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白雪红梅>第32章 沧澜夜语

  苏檀走得急,陈年为他备了艘快艇,衣食瓜果齐备还送了个船夫并一个侍女,又大张旗鼓地给他践了行,当日便将他送走了。

  可人一走,陈年便越发狐疑起来,总觉得跑了个挡箭牌,宫饮泓这个烫手山芋落在手里后患无穷,不敢送去折雪城,因此面上虽热情爽朗,背地里却派人溜去找荆如愿,想放了她,再将宫饮泓扔海里喂鱼。

  这也是因宫饮泓常年偷懒,躲在谢驰岚身后只出力不出面,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号,更没人看好他做下任门主,怕领他入了禁地,他日要惨遭牵连,所以陈年宁愿痛下杀手也不愿卖他人情。

  好在荆如愿一心想叫宫饮泓交出萧熠给她揣摩痴情血契,也瞧不上陈年两面三刀畏畏缩缩的做派,翻了老大个白眼,不肯搭理来人。

  那人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没多久,宫饮泓笑嘻嘻地推门而入:“多谢荆姐姐不杀之恩。”

  荆如愿抱着茶壶灌了几口水,闻言素手一摊,冲他伸了出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宫饮泓自然知道她讨要的是什么,手一扬,给她掷了个果子。

  荆如愿怒目而视,反手给他扔了回去,猛地一拍桌子,口中无声胜有声地喝道:“滚!”

  宫饮泓歪在门上笑:“你到底为何要那什么血契?难道你有个深爱的将死之人?”他顿了顿,惊道,“莫非……我师兄?”

  荆如愿知道他拐着弯儿想套话,冷哼一声,蘸着茶水在小案上写:“萧灵照换谢驰岚,不换拉倒。”接着便坐了回去,阖目不再理他。

  舱中一时无声,月光从小窗透进来,小案上那行水写的字泛出一层粼粼的光泽,眨眼风干。

  宫饮泓回到船舱里躺着,一只手上上下下地扔那颗果子,口中喃喃道:“荆如愿能随意进出风陵峪与折雪城,这也罢了……她还知晓师兄的事。呵,师兄死在昆华洞里,难不成她连昆华洞也去过?那咱们还抢什么,门主之位让给她得了。”他想了想,忽又一怔,“她该不会是师父的私生女吧?”

  公输煌与冲虚道人交好多年,门中不少弟子都练过冲虚生风诀,如今冲虚道人死了,他的徒弟便教师父藏在禁地里,总觉得千丝万缕,厘之不清。

  正越想越出神,房中忽响起一个碾冰碎玉的声音:“你怎么不换。”这语气不像疑问,倒像是嘲讽。

  宫饮泓转过头,黑漆漆的房间里,萧熠像一道清辉落在窗前,正洞若观火地盯着他看,一双眼睛墨黑清冷,仿佛皓月窥人。

  宫饮泓愣了一瞬,恍然笑了:“哦,你这几天就为这个不自在呢?”说着便来劲似的坐了起来,本欲狠狠调戏几句,对上他双眸,却又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你放心。”

  三个字比春风还要轻软,眨眼拂起满心飞絮,萧熠心中一动,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

  宫饮泓耳根一红,忙接着道:“师兄的确是死在了昆华洞中,我很清楚。”他叹口气,摸了摸脸上的疤。昆华洞口,常年由一个跛脚老人看守,他不仅清扫洞外,也时不时打扫洞内,宫饮泓并不知晓他和谢驰岚之间有什么渊源,师兄也从不提起,但因他爱满山乱晃,有时晃到洞口,老人便将师兄爱吃的点心偷偷摸摸地递给他,让他转交。

  当日他擅闯昆华洞,本该被当场处决,老人一剑硬生生往上移了几寸,只给他留下这么一道不痛不痒的伤疤。那时他死活不信师兄死在了洞中,杀气腾腾地定要闯进去一看,刀剑相抵,老人却在他耳边哑声道:“我已将他亲手葬了,你走吧。”

  宫饮泓还记得老人眼中泻出的那抹不容错认的悲痛之色,他知道,老人没有骗他。

  何况,就算师兄当真活着,他也没无私到拿小白去换的地步……荆如愿着实高估了他。

  宫饮泓惭愧地摸了摸鼻子,辩白似的道:“若师兄当真还活着,我赴汤蹈火也去救他,怕还要劳你帮手呢。”

  萧熠不置可否地闭上眼,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的时候,冷冰冰地仿佛一尊冰雕,谁也不知道他心里一个小人正耀武扬威地哼哼,让你把什么师兄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到最后还不是要靠我去救。

  宫饮泓却好似从他抿住的嘴角瞧出一丝端倪来,眼珠一转,笑道:“依你说,咱们怎么对付荆如愿的好?”

  她此时虽说不了话,却还能写能动,待进了折雪城,又是她熟悉的地盘和熟悉的人,她随时可以反将宫饮泓置之死地。

  苏檀临走的意思,也是叫两人尽快杀人灭口,以免弄出第二个温青瞳。

  但……荆如愿究竟为何会对痴情血契生出这样大的兴致,以至于以她性情之孤傲怪僻,也容得宫饮泓胁迫戏耍。

  萧熠有种奇异的直觉,这一点一定十分重要。

  他睁开眼,缓缓道:“答应她。”

  宫饮泓愣住了。

  “但让她先带你去见谢驰岚,纵见不到,也无妨。”

  宫饮泓笑了,小白这是缓兵之计啊,答应了荆如愿,她自然会在折雪城里护着自己。

  “可之后如何,她可不傻,未必不会下个什么要命的符咒给我,免得我反悔。”

  “不用反悔。”萧熠眸光泛寒,声音冷淡得像江上轻烟,“她想见我,见过之后,可还能活着么?”

  话虽如此,宫饮泓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他虽然没干过什么好事,但也没滥杀过无辜,纵然是为大事计,也太不讲道理了些……

  如此又过了一日,到第九日,宫饮泓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去找荆如愿,照萧熠所言先答应了下来,荆如愿果然没那么傻,画了道傀儡符让他喝了,母符捏在自己手里,冷睨着宫饮泓。

  宫饮泓想起她写的“无耻”二字,心里愧疚起来,暗叹一声,拎着酒壶跑到甲板上吹风。

  四下里的海风刮骨的冷,月光底下翻涌的浪花仿佛凝结成一堆堆的雪,来回漂浮在海面上。

  宫饮泓倚在甲板上喝闷酒,盯着海面上的浮冰发怔,师兄啊师兄,怎么这么难呢?

  萧熠站在一边看着,天幕沉沉,云海翻腾,宫饮泓一个人站在船舷边上,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孤寂又渺小,丝毫看不出出海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来。

  ……苏檀说自己心软,那是跟他不熟,父亲可没教过他“心软”两个字,只有“野心”而已。

  萧熠眼眸暗了暗,复又看向宫饮泓,眸中闪出抹疑惑来。

  宫饮泓是心软的那个,这并不稀奇,从他讲的那些闯荡江湖的事迹就能听出来,他行事看似凶狠,其实走的仍是正派的路子。

  可他如今却要为一己私仇,去坑害一个无关的人,这不像是一个正派的人会做的事。

  他能说服自己,除非……他有一个更好的理由。

  萧熠想不出这个理由是什么,自然也劝不了他,心中不由烦闷起来,板着脸晃到他面前,张了张口,憋出四个字:“……我要吃鱼。”

  “……”

  神君大人要吃鱼,宫饮泓可不敢耽搁,满腔愁绪都抛到脑后,伶俐地溜进了后厨。

  船上的厨舱脏兮兮的,满地水渍,踩上去发出啧啧的轻响,宫饮泓小心地举着油灯,在黑漆漆的舱里照了一圈,墙上挂着些干货,框里是瓜果,

  木桶里倒真有几尾活鱼,宫饮泓松了口气,心道还好,不用大晚上去海里捞,刚挽着袖子准备去捞鱼,却见一旁的大缸盖子猛地动了一下,很快又安静下来。

  宫饮泓歪过头,忽伸手扣了扣那缸身,微微后退半步,戏谑地一挑眉:“谁把王八藏瓮里了,今晚煮了当夜宵吧。”说着便伸手去掀那个木盖子。谁知刚掀了一条缝,从中陡然一股大力顶起,一道黑影猛地蹿了出来!

  宫饮泓毫不惊讶,右手高举的油灯及时一歪,那藏身缸中的人便捂着头嚎叫起来。

  一柱香后,回到舱中的宫饮泓挑亮了灯,提防又好笑地盯着眼前的人看。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白净清俊,浑身湿淋淋地捂在被子里发颤,一手捂着被烫伤的额角,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单纯又直白地写着恼怒和矜贵,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

  ……浩瀚无边的冰海上,凭空钻出一个富贵子弟,难不成他才是鲛人?

  宫饮泓打了个呵欠,慢悠悠道:“你再不说话,我可叫人了。”

  少年抖了抖,一双眼睛仓皇地转来转去,仍然不吭声。

  宫饮泓与萧熠对视一眼,萧熠的夜宵被此人搅黄,满心不悦,冷冷提议:“吊进水里,再捞起来。”

  就在这时,紧闭的舱门忽“砰砰砰”地响了三声,在静寂的深夜里,突兀又悚然。

  少年往角落里一缩,惊恐地瞪着门口。

  宫饮泓一把掀起被子,将他裹了进去,转身把门拉开条缝,觑一眼,又轻笑着整个拉开了:“荆姑娘,有何贵干?”

  荆如愿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幽幽看着他,抬手举了张纸,上面横七竖八画着许多看不懂的符咒,被三个添上去的大字掩盖:“我饿了。”

  宫饮泓无言以对,自己什么时候变成厨子了。

  荆如愿把纸往他身上一拍,毫不客气地自己走进了船舱,大有不给饭吃就不走的架势。她自与宫饮泓达成协议后便再次潜心术法,已经一日没进食了。

  宫饮泓正要说话,却见那团被子里的人骨碌碌的眼睛瞪着荆如愿,脱口叫了声:“荆姐姐?”接着整个人面色一白,将被子一掀,死命想从小窗钻出去。

  宫饮泓关上舱门,任他见了猫的耗子般徒劳地挣扎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又坐了回去,裹紧了被子,垂眸道:“荆姐姐,你要回城么?能不能……假装没见过我?”

  荆如愿从他叫出自己的名字起,就一脸茫然,直到此时,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少年名叫江飞梓,是折雪城城主江亭鸾的儿子,他低着头,紧握着双拳,整张脸都陷入了阴影中:“城主病重,我若此时不走,就走不了了。”

  他的声音很轻,话也说的含糊,在场的人却都听明白了。

  折雪城这样的禁地,往往与世隔绝,不可与外界多有交流,门主为了将禁地紧紧攥在手中,不会愿意轻易变换看守者,因此城主更替常以世袭为主,这也是一种优待。城主病重,自然会想传位给自己的子嗣,他不愿当继任者,所以在母亲奄奄一息的时候,自己跑了。

  舱中忽然便静了下来,寂静中弥漫着股无形的寒意。

  仿佛察觉到宫饮泓变冷的目光中一抹轻蔑与嘲讽,江飞梓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双目通红,魔怔般怒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知道什么?折雪城里千年冰雪,什么都没有!我若做了城主,一辈子都会被困在里面!我凭什么就要被困在里面?”他浑身发颤地瞪着眼睛,眼中像是要滴出血来,紧咬着牙根,“我从出生到今日,一次都没有……一次都没有出去过,难道我就活该这样一辈子?”

  宫饮泓怔了怔,飞速转眸看向垂眸不语的萧熠,心中没来由地一疼。

  荆如愿嫌吵,画了张沉睡符把血泪控诉的江飞梓贴了,宫饮泓便做了碗莲子羹,把她也打发了去,舱中再次静悄悄的,只有一盘清蒸鱼散发着清香。

  “你看我做什么?”萧熠神色仍旧淡漠,还带着讥讽,“我不会丢下濒死的母亲,朝夕城也没有积雪,我更没有逃……”他忽的一滞,是没有逃掉。

  他的声音忽的便低沉了下去,几乎像是在自我说服:“朝夕城,已经数百年没有神君了。”

  宫饮泓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把鱼刺一根一根地挑出来,鱼肉推过去:“再不吃就凉了。”

  萧熠半晌没做声,目光定定地盯在鱼肉上:“母亲……曾带我离城。”

  一路逃到虞河,他发起烧来,耽误了几日,被朝夕城的人抓了回去。

  从此他再也没见过母亲,直到她濒死……

  “那时我不知为何要逃。母亲说,你看月亮,它一直挂在天上,难道不会寂寞么?”萧熠的声音又轻又冷,他顿了顿,抬眸看向宫饮泓,眼眸像是月光下陡然结了一层冰的浩瀚深海,把这段时日里挠心挠肺的那点辗转思量,迟疑不舍都冻结在了暗涌里,只剩下孩童时一语中的的通明决绝:“可它生来就在天上啊。”

  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宫饮泓静静看着灵照神君在眼前消失,把一口没动的鱼倒进了海里,注视着它眨眼被汹涌的波涛吞没,冷风呼呼地灌进心口,忽的涌出一股冰凉的难过来,仿佛被丢弃的是他,却又更像是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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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红:哭泣的吃鱼群众,浪费食物可耻(┯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