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青的主意虽是打定了,可具体该如何做,却一直想不到一个完全的法子,他从都城一路率兵到这油江外,表面上威风凛凛,难逢敌手,可说白了,不过是一场豪赌。
宁长青的大军在油江外驻扎了下来,密密麻麻的军帐从油江城楼上眺望,如同白色的鸟群。
谁也没有主动宣战。
宁长青在等,等齐国的和谈。
第二日的时候,宁长青派徐小水分出一支军,绕道到了油江南面的定西,隔着一道河,虎视眈眈地冲着油江的方向。
全力进攻的姿态,做得不可谓不足。
宁长青赌对了——齐国主动提出了和谈。
若两国交战于油江,宁长青的胜算虽然不大,但足以和油江托上些日子,而齐国,经不起这样的耗。
宁长青客客气气接待了来使,答应了和谈。
事情到了这一步,油江的将士,少不得要和宁长青接触接触。
宁长青出了营寨,坐在马上,远远看见出了油江越走越近的一行人,其中有一人,羽扇纶巾,穿着薄软甲,在重甲硬盔的将士中分外瞩目。
宁长青的心“砰”地跳了一下。
来了!
宁长青和那打头的小将各怀心思地寒暄了两句,微微笑着冲直朝自己张望的几人转了头喊:“我听说你们都想见见我的样子,这回看到了吧,五官七窍可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吧?”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便没那么紧张了。
宁长青自然晓得这些日子自己立下的威名。
那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铁锤,常常在乱军中开出一道叫人望而畏叹的血路,一锤断骨,两锤丧命。
而他说话的时候,手里并没有武器,甚至连盔甲都未着,只披着平常的便服。
宁长青轻咳了一声,又道:“不知宁某可否有幸见见徐大人?”
徐清在队伍里安静地站着,蓦然听到宁长青叫自己,微微笑了一下拨马出了列。
待看清宁长青一身便服,为着盔甲,未配武器,徐清怔了一下,也抬手取了盔甲盔帽。
“常闻油江徐清素有小诸葛之称,才高八斗,智勇双全,宁某一直心有敬仰,今日见着徐大人,颇为感慨,我原道徐大人怕也有而立的岁数,却万万没料到徐大人如此年轻。”宁长青似是感慨地摇了摇头。
徐清爽朗一笑:“过奖过奖,倒是宁将军年纪轻轻,统帅三军,沙场上万夫不敌,这才叫徐某万分佩服。”
宁长青拱了拱手:“其实啊,想和徐大人见见面是因为我听说徐大人是白癸人氏,恰好宁某也是白癸人氏,多年未回家乡,一时听到有个同乡倍感亲切。”
宁长青这话说着便带上了乡味,也是老天助他,幼年那没有什么美好经历的七年时光,便是在白癸渡过的。
徐清本是面色淡淡,听了宁长青这几句眼睛便亮了,话语间的客气生疏少了许多:“你竟也是白癸人氏,妙哉,妙哉。我这么多年没回家乡,竟不料在这里看到了老乡!”
两人接着又说了几句话,都是些关于白癸那地界的话头,没有一点涉了战事。
两人有说有笑谈了许久才分开。
宁长青回了营帐后,立即休书一封,天马行空写了些话,又把那似乎是要害的地方抹的模糊不清,就像是被人改过似的。
这封信,他派人连夜秘密送给了徐清。
油江城内。
徐清拿着这内容都看不明白的信,嘴角浮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从一眼见到这个宁长青时,他便猜到了此人的目的……是自己。
这封信更是让他确认了。
说起来,他倒也很想看看,太守的态度。
太守当日就召见了徐清,旁敲侧击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了:“本官听说那宁长青寄了信给你……”
徐清没等他开口要,直接呈了上去。
“……本官不知,你为何把信,涂改成这副模样?”太守眯着眼盯着徐清瞧,眼里的怀疑显而易见,“据本官所知,你昨日可是和那宁长青交谈甚欢?”
徐清自然否认,略解释了两句,见那太守依然半信半疑,苦笑了一下,转身退下了。
他一回到家,推开书房的门,便看到一道身影笔直地立在桌案前。
徐清只愣了一下便笑了:“宁将军倒是个妙人。”
宁长青冲他点了点头,开门见山:“ 不知这油江的太守,信大人多少?”
徐清并不掩饰:“仍旧心有疑心。”
“若你跟了我,我会给你九分的信任,调兵遣将,运筹诸事,都交你!”宁长青直视着他,“你被人称作小诸葛,想必看得很清楚,谁才会真正重用你。”
徐清与他对视着,没有接话。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宁长青有些着急:“你也晓得如今形势,金陵那位,这位子做的并不名正言顺,当初四王爷才是名正言顺的嗣位者,可那齐清在大梁……”
徐清抱着胳膊,打断了宁长青:“宁将军,真相究竟如何,徐某从不听旁人论断。”
宁长青抿了唇,眸带笑意:“不管你心中如何想,宁某说的,却是天下多数人的想法。宁某求贤若渴,帐下的谋士无一比得上先生你,若能得先生相助,麟国的文官之位,任先生挑选,不过这些俗话估计也入不了先生的耳,那宁某需得再说最重要的的一句。”
宁长青拢了拢袖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徐清:“先生是锦鲤,这油江能给先生的,不过是一口井水,而宁某,可以给先生一片碧湖。”
徐清微微垂眸,思量了良久,叹了一声:“徐某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将军配合于我,若是油江留我,我不叛油江,若是油江不容我……我只能负了油江。”
宁长青一憾又一喜,忙答应了,听了徐清说了后面色微微变了下,露出两分志在必得来:“宁某,自会尽力配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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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江的太守依旧对那疑似涂改过的信疑心重重。
徐清只得请命,可趁宁长青退军的时候出其不意地杀出去,必能起到奇功之效。
这样做虽有悖刚交涉过的和谈之事,但却也能证明徐清并无二心。
次日,徐清一早便一人便衣来到距离宁长青驻军地不远的地方,递了消息,想约宁长青一叙。
可宁长青没出来,却出来个徐小水。
他坐在马上,冲徐清高喊了一声:“将军暂忙,托我说一句给大人您,叫您别忘了他的嘱托!”
这无头无脑的一句话,被埋伏在徐清周围待宁长青出来便要扑上去的兵士听的一清二楚。
引宁长青出来一举击杀的计谋失败了,油江的太守却是认定了徐清与宁长青互有勾结,欲图谋不轨,当日便要将徐清诛杀。
徐清听着那太守话语间毫不疑他的指责,眼神暗了暗,被一抹失望遮住了。
这是他最后的试探。
可惜的是,结果太差强人意。
当那太守一声令下要斩杀徐清时,两侧斜冲出几个蒙面人,救了徐清,趁乱杀了出去。
火光映红了半边黑夜,前方的道路上,一人手握缰绳,端身静坐,看到徐清后微微露出笑意,腰侧的铁锤反射出莹莹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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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前三天,宁长青大军班师回朝,幼帝城门亲迎,百官参拜,一时风光无二。
宁长青出去了三个月,一回来便赶上新年,兵马元帅的府门几乎要被来礼的客人踏平门槛,这里面,半数竟都是来提亲的。
这二十左右的青年才俊,哪个不是已经娶了妻妾。儿女都有了几个的?
宁长青武艺高强,生的高大威猛,英武阳刚,身着一身黑色的铠甲从城门缓缓而入时,不知迷了多少闺阁姑娘的心。
而更重要的是,他手握重兵权倾朝野。
这样的人物竟然还没有娶亲,连一桩定亲都没有!有心的人细细打听了,那元帅府的后院,连个脂粉之气都没有。
这无疑像一颗枝繁叶茂,摇首摆尾的树,在风中炫耀着自己强健的体魄:“来来来,快来抱我大腿。”
如此好乘凉的大树,多的是人想凑上来巴结巴结。
一时间,宁长青的桌案上,千姿百态的美女图摆的到处都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来说亲的,宁长青便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接待了来者,又耐着性子一一推脱了,却不料,这推了一个又来十个,宁长青受了两天,眼瞅着便要过年了,实在是失了性子,把那脸色一变,亲手写了张红底黑字的大诏贴在元帅府的门口。
“拒不接客!尤其是塞女人的!”
直白的有些赤*裸的语言无疑有些显出府邸主人文化功底的薄弱,可竟然还有人特意临摹了去,声称什么“元帅墨宝自要珍藏”??
宁长青听着守门的将士禀报了此事,沉着眼冷笑了一声。
旁人对他阿谀献媚,巴结逢迎,他只觉得心里生凉。
便是有万人对他趋之若鹜又如何,有一个人,连他的存在都看不到几分。
宁长青捏着酒杯,耳畔的欢笑声和鞭炮声不绝于耳。
过年了。
宫里早上便递了牌子请宁长青入宫赴宴,被他推了。
旁人的热闹喜庆,只会愈发显得他形单影只。
宁长青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起身说了句“诸位尽欢,人人赏钱两贯”便回了屋。
下人们愣了一下都乐起来,纷纷谢了恩,瞅着宁长青走远了愈发的开怀松快起来。
宁长青回了屋,呆坐了一会。
他这一年来就像是绷紧的弦,几乎一刻都没松快过,他想得到的太多,可这条路,却比他想的还要难走。
徐清与他细细商议过了,麟国到了这一步不能再一昧冒进,再率兵出征很大可能会导致齐骋和齐清联合起来先对付自己把麟国踏平。
麟国需得蛰伏下来,屯兵买马,发展农业囤积粮仓,发展商业充盈国库。
说白了,一个字,等。
宁长青等不了,却不得不等,因为徐清说的字字在理,他不能因为耐心不足冒这个险,更因为……他不能失败,绝不能!
宁长青叹了一声,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狭长的匣子,匣子上落着一精致的小锁,宁长青从怀里掏了钥匙开了锁。
匣子里是一卷发黄了的画。
宁长青小心翼翼地卷开画身,有些心疼——这么多年了,竟管他小心照看,可画面还是掉色了狠多,纸面发着黄,四边毛毛糙擦,有几处已经撕开了。
宁长青盯着画中的人看了会,又小心翼翼卷起来收进匣子,锁了起来。
也只有这时,他的心里才会平静些,想着的,念着的,都是蜜糖里浸过的东西。
可若是真见了面,被他冷漠的神色口吻一刺激,估计又要控住不住自己做出混账事来。
咸阳那夜,让他快活又让他痛苦。
他那日冷着脸狠着心说“不后悔”,可究竟会不会后悔,宁长青已经动摇了。
他那时发着狠想,若是江季麟因此恨上了自己,自己便想尽法子把他抓到身边锁起来,让他便是恨着自己也只能在自己身边恨。
可当节日里团圆喜庆的气氛包围着他时,宁长青蓦然才忆起,自己最初要的,不过是能陪在江季麟身侧,日日看到他便足矣。
是什么,让他越来越不知足,想要得到的越来越多。
从能见着他陪在他身边,变成想要时时刻刻在一起,又变成渴望得到他,如今更是,见不得他身边有旁的杂七杂八的男男女女,光是想一想,便恨不得通通掐死。
秦国如今又换了皇帝,其中的辛秘,宁长青猜得到七八。
只是,季麟哥虽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利只手遮天,可那尽心尽力辅佐幼帝的样子却让秦国的大臣一点错都挑不出。
不像他,桌案上压下来的弹劾都已经积了尘。
宁长青站起身,突然晃了几下,皱着眉扶住桌案。
他眯着眼晃了晃脑袋,脚下有些虚浮。
眨眼的功夫,宁长青便像轰然倒塌的大树,一头栽了下去。
门吱呀轻响了一声,一道暗影闪了进来,黑色的夜行服下,动作间露出一抹白色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