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白纻舞>第42章 霜降,天寒月近城(8)

  宁长青手里端着精致的吃食走了进来,刚用手肘推开门走进去,便看到江季麟侧着脸的神色,他的神色有些冷淡,在微薄阳光的照射下,肌肤似乎吹弹可破,纤长的睫毛像浓密的刷子铺展,一动不动,整个人透着一种过分的淡漠。

  宁长青放下托盘,三两步走到江季麟身侧,毫不犹豫便单膝跪了下来。

  “昨日无礼,拍晕了季麟哥,以后要打要罚都随季麟哥。”

  以后……

  宁长青不提这桩还好,一提江季麟就觉得丢脸,侧眸一个白眼飞了过去。

  “你想好如何应对齐凌了吗?我可不想前功尽弃。”

  宁长青微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江季麟,面上的兴奋若隐若现。

  “季麟哥?季麟哥你同意留下来了?”

  江季麟轻哼了一声:“还能如何。”

  不答应也得答应。

  更何况,他仔细想过了,留在这边城虽然风险高些,但伴随着高风险的,是同样大的机会。如今齐国内乱,若可以趁乱杀了齐凌,扮作他的模样,虽是剑走偏锋,却也未尝不可。

  江季麟本以为宁长青会高兴,可出乎意料的是,宁长青眼中的兴奋闪了几下又灭了。

  他动了动唇,神色复杂地看着江季麟:“季麟哥又想骗我了,季麟哥总是骗我。”

  江季麟差点没吐出血来。

  “什么?宁长青你脑壳没问题吧!”

  宁长青挽起袖子,伸手在床底摸了摸,床榻一声响,江季麟上半身的床榻慢慢抬了起来:“季麟哥,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去护卫四王爷了,也想好如何应对,绝不会坏了季麟哥的事。”宁长青端起碗,里面乘着热气腾腾的粥,粥里有香气四溢的肉粒和青菜,放着青花瓷的精致勺子,“等四王爷到了,我再解开季麟哥身上的链子。”

  只有那时,季麟哥才不会,轻而易举地离开。

  江季麟鼻端弥漫着粥的清香,脸色变了几变。

  狼来了的故事,竟有朝一日验在了自己身上?可他骗过宁长青吗?他如何不记得。

  ……额,就算是骗过,也没总是骗吧……

  “季麟哥,我知道,你接着便会让我解开这锁链,接着便会……毫不留情地走。”宁长青的眼睛黑的发沉,“季麟哥,你别想着离开我,别忘了,青蛇还在我手里,他的命还在我手里。”

  江季麟眯起眼:“你在威胁我?”

  宁长青沉默以对,只是舀了一勺热粥,轻吹了吹,试了试温度,放到了江季麟唇边。

  江季麟气笑了。

  废了半夜的劲坐了半夜的思想斗争还没来得及表达就被拉出去斩首了!

  艹!

  江季麟心里默骂了一句脏话。

  心里燃起压不住扑不灭的怒火,向来只有他江季麟威胁别人,哪里有旁人威胁他的事!可这个宁长青!真是……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的江家家主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心里复杂的心绪。

  那些心绪中,有一缕委屈不甘寂寞地叫嚣着存在,刺的江季麟如鲠在喉。

  委屈?他竟因为宁长青而委屈?

  不可理喻!

  江季麟移开了唇,亦沉默着拒绝。

  宁长青固执地又把勺子移到江季麟唇边。

  江季麟继续闪躲。

  宁长青脸色便沉了下去,把粥端到自己身前,舀了一大口入了口,放下碗便抓住江季麟的肩头,一手托着江季麟的下巴转了过来,抿着唇压了过去。

  江季麟在宁长青刚开始动作时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以口渡食,宁长青倒是长本事了!

  风月场上再平常不过的把戏,以往只有他渡给别人,哪有人敢把口水渡给他!简直找死!

  忍无可忍!

  “宁长青!我tm 还没擦脸漱口!”

  ……………………………………

  水珠在江季麟脸上缓缓滑下,还没滑到领口,便被宁长青手中的帕子吸走了水渍。

  宁长青抿着唇,默不作声地替江季麟擦脸,动作看似有些粗鲁,落在脸颊上的力道却很轻柔。江季麟本是睁着眼,却在触及到宁长青的眼睛时不由闭上了眼睛,不就是擦个脸么,那张没有什么神色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没出息!

  宁长青不是第一次替江季麟擦脸。

  当年在谷底,江季麟受伤昏迷,高烧不退的时候,他不仅擦了他的脸,也长擦了他的身子替他清洗伤口,降温。

  时过境迁,自是心绪不同。

  宁长青觉着自己的脑海里有着冰火两岸,一边不停地闪现昨夜的情形,滋生出一簇簇火焰慢慢汇集似乎要燃烧了他,另一边却是江季麟每一次离开的身影,每一句冷漠的话语,没一抹不耐的神色,如同冰冷的潭水,凉彻透骨。

  擦好了脸,又简单地帮江季麟漱了口,宁长青又端起桌上的粥:“季麟哥,这粥温度刚刚好。”

  说话间,勺子已经送到了江季麟唇边,宁长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季麟的动作。

  江季麟喉结动了动,轻扇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好笑。

  这个宁长青啊……

  他这次并未再拒绝,大大方方吃了,还品头论足了一番:“肉质鲜嫩爽滑,菜叶脆嫩无茎,咸淡适宜,不错。”

  宁长青面上浮起笑意:“季麟哥喜欢就好。”

  “你这些年武艺不仅精进了许多,厨艺竟也没落下。”江季麟咽下一口粥,抬眼看着宁长青,“我留在这里,你找大夫好生医治青蛇,别急着反驳!”

  宁长青张开的嘴顿了顿,听到此言又闭了起来。

  “青蛇跟了我近五年,宁长青,他帮过我很多,以后我也很需要他。”江季麟叹了声气,“最重要的是,他是蓝狐心里喜欢的人。你知道当年替我死的人是谁吗?青龙,蓝狐的亲弟弟。我亏欠蓝狐良多,青龙的命,他的命,若是能护却没护好青蛇,恐此生难安。”

  “季麟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对你怀着龌龊的心思!”宁长青一说起这茬脸上便上了红,像是想起来什么般怒目圆睁,“他说他教你易容时与你朝夕相处亲密无间!他!”

  江季麟挑眉:“龌龊心思?像你这样?”

  “……我和他不一样……”

  “不,你们一样,只是你比他更胆大些,瞧这链子。”江季麟淡笑了下,“都是一样的,这张脸这么大的吸引力?也许吧,自我成年以来,这相貌惹得烂桃花确实不少。”

  “不是!不是!”宁长青急急反驳,“不是因为你的脸,季麟哥,不是因为……”

  “打住。”江季麟摇了摇头,“我也是轻狂高傲过的人,自恃样样为人中龙凤,是京城一顶一的风流子弟,如今啊早没当年那般跳脱了,但对这副皮囊,这身武艺,还有项上这颗脑子的吸引力还是知道的。招来一朵朵的桃花,不足为奇,你也不用辩驳,承认便是。只是……”

  江季麟笑了下:“你是第一个敢这么对我的。也是第……第二个只凭着双眼睛而不用做更多便能吸引我的人。”

  事实上,比第一个还要吸引他。

  尽管江季麟不愿承认,但心里某处却再清楚不过,他对宁长青的宽容,超过了曾经任何一个人。他已经用尽方式去改变这种不合常理的危险的宽容,可无论他故作冷漠也好,痛下杀手也罢,种种努力最终都付之东流。

  既然已非他能熟稔掌控的事,又没法将这件事彻底消亡,江季麟能做的,只有顺势而为,还有,承认。

  “第一个人,是念奴娇,对吗?”宁长青微微低了头,嘴唇微抖。

  江季麟曾经只言片语提到过的那个少年,他一直记在心里。

  江家家主江铭盛宠伶官念奴娇,且色令智昏,因为一个男宠泄露了行踪和把柄。

  这是京城百姓如今依然津津乐道的事,很好打听。

  人们说起那个念奴娇的时候,更多的是敬叹,说的都是其如何忍辱负重,如何蛰伏潜藏,如何大义凛然,如何大义为重……

  而宁长青想起这个名字,脑海中只有那样一个情形。

  半醉的季麟哥眯着眼睛,手里的酒杯微晃,额上的碎发半遮半掩的眼中,泄出的微不可查的悲伤。

  “我曾经屋中收着一少年,和你一样,楚楚可怜……”

  宁长青,厌恶这个名字。

  无比的厌恶。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江季麟轻笑了下,口中溢出一声轻叹,微摇着头,“当年做的荒唐事,为了一个……”

  他没有再说,面上却是带着笑意,似乎说的不是自己,似乎因为被信任宠爱的人背叛的人不是自己。

  “季麟哥!”宁长青丢开了手里的碗勺,抓住江季麟的手腕,急切地瞪大眼睛,眼角微红,“你不要想他!你不要想他!他配不上你!他背叛了你!他该千刀万剐,改剥皮抽筋的!”

  他话语急切,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嫉恨。

  江季麟哑然失笑:“你嫉妒他?”

  宁长青张了张嘴,扭头没有说话。

  “你打听的消息中,他是如何死的?”

  宁长青略支吾了下,虽心里千般万般不愿与季麟哥提那个破劳什子念奴娇,终还是开了口:“坊间传言说他,死于混战中了。”

  “死于混战?”江季麟挑眉,低笑出声,“你当真信?”

  江季麟的语气有些奇怪,宁长青不由地转头看他。

  “我亲手杀了他,先割了他的舌头,又挖了他的眼睛,最后,一刀割下他的头颅。”江季麟已经去了笑意,慢慢地说着。

  他其实已经淡忘了当时的情形,此时说起,手里似乎又有了血液的粘稠温热感。

  也是他当年太过高傲轻狂,自以为身边的人无一不会折服于自己,却忘记了,这世上,死在自己手上的人,有不少,没有斩草除根。

  念奴娇,据说他父母的死因牵扯到了自己。

  多年的事已无从查起,念奴娇的命又失在了自己手上断了线索,更可况,江季麟已经不在乎事情的起因是什么。

  宁长青静静听着,却没有像江季麟以为的那般现出半分恐惧,反而面上浮出隐隐的喜悦:“对!他就该那样的下场!”

  江季麟微怔:“……你与旁人,果然诸多不同。”

  难道这也是吸引力自己的原因?

  “我竟有些看不透你。”江季麟微摇了摇头,“也难怪了,你十岁就杀了鬼谷子,这颗心里也不知埋着多少条蛇,偏偏眼睛永远是骗人的晶亮。”

  宁长青一点也不在乎江季麟的暗讽:“季麟哥喜欢这双眼睛,我一定会护好这双眼睛,一点也不伤着。”

  他的眼睛颜色通常会有些变化,常为晶莹透亮的黑棕色,偶尔也会像江季麟的眼睛一样,黑的发沉如深潭。而无论是哪种,都像是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江季麟。

  “我是喜欢你这双眼睛,但若有朝一日,你坏了我的事,我也会毫不留情地挖下来。”

  被绑在床榻上动弹不得的人分明是江季麟,可嘴里吐出威胁人的阴森森的话语的人仍旧是江季麟。

  而偏偏,那个分明站在主导地位的人,却诚惶诚恐地屈膝弯腰,小心翼翼表达忠诚:“不会,季麟哥,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