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朝阳落在宫饮泓脸上的时候,他还没醒,双眸紧闭地仰头倚靠在岩石上,双手环抱,惬意地高翘着脚,眉目舒展,口角均匀,仿佛在做什么好梦。
这还是萧熠第一次见他睡得这么香。
朝光一寸寸照亮脸上的血污,爬过鼻峰,落在那道疤痕之上。
那是一道剑伤,他几乎能想象出那把剑是如何锋芒毕露地划上这张脸。从剑锋之厉看来,那人的剑法定然在他之上,却又故意克制了力道,才没直划上眉眼。
宫饮泓的眼睛生得漂亮,乌黑灵动,颇有些顾盼生辉的意思,若是伤了,恐怕连他也会觉得可惜。
那滴打在绛灵珠上的泪,就是从那微挑的眼角滑落下来。
萧熠静静地浮在空中,陡然间意识到,这已是两日之间他第三次注视他的脸,且一次比一次能无视那些污迹。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意味着——他终于已经彻底瞎了。
萧熠头皮发麻地垂下眼眸,默默掐死了脑海中那个一脸沉痛用力撞钟的小人,收敛心思,双手平摊分开,十指之下,蓦地出现七根若隐若现的丝弦。一手按弦,一手轻拨,起初有些艰涩,但没过多久,一支神弦歌便被他调转了首尾,顺畅地自指尖流淌出来,成了一支全然陌生的曲调。
只弹至一半,他便陡觉身体一轻,蓦地上浮至半空,仿佛那根牵引着他的线被拉长了一般。
萧熠心中大喜,嘴角微微一扬,自得间眸光流转地向下一瞥,恰好对上宫饮泓直直瞧来的眼睛里一抹错愕之色。
萧熠心一沉,十指一收,琴弦骤然消失。
“……这就是传说中的指上琴?”宫饮泓有些诧异地站了起来,抬起双臂,舒展着身子笑道,“大清早就弹琴,看来神君心情不错,只不过……嘶,这曲子怎么这么难听?”
萧熠暗暗松了口气,心情大好,扬眉递过去一个蔑视的眼神:“阳春白雪。”那冷淡的语气中自有一股抑扬顿挫的傲气。
宫饮泓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嘿嘿笑道:“没关系,多听几回就听得懂了。”
这一日有个极好的开头,往下也便顺畅地不可思议。
两人不仅没再争执起来,反而配合得极好,每每有什么妖兽追来,萧熠便开口指点几句致命之处,宫饮泓下手更是精准利落,三两下就解决一个,眉飞色舞,乐不可支,到后面越发嚣张起来,把玩着匕首在群兽间来回跳跃,颇有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痛快地一路砍过去,切瓜一般轻而易举。没多久,连妖兽都仿佛认了怂,一时散了个干净。
萧熠看在眼中,暗自矜傲地拂过衣袖。他毕竟博览群书,没有不识得的邪兽,虽说自己不会用刀,随便动动嘴皮,也能令人功力突飞猛进,千军万马不堪一击,这就是神君该有的睥睨天下之才。
到黄昏时分,宫饮泓忽指了指前方一处坍塌的岩洞,乐道:“快看,烤鱼洞!”
萧熠:“……”
“可惜没有鱼,”宫饮泓叹了口气,顿了顿,陡然拎起手中一个烂布包裹,大笑道,“好在我们有狼肉,蛇肉,蜥蜴肉!”说着他转过身来,倒行着冲萧熠嘚瑟,“今晚就给你做顿好的,保管你从没吃过。”
“在这?”萧熠微微挑眉,还没被蚂蚁咬够么?
“当然!”宫饮泓斩钉截铁地点头,狠狠道,“那群死蚂蚁把我咬得那么惨,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嘿嘿,小白,你这么厉害,该不会不知道怎么对付蚂蚁吧?”
萧熠冷着脸装石头,闷不吭声。
宫饮泓乖觉地双手合十,十分滑稽夸张地举过头拜了拜:“神君大人,显显灵吧。”
萧熠绷不住嘴角一抽,淡淡道:“平身。”
宫饮泓笑吟吟抬起头来,一刀插在碎裂的岩石堆上,舌尖舔过虎牙,两眼发亮地催促:“快说呀!”
“这个容易。”萧熠从容地扬了扬下巴,“先做饭吧。”
“……”
宫饮泓满腔战意被一盆凉水兜头浇灭,嘀咕着“个吃货”之类的话,埋头在地上挖了一个极深的坑洞,直到触到微黏的土,才停下手,拿匕首挖出一大块,将用衣角撕下的破布裹上的各种带皮或毛的肉都切了一块,一层层垒起,包在布中,抹上了泥,又放回了坑洞。
……这是要喂蚂蚁么?
萧熠不悦地落在地上,刚要发问,就见忙着生火的人扬眉一笑:“叫花鸡吃过么?”
“……”
宫饮泓一本正经道:“这就是叫花蛇,叫花狼,和叫花蜥蜴。”
叫花鸡他不知道,叫花子还是知道的,宫饮泓竟敢拿乞丐的食物羞辱他?!
萧熠面色一冷,四周寒气骤生,刚被宫饮泓拿火石打出的那点火星立刻就灭了。
一缕青烟飘过脸庞,宫饮泓抬手挥去,无语又好笑地与他对视:“我的神君大人诶,食物可没有贵贱之分。叫花鸡可好吃了,你没吃过,定是因为连乞丐也舍不得用来上贡。”
萧熠将信将疑地扫了他一眼,换来一抹自信的笑:“放心吧,我幼时在门中怕被毒死,都是自己动手做。有时候师父带我们上山猎兽,我就吃完了再出去,假装什么都没猎着。”
……果然没猜错,还真是万法门里的厨子,还是个懂得藏拙的奸诈厨子。
说话间宫饮泓已再次生起了火,脸庞映着火光,看上去与他做的食物名称十分般配,戳着火道:“我以前不知道神君要忌口,还在窖里藏过……诶你能喝酒么?”
当然不能。
萧熠想起三个月禁闭换来的那口桂花冰镇酢酒,以及与其味道相似的某个东西,下意识瞥了眼宫饮泓的嘴唇,当即警惕道:“不好喝。”
“别紧张嘛,”宫饮泓歪了歪头,轻笑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整个世上只有我看得到你,何不放松一点呢?”
萧熠充耳不闻地端坐着,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宫饮泓转了转眼珠,忽道:“左右也是坐着,不如我们赌一把吧,谁赢了,谁就得告诉对方一个秘密。”见萧熠仍不理他,他啧了一声道,“好罢,大不了你问我万法门的事,我也照实说,而我绝不问你朝夕城的事。”
萧熠心中一动,抬眸看了他一眼。
宫饮泓展颜一笑,随手自身后掰下一块岩石:“规则很简单,我一掌拍下去,你猜它是裂做单数还是双数,猜对了,你赢。”
“……”若十日前有人告诉他,他会和一个乞丐一样的人在荒漠里吃着乞丐的食物玩着乞丐的游戏,他一定嗤之以鼻,但眼下,就算说他日后会振兴丐帮,他恐怕也不觉得奇怪了。
宫饮泓已经一掌拍了下去,脏兮兮的手背按在石块上,眨眼道:“如何?”
萧熠垂眸扫了一眼,不屑一猜:“单数。”
宫饮泓拿开了手,石块裂做三块,果然是单数。
“你问。”他向后仰靠在石堆上,摊了摊手,一脸无所谓。
“万法门在中原有多少分舵,都在何处。”
“噗,分舵……”宫饮泓食指点了点额角,“这我可真不清楚,太多了……不过,我知道比分舵更要紧的东西。”见萧熠怀疑地看来,他笑了笑,故弄玄虚地压低声音,“门中有三大禁地,昆华洞自不用说,另外两个,一是风陵峪,一是折雪城,普通弟子甚至不知这两处禁地的所在。谢师兄曾经跟我说,这三处禁地是本门的命脉,只要解开三大禁地的秘密,就能将万法门握在手中。”
萧熠看了眼他握紧成拳的手,微抬下巴:“继续。”
“有兴趣了?”宫饮泓眨眨眼,又捡起一块石头,一掌劈碎。
萧熠眼也不抬:“单数。”
果然又是单数。
不待他发问,宫饮泓便笑道:“风陵峪,就在这无相沙漠之中。”
萧熠神色微变,眯眼注视着他:“你能找到?”
“那得找找才知道。”宫饮泓与他对视一眼,拨了拨火,“差不多好了,最后一把。”
萧熠仍是猜单数。
可惜这一回竟是双数。
萧熠拢眉瞪他:“你使诈。”
宫饮泓笑眯眯地耍赖:“总得让我赢一回吧,不然以后不跟你玩了。”
不要脸。
萧熠忿然收回目光。
“我也不问别的,”宫饮泓一边刨土,一边随口问道,“那个叫叶清臣的,是你的雪童子吧,他……他跟你一起长大,你们很要好么?”
萧熠难掩诧异地抬眸看他。
他怎么会问这个?
雪童子是叶家训练出的死士,一生只忠于一主,几乎都是叶家在各地救回的孤儿,通过雪山试炼之后,便会被送到主人身边。
叶清臣的确是在他幼年时期便被送来,一直相伴左右,只是两人一个沉默一个寡言,无甚交流,始终只是主仆情分,就像这一回,他虽有把握叶清臣不会背叛他,却不知他会不会追杀宫饮泓为自己报仇。
呵,宫饮泓该不会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吧?
一对孤儿兄弟,分别被朝夕城和万法门养大,立场对立无法相认,直到叶清臣一刀捅死宫饮泓时,宫饮泓方抓着他衣角哽咽道:“哥,我是你的亲弟弟啊……”
“不用想这么久吧,感情这么深么?”宫饮泓啪地把那坑中挖出来的泥团往地上一摔,头也不抬地勾了勾唇,“难道他也会给你肉吃?”
萧熠定了定神,挥去了脑海中叶清臣在弟弟坟前出家赎罪的悲惨画面,开口道:“与你何干?”
“好奇么……”宫饮泓三两下拆开了包裹,露出其中冒着香气的肉块来,先挑了一块塞进嘴里,“说起来,雪童子都是叶家选的吧,你会心血来潮,自己去选一个么?”
萧熠盯着他不说话。
宫饮泓便好似忘了什么一般,挑挑拣拣地吃起肉来,还舔着唇道:“哇真好吃,你也快吃啊。”
这混账存心的……萧熠负气瞪他一眼,冷冷道:“不会。”当然不会,他哪有那样的闲心,去管这种小事?
宫饮泓愣了一瞬,半晌才咽下了嘴里的肉,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凝视着他,低声道:“真的不会么?”
萧熠玩味地瞧着他食不下咽的怔忡神色,忽福至心灵地道:“你立即放了我,我便收你做雪童子。”好让你们兄弟相认。
宫饮泓嗤笑一声,终于冲他伸出了手:“我现在难道不是么?我还做饭呢。”
宫饮泓没有撒谎,这样做出来的肉果然又香又嫩,舌头都要吞下去一般,萧熠咽下一块,正要去拿第二块,宫饮泓却忽的伸手抢走了他盯住的那块肉。
他不似萧熠端着架子,早已左右开弓,风卷残云般咽下了四五块,俨然一个饭桶。
萧熠嫌弃地看他一眼,又伸手去拿另一块,谁知宫饮泓电光火石地伸出手,再次给他抢走了。
“你!”萧熠神色一冷,转眸凌厉地扫向他,宫饮泓挑衅般咽了下去,还探出舌尖舔了舔虎牙。
找、死。
萧熠何曾受过此等冒犯,顿时血气上涌,眼见四下无人,迅如闪电地探身过去,一口咬住了他另一只手上的肉,生生撕下了干净的一半。
宫饮泓噗嗤一声大笑起来:“小白,你可真……诶诶,你别,给我留点!”
两人你争我夺狼吞虎咽,四只手登时打做一团。
吃完叫花盛宴,萧熠满手都是油,宫饮泓正笑得仰倒,就见他自那三层的衣服里摸出了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开始擦手,方才抢食时生动的神色也随着擦拭的动作消失殆尽,再抬起头,又是那副冰雕雪砌的模样。
宫饮泓目瞪口呆地看着,目光渐渐暗了下去。
要知道,魂魄的形态是由人内心决定,心中的自己该是什么模样,便是什么模样。
在他想来,人一辈子纵然身前百般束缚,摆脱累赘的躯壳之后,总该肆意洒脱,任性妄为。
可萧熠的魂魄,不仅齐齐整整地穿着三重衣衫,还带着一方锦帕,随时要将沾染上的人间烟火拭去,仍旧呆在那层层束缚般的衣衫里,做回他高高在上的神君。
……那原本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不知为何却忽变得刺眼了起来。
宫饮泓低下头,拿匕首在地上戳戳刺刺,一戳一个洞。
“蚂蚁。”萧熠吃完了贡品心情正好,浮在半空好心提点道。
宫饮泓神色一凛,起身看向四周,果然远处的沙丘上,无数毒蚁已再次向他们所在潮水般涌来。
“快说,怎么打?”宫饮泓立刻手脚麻利地在四周迅速围上一圈火,瞧着那密密麻麻的蚁群便觉怒火沸腾,手心发痒,“别卖关子了。”
“这世上有两种咒术,”萧熠慢悠悠道,“第一种,发起攻击,第二种,指定结果。譬如‘天火焚身’,便是攻击……”
宫饮泓紧紧盯着转眼已在百步之内的蚂蚁大军,跃跃欲试地转着匕首,连声催促:“说重点!”
萧熠不悦地扫了他一眼,见他攥着刀刃手指节突起,身体绷紧,目光警惕,随时准备飞跃而出,显然对蚁群忌讳颇深,方一抿唇,大发慈悲道:“……而‘灰飞烟灭’,就是结果。”
宫饮泓登时兴奋起来,双眸一亮:“灰飞烟灭?哈,听上去就很厉害,快说。”
“坐下,将绛灵珠置于掌心,以灵力催动。”说话间,萧熠身形一动,已回到了绛灵珠中,二人同时盘坐在地,阖目捻诀,刹那间,灵珠转为赤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宫饮泓只觉掌心发热,一股铺天盖地的灵力骤然澎湃而出,宛如天河倾泻气势磅礴,杀气浩然无可阻挡!
数以万计的蚁群爬至他面前三步,陡然被一股洪流般的巨大力量湮没,只在一刹之间,便如被风化的岩层般碎裂开来,当场化为齑粉。
……什么“灰飞烟灭”!这根本不是什么术法,就是靠灵力之威直接碾压。
宫饮泓咽了咽唾沫,瞧着萧熠神色淡然地浮现在空中,目光如一片飞雪落在他身上。
两人默然对视了一瞬,求生的本能促使着他露出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下次,你先吃。”
————————————
小红:厉害厉害,你吃你吃(⊙x⊙;)
小白:( ̄▽ ̄)o╭╯#╰(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