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白雪红梅>第3章 死去活来

  萧熠一生之中,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狼狈窝囊地死去。在他心中,也许他会在征战四方之时死于沙场,或是拯救万民于水火时壮烈牺牲,若气运好些,甚至可以在功成身退之后羽化成仙。

  不论如何,那将会是一个轰轰烈烈,万众瞩目的退场。

  绝非如今这般,在一切开始前,就不明不白,毫无防备地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

  如此愚蠢,如此弱小,如此无用!

  灼烫的狂怒与耻辱感在他的躯体之上来回扫荡,令他从发顶到脚尖都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等等,躯体?怒意?颤抖?

  他怎么会还有知觉?

  濒死之时的记忆如潮水般迅速地涌入他的脑海——那把匕首,不论他多么不愿承认,确确实实干净利落地深深捅入了他的心脏,他甚至还记得刀尖上来自对方胸口的血液那滚烫的温度和令人厌恶的粘稠触感。

  接着是灵魂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一股无法抵抗的巨大力量将他神魂生生自躯体上割裂下来,窒息感令他的感官陷入恍惚,继而便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他死了。彻彻底底,毋庸置疑。

  难道这就是死,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中,反反复复地回放生前的画面?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那无边的死寂中,倏而隐约传来一支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曲调,刺耳又嘈杂,宛如来自地狱的折磨,循环往复,不肯停歇。

  听到第三遍,萧熠才终于听出来,这是一首他十分熟悉的曲子——神弦歌中的第一首,《宿阿曲》。

  但是弹奏的人显然生涩至极,弹错之处无数,磕磕巴巴,不时停顿一瞬,像是在想曲谱。

  他为超度亡魂,弹过多少次神弦歌,到他死的时候,叶清臣就给他找这种水准的琴师?!

  萧熠胸中再次涌起狂怒,忍无可忍地睁开了眼,冷声喝道:“别弹了。”

  素月流天,明河共影。

  目之所及,一只小舟正以种非同寻常的速度顺流而下,曲调就是从舟上传来。

  而他漂浮在半空,垂眸俯瞰——船头上坐着一个人,从他的角度看去,第一眼望见的就是两只按在琴上的手。

  那是把极古怪的琴,琴身只有两个巴掌的大小,如孩童的玩具,难怪发出的声音如此幽微。

  然后是那两只手。

  只一眼萧熠就可断定,那是杀人的手。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与指侧有着明显因常年握刀剑而生的茧,虽因生涩而显得笨拙缓慢,却能够细致地控制自己的力度,沉稳灵巧到足以在这么小的琴上弹出音调,又不至勾断琴弦。

  此时那人仿佛已听见了他喝止的声音,循声望来,刹那间双眼一亮,仿佛有无数星子自深潭中浮起,蔓延成脸上灿烂至极的笑容。

  那是他死也不会忘记的一双眼睛。

  萧熠没有一刹迟疑,浑身灵力澎湃,杀意凛然地向他俯冲而去,但就在触手可及的一瞬间,灵力却仿佛江流入海般瞬间消失,虚打了个空。

  萧熠震怒而错愕地盯着眼前这张年少的脸,过了一瞬,才发现虚无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对方脸上的笑意没有因他的杀意而减少分毫,反而因近在咫尺而显得格外明晰,真真切切是种发自内心的纯粹欢喜,以至于他整张脸都显得分外生动,连映照的月光都仿佛比旁边要明亮几分。他开口,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灼热的气息喷在萧熠冰凉的脸上,语速轻快,语气却十分郑重:“宫饮泓,我叫宫饮泓。”

  这个杀了他的人,还真是无比兴奋,无比得意,恨不得立刻将自己的名字昭告天下。

  不错,这世上什么人不会因为轻而易举地杀死一个神君而自傲呢。

  他没有任何理由不高兴,甚至自己的手下败将表现得越是愤怒,他就越有高兴的理由。

  像是被一巴掌扇在脸上,怒意沸腾到极致,萧熠反而冷静了下来,垂眸看了眼自己变得透明的手掌,往后一飘,忽然轻拂衣袖,以一种无比优雅尊贵的姿态,在虚空之中安然坐了下去。

  一天之内,由神变鬼,何等讽刺,任谁也不能接受这样大的落差。

  好在对他而言,最简单的事莫过于隐藏自己的情绪。

  萧熠抚过衣袖上的褶皱,仿佛将心中无穷的怒意,自厌,苦涩,无措,震惊,悲哀都如尘埃般轻轻拂去,眨眼又变回了那个无悲无喜,高高在上的神君。

  而后他再次抬眸看向自己的仇人。

  那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红衣少年,高束在脑后的长发还带着湿气,用于伪装的络腮胡和血迹都已消失不见,露出一张干净俊朗的脸,脸颊上有一道刀疤,显得野性而邪气,双眸微微睁大,眸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仿佛对他镇定的姿态感到惊讶。

  萧熠不说话,他就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笑吟吟地望过来,看上去对此刻的状态非常满意。然而细看便知,他的脸色并不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胸口仿佛真的受了点伤,隐约有血腥气,灵力的气息也很微弱,却还要驱使着小船前行。

  他敢断言,此刻只要有任何一个朝夕城侍卫追来,他都必死无疑。

  然而追兵呢?!

  萧熠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扫过空荡的船舱,流淌的江河,和远处已化作剪影的横云山。

  方才他便发现,虽然船动得极快,自己却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没有落下分毫,并不会因自己的意愿而停下。

  那便是说,他不仅是死了,就连灵魂也落在了对方手中。

  察觉到他变冷的目光,宫饮泓宽慰道:“放心,我将你放在崖下寒潭底的冰棺里,他们很快就会把你捞上去的。”

  那可真是令人安心极了。

  萧熠没忍住怒瞪了他一眼,引来一阵轻笑。

  前方河水奔涌,忽的分流成了两条,一条向东,一条向北。

  萧熠心中猛地一沉。若朝夕城的人追来,循着江流而下,到此处不辨方向,极易让他逃走。

  宫饮泓像是松了口气,把小琴往怀中一揣,站起身来,冲岸边幽暗处停泊的一只小船挥了挥手,很快,那只船就悠悠地荡了过来。

  摇橹的是个黑衣男子,满脸担忧地看着他,压低声音道:“宫师兄,你、你得手了么?”

  宫饮泓若有似无地睨了萧熠一眼,得意地眨眼道:“你宫师兄出马,自然是万无一失。”

  那人倒吸了口气,震惊至极地瞪着他:“你、你真的杀了萧灵照?!”

  萧熠眸光一动——这人看不到自己?

  宫饮泓扬眉点头,一步跃到了他的船上,顺手将一个不知从哪摸到的蓑笠扣在他头上:“别废话了,你且做个渔翁,帮师兄把追兵引开,回去请你吃酒。”

  那人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跳到了宫饮泓的船上。

  宫饮泓忽的拍了拍他的肩,神色认真地望进对方眼中,嘱咐道:“小心,我等你回来。”

  见那人连连点头,他才挥了挥手,摇着橹驱使新船向北面而去。

  萧熠毫不意外地看着自己的魂魄跟着他往北飘,心中升起一股寒意——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将自己的魂魄绑在他的身上,而旁人却一无所知?

  电光火石间,他脑中似乎依稀浮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术法,却又抓它不住,任它没入了江流之中。

  没过多久,身后骤然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黑夜中的江水上蓦地绽开一片火光。

  那位置……

  萧熠心中一凛,刹那间不可置信地转眸看向宫饮泓。

  他手中还摇着橹,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眸光幽暗地看着那团火,神色既不惊讶,也不担忧,紧抿着唇的侧脸线条刚毅,看上去冷酷至极,和方才同师弟说请他吃酒时那笑吟吟的模样判若两人。

  “怎么?”宫饮泓看了他一眼,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笑,“神君觉得我心狠手辣?若非他……”他喉结动了动,有一瞬像是要张口解释什么,最后却只是轻叹了一声,翻出个酒囊,自己喝了一口,又将剩下的酒都倒进了江水中,低声喃喃,“不论如何,我是真心想请你喝这杯酒。”

  惺惺作态。

  萧熠在心底嗤笑一声,厌恶地转过身去,难掩暴躁地望着身后的江水——叶清臣是不是傻了,竟然就这样让他逃了?!

  宫饮泓沉默地再次摇起橹,一时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桨声和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斜月西沉,宫饮泓才停了下来,忽在船上洒下了一圈黑色粉末,又点了一柱香,一本正经地朝东方拜了拜,插在了船头,继而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封密封的书信,就着香上那一点火星点着了,火光一闪,只见那信封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字——“萧熠亲启”。

  萧熠神色一变,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宫饮泓晃了晃手中已然湮没在火团里的书信,笑道:“这个?大抵是些我万法门中布防,隐秘,哪些弟子有什么弱点之类的吧。”

  萧熠暗暗咬牙,眼睁睁看着那封千金难买的密报化作了灰飞。

  宫饮泓烧完了信,忽冲他扬起一抹恶作剧般的笑意,竟毫不迟疑地从顺流飘浮的船上一跃而下。

  萧熠猝不及防,被他牵引着拉入了水中。

  那船顺流而下,直到整柱香烧到底,方引燃了那圈火药,砰然炸开,自此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