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维有嘉鱼>第38章 

  这些年,在人世浑浑噩噩地度过,我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有这样先天的好条件,是凭了什么,没有成长为一个风流浪荡的真纨绔?

  天镜山的经历是一回事,幼时遇到景止又是另一回事。

  当年他在花树下读着书,念着恢弘壮丽的句子:“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我立在一旁替他磨墨,怯怯而满心喜悦地瞅着他,清风吹起他的衣角,也吹起满地飘零的落花。

  那时我肚子里没多少墨水,连拿个毛笔都像拿筷子,唯有他耐心地一点点教我书上的圣贤语,让我不至于在刘老爷子面前太过出乖露丑。

  穿越过多少年的光阴,我依然无比清晰地记得他沐在春风里的眉眼,美得让我连向他多看一眼的勇气也无。

  满京城里的世家子都争着讨好他,他却出人意料地和我合得来,连我嚷着要他同我做竹马,他也含笑应一声好,要了我命的从容而温柔。

  从前我不敢同他说半句情意,老天爷垂怜让我得到抱了他在怀里的机会,真是难得开眼一回。

  理所当然地我要守着他一世,要护着他一世。

  轻轻拍了拍斯幽的肩,我犹豫着想开口,眼睛里忽地涌入一个纤长的身影,胸口登时犹如被重重击了一锤,一张脸瞬间煞白如死,脱口道:“景止!”

  悠长的回廊尽头,转角处寂寂立着一个碧衫如梦的少年,隔着这老远的距离,我仍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眼底流淌的失落。

  想到此刻在他眼里,我正亲热地搂了斯幽,一颗心登时再无着落,急急推开小王爷,向他飞奔而去,一把握住他的手:“景止,你听我说。”

  一双修长洁白的手,冰凉得让我心悸,顾不得别的,双手一紧,将他的手塞入我怀里想暖一暖:“你怎么这么冷?”

  他淡淡道:“此刻可还是喝醉了?”

  我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世道,本少爷招谁惹谁了,没一天有好果子吃。

  他并不看我,缓缓从我掌中抽离了双手,向外便走,我急忙追上,嗫嚅道:“你去哪儿?”

  景止一摇头,神色淡漠得如初冬里的第一缕雪:“不干徐公子的事。”

  他这般处处与我撇清,听得我有些讪讪的,满肚子的少爷脾气险些发作,但一瞥见到他的侧脸,心头这团无名火又瞬间被抛到了爪哇国,只顾赔着笑:“我同你一道走。”

  景止亦不答话,袖手向府外行去,我回身对着斯幽抱了抱拳:“小王爷,改日我再……”陡然想起叶公子还未走远,一个激灵,急忙改口:“再同景止一起来探望你。”

  他奶奶的,本少爷今日的求生欲忒强。

  顾不得去细思小王爷满脸的落寞神情,我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上了走出王府的景止,脸上萦绕着讨好的笑容:“好些日子没同你一起逛一逛了。”见街上一个小摊上正卖系玉佩的穗子,顺手拿起一个来瞧了瞧,兴冲冲递到他面前:“景止,你瞧这个好不好?我买了送你。”

  他摇头道:“多谢好意。”

  我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脸上飞舞的笑不由得凝住,干笑了两声:“我先替你收着,改日你若要,我再送到你家来。”

  随手拿了两条穗子塞在袖子里,掷了一锭银子给摊主,那摊主喜出望外,张大了嘴,乐开了花,上下两排牙露得齐齐整整。

  我缀在景止身侧,见他向叶府方向快步走去,明知道跟着他,定遭叶相好一顿白眼,仍厚着脸皮,没话找话:“那晚我并不是要迫你,你别恼,我再也不敢了,这些日子,我时时想着你。”

  一路上微风拂面,景止衣袖飘飘,说得不疾不徐:“一个月都没见,不也过来了?”

  我听得一愣,听这语气,他尚不知我在家挨的一顿好打:“我一个月没来找你,是因为……”

  他漫不经心地向前走着,打断我的话头:“听说你这一个月都在家修身养性,不肯出门,预备着做驸马,如今平越公主不知怎么又瞧上了斯幽,你这样巴巴地跑来搂了他,到底是恼他抢了你的驸马之位,还是舍不得心上的人要娶别人?”

  我被他的语气激得终于没忍住,扬眉厉声道:“阴阳怪气,胡说八道!斯幽什么时候是我的心上人了?”

  他闻言一顿,半晌不说话。

  我这话刚一出口,便是一阵后悔,想自己怎可对他这么疾言厉色,斜着眼偷瞥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不由得叹了口气,默默无声地同他走了一程。

  我俩闹着别扭,一路说不上话,街上却热闹,熙熙攘攘,集市繁荣,几个七八岁的小娃子一路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跟着我们,嘻嘻直笑,嘴里不知道唱着什么歌儿。

  我掏出几块碎银子准备给他们买果子吃:“你们怎么这么开心?”

  领头的一个大些的孩子抹了抹鼻涕,贼忒嘻嘻:“你这个大哥哥惹了穿青衣裳的大哥哥不高兴,我们见你们吵嘴就开心。”

  众娃子齐齐拍手,笑闹着叫道:“再吵一个,再吵一个!”

  ……

  本少爷没把他们当场拎起来,一人一个恶狠狠的过肩摔,可见老子最近当真修身养性,养出一副出世的好脾气来。

  不知不觉到了叶府,景止也不向我招呼就进了门,我收拾起出世的念头,端严地往里走,守门的愣了一瞬,赔着笑脸拦在我面前:“徐公子,真是对不住,我家老爷吩咐,只要您来了,就命小的挡驾。”

  我一瞪眼:“胡说,叶府本少爷从小就来惯了的,叶相什么时候拦过本少爷?”

  守门的点头哈腰:“徐公子,是前几日,尊府镇国公大人同我家老爷说了,以后但凡您来找我家公子,都不许让您进门,这是两位老爷拿的主意,您大人大量,别为难小人。”

  我只一愣的功夫,景止已走得人影不见,我负手孤零零地立在叶府面前,抬头看了看天色,快晌午了,太阳照得正亮堂,老子心里却没半点暖和气,耳边霹雳响得轰隆隆的。

  去他奶奶的心头月光,去他奶奶的叶景止!

  人生一世,老子只要抱一个人在怀里,会对老子笑,会和和气气地对老子说话!

  本少爷赌这口气,管他什么鬼叶府,不让老子进就不进,拿起脚来就走。

  师父教的轻功不俗,我在街上横冲直撞,也不知撞了几辆马车,惊了几多人潮,在京城里绕了大半个圈子,奔得本少爷一身的汗,气喘吁吁地找了个茶坊坐下,点了一盏茶,几盘果品点心,坐了听书。

  说书人抓着一把破破烂烂的纸扇,正唾沫横飞,说的是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救主的故事,倒是一回精彩的好书。

  我磕着瓜子儿,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扔了给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来,道:“明儿再来听你说书。”

  说书人睁圆了一对绿豆眼,拿着那张银票,一脸的天上掉馅饼,砸得他头晕眼花:“小少爷,您老人家明儿想听什么书,只管吩咐,小的把最好的座位给您老人家留着。”

  妈的这话说得同小辫儿张三一模一样,老子到底来了这人世多少年,这些混帐心里能不能有个数儿。

  再在街上转一转,见了一个草台班子咿咿呀呀地唱得热闹,一个头上生着肉疙瘩的铁塔大汉扮项羽,一个糊了一脸铅粉的女子扮虞姬,举着一柄锈剑横在脖子上,两行泪一下来,在脸上平平正正地刷了两条窄路:“大王呀,奴去也!”

  顿时血四溅,玉山倾。买这点儿血浆,戏班子想是下了血本。

  班主瞧着本少爷衣履精洁,笑容可掬地捧着盘儿上来:“公子,您随便一赏,叫虞姬不白白离别了霸王。”

  我拿出纨绔的气势,豪迈地将身上带的银票全都塞给他:“明日本公子还来赏脸!”

  扬长回府,饭菜早已备下,桌上却没人动筷子,想是老太太吩咐,叫等着我回来再一块儿吃。

  我肚子正饿,大咧咧告了座,抓起筷子就夹菜,老爹脸色阴沉地瞪着我:“今儿你又去了叶府?”

  一口菜含在我嘴里,我有些口齿不清:“老爹,咱俩都是明白人,你买通了下人探听我的消息,我不恼,你也别管我往哪儿去,横竖我今儿没进得了叶府的门,以后大约也进不了。”

  老爹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你明白就好。”

  一顿饭吃得没油没盐,没滋没味,我叹一口气,起身要走,老爹兀自狠狠地瞪着我:“给我规规矩矩的在房里待着,半夜不许出门!”

  我道:“爹,你儿子一向规矩得很。”

  转朱阁,回绣房,推开门的一刹那,我愣了一愣,床沿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美人。

  屋里没点灯,只有清淡的月光穿户而来,让我勉强看清那人的脸容,不但是个美人,还是个故人。秀丽明艳的一张脸,眼波如水,妖媚入骨,连耳垂上那条小蛇都别有风情。

  我回身关上门,随手点亮了灯,在桌旁坐下:“唐姑娘大半夜的来找我,有何贵干?”

  她咯的一声笑,纤腰扭摆,凑近来在我耳畔一触:“徐公子,你可知两情相悦的欢好滋味?”

  这话问得甚妙,本少爷前不久刚刚拜你所赐,搂了心上人在怀,如何不知道其中滋味,可惜老天存心捉弄,只给了这么一回大运,从此之后,怕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罢!

  唐绮罗缓缓在我手臂上摩挲,眼底欲笑非笑:“绮罗实在不知,像你这样的小纨绔,如何能引得叶公子动了情,对你这般茶饭不思。”

  我彻耳根子红透,下意识地摇头:“小妖女,休污了景止的清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