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白雪红梅>第8章 白羽初生

  不行……还是不行吗?!

  绛灵珠中,萧熠紧闭双目,在神魂撕裂般的剧痛中克制不住地微微发颤,冰凉的怒意与绝望来回撕扯,汹涌的灵气环绕着他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然而若隐若现的魂魄无法承载如此强烈的力量,每一寸都像是被绷紧的绸缎,被拉扯得变形,皲裂……终于在他无法承受之时,猛地被扭曲排斥之力狠狠推出了绛灵珠。

  萧熠咽下一声痛呼,紧咬着牙根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寒意——就连割裂神魂的自戕之术,竟也没能解开宫饮泓施下的邪术!

  他虽温养在灵力澎湃的灵珠中,却耗费了太多精力尝试各种解脱魂缚的法术,看上去反而虚弱了几分,和在轻烟里,似要消失一般,目光阴郁地看向眼前的人。

  宫饮泓的烤鱼摊搭在一个岩洞里,烟雾缭绕,洞顶都被熏成了黑色。或许是担忧被追兵发现,他时不时便往岩壁上星星点点的小洞里看上几眼,再拿刀戳戳串在枯枝上的鱼,火光中的侧脸看上去忙碌又专注。

  肉还没熟么?怎么还没熟呢?过亮的火光会把人引来么?好烫,好香……

  幼时溜进厨房偷食的回忆霎时涌入脑海,萧熠飘在空中,不由怔了一瞬,眸中恨意陡然凝滞。

  见他出来,宫饮泓握着匕首在那团黑糊糊的烤鱼上一划,鲜嫩雪白的肉顿时露了出来。他眨眼一笑:“神君可真会挑时间。”说着便冲他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

  萧熠微微拢眉,还是虚握住了,霎时间源源不断的灵力汹涌而至,沿着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不多时他便再次感受到了沙尘与血渍混合的粗糙粘腻的触感,那之下,则是一只温热有力的手。

  那只捅了他一刀,毁了他一切的手。

  “喏,烤鱼来了。”宫饮泓舔了舔虎牙,正要用刀刃挑出一块鱼肉,忽觉脸颊猛地一痛,被一拳重重打得歪过了头,还没回过头,整个人已被死死抵在了岩壁之上,勉强别过脸,对上近在咫尺一双终于再难维持冷静,怒火熊熊的眼眸。

  萧熠魂魄半虚半实,交握的手将他的指骨握的咔咔作响,另一只手用力掐在他脖子上,将他整个人压制在地,凛然威压如同重山压顶,宫饮泓挣了挣,一时动弹不得,“嘶”地痛呼一声,舔了舔嘴角被打出的血,无奈地一笑:“温柔点儿吧……唔……”

  萧熠五指收紧,他面色霎时青紫,艰难地高昂着头:“鱼……糊了……”

  萧熠血红的双眸微微一动,恢复了一丝清明,总算想起来自己不能杀了他,五指一松,拂袖回荡,在火堆另一侧端坐了下去。

  “就知道有这一劫,真是好心没好报……”宫饮泓拇指抹了抹嘴角的血,嘀咕着抬眸看了他一眼,机敏至极地在神君再次震怒之前挑了鱼腹上最好的一块肉,连刀带肉塞到了他手中:“好了好了,火也发了,快吃吧。”

  萧熠出了口气,神志都清明了许多,默不作声地垂眸看了眼手中的刀和肉,又看向烟雾之后他因灵力透支而变得苍白的脸色和发亮的双眸,越发觉得事情扑朔迷离起来——白日里掉落流沙假意向自己求救,是为了试探自己究竟会不会选择与他同归于尽?或者只是为了玩闹?还是炫耀他能从沙子里摸出鱼来?

  一边害他离魂又嚷着只想他死,一边却在这种险象环生的环境里耗费灵力助他成形,哪怕被揍的时候都没有停手,只为了给他吃鱼?

  他不懂一个人如何能矛盾至此!

  然而,如今他手中握着匕首,就算不能一刀捅死他,也能让他生不如死,又为什么不想动手呢?

  第三天了。

  萧熠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无力感却席卷全身。在绛灵珠中耗尽心力,仍旧没能回去,心中堆叠的焦躁与痛苦仿佛都被那一拳挥了出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

  他不愿意,却又不得已将目光再次投向宫饮泓。

  没有别的办法,要么真的和他同归于尽,要么夺他的舍,这都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他想要的,竟当真只有宫饮泓愿意才能做到。

  自己莫非真是萧家数百年里最无能的一个神君?

  想到此处,他自嘲地暗暗嗤笑,心中的火都仿佛烧成了灰。

  或许是夜色太静谧,火光太温馨,鱼香萦绕在鼻尖,狭窄逼仄的洞穴里,世间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疲惫至极地想,无能便无能吧,无能……也要先吃鱼。

  “好香,”宫饮泓自己先拿枯枝戳了一块塞进嘴中尝了尝,遗憾地拢起眉,“可惜没酱料。”说着又咬了一大口,因碰着乌紫的嘴角而嘶嘶叫痛,却又满足地眯起眼,“快吃啊,没刺的。”

  萧熠喉结微动,岿然不动地横握着匕首,不动声色地冷冷看着他。

  宫饮泓疑惑地和他对视一眼,忽然间福至心灵,转身装模作样地贴在壁洞上观察追兵。

  萧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把鱼肉塞进了嘴里,作案手法无比娴熟,唇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宫饮泓转过身来,瞥见空空如也的刀刃,顿时笑出了声,歪头道:“怎么样?好吃么?”

  他一定是万法门里的厨子,否则不可能在这种荒漠里弄出这样的烤鱼……比他在自家夜宴时偷吃过的银丝鱼还香。

  唇齿间鱼香四溢,萧熠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了入口即化的雪白鱼肉,忍着不去看火上还冒着香气的鱼,别过眼道:“……还行。”

  “那当然,”宫饮泓好似得了天大的赞誉,眉飞色舞地自觉拿过他手中的匕首,又给他戳了一块鱼腹另一侧的肉,笑眯眯地说,“吃吧。这里没别的好吃的,就知道你喜欢吃鱼,出去之后带你吃别的!”

  萧熠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鱼?

  “很奇怪么?”宫饮泓咽下了一块微焦的鱼皮,挑挑眉,“苍云台,我也在。灌蟹鱼圆,楚夷花糕,五色鱼饼……”

  每一样都是他偷尝的。

  萧熠面色乍变,默默握紧了手中的匕首,顿时有种杀人灭口的冲动。

  宫饮泓丝毫没有危机感地接着道:“不过我不明白,如果你想吃,为什么不叫云秋刀给你上呢?堂堂神君,犯得着偷吃么?”

  萧熠眯起眼,仿佛浑身长出了刺,寒气四溢间厉声道:“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啊,”宫饮泓含笑迎上他的目光,火光中眼眸有种异样的暖色,“不过,神君就该随心所欲,心想事成,不是吗?”

  随心所欲,心想事成。

  萧熠脑中霎时闪过许多画面,想起幼时因为犯了各种禁忌而被关禁闭的自己,冷笑着几乎要翻个白眼,却仍旧只是拂了拂衣袖,淡淡道:“神君自当自律。”

  宫饮泓凝眉看着他,眸中闪过混杂着些怒意和难过的奇特情绪,复又展颜笑道:“没关系,你已经不是神君了,以后吃什么都可以。”

  萧熠警告地逼视着他,愠怒地一字一句道:“我永远都是神君。”话音刚落,忽瞥见手中快凉掉的鱼肉,声音陡然一冷,“转过去。”

  “……嗤。”宫饮泓摇头一笑,转身背对着他,一边看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嘀咕,“好吃吧?下次给你用蒸的,再配上酱料,比这个还好吃呢。”见四周一片寂静,什么动静也无,他回头得意地一笑,“没人追来,这些笨蛋八成是追丢了。”

  “你的同门都跟着另一个人,”萧熠吃完了鱼,身躯也无法维持地再次虚化,将匕首掷回他手上,“纵然让你当上门主,恐怕也不能服众。”他还记得宫饮泓和同门相争时说过的话,他要杀自己,无非是为了万法门门主之位。

  他此时齿颊余香,口气都温和了几分,眸光幽深地做出了最大的让步:“朝夕城可助你稳坐门主之位。”

  傲气的神君原来这么好拐,只一条鱼就打算前嫌尽弃,与他结盟。

  宫饮泓伸长了双腿倚靠在岩壁上,把玩着刀刃,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你别以为魏玄枢很厉害,我谢师兄在的时候,门中谁不拥戴?谁会把他放在眼中?那时,王师弟整天都站在门外求见我师兄,不过师兄说他心性多变,不堪为伍,派我打发他,我便躲在树上,用师兄给的点心扔他,哈。”说到此处,他笑意忽地一黯,盯着跳跃的火光,面上闪过一抹悲恸,半晌,涩然低语,“可惜,谢师兄死了。”

  萧熠不为所动地淡淡道:“而你没有本事收服他的势力。”

  宫饮泓仿佛被狠狠戳中了痛脚,浑身一颤,飞速抬眸,猛地欺身而近,铿地将匕首插进了他身后的岩壁:“你会不会说话?!”含怒双眸与他冷漠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忽回身忿忿将剩下的鱼肉全塞进了嘴里,报复似的一口气吃得精光。

  呵,原来被自己说中了。

  萧熠微挑眉峰,昂首端坐,垂眸不语。

  一时间无人开口,四下里只有火光燃烧噼啪作响之声。

  宫饮泓负气地三两下灭了火,躲在黑暗里取出怀中的小琴乱弹一气。过了一会儿,细微的铮铮声渐渐平复下来,化作萧熠熟悉的神弦歌第三曲,《圣郎曲》。

  “……不错,”琴声中,宫饮泓忽幽幽开口,“我没本事收服原本属于谢师兄的势力。”

  “从小到大,我在他的庇护下,虽也吃尽了苦头,却从不用操这些心。我以为这场争斗师兄一定会赢。可是在万法门中,从来没有一定的事。当初师父将我带回门中,允诺我有资格追逐门主之位的时候,恐怕也没想到今天。”

  萧熠神色一动,忽想起了那件轰动江湖,流传至朝夕城的传闻:据说公输煌年轻时惩奸除恶,很是收拾了许多恶贯满盈之徒,却对那些恶人留下的子嗣网开一面,不仅没有赶尽杀绝,反而带回了万法门收为徒弟,为了弥补他们的丧亲之痛,承诺将来会将万法门主之位传给其中之一。

  听闻这传说时,他还道公输煌不过是做戏,没想到这群人当真被他养大,还抢得如火如荼。

  萧熠眸光一转,冷声嘲讽道:“公输煌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你难道为了门主之位,便将之一笔勾销?”

  “不共戴天?”宫饮泓弹完了最后一个音,指尖停在琴上,嗤地一笑,“一边是罪有应得,一边是恩重如山,我凭什么报仇?”顿了顿,他双眸泛寒地恨恨道,“但谢师兄不是罪人,他的仇,我非报不可。”

  ……所以他想当门主,只不过想给师兄报仇?

  那有何难?

  “谁杀了他?”萧熠恨不得三两下劈了这个人,好回去继续做自己的神君。

  “师兄死在昆华洞里,”宫饮泓咬牙道,“那是门中禁地,只有下一任门主才能进去。我闯了三次,都被守门人拦了下来。”他拇指抚过脸上的疤痕,狠厉地一笑,“我去求师父明察,可师父说,师兄只是没能通过试炼,所以灰飞烟灭。”

  全是废话。

  “然后呢?”

  “然后?我一怒之下,叛门而出!”他眼中的火光燃烧至此,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化作一泓春水,意味不明地瞧了萧熠一眼,放低了声音缓缓笑了起来,“那时我被门人追得四下逃窜,又不知所措,于是我……去求了一次神。”

  “你去灵山?”萧熠眉头缓缓拢起,露出一抹不屑的讥讽神色,不耐道,“如何,神女可告诉你是谁杀了他?”

  “求神的人太多了,”宫饮泓回想起当时的场景,移开眼,有些难过地轻叹了一声,“我等了三个月,也没有等到他的回应。那时我才明白,神总不会永远庇佑你一个。人啊,还是得靠自己,所以——”

  所以他回门争夺门主之位,为此害自己离魂。

  萧熠攥紧了掌心——他就知道,他们拜祭的什么灵山神女根本就没用,还不如拜他!

  “……不论如何,这次我会正大光明走进昆华洞,为师兄报仇。”宫饮泓回过神来,将话头扯回正事,志在必得地一笑。

  可那与自己何干?!

  萧熠冰冷的目光落在他微扬的嘴角那抹淤青上,忽觉手痒,暗悔方才揍得不够狠。

  “说起来,今日可真是危险。若不是恰好有流沙,我还真对付不了那么多人,以后还是小心点好。”宫饮泓眸光一亮,朝他看来,“对了,不如给你换个称呼吧,我若大叫‘神君’,‘萧熠’,太引人注意了些。”说着他捡起枯枝,兴致勃勃地在地上写了“‘灵照神君萧熠’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你觉得叫什么?灵灵?小照?小熠?”

  怕不是脑子里进了沙子。

  萧熠冷漠扫了他一眼,不予搭理,魂魄霎时没入绛灵珠中。

  “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在我手上吧?”宫饮泓一手晃着绛灵珠,一手拿着枯枝在每个字上画圈,自得其乐地嘀咕,“小熠不行,和萧熠差不多……灵灵吧,天灵灵地灵灵,听上去比较吉利……照儿,你说呢?”

  不知过了多久,绛灵珠猛地一闪,仿佛其内的人终于忍无可忍,一阵邪风拂过,地面上尘沙翻滚,“熠”字的“火”霎时消失,只留下“羽白”二字。

  猝不及防被拂了一脸沙的宫饮泓呸了一声,揉着眼睛神色复杂地看向地上的字——人死如灯灭,没有“火”的萧熠,再也不是“灵照”。

  半晌,他忽地扬唇一笑,对着掌心的绛灵珠道:“小白,原来你想我叫你小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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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熠:……你还小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