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白雪红梅>第50章 生不逢时

  宫饮泓醒来的时候,窗外也是这样的月亮,恍恍惚惚笼在他身上,似刀光剑影,泛起一片浸入骨髓的寒意。

  他并不觉得冷,只是锥心刺骨的剧痛,痛得仿佛他永远地停留在被撕裂的瞬间,冷汗眨眼就浸透了衣衫与床褥,若不用尽全力咬紧牙关,喉中便要溢出凄厉的痛呼。

  可他愣了一瞬,却骤然大笑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翻身而起,五指紧扣着床沿,眸中闪过狂喜——痛很好,痛,就是活着。

  他还活着,还活着!

  ……小白呢?

  他想起阖眼时萧熠望着他的神色,心中滚油一般煎熬,忙抬首四顾,哑声疾呼:“小白?”

  这是一间寻常的屋子,有些眼熟,窗外落雪簌簌,雪月交光——折雪城?

  宫饮泓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忍着剧痛,撑起身子翻身下地,踉跄着几步推开了门,寒风夹杂碎雪扑面而来,门外依稀一个人影立在一株梅树之下。

  “小……”那人忽地转过身来,月光落在他眉目上,宫饮泓鼓噪的心骤然一静,脱力地靠在门上,笑道,“苏大哥。”

  “你醒了?”苏檀疾步走近,紧拢着眉峰将他扶了进去,转身点亮了桌上的灯火。

  宫饮泓忍痛抬眸,一时愕然:“你……你怎么……”

  他的容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却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

  “老了?”苏檀淡淡一笑,倒了杯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倒了一颗红丹递给他,示意他服下。

  宫饮泓吞下丹药,浑身剧痛缓缓消散,心中却陡然一凉,一把攥住他衣袖,微颤道:“……多少年?”

  苏檀极轻地叹了口气:“十六年。”

  风声骤紧,落雪推窗问阁,寒意森森,宫饮泓面色煞白,低声喃喃:“十六年。”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圈,原来已经这么多年。

  ……萧熠呢?

  “我怎么会活过来?”他眼眸一转,转念恍然道,“荆如愿?”

  “是,她救了你。”苏檀微微点头,“那夜朝廷的人炸山,她让我用郁孤直收起了你的魂魄,守在昆华洞口的老人捡回了你的心脏,交由殷姑娘的鸟带回了折雪城,她们也趁乱混下山去。后来……”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种种过往,却又尽皆略去,“荆如愿施法将你埋在梅花树下,说或许可以让你复活,我原本不肯信她,只是一试。”

  其实就连荆如愿也没有多少把握,没想到她确是天资过人,惊世绝俗,不过十六年,就将他“种”了出来。

  苏檀三言两语,将那一夜的惊心动魄与十六年里的曲折跌宕都轻描淡写地带过,宫饮泓听得心潮翻涌,感激地望着他,感慨道:“看来我真是福星高照,大难不死。”

  “不!”苏檀紧拢的眉峰却并未松开,“当初荆如愿告诉我,她将公子埋在此地时,无法聚齐他的魂魄,故而即便当真复活他,也只是一具失去神智的傀儡,而你三魂七魄少了一魄,同样未必能自梅骨中托生,即便真的脱胎换骨,魂魄也随时可能消散,与死无异,魂魄残缺,甚至比死更痛苦。”说着他将那瓶丹药放在桌上,“这是她为你炼制的凝魂丹,可保你的魂魄暂不消散。”

  宫饮泓心怀感激地收下了丹药:“她人呢?”

  苏檀回过身去,望着门外的那株梅树:“在那。”

  宫饮泓一愣,继而又了然。荆如愿曾说,她只剩三年,既然已过了十六年,她想必也已香消玉殒。

  苏檀道:“不用担心,我已照她吩咐,在她死后将她‘种’下,只需三年,她就会如你一般回来了。”

  宫饮泓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魂魄齐聚,无消散之忧,”苏檀声音一沉,“你却不同。”

  宫饮泓抬起手掌,双指一捻,指尖竟蓦地冒出一朵红梅,不由怔忪失笑:“我如今,算什么?”

  “活下去,是人是妖都好。”苏檀定定凝视着他,目露忧色,“可她留下的丹药,只能助你三个月魂魄不散。当年事后我曾在昆吾山找寻多次,也未能找到消失的那一缕魂魄……”

  “最后一缕魂魄,”宫饮泓转眸望向窗外的飞雪,怔然一笑,“我知道它在哪。”

  ——痴情血契曾将他与萧熠的魂魄连在一起,若是无故遗失,只会是在解咒时纠缠不清,被他带走。

  “你知道?”

  宫饮泓点点头,眸中露出一抹明亮灼热的神采,终于将最想问的事问出了口:“你可知,朝夕城的萧灵照,他如何了?”

  “果然是他……”苏檀苦涩又释然地笑了笑,缓缓道,“昆吾山大宴之后不到一个月,朝夕城忽打出神君诛魔的旗号,向万法门宣战。三个月后,萧灵照攻下风陵峪,一日之间召回了所有的青蚨铜钱。”

  那一日,遮天蔽日的青蚨如同细密的箭雨,在众目睽睽之下纷纷飞回风陵峪,仿佛一张无形而可怖的罗网自所有人头上撤去,那铺天盖地的画面,惊世骇俗的真相,带来的是整个江湖的震荡。

  “一夕之间,万法门由正变邪,尽失人心,公输煌震怒,约战萧灵照。”苏檀眼前仿佛又闪过那日的情形,两人在昆吾之巅临风对峙,在万众仰望的目光中,萧灵照面如霜雪,唇齿轻启,不知说了什么,门主陡然震惊失色,只片刻间便果真如身受天谴的邪魔一般碎尸万段,化作了一滩血肉,而萧灵照在欢呼声与膜拜声中一步步走过去,踩在他的残躯之上,仿佛踩过最卑微的尘土,低眸扫过峰底的众人,神色淡漠无情得如同睥睨人间的一轮冷月。那一瞬间,就连他也几乎臣服在神君威仪之下。

  “那一战后,灵照神君名震天下,无人敢掠其锋芒。之后三四年,朝夕城在中原建了许多神君府邸,声势浩大,四海回避,乃至朝廷也尊他为神君,在灵山重设神坛,祭祀萧筠。”

  宫饮泓听得入神,心中乍喜乍悲,既为他遂心如意,扬眉吐气的神君开心,又为他孤身只影,深埋无踪的小白难过。

  他的小白曾那么认真又欢喜地打算着替朝夕城扬名之后,便做他一个人的神君,等实现的一日,宣誓要当他信徒的人却早背弃他,成了泉下枯骨。他将什么都告诉了自己,连神印也给了他,他却一直在骗他,别有用心地算计他,甚至血肉横飞地死在他面前……种种过往叠加在一起,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情无义,可恨至极。

  “我去找他。”想到此处,宫饮泓焚心蚀骨般再坐不住,猛地站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冲到萧熠面前,让他再把自己捅死一次才解心头之恨。

  苏檀望着他的神色,迟疑了一瞬,怕惊动什么般放轻了声音:“他要成亲了。”

  宫饮泓浑身一僵,仿佛过了许久才听懂这几个字,张了张口,没说出一个字来,半晌,忽缓缓地蹲了下去,像被剜去了心头血肉般,双目通红地蜷成一团。

  报应来的如此之快,他都不知该哭该笑,该庆幸小白如他所愿地将他抛之脑后,还是遗憾他曾唾手可得却如海市蜃楼般烟消云散的痴心妄想,或是为自己自作自受活该痛苦的下场拍手称快。

  十六年,他眼一闭一睁,昨日情仇就已是前尘旧怨,他还揣着满心污泥般的罪孽无人可恕,他已拂去肩上尘埃,回到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云端。

  “君为云间雪,我是地上泥……”月影西斜,更深露重,宫饮泓将目光自不远处的院墙硬生生收了回来,呸呸两声,止住了口中无意识哼出的小调,头黯然抵在窗框上,“什么蠢人写的词,真是晦气。”

  苏檀想让他找萧熠拿回自己的魂魄,才让他化出原形,混进萧府。可他原本只想神魂消散前再偷看萧熠一眼,如今却忍不住得寸进尺,顺水推舟地留在府中,想再给他做一回菜,想知道他能不能尝出来,想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想出现在他面前,想把他抓走,不让他成亲……果真是贪心不足又卑鄙无耻。

  可他一生之中任性妄为,偏偏于此事上无一丝一毫放纵的资格。

  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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