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寤寐>第1章

  有一个诗人,曾经满怀悲愤的写下一首“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这诗人看似讽刺了不那么爱国的卖笑女,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这诗实打实讽刺的是那些一面未露却将这些莺莺燕燕搂在怀里的权贵们,江山都被他们作没了,却还有脸在烟花柳巷里寻欢作乐。这满腔热忱的爱国情怀让这首诗流芳千古,被我这个不争气的后人读了记了,也将被我之后的后人们读了记了。不过虽然读了记了,也不过是装点门面,显示自己胸有点墨罢了,教训之类的可就难说,因为我现在怀里搂着的可不就是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么?更糟糕的这个“商女”还是位小倌。

  这芹香楼枕着条名叫“后江”的河,已经后半夜,既是寻欢作乐之地到了后半夜自然就进入后半夜的主题,嘈杂之音一淡下去,河水汩汩的声音就开始搅得我睁开眼睛。秦四的花名叫“岁寒”,我嫌瘆得慌不愿叫,但他又不愿意我叫他秦四,毕竟换个姓就成了张三李四,对他们这些讲究虚名的人来说泯灭众生不是好兆头,于是我就叫他“小四”,显得亲呢,莫名其妙地有股莫名其妙的韵味,他便由我这样叫着。小四贴着我的胸口睡着,比小鸟依人还要柔弱几分,看得我的头皮发麻,便瞪着眼睛看床帐,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便瞪着眼睛等天明。

  没等到天明,屋外传来肃喜的声音,他压着嗓子:“爷,赵大爷在府中等您呢。”

  我不小心翻了个白眼,还好没人看见:“知道了。”

  这点动静小四就已经被惊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爷,这就要回去了么?”

  我抱抱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璜:“下次来,我定好好陪你。”

  小四接过玉璜轻笑:“爷每次都这样说,可哪次不是刚歇下就被叫走了。”

  我讪讪地笑,穿上鞋子就蹿到门口。

  小四又在身后道:“下次来爷可记得换个礼物,这玉璜我都收了小一箱子。”

  我觉得自己很是委屈,不过就想找个人陪我困觉,还是纯困觉的那种,不仅要花钱,每次还

  得给人家准备赔罪礼,到头来还得被嫌弃回回赔罪礼都一样。我这个人,做的真是相当失败。

  我深陷自我嫌恶中,但肃喜不是个体己人,他几乎一阵风似的就将我抬回镇远王府。赵大爷就站在府门口,我的轿子还没停稳当,他就冲过来掀帘子。由此可见,我这个王爷也当得相当失败。

  “唉哟,镇远王,您可算回来了!求您快进宫一趟吧。”

  “怎的?”我挑起一边眉毛:“圣上又茶饭不思了。我今儿晚饭后才进的芹香楼,左右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赵公公来得早了些。”

  “我的好王爷,这话可不好乱说。圣上今夜说他胃口不好水米未尽,批了大半夜折子好容易歇下,又进了紧急军情。可不得了,这圣上一打眼就又是吐血又是晕厥的,一睁眼就派奴家召您进宫议事。王爷,您可抓点紧吧,看圣上这架势应当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啊。”

  这赵公公赵善仁急得都快挤出几滴眼泪,一大把年纪还眼泪汪汪的着实不大好看,显得本王骄狂的很,于是我赶紧去换了套官服,坐上轿子由他们抬着进宫。不过我还是不大相信他们,皇宫里混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是做戏的一把好手,我这个边境战场上长大的野王爷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于是我半信半疑地决定冷眼旁观。

  都说天子是天之骄子,当今圣上更是人精中的翘楚,虽说他娘略显平庸,但奈何他爹是个自己病得要死要活都能把我爹诓得忠心耿耿的主,捎带着也诓着我为他家为奴作婢。想我一个同姓王爷,既无封地又无军功,看着声势显赫,实则如空中楼阁······生存环境着实困窘。想想与我同辈的堂兄们,争皇位时死的死贬的贬,留下的两位都分了封地生了娃,现如今估计正忙着窝里斗。今年开春,闭着眼也能一起寻欢作乐的七皇侄因犯事被赶到封地去了,先皇生了老七后就病弱到生不了老九老十,至此,连侄子一辈都无人能陪我解闷,圣上去年倒是一连添了两子,但咿咿呀呀的连话都不会说·······

  我琢磨着,是时候结交个把好友,免得日后一把葬了黄土,连个送纸钱的人都没有。

  肃喜这小子专会替我添堵,阴阳怪气说什么,朋友连自己家的纸钱都烧不赢,谁还会惦记给你烧,就算给你烧了,谁给老王爷、王妃烧?又苦口婆心劝我,朋友什么都是虚的,王爷该抓紧找位王妃、生个大胖小子。

  我直摇头,所以说,当初挑肃喜做近侍时,父王还特地问我当真选肃喜?

  同是穷乡僻壤长大的蛮荒小子,本就先天不足,他还偏偏后天不肯努力!

  到得殿上,我跪下行礼,圣上从榻上伸出一只手:“王叔免礼。”

  我谢恩,皇上不讲话,一时间殿上静的诡异。

  “皇上是否身子又不大妥当?”我又苦口婆心地劝:“皇上如今也为人父了,饭食不合口也多少吃点,不可再像少年时那般任性。”

  皇上从榻上撑起大半个身子:“王叔,朕虽敬称你一声叔,可王叔也不过长我两岁罢了。”

  我闭上嘴跪下。从小他就计较我虚长两岁,老虎头上薅毛可没好下场,而且我瞧着皇上这日益伟岸的身躯实在跟体弱联系不起来,他还是太子时那小身板当真是弱,登了大统后,这身板就一年壮过一年,浑似早些年他娘亲没给他吃饱饭似的。

  皇上就着手撑起脑袋,歪着身体看我跪得五体投地,看得我脊椎尾都开始发麻,愈发不敢抬头看他。

  他真有事议?我在心中腹诽,这小祖宗又来消遣我。

  好在赵善仁是个识趣的,端来碗温养的银耳百合莲子羹请皇上用膳。皇上指着榻边的案几让他搁在那儿。赵善仁就更加识趣地找上我:“王爷,您就别再跟皇上怄气了,快劝劝他吧。”说完,领着一帮大小奴才遁得连影儿都不见。

  赵善仁哪儿都好就是名字取得不大好,他应该叫赵妙仁,多妙的一个人儿啊!此时此刻,我真恨不得我的肃喜在此,让他看看别人是怎样当奴才的。明明跪得与大地亲密无间的是我呵。

  我虽看不见,却感觉得到他的目光逡巡在我的手上,我的后脑勺上,我的背脊上,实在被他看得周身发麻,我斗胆起身:“都是臣错了,请陛下恕罪。”

  “哦?王叔错在哪里?”

  “臣不该妄议皇上。皇上胃口不好那是为天下苍生忧虑所致,臣不能替皇上分忧,还埋怨皇上少年心性,此乃不敬、不义、不忠,臣该死。”

  “还有呢?”

  “陛下为天下苍生日忧夜虑,臣不仅不能为皇上解忧,还出入烟花柳巷,寻欢作乐,持身不正,身为陛下之臣子,败坏陛下之清誉,实乃百死难辞其咎。”

  “还有呢?”

  还有?我觉得我最大的错就是出生在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