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白纻舞>第30章 秋分,满城尽带黄金甲(7)

  鎏金铜香炉里飘着淡白的烟雾,缭缭绕绕地伸展上来,像是舞姿优美卓越的舞娘,扭动着腰肢勾人。

  正中一把红木的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人,长袍为暗墨色,绣着张牙舞爪的蟠龙,腰间系着快莹莹的美玉。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男子捏了捏拇指的板指,站起身来朝外迎去,出了大堂,又跨了门槛,迎到外面去,堪堪到了朝屋里走来的男子三米远的地方才停下。

  \"江大人别来无恙!请!\"齐凌面上带着笑,抬手做了请的姿态。

  江季麟微微抬袖谢礼:\"王爷折煞在下了,在下不过一秦罪臣,实在难堪。\"

  他神色平静淡然,清淡描写着自己身上巨大的变故,没有丝毫的忧心和怨愤。

  齐凌摇了头:\"非也,本王仰慕江兄已久,上次有幸见到却碍于两国之交,俗教礼法,不得深交。此次再见,本王甚慰。快请进!\"

  \"王爷请。\"江季麟抬袖。

  齐凌也不再客气,先江季麟进了门,江季麟隔了两三步紧随其后。

  宁长青默默跟在后头,低眉看着江季麟的脚步,紧随他进去了。待齐凌入座后,行了礼,转身走了两步,坐在下手。

  下人端上热茶来,青瓷的茶盏上是鱼儿戏水的釉纹。

  \"请茶。\"齐凌请道,自己也端起了茶盏,指尖拈起茶盖,拨了下盏沿,发出清脆的细响。

  \"请。\"江季麟也端了茶盏,轻嗅了嗅,将茶盏杯盖轻拨三下,这才抿唇品了一口。

  \"清雅悠远,茶香弥久不散,好茶。\"江季麟赞了一声。

  宁长青听了这话,愣愣地瞧了眼被自己一口喝个精光的茶水,忍不住叫下人再添了一杯,低下头又喝了一口,暗暗砸了咂嘴。

  自己怎么品不出清雅悠远......

  齐凌看到了他的动作,扶掌大笑:\"宁长青,古人云这一杯为品,二杯就是解渴的蠢物,你两口就喝掉光了一杯,哪里品得这茶的滋味,若是再要个第三杯,岂不是饮牛饮骡。\"

  宁长青羞红了脸,放下茶杯。

  齐凌说着转头看江季麟,眼神微闪:\"不知江兄可知这茶是何地产的茶\"

  江季麟却是自称了草民:\"草民原也是乡野村夫,不晓得这些茶道,不过是官场上混迹,也学得了这装腔作势的一招二式罢了。\"

  他说完,江手里的茶盏一饮而尽,状若饮酒。

  齐凌微愣,干笑了一声竟也把自己的茶一饮而尽,方才的话头也熄了。

  \"江兄这场祸事,本王颇有耳闻,实在遗憾。\"齐凌叹了一声,转话题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江兄为秦帝所付心血,一夕覆灭,让人唏嘘。\"

  他说着,脸上露出不忿的神情。

  江季麟淡笑:“早知有这么一天,只不多比预想中的早了些时日。”

  他面庞虽平淡无奇,比不得京城王孙贵族的英俊,但一双眼睛却极出彩,此时半敛着睫毛,眼里似乎蒙上一层看不清的雾气,眉头似锁非锁,鬓角一缕黑发落在颈侧,孤零零地贴着白皙的脖颈。他的面上分明没有过多的神色,却莫名让人为他不平起来。

  宁长青看到心疼的要死,恨不得登时把那秦国皇帝拎在手上活剐上几刀。

  齐凌眯眼在江季麟和宁长青身上转了一圈,突然问道:“江兄和宁长青,可是旧识?”

  宁长青心头一跳,却见江季麟竟点了头。

  “除去上次在贵国皇宫外,还有过一面之缘。”江季麟并不否认,反而侧了眸看了眼宁长青,“宁将军武艺高强,实为人中龙凤。”

  “一面之缘?”齐凌挑眉做沉吟状,眼神微闪,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上次边城外,一箭救了宁长青的,可是江兄?”

  他目光似刀地盯着江季麟,唇角似是蓄着力般紧抿着。

  江季麟不急不缓:“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

  “此乃何意?”齐凌皱了眉。

  “射出箭的是我的贴身侍卫,而下令的是我,故而可以说是。”江季麟已经放下茶盏,将左臂轻搭在身前的案几上。

  “江兄出手相救,本王感激不尽,只是当时两军恶战,说句不客气的话,那场埋伏怕也是江兄的手笔,可江兄这般做……”

  剩下的话齐凌没有再说,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江季麟。

  江季麟笑着反问:“王爷何出此言?据在下所知,那场埋伏,不是和令兄脱不了干系么?”

  齐凌听了此话,展眉大笑了两声,这才扣着桌子微摇着上半身:“明人不说暗话,本王都来了这边城寻江兄,而江兄又何尝不是在这边城等着本王。既然都如此了,江兄难道还不愿告知实情?”

  江季麟收了左臂,端端正正交在腹部:“王爷手下,精兵不在少数,可像宁将军这般的强将,怕是极少的。”

  齐凌肃了脸色,侧眸看向宁长青:“你等在外候着。”

  这是清人了。

  宁长青心里紧了紧,敛着眼站起身来告了退,领着服侍茶盏的侍从们下去了。

  “江大人。”齐凌眯了眼,换了口吻,目光像是剔骨的尖刀。

  江季麟站起身来,走到厅堂中央,朝齐凌郑重地拜了一拜。

  “在下擅自做的事,不过也是出自私欲。吾皇对我猜忌甚深,我虽一心尽忠,却无奈时运不济,君主……不明。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少不得要为自己安排后路。”江季麟苦笑一下,又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里又是一汪平静的深潭,“鱼逐水草而居,鸟择良木而栖。吾皇负我如此,我又当如何。”

  “可本王收到的消息,怎么是江兄罪责颇多,且条条都是掉脑袋的大事。”齐凌也站起身来,“本王虽仰慕江兄,却不敢引狼入室。”

  江季麟嗤笑,挑起眼尾,似笑非笑看着齐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王爷不是深得其谙么。”

  愈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句话,齐凌不仅深谙齐意,而且践行的行云流水。

  比如,齐骋之事。

  齐凌敛好衣袖,朝下走了两步:\"有一件事,本王心里存疑已久。\"

  江季麟躬袖:\"王爷请说。\"

  “金陵城外的天石,与江兄有没有关系。”齐凌捏着拇指的扳指,眼神滞在江季麟的眉宇间。

  江季麟淡道:“那天石自然是前三皇子所为,与在下又有何关系?”

  齐凌嗤笑了一声:“我那皇兄虽然急功近利,却还没有蠢到那样的地步。”

  他那时风头正盛,莫名挖出一块有大逆不道之言的天石,正如一把重锤砸在了他的身上,虽然削了他当时的锐气,但明眼人都晓得,没有人会这样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了一块看上去得了平民民心的天石而失了在父皇心中的地位,是一桩极赔本的买卖。

  所以当时的事情一出,父皇虽对自己略有芥蒂,但并没有苛责过多,因为父皇相信那块天石绝不是自己设计的,必是有人借此陷害他。

  而那个时候,和齐凌水火不相容关系紧张的,只有三皇子齐骋。

  可这样的推断太过容易和明显,只要稍稍细心想一想便会怀疑到齐骋身上,而恰恰是因为这样,才让人觉得齐骋不会做出这样让自己嫌疑重大的事来。

  “那天石的事一直没查出个头绪,父皇甚至怀疑过,这不过是本王自编自导的一场闹剧。”齐凌的眼里快速地闪过什么,又很快消失不见。

  “事情的真相如何,没有那般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不是么?”江季麟微微笑起来,他的笑容极淡,嘴角勾起的弧度若有若无。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齐凌突然便想起在牢里看到三皇兄的最后一面。

  他披散着头发,再无往日大的意气风发,状若疯魔。

  “齐凌!齐凌!齐凌!!”

  他咬牙切齿地一遍遍含着他的名字,刻骨的仇恨刻在面庞上。

  有通敌叛国的罪名在前,再加一个即使证据并不足但已经无所谓真相的天石之事,足以让齐骋再回不到往昔风光。

  齐骋被贬为庶民,连带的,还有朱家的嫡女,还有齐骋的儿子。

  堂堂皇子被贬为庶民,又势必再无翻身之日,而齐骋当初又树敌不在少数,加上齐凌暗地里稍做的小动作和暗示……

  最终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不!本王要知道真相,这世上没有人,甘愿被蒙在鼓里。而本王,更不愿,也不会!”齐凌目光灼灼,紧缩在江季麟的面庞上。

  江季麟微抬了下颌,与站在高了自己位置几个台阶的齐凌目光相接。

  “在下方才说,这人,早早要为自己算着退路。秦国不容我,我自会投明,齐骋,只是在下送四王爷的第一个礼物。”

  这话,已是间接承认了边城一事。

  “而天石,是在下送四王爷的第二个礼物。”

  “此乃何意?”齐凌一愣,皱起眉来。

  “二皇子齐风之事,王爷怎么看?”江季麟反问。

  “二皇兄他误中流箭,病危致死,一直是父皇心中耿耿之事。当初还因为此事斩了猎场上下二百余人。”齐凌扳指一紧,“难道这件事……”

  难道这件事也与江季麟有关?

  那这个人……该有多恐怖。

  就像一条阴暗的蛇,猝不及防地扑出来咬人一口,再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

  “是。”江季麟毫不隐瞒,“那支箭,是御箭吧。若那支箭是从五皇子的方向射出去的,而指向又是四皇子您的方向,皇上会如何想?”

  齐凌指尖一紧,愣住了。

  那支箭是御箭,鎏金雕龙,柄末为玉,镶着银箍。

  御箭,顾名思义,那是齐国皇帝专用的箭。

  当二皇子齐风被流箭射中要害时,齐国皇帝齐炳已大惊之余发现儿子身上的流箭然竟然是自己的,射场刀剑流矢无眼,确实无法排除误射的可能,加上当时猎场林木繁茂,极有可能便是齐炳已误射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齐炳已当然有所怀疑,严刑拷打了许多宫人,又细数了御箭的数目,还命工匠仔细斟酌了那支御箭的真伪,可却都无果而终。于是齐风中箭的真正原因便愈发指向齐炳已身上。看着身体逐渐败落下去的儿子,齐炳已心中滋味可想而知,郁结于心的他选择了拒绝接受,愈加严厉地追究起齐风中箭的责任起来,因为这件事的牵连丧命的宫人加上御林军多达百人,然而结果仍旧是……无疾而终,齐风伤势恶化而死。

  这时的齐炳已只能选择遗忘——自二皇子齐风薨了,这件事齐炳已便再也没有提过,也再没人敢提。

  这些事,齐凌自然是知道的,可二皇兄所中之箭为御箭之事,除了几个皇子知道,旁的晓得这件事的宫人,太医,侍卫,都已经“消失”地无声无息。

  可江季麟竟然知道!

  而且按照他的说法,这支箭是从五皇子的方向射出,而指向的是自己的方向……

  齐凌心中惴惴,眯眼看着江季麟:“这是何意!”

  江季麟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五皇子的侍卫。”

  齐凌默默揣度着这句话,眼神剧烈地闪了闪,意味深长地看着江季麟,后背涌出些许凉意。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的话,小五当日参加围猎时身边的侍卫,有一个,是江季麟安下的人。

  那侍卫把御箭射向二皇子齐风的方向,而当时自己确实和二皇兄距离不远,几个皇子又都身着银甲。若是自己寻着合适的时机,将旧事重提,把整个事件重塑为小五本欲用御箭射死自己却天意弄人误射到了二皇兄身上,那父皇会如何做?

  没有任何一个帝王能容忍自己被设进局里当剑使。

  可那侍卫如何才能做到在小五眼皮子地下朝齐风射箭?

  能跟随皇子入围场的自然都是亲信,一个江季麟安插的人,如何能做到这一步?又是如何做到的!

  更重要的是,那支御箭……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父皇早已严密搜查过那支箭的由来,工匠反复确认后的确是御箭无误,而且父皇出猎,箭筒里装有四十五支箭,意为“九五之尊”,御箭无论是出猎前还是出猎后,数目都会经过严密的核查,所以一旦确定那支射伤二皇兄的箭是御箭,那支箭便十有八九是父皇误射出去的,这也是二皇兄薨后父皇对这件事绝口不提的原因。

  所以这御箭到底是怎么到他的人手里的??

  齐凌看着眼前面色平淡如水的人,突然心惊肉跳了起来。

  他似乎还是小瞧了这个人。

  这个人,比毒蛇还要毒百倍。

  若是把江季麟留在身侧,或许一不小心,便会毒死自己。

  “你,是如何做到的。”齐凌沉了眼,盯着江季麟。

  江季麟像是看透了他内心的忌惮,眼角轻弯了一下,浮现出一抹一闪而逝的笑意:“在下送给王爷的大礼,王爷收着便是。”

  何必多问。

  这般的态度其实是有些不敬甚至嚣张的,可齐凌却因为这样的态度渐渐平静下来。

  如果眼前的人毕恭毕敬,知无不答,那才是一条收了牙敛起口埋于暗地静待时机的毒蛇,反而这样恃才傲物的不恭敬,才让他显得真实可信起来,才让齐凌觉得,有把控拿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