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白雪红梅>第59章

  黄昏时分,金红余晖笼罩着不知名的海崖,仅着一件白中衣的神君立在崖边,宽大的衣摆和披散的黑发被海风扬起,飘然欲去。

  惊涛拍岸,千堆雪中陡然蹿出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人来,三两步蹿上了崖顶,直直扑进白衣人怀中,大笑道:“看我抓了什么!”

  萧熠差些被他扑个仰倒,鼻尖传来一股浓重海腥味,及时转头避过了几乎蹭上他脸的蟹钳,转眸瞪了他一眼。

  宫饮泓凑过去亲了他一口,才笑嘻嘻地收回了手,将两只硕大的海蟹往崖边石上砸晕了过去:“今晚怎么吃?烤还是蒸?”

  萧熠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地望着黄昏明净的长空,答非所问道:“我们回去吧。”

  “怎么?”宫饮泓愣了愣,扔下螃蟹转身瞧他。

  他们已经在此地待了三天了,萧熠始终没有提过回去的事,他还以为……

  萧熠转过眼来,眸色幽深地与他对视,宫饮泓下意识用手抹了把顺着额头滑下的腥咸海水,不意将沙揉进右眼眼角,登时酸涩刺痛,红了一片。

  萧熠拢眉啧了一声,一步跨到他面前,一手抓住他不安分的手,一手掰住他的脸,凑近看了看,目光在自己海里洗过的衣服和双手上扫过,索性低头探出舌尖,轻轻舔舐在他眼上。

  宫饮泓另一只眼霎时瞪得溜圆。

  两人更亲密的事也做过许多回,但轻柔的吻落在眼上,竟比落在唇上还要亲昵灼烫,而他的下颔凑得无比近,黄昏绚烂的光影里,象牙白的脖颈仿佛要变得透明,只看一眼就觉心荡神驰。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宫饮泓毫不犹豫地伸长舌尖舔了一口。

  “……”萧熠身形一僵,一道红痕自他舔过之处飞速蔓延至脸颊,忙用力掰住他下巴,恼羞成怒道,“别动!”

  宫饮泓一本正经地摊开手,闭眼保证:“不动。”

  萧熠啼笑皆非地望着他不安好心的模样,捏了捏他下巴:“已经好了,别装了。”

  宫饮泓只好遗憾地睁开眼,叹道:“……为什么要回去?”

  “你不觉得奇怪么?”萧熠眉间闪过一丝忧色,目光望向他身后翻涌的海浪,“三天了,这海面上风平浪静,一个人都没有。”

  宫饮泓目光一怔,蓦地转过身去,眼皮一跳,心中亦觉出不对劲来。

  是啊,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乘鸟而去,神君自大婚上失踪已三日,朝夕城的人却一点影子也不见,着实有些古怪。

  萧熠的声音微冷:“朝夕城内必有大事。”

  还是一件让他们连神君逃婚都来不及管的大事。

  不知何时,余晖已收尽,沉沉海面上风浪乍起,仿佛大雨将至。

  萧熠披着红袍,将衣服惨遭毒手的人裹进怀里,坐在东皇隼之上,在云海翻涌间,向朝夕城而去。

  当日他逃婚时因抱着宫饮泓的肉身神思不属,并未逃出多远便落了下去,此时天光还未全暗,东皇隼便在空中盘旋起来。

  两人低头一看,面色皆是一变——海面上碧波荡漾,原本有座小岛的地方竟然空无一物!

  东皇隼似也惊疑,盘旋许久,贴着海面掠过,朝夕城却当真已不翼而飞!

  饶是萧熠早有预料,也绝想不到整座城池会就此消失无踪,一时不由惊怔失色。

  “怎会如此?”宫饮泓只觉一股寒意窜上心头,下意识地握了握他的手,担忧道,“我下去看看!”说着便翻身而下。

  “等等!”萧熠来不及拽住他,就见他游鱼入海似的钻进了海浪之中,不由恨恨咬牙,跟着翻身而下,施了个龟息之术潜入水中。

  水下阴暗一片,萧熠一把扯下绛灵珠上的绛纱,霎时照得一方透亮,宫饮泓警觉地转过身来,已被他抓住了手腕。

  这个就会自作主张的混账还诧异地转头望着他,萧熠气得默念了几遍心经,反手拖着他向深处而去。

  很快两人一起游向深海之中,绛灵珠的光辉穿透幽暗海水,渐渐勾勒出一座岛屿的轮廓,隐约间还可瞧见那些起伏绵延的山峰,错落有致的屋宇,却是一片可怖的死寂,俨然已是一座死城。

  发生了什么?!

  宫饮泓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心中狠狠一沉,连忙转眸去瞧身边的人。萧熠却只是望着下方似曾相识却又无比陌生的朝夕城,喉结微动,拉着他向更深处而去,落在往日繁华又安逸的街道上。

  两人挨家挨户地推门而入,将整座岛屿搜了一遍,却一个人也没遇到,一具尸首也没瞧见,只留下一座空无一人的海底城,阴暗而诡异。

  两人浮上海面,宫饮泓深吸口气,忙道:“没人,也是好事。”

  萧熠的神色还算镇定,点点头,召来东皇隼,翻身而上,冲他伸出手:“走吧。”

  “去哪?”宫饮泓握住他的手,追问道,“你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萧熠将他拉至身前,抚了抚东皇隼的翎羽,眸光幽暗地淡淡道:“中原。”

  两个字,简短却明了。

  宫饮泓霎时明白过来,万法门早不复存在,若问世上还有将朝夕城毁掉的能力与意图,无非就是朝廷。可朝夕城能在海上屹立数百年,怎么会被朝廷在一夕之间轻易毁去?除非……有人里应外合。

  “……萧舜。”宫饮泓牙齿打颤地吐出这个名字。他知此人心怀歹意,却以为他只不过想要报复萧熠一人,谁知此人竟如此心狠手辣,竟连萧家也一并背叛了么?!

  那他将小白掳走,岂不是无形之间帮了此人一把?

  “不用担心,我想并无大事……”萧熠安抚地揽住他,垂眸凝视着海面,幽深目光穿过深不见底的海水,仿佛窥见了结局般通透。

  话虽如此,两人依然不敢耽搁,接连赶了几日路,累得东皇隼想要跳海,才终于上了岸。

  十六年间,神君府邸早已遍布各地。南方沿海一带,几乎每座城中都有一座神君府,两人便决定去一座稍大的县城中打探情况。

  谁知刚一步踏进城内,便听见一片喧哗吵闹之声,街上人人面上义愤填膺,举着重锤长耙,各式各样的武器,浩浩荡荡向前方而去。

  宫饮泓心中一跳,与萧熠对望一眼,两人默不作声地跟在队伍之后,一路跟到了已被砸得稀烂的神君府前。

  一片废墟之中,只有一座神像还伫立着。阳光落在他身上,茕茕孑立,看上去十分悲哀。

  萧熠下意识攥了攥宫饮泓的手,只听几名男子高吼一声,猛地伸手将那神像推翻在地,众人蜂拥而上,纷纷上前怒砸,边砸边骂:“萧灵照这个欺世盗名的骗子!”“什么神君!不过是个妾生子!”“若非萧大公子大义灭亲,我们岂不被蒙骗一世!”“难怪朝夕城的人都气得离岛而去!”

  宫饮泓霎时变了脸色,正欲上前理论,却被用力拽住,回头一看,萧熠置身事外地立在阳光下,丝毫不为所动,仿佛一个局外人看着一个意料之中的结局,还掸了掸衣袖,仿佛嫌弃沾上的灰尘。

  “你怎么不气?”宫饮泓急怒道,“若不是你灭了万法门,他们不过是公输煌掌心随时能捏死的蝼蚁而已!”

  “他们说的没错,我本就不是神君,”萧熠却竟勾了勾唇,眸光明澈地落在他脸上,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坦然,“就连灭万法门的时候,我也只想着给你报仇罢了。”

  “……那也轮不到他萧舜来‘大义灭亲’!”宫饮泓不忿地转过身,几步走到一个旁观者身边,问道,“请问你可知那位萧家大公子人在何处?”

  路人摇摇头,另一个人却凑过来,高声道:“听说那萧大公子被封了大将军,眼下正在长阳军中呢。”

  宫饮泓冷笑道:“呵,那他岂不是很威风?”

  “那是自然,”路人丝毫没听出他言语中的讥讽之意,“萧大公子置生死于度外,宁愿大义灭亲,背叛亲族,也要揭发这弥天大谎,实在傲骨铮铮,出淤泥而不染……”

  那人絮絮叨叨还未夸完,宫饮泓已听不下去,深吸口气,转身拽着萧熠就走,走出城外,方才神色阴沉地道:“若朝廷只是想除掉朝夕城,眼下根本不必如此重用萧舜。赵元璧让萧舜如此大张旗鼓地身处军中,想必是存心诱你出现,再用千军万马困住你——他想杀你。”说到最后,他眉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杀意。

  朝廷若只是想到打倒一个伪神,那也罢了,萧熠怎么说也帮他们灭了万法门,赵元璧岂能如此恩将仇报,赶尽杀绝?

  萧熠轻描淡写地一笑:“没关系,你知道,我要杀他或是杀萧舜,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而已,何必心急。”他握了握他的手,停下脚步,双眸中带着挣脱藩篱的豁达自在,“自今日起,萧灵照再也不复存在,你该替我高兴才对。”

  宫饮泓转头望着他,带着火气的眸光渐渐温软下去,忽倾身抱住他,得意地笑起来:“不错,你早就是我一个人的小白了。”

  皓月当空,凉风习习,两人在深山碧潭边生起篝火。

  宫饮泓认真地盯着手中逐渐酥黄的烤鱼,萧熠坐在一边,手中拿着根木棍,在柔软的泥土上缓缓写着“云烟影里现真身,始悟形骸为桎梏”。

  火光映在两人脸上,恍惚间仿佛又回到无相沙漠中的绿洲,天地间静悄悄的,只剩下两个人。

  不多时,宫饮泓将烤好的鱼递过去,开口打破了静谧:“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萧熠低头写下自己的名字,沉吟着没有说话,宫饮泓便收回烤鱼,先啃了一口:“……是不是先找到萧叶两家家主,那些长老,然后起兵造反,杀了萧舜和赵元璧?”

  萧熠眸光微动,将“熠”字的“火”抹了去,抬头笑道:“造反容易,可我并不想当皇帝,总不能弑了君便撒手不管。”

  “那要如何?”宫饮泓将那只鱼递到他嘴边,让他咬了一口,又收了回来。

  萧熠咽下鱼肉,却问:“当初若你杀了公输煌不用死,你怎么打算?”

  “当然是跟你走,你说去哪就去哪!”

  萧熠淡淡一笑:“可你想做什么?难道……去虞河镇做个厨子?”

  “那也不错!”宫饮泓双眸一亮,将鱼又递了过去,“去开家酒馆如何!”

  萧熠却摇摇头:“你此时一时新鲜,三年五载,难道不会闷么?”

  宫饮泓想了想,眨眼一笑:“给你做便不会。”

  萧熠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开口缓缓道:“你可曾想过,世间大多数夫妻,无非是靠子嗣维持婚姻,一生一世,也不过几十年的功夫,尚有许多人熬不过去。而你我既无后代,如今又可逃离生死,一生一世,或许便是百年千年。”

  宫饮泓欣然凑到他身上,扬唇道:“那岂非很好?我们便天天似今日这般。”

  萧熠低眸凝视着靠在肩上的人,声音却十分严肃:“据典籍中记载,恐怕两人再如何相爱,也磨不过漫长光阴。若无所事事,日日空对,十年二十年不错,百年千年又如何?”他顿了顿,别开眼出神地喃喃道,“说不准哪一日,你便又喜欢上别人,而我看破红尘,出家为僧……”

  他正因自己想象中的画面紧蹙起眉头,宫饮泓已盯着他大笑起来,只觉他担心两人日后的模样实在可爱得很,掰住他下巴亲了一口:“你怎么连婚姻之事都知道?”

  萧熠却不悦地望着他不以为意的态度,正色道:“我所看过的典籍,五六成都出自出家之人之手。”可见有多少沉痛教训在前。

  宫饮泓又纵声大笑起来,直到萧熠气恼地自己吃起鱼来,他才忍住笑意,想想又觉他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

  两人既无生死之忧,的确需得找个长久的大业来做,小白本也是一个有野心的人,绝不会安于平静无波的生活。

  “可是我一生之中,其实从未想过究竟要做些什么。”宫饮泓想了想,神色渐渐正经起来,“几乎都是师兄告诉我要做什么,我便照办,办完了便无所事事,四处游玩……”

  萧熠抬眸凝视了他半晌,眸中忽地亮起一抹异样的神采:“可我记得,你曾很清楚地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宫饮泓诧然:“什么?”

  萧熠的声音很轻,却又显得十分坚定:“要么轰轰烈烈地死,要么轰轰烈烈地活。”

  宫饮泓仿佛又回到那艘晃晃悠悠的大船上,心中意气陡生,眸中亦燃起一抹耀眼的光辉:“不错!如今不用轰轰烈烈地去死,自然要轰轰烈烈地活下去。”

  “我们……去一趟昆吾山吧。”萧熠扬眉一笑,拾起木棍,将那个“火”字又加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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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来咯!还有三章!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