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东宫女宦>第66章

  夜色裹住灯火惶惶的上京城。

  容语抱着给谢堰贺寿的字轴,立在一片喧嚣里。

  街上人潮汹涌,姑娘粉裙绿衫,结伴游行,少爷呼朋唤友,高歌纵酒。迎面走来的,或喜,或悲,或恼,或乐,皆是扎根在这片人间烟火里的鲜活面孔。

  她恍惚生出一种梦幻的感觉。

  自小便知自己是孤儿,师傅虽关怀她,却不溺爱。她无数个夜是在密林里殊死搏斗中度过的。她辗转半生,风雨兼程,哪怕后来周旋于深深宫阙中,她也从来都是人间的独行客,从不认为有朝一日她也会陷在这片繁华里,也从未想过这一世会有皈依。

  而今日,她与旁的姑娘一般,抱着精心准备的礼物,去见心悦的男子。

  她不曾骑马,亦没有坐车,像是一位普通的墨客,褪去一身的锋芒,闲庭信步穿过一条大街迈入小巷。

  这是谢府东侧一条隔巷,两侧皆是深院高墙,平日鲜少有人来往。

  今日路上拥挤,时不时有三两行人打小巷经过。

  她立在一扇角门外,隔着一道墙,静静听着里面的喧嚣。

  不知为何,仿佛是生出类似“近乡情怯”的念头,她迟迟不入,

  此刻他当在宴客,抽不出身来见她,再等等吧。

  她抱着卷轴,靠在一颗光秃的矮树上,抬目望向天上的月,初七的月并不夺目,被皇城明晃的灯火耀得越发失了颜色,冷冷清清地镶在天际。

  容语不知不觉笑了。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像是微不足道的跌在深渊里的水花,轻轻在夜色里荡开一丝涟漪。

  容语抬目望去,却见门下立着一人。

  浩浩白衫,孑然而立,那双冷隽的眉眼,似被风华染就,映着这身清越的气质,仿佛要喝退这一夜的繁华。

  然而,就在双眸瞥见她那一刻,萦绕在他周身那抹朦胧的疏离,一瞬间褪去,似月色淌入心底,露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难以言喻的柔和来。

  “卿言....”

  他丢下满院的朝官贺客,独独在偏院等她,已等了好一会儿,就猜着这位掌印大抵不走寻常路,趁着前段时日修整院子,特意在此处开了一道角门。

  一道专门别意给她留的门。

  越等心中越乱,担心她不会来。

  恍惚听到外面有行人来往,心灵感应似的,推开门,却见对面枯树下立着一道清绝的身影。

  密密麻麻的暖意涌入心底,自小背负的沉疴重担,与生俱来的淡漠疏离,一瞬间在那双浅淡柔和的眸里化为无形。

  容语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挺直腰身,下意识将卷轴背在身后,信步往他走来,揉了揉鼻梁,露出几分鲜有的局促,眼神飘忽闪烁,“哦,我刚好路过....”

  谢堰定定看着她没吭声。

  容语像是要现行的小狐狸,赶在被他戳穿的当头,窘迫地将字轴往前一递,“听闻你今日生辰,特来贺礼...”嘿嘿干笑了一声,又别过目去,不敢看他,耳根在一瞬间红透。

  谢堰目色里似有幽光淌动,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这才接过字轴,不用猜也知道里头写着什么,侧身一让,轻声道,“请进。”

  容语大步跨入院内,谢堰将门掩好,领着她进入书房。

  夜风叩动窗棂,飒飒作响,房门洞开。

  容语坐在桌旁,往外面张望一眼。

  院子新翻过一轮,样子倒也没多变,就是好像...更方便她出入了...

  谢堰将字轴小心翼翼放在桌案,回眸看了一眼容语,将早备好的茶,给她倒了一杯,“这是天山颠的雪龙茶,一年才产几两,极是难得...”

  容语正扶着茶盏要喝,却见谢堰又自里头取了一坛酒出来,替她斟了一杯。

  “卿言,试试这酒,这叫青梅酒,没有西风烈那般霸烈,也不像女儿红那般醇,却是清淡宜饮的。”

  “哦,那我试试...”容语放下茶盏,去擒酒杯。

  酒盏还未碰触到唇,却见面前的人再次站了起来,忽然问道,

  “卿言,你是不是还未用晚膳?”

  不待她答,又迅速往门口走,“我这就去给做...”

  恍惚自己说错了话,谢堰走到门槛处,扭头冲她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君子远庖厨,我的意思是,我让下人给你做....”

  容语侧首,看着他的身影飞快消失在门口,往廊庑尽头去了。

  进来一会儿功夫,净看着他晃来晃去。

  容语尝了尝青梅酒,酒液里渗着些甜意,并不是她平日爱饮的味道,也不知是不是心上人斟的缘故,她居然给饮完了。

  谢堰很快自走廊尽头折了回来,立在门外深呼吸一口气,方从容踏了进来。

  两个人隔着一张方桌坐着。

  一时半会,竟也无人吭声。

  容语干巴巴地将酒杯推了推,“酒不错....”

  谢堰神色微亮,侧首看着她,“你喜欢吗?这酒适合女孩子喝...”他在军营里见过容语喝得酩酊大醉,这是他特意给她寻来的酒,解馋又不伤身。

  心上人都这么说了,她能怎么着。

  手搓着膝盖,颔首,“嗯,喜欢。”

  谢堰微微弯了弯唇。

  短暂的沉默后,二人异口同声,

  “卿言,...”

  “谢大人...”

  四目相对。

  谢堰咽了咽嗓,双手搭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起,“你先说...”

  容语揉了揉人中,干笑道,“你这院子新翻后,花了多少银子?”

  可别太费,她赔不起。

  谢堰轻的一笑,抿嘴片刻回道,“不多不少,一千两银子。”

  “这么多...”容语睁圆了眼,不甘心地往外扫了一眼,

  “不至于吧?”

  谢堰理了理衣袖,淡声道,“原也不至于耗费这么多,就是将原先书房与外院隔得那堵墙给拆了,方便施展拳脚,此外,单开了一个门....”

  容语顿时喉间一梗。

  成,这是见心上人的代价。

  她认!

  容语摸了摸口袋,笑得没心没肺,

  “先欠着....”

  谢堰暗暗扯了扯唇角。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谢堰只当是送饭菜的下人来了,连忙起身相迎,却见一位窈窕的姑娘绕了出来,

  见谢堰亲迎,脸颊立即浮现一抹红晕,俏眼频飞,柔柔地往下一拜,

  “表哥....”

  这一声表哥可谓是蜜里调糖,揉碎里往耳郭里灌,怎么听怎么心肝发颤。

  容语悄悄在谢堰身后站起了身。

  谢堰脸上的柔色在瞬间褪得干净,只剩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冷,

  “你是何人?”

  那姑娘显然没料到谢堰居然不认识她,美目当即浮现一抹湿意,苍茫如雨坠落,“表哥,你不认识檀儿了吗?”

  谢堰一脸淡漠,“有事?”语气极为不耐。

  何檀儿委委屈屈地从袖兜掏出一香囊,羞怯道,“表哥,今日你生辰,姐姐妹妹们都送了好礼,我却没什么拿得出手,只这绣艺还算过得去,便替表哥绣了....”

  “出去!”谢堰退后两步,冷声截断她的话。

  何檀儿柔软的嗓音戛然而止,眼中热泪要落不落,直到发现谢堰身后立着一人,慌忙收起泪意,期期艾艾往容语一笑,

  “原来掌印在此,给掌印见礼了....”

  “哦....”容语背着手,面无表情走了过来,侧着身往前一挤,拦在谢堰左前方,目光冷淡扫了一眼她手里的香囊,

  “谢大人从不用香囊一类,姑娘不若换个人去赠?”

  容语话说的直白,何檀儿脸颊登时羞怯难当,“我只是....”

  “别只是了,本座与谢大人有公务要谈,姑娘出门左拐,好走不送...”容语眼神清明,语气干脆。

  何檀儿哪还有脸蹉跎下去,匆匆福了福身,掩面离去。

  将人驱走,后知后觉自己越俎代庖了,容语揉了揉额心,抬脚往外一跨,“我还有...”

  “别走!”

  谢堰侧身迈步拦在她跟前,胸膛跟着起伏不定,直勾勾望着她,“还未用膳呢...”

  似寻到了底气,“不是还有公务要谈吗?”

  容语对上他清湛的眼,将噎在嗓间剩下的半句话挤出,“我还有生辰礼要赠你....”

  谢堰僵硬的身子倏忽一动,眼眸仿佛被光华浸润,那一份藏在平静下的不知所措,悄然泄出。

  容语绕过他来到院中,谢堰跟在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往前方半空瞭望。

  “我还给你备了一份贺礼,嘿嘿。”容语志在必得地打了个响指。

  前方缓缓冉起一盏巨大的孔明灯,灯面如幕,几乎占据了半面墙的大小,自他眼前,也自他心底,冉冉跃起。

  明亮又耀眼的,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也浓墨重彩地在他心口划下深深一道光。

  容语背着手,步伐一点一点往他身边挪,带着讨好和期待的小眼神戳着他眼,“喜欢吗?”

  谢堰怔怔望着她,眼底的灼色被那片火光给燎原,发烫地注视着在她身上,确切地说是那张清致无比,又洒脱磊落的脸颊上,心里明明兵荒马乱,明明铮角长鸣,偏偏他神色异常平静,平静到,仿佛什么听不见,也看不见。

  所有情绪与感官,皆被她所褫夺。

  这盏孔明灯足足有一个茶水间那般大,一片火光迭起,几乎引起了前院后宅所有贺客的注意。

  “那是什么?”

  “莫不是有人给谢大人祝寿?”

  “哈哈哈,这怕是哪家姑娘的手笔吧,这么笨的法子,亏她想得出来!”

  “人家谢大人最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把戏,这姑娘啊,是用错心思了....”

  容语唇角的弧度倏忽僵住,眼神嗖嗖往谢堰身上刮,仿佛只要谢堰摇个头,她可以立即杀过去。

  谢堰哭笑不得,眼神认真且诚挚,“我很喜欢,从来没有这么喜欢...”

  容语半信半疑中,一道轰鸣骤然在耳际炸响,只见那升至半空的灯幕倏忽一炸,当中的灯芯往下砸了下来。

  二人迅速掠上屋顶,只见那灯芯径直砸在了垂花厅前的花园里,吓得那群贵女一阵尖叫。

  容语看了一眼,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幸在不曾伤到人...”

  话未落,只听见底下响起一道喝声,

  “这是谁整得破玩意儿,将长公主精心布置的花坛给砸毁了。”

  容语:“......”

  僵硬地看了一眼谢堰,垂头丧气地跳回了院中。

  谢堰跟在她身后,幸灾乐祸地笑了。

  容语咬牙切齿瞥了他一眼,气急败坏道,“别笑了,许多年没做,手生了...”

  “是是是....”谢堰唇角压不下来。

  后院兵荒马乱,骂声一片,前院却是笑声连连,乐不可支。

  容语气得脸颊鼓成了个鱼鳃,越想越懊恼,好端端的给他庆生辰,竟然弄巧成拙,顺带将人家母亲给得罪了。

  邵峰已将那烧破的孔明灯给捡了回来,抱在怀里,

  谢堰忍住笑,道,“收起来,放入书房....”

  “不许,丢掉!”容语黑着脸吩咐。

  邵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有些举棋不定,不是他不听谢堰的,实在是担心惹怒了容语,被容语扭断脖子。

  谢堰又朝他使了个眼色,邵峰才敢将灯幕与竹竿往里送。

  容语瞥了一眼邵峰手里的残余,羞愧地挠挠头,脚尖刮着地面,低声嘀咕,“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谢堰走近她,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微微一动,轻声道,

  “我觉得很好看....”

  清冽的气息在她耳边萦绕。

  容语心里的失落终于溃散了少许,埋着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嗯了一下。

  谢堰见她无精打采的,突然起了玩笑的心思,望着璀璨的夜空道,“只是呢,容公公给许鹤仪砸了一叠银票,给朱赟一掷千金,到我这,就成了随手做个灯笼打发打发。”

  容语惊愕抬目,抓错了重点,“你喜欢银子呀?早说嘛!”

  她从兜里掏出一把碎银子往他手里一塞,“呐,家底都在这了...”也不知谁将她缺银子的事散布出去,这两日,时不时有人往她折子里塞银子,七七八八竟也凑了一百两。

  谢堰看着一掌心的碎银子,一言难尽,“容公公,您这待遇可千差万别....”

  容语心虚地抚了抚额,细声细气哄道,“你别生气,我发誓,我将许鹤仪与朱赟都撂下,下个月,下下个月的俸禄都给你!”

  谢堰这才满意地勾了勾唇,将银子一收,转身道,“跟我来。”

  容语跟着他进了内书房,却见谢堰从书架的暗格里掏出一本账册,又递给她一叠银票,

  “还记得当初你让我查徐越的账吗?我派人去了青州,查清楚后,并未上报,而是私下将那钱庄给吞了。”他不会蠢到,将到手的肥肉拱手让给皇帝。

  “这是给你的分红。”将那叠银票推至容语跟前。

  容语翻阅账册,稍稍看了几眼,脸色很不好看,“徐越与柳云竟然私下开了个地下钱庄,经营/博/彩,害人倾家荡产,当真是无恶不作。”

  最后又将银票面额大致数了数,愕道,“这么多都给我?”

  眼底燃起了跃跃的光芒。

  以后俸禄给谢堰,哄心上人开心。

  这额外得的分红,便资助许鹤仪与朱赟。这叫两不耽误。

  许鹤仪前不久捎信来,说是准备去一趟西边一个叫大食的国家,容语心知路途遥远,担心许鹤仪盘缠不够,打算帮他凑一些。前几日去探望朱赟,得知朱赟要开一家饭庄,定也缺银子。

  有了这笔收入,二人的难关便可迎刃而解。

  谢堰一个眼风扫过去,便将容语的心思看得透透的。

  他慢条斯理的将账册合上,冷冷淡淡看着她,“容公公莫不是忘了欠我银子的事?”

  “这.....”容语不甘心地将揣兜里的银票又缓缓掏出,搁在桌案,嘀咕道,“我欠谢大人多少来着?哦,一千两....”

  “两万两!”

  “哪有这么多!”容语眼神直勾勾瞪着他,“谢大人,不要以为你是户部尚书,便可诓我,我会算账呢,哪有这么多?”最后一句显得底气不足。

  谢堰悠然一笑,一桩桩与她算,“容掌印位高权重,性命关乎全局,这救命银子怎么着也得有一万两,谢某两次施救,那便是两万两,当然,我与掌印交情非同小可,打个折,九千两一回,那就是一万八千两,上两回给容公公喂的药,皆是我斥巨资购来....”

  谢堰每算一笔,便从她手里抽走相对应的银票,等他算完,容语面前只剩下一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

  她一副见鬼的神情,深呼吸一口气,“清晏兄,以咱俩的交情,救命银子得打个六折,你是不是还得再还我六千两,前阵子许鹤仪.....”

  “刚刚是谁承诺将许鹤仪与朱赟撂下不管的?”谢堰反唇一勾,“掌印莫不是要食言?”

  容语一哽,待要挣扎,却见谢堰先一步截住她的话,

  “掌印口口声声说要对谢某负责,那谢某告诉掌印,谢某的开支远不是朱赟与许鹤仪可比...”

  他很快又掏出一本账册,往容语跟前一放,还体贴地替她翻开一页,“这是蒙兀一战,谢某私下贴补的银子,其中五万两银子全部耗在了神机营器械开支.....”

  “这是前日划去的一万两银子,用于伤残将士的救助....”

  他每列出一项,容语脸上的愧色深一分,到最后,她就恨不得抠出个地窖钻进去。

  谢堰眼神直白,盯着她,一字一句问,“容掌印嘴里说的负责,是把别的男人放在谢某之前吗?”

  对面的人儿不知何时,已将脸埋在掌心,似不敢瞧他,偷偷从指缝里瞥出一眼,最后恍觉不该逃避,便干脆将掌心一开,托腮露出一张布满红晕的俏脸来,指尖慢腾腾的按着剩下那一百面值的银票,缓缓推到他眼前,

  “谢清晏,以后我的银子都归你管,我都听你的....”

  他从未见她这般乖巧,还带着几分俏皮,心尖不知不觉滋生一丝痒意,他轻轻拽着那张银票,上头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心尖被她眼尾荡开的那抹浅红给激荡,他哑声开口,“你可得说话算数。”

  容语重重地点头。

  谢堰却知这个迷糊虫,想一出是一出,今日虽是允诺,转背遇见朱赟有难,必定是慷慨解囊。

  他无奈地笑了笑,将那一百两银票塞回她掌心,“这是给你的零花钱,留着自个儿用,以后朱赟与许鹤仪的事,我来管,不许你费心。”

  容语抱着那一百银票,乐呵呵地直笑,笑到一半,恍觉不对劲,“我赠你一百两当寿礼,你又给了我一百两,这不显得我没诚意嘛?”

  天际犹有余火闪烁,似烟花在他心坎深处绽放,他沉澈的嗓音一点点消融在夜色里,又似镌刻在她心上,

  “傻姑娘,你能来,是我毕生最好的贺礼。”

  他不是不知自己身上背负着江山社稷,也不是不明白景初还在宫里受罪。但他终究是一个人,也始终是一个普通的人。他也有七情六欲。

  从来不会有什么人和事永远在那里等他,他只想在心动的那一刹那间,伸手去抓住。

  容语怔怔愣住,后知后觉品出谢堰这话的情意来,她像个被赞许的小孩,偷偷笑了笑,旋即煞风景地板起脸,弹了弹耳郭,探身凑近他,“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谢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