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白纻舞>第81章 此情,无关风月(10)

  连着赶了一夜半日的路后,江季麟和朱雀的路程搁浅在了亳州,前方战事传来消息,陈霸先兵败暁巩城外,被麟军活捉。

  暁巩城与亳州相距百里,如今暁巩城岌岌可危,一旦被攻破,亳州必然也危在旦夕,暁巩城周围的村落流民为避战火,纷纷涌向亳州城,大乱了亳州城的秩序,故而亳州接纳了两日流民后便关了亳州北边城门。

  而为了城内百姓安危,暂停了北上的路,封城待战。

  江季麟远远看着城门口层层的兵卫,抬手拢了下头上的斗笠。

  “似乎出城有些困难?”朱雀皱眉,心里却很高兴,“要不找间客栈您先休息半日,晚上再做打算?”

  “……闯过去很容易。”江季麟只沉默了一会便低声开了口。

  朱雀忙摇头不赞同:“您的伤还没好,这样很危险而且极容易暴露。”

  “我还好,他的伤不能再拖了,今日再赶半日路便能到麟国军营。”江季麟环顾了四周几眼,“看到那列被拦住的车队了吗?运的应该是大米,伺机掀了那粮车造成混乱,再从角门突击出城。”

  朱雀没有多少时间犹豫和反对,江季麟的话音刚落,身形便已经闪了出来。

  他无暇再想,忙提步追上。

  北门很快便陷入了骚乱。

  两人与城门的官兵纠缠了一会,还是顺利地出了城。

  到了城外十里的密林中,朱雀才死死拉住江季麟给他包扎撕裂的伤口。

  他面无表情地剪开江季麟被血浸湿的衣袍,撒药的动作有些大幅度,力道却仍旧轻柔。

  江季麟忍不住逗他:“生气了?”

  “怎么敢?”

  江季麟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朱雀竟然还会呛人?

  奇事!

  朱雀这才后知后觉,又是惊诧又是后怕,小心翼翼看了眼江季麟:“主上……属下……属下……”

  江季麟不再逗他:“好了,我没怪责你。方才的事,我有一定的胜算才敢做,你不用这般担心。”

  “……属下知道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暁巩城被攻下来之前,齐国会从简立后。”江季麟站起身,拢好了衣服,颇有些嫌弃地看了眼一路沾了许多风尘又沾了血迹的衣袍,“再不快些到麟国军营,我便要被这身衣服恶心死了。”

  朱雀晓得他不过是想让自己更安心些才打趣说这些话,心里又酸又甜,说不清滋味。

  “……立后?为何?”他终于还是问了一个他毫不关心毫不在意的问题。

  “陈霸先落到宁长青手里,对齐清来说是个很大的威胁也是个很大的损失,所以娶了其女,速速立后对可使得陈霸先彻底效忠,即便身死……自然也心甘情愿。”江季麟摩挲着指尖,“但是我这两日赶路,没和留异联络,一些事情并不清楚,所以并不十分确定。”

  朱雀安静听着,微微抬眼,看着江季麟露出的一半的下颌。

  “不说了,赶路吧!”江季麟抬头看了天色。

  “是。”

  ……………………………………………

  暁巩城外,麟国军营。

  “将军用药了?”

  “用了,自徐上将来了后,与将军密谈了一夜,将军便用了药。”军医答了徐清的问话,面色带着些欣慰,“将军总算按时吃了药,要是再像前几日那般,也不知这病情要拖到什么地步。”

  徐清点着头,长袖下的手指攒了攒,掌心的薄纸浸了些微薄的汗渍。

  恐怕都是因着那人。

  “这些事,请您务必帮我查的一清二楚。”

  宁长青的话语依旧回荡在他耳边——方才宁长青突然要见他,让他心里惶惶。这几日因着自己总是说些宁长青不爱听的话,别说召见,宁长青连听他的名字都不想听,甚为厌烦自己,故而这突然的召见,让他心里七上八下。

  而出乎意料的是,宁长青见他,是想让他查一件事情。

  他一改这几日的暴戾,诚诚恳恳地说着“请您”二字,让徐清心里感触复杂。

  而他让自己查的这件事……

  徐清又紧了紧手指。

  他早就该料到,这个所谓的秦国使臣,真正的身份。

  齐国两大世家之一家主,已叛国罪被论斩的江铭!

  世间不会有那般相像的两人,他早该料到!

  从白启明对此人的态度,到此人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倨傲,还有远高于常人的谋略和剑术,此间种种,他早就该料到——

  这个秦国使臣,便是江铭!

  这其中的辛秘已经无从查究,宁长青让他探查的也不是这一桩,事实上,看宁长青对此人的态度便可料到,此人就是江铭这件事十有八九宁长青是知道的。

  江铭,江铭……麟国……江季麟……

  惊才艳艳,一己之力颠覆秦国政权的江季麟……

  徐清心里悸动异常。

  什么秦国使者!

  一切都有了一条清晰的走向——既然他就是江季麟,也是江铭,是秦国一手遮天的人,且不论此时秦国朝堂上那个“江季麟”是谁,总之,留异绝不会让其置身于那般的险境,中剑落河而死!

  若是自己一早就知道这个所谓的使者便是江季麟,这场可笑的戏早一眼看透!

  何苦让将军被这般蒙蔽到了此刻才隐隐察觉出不对劲!

  看来,徐小水应该也是知道此人身份,才顶着将军那一身戾气把此间种种剖析开来,将军才能拨开这团迷雾看清些事实。

  当然,也不排除地牢里那个奄奄一息的陈霸先。

  酷刑折磨了两日也没问出个什么,按照陈霸先的性格,若是他真策划了那场刺杀,在落入宁长青手中后定然会痛快甚至畅快地讲出来。

  所幸,将军总算是走出了这自暴自弃的泥沼,否则也不会让自己来查这件事。

  至于这件事从何查起……徐清眯起眼来。

  如今江湖上的杀手组织,成气候的不多,他总会有办法查出来。

  说起来,若这桩刺杀当真是江季麟一手置办,这桩事他可做的不怎么样周密——遗漏下的人证物证太多!

  而此时……唯一让徐清很感兴趣的是,宁长青对江季麟的态度。

  从前几日来看,两人之间那些暗潮——不,准确的说是宁长青对江季麟那些暗潮,被徐清清清楚楚看在眼底。

  他为他癫狂,为他醉生梦死,为他暴虐独断,为他嗜血屠城,为他不顾一切。

  而当他隐隐察觉到事情背后的真相后,又开始按时用药,调养身体。

  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自己的身体,还是为着那人可能没有死?

  徐清看不透。

  他独独知道的是,古人所云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放在宁长青身上,便成了“生也江季麟,死也江季麟”。

  徐清长叹了一声。

  “按时吃药便是喜事一桩,我这几日会有些忙,可能会需要出城远行,你照顾好将军的身体,必要时给我传信,不过有徐上将在,关于将军身体状况的任何消息务必告知徐上将个一清二楚。”

  “下官晓得。”

  徐清微点了点头,松开了紧紧攒在一起的手指。

  而就在徐清刚刚离开的下午,与麟军隔河而驻军的秦国,突然倒戈相向,大军直导麟国主营!

  对友军毫无涉防的麟军节节败退,伤残严重!

  局势,一朝之内,翻天覆地!

  ………………………………………

  “很好很好!”留异读着军报,击掌而笑,“传令下去,今夜摆宴,犒劳众将士!”

  “是!”

  “此次一役,宁长青被我军困在郡下,地势低矮,只要我军以收紧夹逼之势缩小包围圈,必大伤麟军元气!”留异拍着桌,环顾四周将领,侃侃而谈,“这么肥的一块肉,咱们可不能让周国先抢了去!”

  “将军英明!”

  “就是咱们如今突然对友军倒戈相向,名声上总有些受损,该是想个好借口掩盖掩盖。”一副将面带忧色,“否则白白损了咱们的名声。”

  留异微微沉吟,正思索间,门口小兵来报,俯身贴着耳朵咬了几句话。

  留异面上神色一惊又是一喜,挥手屏退众人:“都暂且散了去,晚上摆宴,奏陕乐!”

  陕乐,乃是秦国国乐。

  众将领命退了下去,留异站起身,整了整衣角,微微鞠腰对着门口站着。

  一道身影很快便进了留异的视野。

  染了风尘显得很是灰败的长袍在男子身上显得略有些空荡,男子进了门,抬手掀了斗笠,扔在一边。

  他白玉的面庞上沾着汗渍和灰尘,原本黑亮的发丝乱遭遭打了结,一眼看上去有些毛糙。

  这般模样,显得颇为狼狈,与绝色的面容分外不协。

  留异大惊失色,忙上前两步,正待要细问两句,一道掌风却迎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避开,仓皇退了两步,待立稳了脚下步伐,才怔然地看着江季麟:“大人?”

  江季麟仍是举着掌,面无表情地看着留异:“谁让你发兵的!擅做决定,置我于无视,你好大的胆子!”

  “我寄了信给大人您,我以为您收到了。”留异一时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侧眸询问地看向紧随江季麟进来的朱雀,“这……您怎么突然来了,如今局势混乱,处处流民四窜,刀剑无眼,您身上还有伤……”

  “闭嘴!退兵!立即退兵!”江季麟有些焦躁地上前,那一掌对着留异狠狠挥了过来,指尖微微发着颤,“你竟然擅作主张,先斩后奏!”

  掌结结实实落在留异的肩上,他没有反抗,被江季麟打的浑身一颤,吐出一口血来。

  “主上息怒!”朱雀面色一变,忙上前跪在江季麟脚边,“主上如今不可轻易调动内力。”

  江季麟喘着粗气,额上见了两滴冷汗,冷眼看着留异:“你为何要出兵攻麟!”

  他方才入了城才晓得,麟军突遇秦国倒戈,毫无防备,节节败溃,攻下的几座城池都落了秦国的手,被秦国大军赶到了郡下地势低矮处,若是围着兵马射箭落石,整个麟军就是不全军覆没也得元气大伤。

  而齐国趁着这机会退军关中,加强守卫,企图获得喘息之机。南面的麟军因着后背受挫,也意志消沉,连着失了两座城池。

  短短两日功夫,气焰正旺的麟军便失了大半的火候。

  留异隐隐觉出了不对,微微结巴了下:“下官,下官以为是您的想法。”

  江季麟被气笑了:“我稍后再和你算账,现在立马鸣金收兵”

  留异颇有不甘:“可是我们马上就要赢了,咱们大秦实力将……”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朱雀跳起来拉走了。

  朱雀使劲使着颜色让他住嘴,留异懵然地看了江季麟一眼,被他的神色激的心口一凉,一个冷颤便打了出来。

  他不再多言,忙顺了朱雀的动作退了出去。

  收兵的命令刚传下去,留异便自觉地跪到了屋内。

  江季麟正在沐浴更衣。

  隔着一道屏风,里屋传来浓重的药味,伴着“哗啦”的水声。

  朱雀守在屏风外,和留异大眼瞪小眼,俱是一言不发,眼神交流间已把留异的处境交代了个七八。

  完了,你完了。朱雀一脸幸灾乐祸。

  我怎么完了,我这没做错啊。留异不甘心地瞪回去。

  你瞧着吧,你这回可是触了主上的大霉头。朱雀挑眉,对留异分明诚惶诚恐还装的一脸镇定的模样颇为不顺眼。

  留异快速眨了几下眼,心里惶惶。

  江季麟很快便洗去了一路风尘,换上了干净服帖的白衣,因着腰上有伤未系腰带,长衫罩着劲窄的腰显得有些羸弱。

  他的发还未绞干,湿湿地垂着。

  留异向来惊叹于江季麟的容貌,此时却是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垂着眸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应对。

  他没有机会想太多。

  江季麟垂眸冷眼看着他,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

  “宁长青,是我的人。”

  除了我,任何人也动不得。

  这句话背后的涵义……留异揣测不出来,更准确地说,是不敢去揣测。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垂头应答。

  “下官知错。”

  “……此事是我焦灼了,本不该一昧怪罪在你身上,留异,日后旁的事我不想再多做过问,只关乎宁长青的一切事宜,我都要知道个一清二楚。”

  留异心头大骇,把头垂得更低了,脑壳一阵阵发闷。

  这个意思,这个意思……是要放权吗?

  而且……他方才,是在……表达歉意?

  留异觉得眼前有些晕眩。

  若不是他对江季麟的神色动作了解颇深,再加上一侧的朱雀眼底和平日一般无二的幸灾乐祸,他恐怕会以为眼前这人是个披着假皮囊的冒牌。

  江季麟的这句话,让留异不敢轻易接话。

  “你不必如此忐忑,日后会明白的。”江季麟抬手朝朱雀摆了下手,将半湿的发丝尽数拢到了耳后。

  朱雀很是机敏,很快便明了的江季麟的意思,运了内力不多时便烘干了那湿漉漉的发丝。

  江季麟的两颊泛起些红晕,额上有了一层薄汗。

  他眯着眼,用发带把头发高高束了起来:“朱雀跟我走。”

  “大人要去哪里?请容许下官护送。”留异憋不住了,忙开口问。

  “我需要的是大夫,可不是武夫。你这几日就带着弟兄们守城,我会给你传消息的。”江季麟说完,大踏步地出了门,又随手罩上了斗笠。

  朱雀紧随其后,转头冲留异挑挑眉。

  ………………………………………

  “将军!不能再耽搁了,请随属下撤退!”

  “滚!滚!滚开!”青衣的男子一手提酒,一手舞剑,步伐杂乱没有章法地摇晃着。

  徐小水立在远处,默默敛了口。

  一旁的军医低声询问:“需要给军师寄信吗?”

  徐小水摇了摇头:“来不及了,等他收到信,已经来不及了。”

  “大人,属下已经最好撤军准备了。”副将上前,低声说道。

  徐小水点头:“随时准备撤军,将军此时状况不能应战,只要秦国发起进攻,我们唯一要做的,便是护将军杀出重围!”

  “是!”

  “麻沸散准备好了吗?”徐小水深吸了一口气,紧了紧手指。

  “准,准备,好了。”军医打着颤说道。

  “有什么后果我担着!”徐小水侧眸,定眼看着军医,“你只需要让将军安定下来......安全下来。”

  “......是!”

  “酒,拿酒来,酒来!”

  宁长青甩开了手里的空酒壶,酒壶摔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两圈,碎在了青石上。

  “酒!酒!”

  徐小水转头看着军医,出声喝到:“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酒!”

  他眯着眼,冲军医使了个眼色——朝酒里下麻沸散。

  军医一路跑着去了,很快便拿回了一壶。

  徐小水接过,快速走到宁长青面前:“将军,酒来了。”

  宁长青兀自提着剑指指点点:“骗我,骗我.......全是假的,都是假的。”

  徐小水小心翼翼看着他:“将军”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对不对!”宁长青晃悠着,摇摇欲坠,却又劈手夺过徐小水手里的酒壶,“秦国是他的,他不会这样对我,他不会......他真的不在了,你们骗我!他没了,没了,你骗我他还活着!你骗我!他没了.....他没了!我再也,再也找不到他了......”

  徐小水颤着手指,稳住宁长青摇摇晃晃的手臂:“将军,我们很快边去找他,我们先离开这里,再去找他。”

  宁长青似乎安静了下,像个孩子般挂在比他矮了两个头的徐小水肩上,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徐小水的耳朵就贴在他嘴唇附近,模模糊糊听到了他的呓语。

  “……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还怕他骗了我欺了我……我受不住了,受不住了……可……活着……即便骗了我,即便想离开我,再不见我……只要他……活着……”

  他低低喃语着,嗓音沙哑,便是徐小水也只是模糊听到了两句。

  “……”徐小水扶着宁长青,嘴里苦涩无比,心里五味杂陈。

  江季麟啊江季麟……

  他真希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在这世上。

  “酒!酒!”宁长青突然直了身体,整个人又亢奋起来,一把抓着酒壶就要朝嘴里灌酒。

  他大口大口地灌着,徐小水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不能再喝了!”军医大惊失色,拼命冲着徐小水使眼色。

  这一壶掺了药的酒要是都喝下去……

  徐小水面色一变,劈手便要夺酒壶,被宁长青一掌拍飞出去。

  “滚!!滚!!!”

  “铛!”一颗石子突然从一侧斜射过来,撞在酒壶壶身上,瞬间便打碎了酒壶。

  浑浊的酒液撒了一地,支离破碎的酒壶“哐当”落在地上。

  宁长青抓着壶柄,皱着眉看着独留一个把柄的“酒壶”,晃了几下头后勃然大怒:“哪个混蛋!!我杀了你!!”

  “那你便来杀!”

  一个清亮的声音破空传来。

  黄昏的阳光下,白色的身影踏空而来,修长的身形如竹般挺拔,腰身上的白衣因着薄风朝后拥去,勾勒出劲窄的腰身。

  男子点着足尖落下来,头上的斗笠白纱缭绕。

  宁长青已经呆住,怔然地看着男子的方向。

  江季麟落了地,毫不犹豫揭了斗笠扔在地上,三两步就走到了宁长青身边,抬臂抱住了他:“傻瓜,你舍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