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白纻舞>第79章 此情,无关风月(8)

  这是一处僻静的院落,坐落在小巷的深处,青瓦白墙,暗红色的大门开在南侧,右边十米处是一所淡青的小门。

  一道赤色的身影出现在巷中,他头上罩着斗笠,暗色的纱垂下来遮住了面容,顺着巷子的阴影,很快便走到了院落门口。

  他刚刚走近,院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阁主,您来了。”门后的人迎了男子进来,左右看了眼,关上了门。

  “客人到了吗?”赤色衣服的男子低声问,随手取下头上的斗笠。

  “三天前和我们的人会了面,前儿个刚到,身上有些伤,一直在用药。”

  “伤?!”男子面色一变,“严重吗?”

  “回阁主,腹部两处剑伤,有一处尤为严重,若是角度再偏上一分怕会有生命危险,而且染了风寒,拖了几天了还不见好。”

  下人还未说完,赤衣的男子便脚步匆匆地朝院内走去。

  屋里点着淡香,有静心凝神的效果,窗户半开着,窗台沿上摆着一盆兰花,绿油油的充满生机。

  桌上放着壶清茶,两盘糕点,桌旁是把沉香木的太师椅,一个白衣的男子靠在椅子上,微微眯着眼,面色苍白,不时咳嗽两声。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他眯着眼,轻声道。

  门轻轻开了,赤衣的男子闪身进来,又仔细地关了门,上前一步把窗户掩了掩。

  “主上,您风寒未愈,不可吹风。”

  赤衣男子说完这话,便站在一边,梗着脖子。

  “坐下吃茶。”白衣的男子点了点桌面。

  赤衣的男子坐下来了,却仍是梗着脖子不说话,也不喝茶吃糕点。

  “朱雀,你……在和我闹脾气?”白衣的男子轻说了句话,便又掩唇咳嗽起来。

  朱雀面色微变,忙站起身从一旁的衣架上拿过披风,盖在江季麟肩上:“主上!”

  他面上有些怒色,又有些忧色:“您没有说过,会受这样重的伤!属下若是知道……绝不会同意您这样做的!”

  “你胆子倒了大了不少。”江季麟淡淡说了一句,端起茶展轻啜了一口。

  “主上!”朱雀长跪在地上,膝盖与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属下今日就算是死在主上手上,也要把这件事情弄得一清二楚,属下不明白,主上究竟为何,要把自己置于那般危险之境!”

  他知道主上自有打算,也知道蜀州一事和主上脱不了干系,但他不明白,假戏,怎么就做成了真戏!

  “属下此时才知,当时情况是多么凶险!主上,这样失之毫厘便会有性命之忧的事,您为何不给属下说一声?!”

  “我现在不是没事么?”

  江季麟侧眸,神色不咸不淡。

  朱雀面色悸红,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梗着脖子。

  “有些事情,要想惟妙惟肖,自然要假戏真做,受些小伤,可以换来很多东西,也可以让我看清很多东西。”江季麟摸着茶盏,眼眸微眯,“我想要的消息,很快便能到了。”

  “什么东西,值得主上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江季麟微微勾唇,眼神有些缥缈。

  “.….值得。”

  换来那个人的死心塌地,换来那个人的一世不忘,换来那个人整个身心……彻底的折服。

  只有确定,那个人的身心牢牢被自己握在手中,一辈子想忘也不能忘,只有确定,那个人会把他深深地刻在骨子里,一生一世剜都剜不掉——

  他才敢,放心地去……爱啊……

  “属下自知没有资格过问主上的私事,也自知主上做事周密滴水不漏不需要属下过多布置,但是属下恳请,主上能以自己的身子骨为重!属下出身贫贱,是主上救了属下这条命,无论主上要属下做什么,属下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所以......求主上不要一声不响自个儿担着。”

  朱雀长跪在地上,面色倔强,不避不闪地和江季麟对视着。

  他甚少有这样的时候。

  江季麟颇为惊异:“不过是受些伤而已,不当得大事,你们怎得一个个都是这般模样?”

  留异知道自己真的受了伤后也是一封加急信寄过来,字里行间满是不赞同。

  江季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从十五岁接过家族时,便一直在受伤,刺杀也有,带兵打仗亦有,那些伤致命的不在少数,若不是靠着一车车名贵的药材养了这么多年,身子早就废了。

  这次的伤对江季麟来说,不过是几个月的皮肉之痛而已。

  “我算的很清楚,那剑刺不到我的要害。”他颇为好笑地看着朱雀,“你们这是在操心什么。”

  “主上总是说‘算’这个字,属下知道主上运筹帷幄难有败数,可这世事多变,不是全靠算这个字,更何况,主上自己的生命,不该放在一个充满了未知的算计中!”朱雀急的满脸通红,“属下以前敬佩极了主上的神机妙算,今日才知道……才知道……”

  “才知道什么?”江季麟眯起眼来,却并未生气。

  “……才知道主上是多么伤人!这样的事,说也不说一声一个人全做了,叫属下连承担后果的准备都没有,倘若真的有个差错,属下……属下……”

  朱雀年纪不大,是江季麟五年前从旁人那里挖的墙角。

  虽说是救了朱雀一命,但那挖墙脚的法子……并不太正当。

  有些事情,除了江季麟自己,旁人没有知道的必要,更没有知道的可能。

  江季麟第一次对眼前的人生出些愧疚来。

  与此同时,他的心口涌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如果……朱雀和留异都这般……

  那宁长青……会怎么样?

  他那时一心只想着,如何做才能叫宁长青对自己刻骨铭心,如今竟……

  惶恐起来?

  这种怪异的感觉,是惶恐吗?

  他瞳孔轻闪了几下,抬手扶起朱雀:“我晓得了,以后这样的事,我会告诉你们的。”

  朱雀愣住了,他没料到江季麟真的会心平气和地应了,他本已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他怔怔地被江季麟扶起来,面上还有些呆滞。

  江季麟叹了一声,移开话题:“我问你,蓝狐的墓打理周全了吗?”

  “……属下两月前移到了漠北,面朝凌浪河。”

  “他素爱漠北风光,想来是喜欢的……改日把青蛇的墓也搬过去,安置在蓝狐身边。”

  “青蛇?!”朱雀瞪大了眼睛,“可是主上,他死前整日酗酒,殴打下人,落得跌落池塘的下场,没有资格安置在蓝狐大哥墓边的。”

  “我以前甚少有以己度人的时候,最近确愈发却变了想法。青蛇固然有罪......但我亦有对不住他的地方,而于蓝狐,我更是亏欠良多,总要做些什么,心里才好受些。”江季麟放下茶盏,颇有些好笑,“朱雀,你这神色,像是吃了一大块姜。”

  朱雀素来是厌极了生姜的,若是那饭菜里见了半点姜,都会大发脾气,把下厨的人狠狠教训一番。

  朱雀忙揉了揉脸颊,惊疑不定:“主上你这是怎么了,您以往......”

  “心狠手辣,张扬跋陀?”江季麟挑眉。

  “不不不!”朱雀结巴着否认,不安地拧了下衣袖,小心地看着江季麟神色,“就是,就是......主上你从来不似这般过。”

  先是对自己的质疑那般心平气和,甚至还真的应了他近乎无理的要求,又是对青蛇…..这般宽容。

  他清楚的记得,青蛇被关在凛冬阁禁地的时候,没少说大逆不道的话。

  要是换做以前,死十次都不足惜。

  “朱雀……”江季麟微微笑着,桃花眸灼灼生辉,眼角因着那抹淡笑显出万种风情,“谢谢你。”

  他隐隐觉着,朱雀的一些话,似乎让什么东西,在自己心里落了下来。

  那是一种,诱惑着他远离朝堂纷争,远离勾心斗角,远离尔虞我诈的东西。

  那是一种,让他对可能的,全新的生活蠢蠢欲动的东西。

  朱雀这次来,只能待一日便要赶回秦国,他借着染病的借口推了十日的上朝,时间紧迫,若是再不早些赶回去,恐怕会勾起孟鹤冬更大的怀疑。

  而就在他刚到的第二日早上,江季麟收到了留异的第二封信。

  这封信,大乱了江季麟的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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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雀辞行前,听下人传来消息,说东屋的客人一上午都没进水食,吃了一惊后匆匆来见江季麟。

  “主上。”朱雀看着桌上已经凉透了的饭菜,眉头微皱,“饭菜不合您胃口吗?我去整治整治那几个瘪三!”

  江季麟摇了摇头,从袖中抽出张薄纸,垂着眼递给朱雀。

  朱雀认得那信,正是昨晚留异派人送来的。

  他接过信,刚读了个开头,脸色便变了。

  “这个宁长青要做什么!他若是把主上画像贴满了大江南北,那主上身份暴露无遗,而且......这算怎么回事嘛!”

  他虽然不清楚主上这次的作为是为了什么,但他已经最好一切准备,为主上所为着的目的而拼尽全力。

  他不允许有任何人,任何情况来破坏。

  而宁长青的行为,无疑让主上的行踪艰难很多,更是把主上的身份暴露在了齐清和齐骋面前。

  江季麟捏了捏指尖,仍旧是沉默。

  朱雀沉吟了一下:“主上,此人麻烦的很,要不,属下把他做了”

  “......做了......不......”江季麟缓缓抬眸。

  朱雀看清他的眼镜,骤然一惊,面色大变。

  江季麟的眼角,赫然两道痕迹分明的泪痕。

  “主上!”

  “朱雀,你不知道,我......”

  他似乎又哽咽了一下。

  朱雀从未见过江季麟这番模样,更从未想过,他压下心头震惊,忙低头快速地读信。

  这一读,便心惊肉跳起来。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江季麟一眼,手指慢慢颤起来。

  主上......和那个宁长青......似乎有着他从未窥探到半分的东西。

  两个人之间,什么样的东西,才会让一个人为另一个癫狂至此

  ......护城河中,浮沉两个时辰,性命悬于一线......

  .....苏醒之日,不顾军医阻拦,饮酒长啸,举止癫狂,旁人丝毫近不得身,喃语间尽是一人姓名.....

  ......激兵南下,屠城两座......

  ......残忍,冷酷,无所畏惧,像是布满利刺的荆棘,无所顾忌地在战场冲杀,像是......打不死的阎王......

  两个男人之间,会是怎样的东西

  才会......

  宁长青对主上......怎么可以!

  这简直是亵渎和耻辱!

  朱雀瞳孔闪了几下,咬牙拔出腰侧的剑,狠狠插在了一旁的木椅上,椅面被破开,碎屑飞起了几片,溅落在周围。

  “他怎敢!属下杀了他!”

  江季麟抚着桌面,神色恍惚。

  “朱雀......他这样,不要命了么?他这样......会早早死了么?”

  朱雀一愣,满腔的怒火突然卡在嗓子里。

  “我,是我错了......”

  “主上,您在说什么啊?”朱雀不由放低了声音,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江季麟,心里隐隐觉出些不妙的预感。

  江季麟垂眸转身,长袖起落间,抚去了面上泪痕。

  待他在转过头来时,面上神色已是大变。

  一派森然。

  “汉中你别回去了,和我去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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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星稀,天气已经逐渐转冷,春花早已凋谢个七八,沿途光秃亦或残留着几点花瓣的花枝显得有些萧索。

  江季麟一路策马狂奔,他穿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衣摆在空中像是铺展翅膀的大鸟划过。

  朱雀贴着他的马,□□亦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他紧皱着眉头,脑子乱糟糟的,还有些转不过弯来,主上突然让自己跟随他去蜀州,还是连夜赶路,除了交代他带上一干工具药品,其他的并未多做解释。

  以至于......汉中那边他无暇再顾,看来只能交给白虎去处理。

  所幸白虎如今官居中部侍郎,顶着主上以前的位子,诸事行起来还算方便。

  只是……主上的作态和行为……实在与往日大相径庭。

  “驾!”一声轻啸,江季麟□□黑马高高扬起前蹄,跑的更快了。

  朱雀神色微变:“主上!不可再加速了,您身上伤势未愈!经不得这遭颠簸!”

  “我还撑得住。”江季麟黑眸如鹰眼般,专注地盯着夜色掩映下铺着一层霜一般的月光的小道。

  他只怕……那人撑不住了。

  “朱雀,你的针灸丢了多久了?”

  夜风送来江季麟的话,若隐若现入了朱雀的耳。

  “属下虽多年不执针,但以针为暗器,杀人还是很在行的。”

  “我不是要你杀人,我要你救人。”

  马儿嘶叫了一声,马蹄高扬,堪堪停了下来。

  朱雀勒着马立在原地,目瞪口呆。

  江季麟听到他动静,也停了马,轻轻拨过马头,面色沉静地看着朱雀。

  “.…..您,您……难道您……”

  “我要你救他。”江季麟毫不隐瞒,“他体内必压着寒气,若不早日除去,恐怕日后会伤痛缠身。他伤势严重,仍不顾阻挠冲杀战场,生生破败了一副好身子骨,我要你……帮他调养回去。”

  “……属下不明白……”

  朱雀的喉哽地厉害,脑壳一跳一跳的。

  眼前发生的事,江季麟所说的话,似乎含着什么辛秘,一个让他不敢触及的辛秘。

  “你不必这般惊诧,也不用多问我。”江季麟苦笑,“你向来通透,比蓝狐灵气,比青蛇坚毅,怕早在以前就觉出了蹊跷……”

  朱雀眸光微闪,嘴唇颤抖起来。

  那次,主上突然离开汉中南下,公然从另外两个杀手组织派出的高手手中救下宁长青,那件事带了不少麻烦过来,他虽然心里疑惑也觉得极不划算,但又觉着主上救宁长青定是有非救不可的原因,故而并没有多想。

  还有他去年应主上嘱托跟踪齐凌一行人,一路汇报消息回去主上总要多问两句宁长青的消息,他还以为是此人势力渐涨,对主上造成了一丁点的威胁。

  更有客栈一事,原本齐凌的性命该是落在他朱雀手上,却半路被宁长青截了胡,这件事说来就让他胸闷气短,无奈主上晓得此事后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什么怨言,让他有火也不能去找宁长青发。

  这一桩桩事,如今看来……蹊跷重重。

  主上面对宁长青时反复多变的态度,不似往常那般收放自如的情绪,以及……那些不易察觉的在意。

  那些朱雀以往看不透,想不明白的东西,在江季麟这般明显的暗示下,似乎一点点清明。

  他几乎是九雷轰顶般呆愣地拉着缰绳。

  “朱雀,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我在意他,很在意,比我以前以为的更在意。”江季麟侧眸,看着空中冷月,“他的伤那般严重,又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定然积了很多疾痛,我本想迟些再去见他,如今却…..”

  朱雀仍是发着愣,不知该如何回话。

  “属下......主上伤口裂开了,属下给主上上点药......”

  朱雀垂眸从背后解下药箱,避开话头。

  江季麟的伤口确实裂开了,鲜血沾染在墨衣上已经有些干涸。

  他下了马,端坐在路边的青石上,三两下解开了衣袍,微微眯眼看着低头动作的朱雀。

  白色的纱布沾着血,散出苦涩的药味。

  朱雀给江季麟上了药,换了纱布,定眼在剪开的衣服边料上:“主上做什么,怎么想,属下都会誓死跟随,只是,主上勿再如此不把身子当回事了,属下虽可为主上调养,但有的伤,再如何调养,总也比不得之前。”

  “那宁长青那身子,还能调养地回来吗?”

  朱雀一梗,半是委屈半是怨愤:“属下这会说的是您的身子,他和属下有什么关系!”

  江季麟面色沉静无波:“他和我有关系。”

  朱雀良久无言。

  他默默收了药箱,背在肩后,又转身把马牵到了江季麟面前。

  “......属下......”朱雀微微抬眸,定睛看着江季麟,“自会竭尽全力。”

  江季麟微微笑了。

  他翻身上马,墨衣衣摆轻扬,长发随着动作划过一道黑色的弧线,在月光下西湖微微发着光。

  “多谢!”

  他的声音很快便远了。

  朱雀翻身上马,驾马跟随,一直紧绷的嘴角勾起了一丝浅笑,又转瞬即逝。

  有的人,默默跟随,就够了。

  有的话,压在心底,自己知道,便够了。

  前面的那个男子,风一般自由,洪水一般肆虐强势,毒花一般美丽而剧毒。

  若是风有了雨来缠绵,洪水有了河道来消流淌,毒花有了绿叶来陪伴。

  想必......是不孤单的吧.....

  而他愿意,永远做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