出发亲征汝南郡,我计算过了,从汝南郡到平阳,最多不过二十天,你们大概在来的途中,可有听到消息?”

 

  岑立:“有,战还没打不是?”

 

  刘辉业叹了口气:“还没,我们在洛阳的内线打听到,崇延这次动用全国的兵力,打算一举消灭梁国统一天下。初六那天他大张旗鼓御驾亲征,洛阳驰道旁,崇延的铁骑从皇宫一直排到城门。”

 

  “他这么威风,我真想看他惊觉后院着火时的表情。“岑立半开玩笑说完,又道:”他一定是想来个一网打尽,在亲征梁国的同时消灭我们这颗内在大毒卵。现在城里的守备太空虚了,我不相信崇延会蠢到把平阳所有兵力都调道颍水打梁人!这里面一定有鬼,崇延是铁打的武将,就算当了皇帝,他也比谁都懂得怎么打仗,不但要在前线杀敌,还得顾后院会不会起火。”

 

  “这么说,难道这一切都是圈套?城里现在的“无政府”状态全是假象?他是为了引蛇出洞!”

 

  “我是这样猜的,但是证据不足,如果崇延够蠢也说不定。”

 

  “华歆,那你更不应该回来啊!这可……”刘辉业慌了,“听你这么说,这明摆着就是个圈套!你怎么还回来往陷阱里跳啊?”

 

  “五叔,我也不知道城里现在就几个吃白饭的楚兵,况且我迟早是要回来的不是?让崇延吞了梁国,养肥了士兵再回头枪一使,我们那时才真的只能坐以待毙。倒不如回来,大家一起想办法,趁崇延打梁人的时候赌一把。”

 

  刘辉业脚不方便,否则他现在一定蹦上屋顶了,他大喜拍案:“对!赌一把!华歆!你果然跟你爹一样是天才!”

 

  “对了,华歆,你老实告诉五叔,是不是看上那个梁人了?”

 

  这不说正事吗!岑立顿了片刻,斩钉截铁道:“是。”

 

  “哎,难得你对一个人这么上心,你胸前的血是他的吧?若是个健康的人倒还好,只可惜那人说话中气不足,气息混乱,嘴唇发白,五叔我精通医理,看得出他……活不久了。”

 

  “……”

 

  岑立足足过了一刻钟才找回自己的发声的能力,说出来又沙哑得不像原本的声音,完全丧失了刚刚分析战局的冷静和镇定,“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刘辉业看得出岑立待那个梁人不一般,并不想隐瞒他,慎重且无奈地摇头。

 

  “他还能活多久?”说真的岑立根本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者说,他以为不知道的话王病就能一直跟着他。

 

  但是他不得不去知道,他得有心理准备。

 

  “至多一年。毒已入肺腑,药石无医。华歆?你听到我说的话吗?你去哪!”

 

  东厢房内,王病把背上睡着的贺知年轻轻放在榻上,手脚重得使不上劲,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房间。他来的时候就看到门口有张胡床,他睡不着,就搬到门前树下坐着。

 

  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他想。

 

  他从小喝的药就比吃的饭多,勉强灌了个正常人的身体出来,说不上强健硬朗,但也好过总是躺在榻上病殃殃的。爹说他娘身体不好,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爹还说汉朝冠军侯霍去病起了个好名字,却是个短命的将军,就反过来,希望他无病无灾一生平安。

 

  王病还沉浸在回忆中,突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昏暗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