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东宫女宦>第51章

  强敌在侧,闲适的日子终究是去得快,容语请罪折子递上去,皇帝心里有了数,明面上斥责了几句,说是待回京再行处置,实则让容语继续担任监军。

  知她差点丧了命,暗中遣小内使抚慰一番,顺带褒勉了谢堰。

  谢堰一来边关,便稳住局面,皇帝着实欣慰。

  但是蒙兀并未让大晋多歇上几天。

  以防大晋缓过劲来,仅仅是七日后,雪过天晴又卷土重来,猛攻三镇。

  新一轮战事持续了三天三夜,将士们精疲力尽。

  彼时容语披着外衫坐在塌上,喝完一盅燕窝粥,又接过玲华奉来的茶水,问战况如何。

  玲华禀道,“血战三日,咱们场场都败下阵来,不过.....”

  容语擒着茶盏皱起了眉,“不过什么?”

  “不过伤亡并不大.....比起以往,要好上太多,这一次只死伤了一千人。”

  容语将茶盏彻底放了下来,疑惑问,“这次主持战事的是谁?”

  玲华一笑,颇有几分骄傲,“是我们家公子。”

  谢堰?

  “周都督任他主政?诸位将士服他吗?”

  想当初她刚入四卫军,愣是狠狠整顿了一番刺头,谢堰这厢刚来北境,北境久事沙场的将士不可能服他。

  玲华再笑,“论理是不服的,不过边关人人皆知咱们公子立了军令状,一个文弱文书敢将头颅悬在腰带上,便是最大的魄力,不服也得服。”

  容语微愣,惘然颔首,“没错,以你家公子的心智,猜到他一个书生领兵,必定遭至将士不满,而战事吃紧,他没功夫与这些将士周旋,是以,立下军令状,以最短的时间内震慑边关。”转念又思忖,“不过场场吃败,伤亡却又这么少,不太对劲....他人在何处,我要见他。”

  玲华见容语要下榻,连忙拦住,“监军稍候,您要见谢公子,奴婢去知会一声,等谢公子忙罢,必来见您。”

  玲华擅长察言观色,已将谢堰对容语那番心思揣度得透透的,她心中钦佩容语,自然乐见其成。在她看来,以谢堰对容语的心思,怎会舍得容语冰天雪地去寻他。

  容语只当玲华护着她,严肃道,

  “我整日躺在塌上无所事事,岂能劳动侍郎亲临,你替我更衣,我去见他。”

  玲华鼓了鼓腮囊,只得应她。

  替她披上厚厚的貂皮大氅,又递上一手炉,愣是将她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方才搀着她出帐。

  账外薄暝初覆,寒气扑面而来,容语乍然还有些不适,不过她修养了这十来日,身子已大好,很快便适应。

  篝火熊烈,满营熙攘。

  刚结束一场战事,到处有士兵抬送伤员,整理辎重,人来人往。

  到了晚膳时辰,厨营方向也传来热火朝天的呼声,

  “开饭,开饭,谢大人说了,今日给诸位加了肉食,各营派人来抬!”

  容语每过一营,皆有士兵肃立给她行礼。

  “监军好!”

  “见过监军!”

  上次她奇袭蒙兀粮营,舍生忘死,一人捍杀数千人,至今在将士心目中跟神话似的,谁也没料到,一芝兰玉树的中官,竟有这等功夫与风骨,打心眼里敬佩她。

  容语四目望去,虽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战士疲惫也是真,不过眼里并无颓气,反倒是有不少人围绕篝火,纵酒畅怀。

  终于在末后的医营前寻到了谢堰。

  他披着一件银色大氅,正在查看伤员,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回眸望了一眼,却见容语立在不远处的营帐侧,一身黑色大氅,清清落落,秀逸如竹。

  他已数日不见她,眼底微微荡漾着些许笑意,大步迈了过来。

  “监军。”谢堰立在三步开外,拱手行了一礼。他虽是擢升三品侍郎,品阶却在容语之下。

  容语颔首回礼,正色道,

  “谢大人,借一步说话。”

  谢堰抬眸望了望暗沉的天色,温声道,“不如去你营帐内。”他担心容语冻着。

  玲华听了这话,低低掩嘴笑出一声。

  就知道谢堰是这般反应。

  容语轻咳了一声,“不必,我有几句话问谢大人。”

  谢堰也没坚持,与她绕开众人数步,来到一侧墙垛下。

  天际光色未曾彻底褪去,远处矮山绵延伏卧,如镶在天际的勋章。

  各营已开席,将士们围绕篝火而坐,些许酒兴上头的士兵,载歌载舞,其余将士疲惫之余,也在一旁喝彩,并没有战败后的颓废。

  容语环视一周,侧眸,目光恰恰撞在谢堰的眼,“谢大人,这场战事你且战且退,是否佯败?”不然,死伤也不会这么少。

  谢堰神色微亮,颔首道,“果然逃不出卿言的法眼。”

  容语放下了心,“谢大人有何计划,可否说来?”

  谢堰只有四字,“请君入瓮。”

  “哦?这么说来,谢大人有一举破敌的法子?”

  谢堰瞭望四处篝火燎原,喟叹道,“战士们足足打了半年多,这场战事也该结束了....”

  容语心头微微一震,旋即眉头一挑,“谢大人,此话可不是儿戏。”

  谢堰凝然望着她,眼底灼色艳艳,比那篝火还要明亮,“不然,我干嘛来了?”

  旁人说这话,容语只当对方轻佻,可这是谢堰哪,心中忍不住升腾一股希冀。

  “什么法子?”

  “蒙兀铁骑纵横天下,几无敌手,这数百年来,四境邻国不堪其扰,这些年我一直在暗自琢磨,寻思能克这骑兵的法子...”

  “哦?可有所得?”

  “正是!我在京营演练过好几回,极是管用。”谢堰眸眼言笑湛湛,“监军大人,容我卖个关子,你且拭目以待如何?”

  看来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容语神色复杂望着对面的人,一身月白常服,白玉而冠,那双眼明湛又深邃,明明年轻,浑身却流露出岳峙渊渟的风采,已经够出众了,却犹然深藏不露,让人探不见底,当真是个出色又难缠的对手。

  谢堰只当容语还不信,语气温柔了几分,“卿言,我与你保证,我定能将蒙兀赶出河套一带。”

  容语不由喟然,“好,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王桓回到军营,头一个去容语帐中寻她,见无人,又追着四处找,绕了大半个军营,堪堪望见容语与谢堰在草垛下言笑晏晏,当即俊脸垮了下来,大步上前将手搭在容语肩上,神色不善望着谢堰,

  “卿言,天冷,你怎么出来吹风了?”

  谢堰盯着王桓那只手,眸光寸寸冰凉。

  容语微微疑惑,王桓手虽搁在她肩上,实则是虚抬着的,整得哪处?

  “来寻谢侍郎,询问今日战况。”

  “哦...”王桓咧嘴一笑,眼神直直盯着谢堰,姿态随意而潇洒,举止中甚至带着一股被战火晕染出来的狂野,

  “卿言,咱们俩同是东宫肱骨,早就是一家人,我便是你兄长,今后但凡有事,第一个寻我,上天入地,我替你撑腰,我给你做主,你可千万别让旁的什么小人给糊弄了去。”

  “有些人呢,入戏太深,台上唱一出,台下演一出,也不知他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或许戏演多了,连他自个儿也迷糊了....”

  谢堰:“.......”

  容语总算闻出味来,嗤嗤一笑,指着满脸古怪的王桓,问谢堰道,

  “你怎么得罪他了?”

  谢堰深深望着她,如鲠在喉。

  她是傻呢,还是从未往那一处想。

  也对,她自小被当男儿养,又一贯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怕是把他当做别有用意的谋臣。

  默了片刻,他闷声道,“他一心请战,我没许,便不高兴了。”

  “原来如此。”容语满脸责备看着王桓,“战场凶险,你先积累经验,等你历练数年,足以担当一面,自有你叱咤风云的时候。”

  王桓瞥了谢堰一眼,轻声啧了一下,他算看出来,容语也不知谢堰心思,那敢情好,东宫那位还有机会。

  他擒着笑,“谢大人,有些事呢,不能不择手段,更不能无孔不入...你管的太多了。”当他不知道,谢堰暗中管着容语吃穿用度呢,这冰天雪里的军营,也亏了谢堰弄来了燕窝人参一类,给容语补身子。

  容语闻言眉头皱深,“王桓,你与清晏自小长大,他定是得了陛下吩咐,不许你涉险,你莫要怪他。”

  谢堰冷冷掀起唇角,“有些人自己不顶用,还不许旁人操心,凭什么?”

  王桓被这话给着实气到了,他确实没用,若非谢堰,容语怕是已身陨凤鸣坡。

  但这不是他觊觎的理由。

  “要不,你丢开手,让我来?”王桓扶着腰问道。

  谢堰面色如罩寒霜。

  容语见二人看似是真的结了怨,不由犯难,正色盯着王桓,“你这是怎么了?他是兵部侍郎,提督军务,手握节制边镇大权,调派何人出征,乃他分内职责,你挑衅他,便是挑衅军法,王桓,我不准许。”

  在容语看来,王桓过于冒头了。越冒进,越容易出事。

  容语脸色不好看。

  谢堰闻言,眼底的戾气散去,仿佛是被她撑腰似的,有了底气,

  “卿言说得对,这是我分内职责,你想要我袖手,没门!”

  谢堰扔下这话,带着侍卫离开。

  王桓鼻子都给气歪了,谢堰这是明目张胆告诉他,他不会放弃容语。

  “你做梦!”他指着谢堰背影嚷嚷,被容语给拽了回来,“你冷静点!”

  王桓被容语拖回了帐中,入内,她将大氅给掀下,负手一脸冷色觑着王桓,

  “你这满腔的戾气打哪来的?大敌在侧,万不能起阋墙之争。”

  王桓知容语是动了真气,讪讪地耷拉着脑袋,也没打算与她挑明,只道,“卿言,你还是东宫的人吧?你还是会辅佐殿下的是不是?”

  容语闻言一怔,“你是因谢堰救过我,怕我倒戈,才处处针对他?”

  王桓挠了挠头,总不能告诉容语,他看出谢堰喜欢她,怕她对谢堰动心思。

  容语摇头道,“你我相识一场,我是那首鼠两端的人么?谢堰救我,我感激他,是我私事,大不了将来陪他一条命,但这天下该殿下来坐,这是公事,我不会公私不明。”

  王桓听了这话,却高兴不起来,嘀咕道,“什么叫陪他一条命?我说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救了你,就是救了我王桓,这条命也是我王桓赔他,你不必放在心上。”

  容语失笑,拍了拍他的肩,“好了,你恶战了三日,快些去休息。”

  王桓不甘的一步三回头,“我哪里累了,我辍在最后,都没杀几个贼子呢....”

  往后一段时日,谢堰奉行坚壁清野的战略,任由蒙兀挑衅,却是不出兵。

  蒙兀国师巴图阿汗着人打听,得知周延帧伤重卧床不起,如今大晋军中是一名叫谢堰的世家子弟在主持军务。

  “国师,奴远远看过一眼,那谢二公子生得一副好皮貌,在军中行走,也日日穿得跟个花孔雀似的,底下的将士也不服他调派,奴亲眼所见,那个叫王桓的小将军成天跟他唱反调。”

  巴图阿汗闭目靠在貂绒的软塌上浅眠,

  “不要小看他,他能立军令状,便不是花天酒地的人.....”

  那探卒失笑,“国师,您何必把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放在眼里,依奴看,他便是端王顶出来送死的废物,待端王借咱们的手除掉他,端王便可名正言顺出征,与您一决高下...”

  巴图阿汗闻言,猛地睁开虎目,那双深邃的眼,如鹰隼一般,高阔又锐利,一目扫来,探卒冷汗淋漓,磕头如捣蒜,“奴失言,奴失言,那端王小儿岂能与国师您比?”

  巴图阿汗复又闭目,摆摆手,“盯好谢堰,退下。”

  嘴里这么说,心里着实没把谢堰当回事,毕竟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世家子弟,哪有本事与他抗衡,大晋军中,唯一能相较一二的,也就那位端王。

  蒙兀日日遣人在外骂战,谢堰坚守不出。

  久而久之,不仅蒙兀那边没了耐心,大晋军中也怨声载道。

  众将怂恿王桓寻谢堰讨个说法。

  王桓在一片山谷里寻到了谢堰,说是山谷,实则是一片方圆数百丈的草田,自谢堰携容语回营,每日有半日皆在此处练兵。

  此处枯草深长,士兵执矛立在当中,压根还看不清高低,细瞧,草丛里似有个方阵,隐隐约约有一套章法。

  王桓见谢堰坐在一棵树下,意态悠闲的喝茶,大步迈了过去,

  “清晏,你这神神秘秘的,整得哪一处?”

  谢堰穿着一身青衫,一改往日沉肃的模样,仿佛是出鞘的宝剑,熠熠生辉。

  “王桓,我有一计,想请你为将,你可愿随我破敌?”

  “当然!”

  .......

  腊月二十五这一日,蒙兀国师遣人送来战书。

  出乎众人意料,谢堰当即接下战书,让人回信蒙兀,腊月二十九在河套平原决战。

  巴图阿汗收到谢堰亲笔回信,微微吃了一惊,“他当真要在河套平原决战?”

  要知平原之地,最适宜蒙兀铁骑作战,谢堰若率大军在平原与他决战,那必定是有来无回。

  “他是寻死吗?”

  众将舔腹大笑,“我看他是不懂兵法。”

  “可不是嘛,一介文弱书生罢了,纸上谈兵呢!”

  “正好,杀他个血流成河!”

  巴图阿汗犹自扶着下颌沉思,“不管如何,咱们的秘密武器还是要带上,除夕之夜,给大晋送上一份大礼。”

  “遵命.....”

  大晋军帐中,将士们听闻谢堰要在河套平原与蒙兀决战,一窝蜂地跳了起来,

  “这不是找死吗?谢大人自个儿立了军令状,难道要我们所有人给他陪葬?”

  “小儿尚懂不能在平地与蒙兀铁骑交战,他堂堂兵部侍郎不知?”

  将士们纷纷涌去中军寻谢堰讨个说法。

  来到帐前,却见容语一身飞鱼服,单枪匹马立在台阶上。

  “嚷什么,本督坐镇前军,倘若真要死,本督第一个上路,还轮不到你们!”

  众将被容语这番气势给摄住,语气软了几分。

  “容公公,您怎么不劝着些谢大人,几万将士的性命,不能等闲,倘若我等战死,身后百姓何其无辜....”

  容语神色平淡道,“诸位以为,谢侍郎是什么人?”

  众将纷纷不语,谢堰名声赫赫,向来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论理不会出这么大纰漏。

  容语道,“既是如此,信他一回如何?谢大人尚未娶妻,也无子嗣,当比你们更惜命。”

  另有一些将士偷偷去周延帧帐前告状,却见这位老都督大方地挥手,

  “谢大人给诸位机会立功,诸位不去,莫要后悔,若非老夫卧床不起,定要给谢大人当先锋。”

  连周延帧都这么说了,众将只得听令行事。

  到了除夕前一日,清晨阳光万丈,数万精锐整军出发。

  骑兵开路,步营在中,神机营的将士殿后。

  两个时辰后,大军来到山西大营前方的宽阔草地,兵戎肃整,旌旗蔽空,以一字长蛇阵排开列阵。

  不多时,蒙兀五万铁骑倾巢出动,国师巴图阿汗亲自骑马来到阵前,抬目张望,远远瞧见大晋军中有一辆两驾马车,马车上负手立着一人,一身红火飞鱼服,如骄阳下一抹炽焰。

  “此人是谁?”

  探兵答道,“此人乃大晋监军,御马监提督容语。”

  巴图身旁的几位悍将闻言,噗嗤一声笑开,扬声喝道,

  “你们大晋没人吗?让太监打头阵,让书生领兵,当真是可笑之至!”

  蒙兀山呼海啸般的嘲讽如浪潮刮入大晋军中。

  大晋将士军容肃整,安静如斯。

  少顷,后方筑起的高台上,一白面书生扬旗指挥,阵前的骑兵如潮水从两侧退去,露出整整两万手执长矛长//枪的步兵。

  蒙兀铁骑望见大晋步兵,如同望见猎物的野兽,一个个面露贪婪。

  “国师,下令吧!”

  巴图阿汗今年四十有三,是经历过二十年前萧关之战的老将,当年他只是一名年轻的郡王,并不曾被看重,只远远的当了一回殿后军,后大军溃散,逃出来的并不多,他算其一。

  北鹤阵法冠绝天下,此人莫非想效仿北鹤?

  巴图嘴里发出一声嗤笑,北鹤历练十年方成大器,这个谢堰,莫不是看了几本兵书,当真以为自己有些斤两,想与他掰掰手腕?

  “狂妄小儿!”

  巴图神色一厉,扬起一名军旗,

  “谢堰摆了个两仪八卦阵,长勒,你带一队人马去破了他!”

  少顷,蒙兀军中使出一队上千人的铁骑,跃入大晋军中。

  大晋阵前顿时开了一门,放这群人驶入,那群蒙兀人在阵中横冲直闯,只消一刻钟,便没了动静。

  巴图脸色一黑,冷笑一声,“有些本事,再来!”

  这回又放了三千将士入阵,为首的是一名手擀铜锣的猛将。

  战鼓擂响,号角长鸣。

  蒙兀骑兵在阵内如雄狮左冲右撞,而大晋步卒似潮水一波又一波来回涌动。

  片刻,王桓带着一队骑兵从生门跃入,扬起手中偃月刀,“王桓领教国师座下四大虎将!”

  那名猛将名为摩诃,獐目可怖,扬起铜锣朝王桓砸来。

  王桓抬刀与他交手数招,摩诃战力雄浑,王桓略有招架不住,便策马回逃,摩诃见状,岂能忍,当即纵马追去。

  不料追到一半,三千将士已被大晋步卒分割成数块,王桓见形势差不多,立即杀了一记回马枪。

  半个时辰后,摩诃并三千兵士战死。

  大战未起,先折了一名猛将,巴图脸色变得难看。

  这回,他不敢再大意,远远望了一眼阵后立在木台之上的白衣男子。

  此人大有北鹤风采。

  不能轻敌。

  巴图当即点了三波人马,共一万人先后入阵,一队往左窜,一队往右冲,还有一队顺着中轴线直指高台上的谢堰,有意打大晋措手不及。

  巴图的法子是凑效的,步卒果然如潮水退开,阵型被打乱。

  蒙兀铁骑正想领略一番脚踏蝼蚁的畅快,忽然发现,四周的步卒迅速退散,便是两侧的骑兵也远远避开至阵后的山脚下。

  面前唯剩一四四方方的军阵。

  正当诧异中,那四四方方的军阵霍然又变了形,依次分开排列,以每三百人一个空心方阵,共三十个方阵,形成一个鹤翼阵的战线,迎战蒙兀。

  蒙兀将士见状,并不稀奇,也没看出其中的端倪,当即张开獠牙,各领一波人马对准方阵扑来。

  奇迹在这时发生了。

  蒙兀骑兵一冲过来,执火//枪的步兵先是一顿漫射,执长矛刺刀的士兵就近绞杀,犬牙交错般,对骑兵形成密集攻击。前后数排轮番作战,无缝连接,让蒙兀铁骑防不胜防。比起以往的实心阵,空心阵变化更快,适应性更强,一旦被骑兵冲散,又能迅速重整队形,避免导致人踩人,内部乱起来的情形。

  巴图阿汗瞧见这一幕,面色沉凝如铁,抬手大喝,“全军出动,冲过去!”

  蒙兀余下三万多铁骑天崩地裂般朝大晋空心阵扑来。

  谢堰见状,眼底闪耀嗜血的光芒,他等得就是这一刻。

  当即起身掠起,退至后方山头,着人大擂战鼓,再次扬旗下令。

  谢堰在两侧山头布了一百野战长炮,并两百虎蹲炮炮位,以来助阵。

  每每有骑兵逼近,谢堰令旗一下,密集的炮鸣声响彻天地,逼得蒙兀铁骑如苍蝇乱窜,毫无遁处。

  一轮又一轮火炮密集地洒向蒙兀铁骑,如同一层五彩的高墙,将那铺天盖地,纵横草原无敌手的蒙兀军,给拦在百丈之外。

  早在开战前,谢堰秘密遣了一批工事兵卒,徒行至此处挖壕布链,白日歇在山里,夜里出来筑防御工事。

  但有铁骑突破火//枪防线,冲入阵前,便将铁链横起,一波又一波铁骑翻入深沟里,被士兵绞杀掩埋。

  容语与数位武艺高强的将领,纵横在鹤翼阵内外,他们便是阵外的机动军队,哪里防御薄弱,或成蒙兀突破口,他们便扑向哪方,容语还有一个任务,负责解决蒙兀高手。

  她如翱鹰在阵前几起几落,毫不留情。

  间隙时,她扫视全场。

  漫天的烟尘卷起黄沙,遮天蔽日,大片蒙兀军已被炮火轰得七零八落,那威震四境的草原猛士,一个个如待宰的羔羊般,跌落马背,任人践踏。

  余下骑兵不肯进攻,骤然后退,完全打乱了己军军阵,人仰马翻。

  侯在两侧的大晋骑兵得令,当即如猛虎前扑,前后包抄。

  整个河套平原,成了人间炼狱。

  以空心阵为利器,左右炮火助阵,再筑防御深壕拦截蒙兀铁骑,近战远轰,形成一道严密的天网,将整个蒙兀军网罗其中。

  谢二公子一如既往,心思缜密,算无遗策。

  他说的拭目以待,便是如此。

  震撼,敬佩,难以言喻。

  每一位身在其中的大晋将士,杀得痛快淋漓。

  蒙兀国师巴图阿汗,被簇拥着退出了炮火攻击圈,他躲在后方一侧矮坡上,牙呲目裂瞪着战场,一口又一口鲜血从嘴角溢出。

  “不,不能让那小儿得逞!”

  身旁一心腹总管扶住他,“国师,咱们退吧,此役虽然损失了精锐,可咱们还有一些后备军,稍作休整,不日可卷土重来!”

  巴图望着成山遍野的尸体,心中交织着惊悸与不甘,“那谢堰不知弄出一什么方阵,当真神奇,不行,他有秘密武器,咱们没有吗?快,天色已暗,咱们的武器可以派上用场了!”

  总管望着远处山头轰鸣的炮火,心头悸动,“国师,他们有炮火,咱们的武器怕是用不上....”

  巴图一个锐利的眼神扫过去,手扶着腰刀,狠辣道,“我又没让你用在这里,你知道吗,中原有一招叫做围魏救赵,那可是咱们黄金家族最精锐的儿郎啊,必须救出来,你快些去,将布好的那支奇兵,派去古宁城,再吞吞吐吐,我杀了你!”

  那总管不敢迟疑,连忙翻身上马,朝南侧疾驰而去。

  半个时辰后,夜色渐浓,蒙兀已死伤过半。

  即便如此,国师巴图麾下的几名虎将,犹然不退,他们当中有人沉毅果智,有人猛如雄狮,组织一支蒙兀骑兵营,退出炮火圈,以长弓猛射山头。

  谢堰见状,倒也不急,正好,他也没打算放过任何一人。

  他要杀了这只生力军,不给他们卷土重来的机会。

  然而,就在战事如火如荼之时,一名哨兵从后方跃上山头,来到谢堰跟前禀道,

  “谢大人,古宁城传来急报,有蒙兀兵进攻桥头堡,大有越过山头突袭榆林的迹象。”

  谢堰闻言脸色一变,他此次进军蒙兀,目的是将蒙兀赶出河套之外,而古宁城在榆林城的西北方向,恰恰是河套平原的一个桥头堡,上回大战,他与容语逼退蒙兀,便趁机占据了此地,前段时日他佯败,却在此地留了重兵,不许轻易放弃。

  他计划占据此地,以摁住草原进军中原的咽喉。

  巴图定是看出他的布局,特意让人猛攻古宁,以此来缓解眼前战局。

  他今日为防着巴图围魏救赵,遣了几名悍将驻守各处要塞,而今日负责驻守古宁城的,正是雷池。

  以雷池之能,原是无碍的,莫非出了什么缘故?

  此时,王桓与戚宁恰在谢堰身侧,戚宁是神机营的将领,眼下正需要他,他必不能离去。

  只剩下打了头阵的王桓。

  王桓杀了摩诃后,士气正盛,谢堰担心他被乱兵所伤,中途将他叫了回来。

  王桓正耐烦不过,听闻古宁城危急,当即请战,

  “谢大人,请给属下三千兵力,前往古宁城,协助雷将军扛敌。”

  谢堰闻言并未瞧他,而是借着炮火的光芒,扫视战局,想瞅瞅哪一位将军可以抽身支援古宁。

  王桓看他脸色,便猜出他心思,怒道,

  “谢清晏,公是公,私是私,今日大局在望,你若徇私,有失主帅风采,我王桓来了边关半年,大大小小战事不下二十场,也算个老兵了,有雷池将军坐镇,我听他吩咐便是,你不要墨迹了,眼下,你的任务便是在此地围杀蒙兀精锐,倘若你抽调旁的兵力,给了蒙兀反扑的机会,便是功亏一篑。”

  他语气激昂,神采辉耀,“这一战震古烁今,只许你谢堰青史留名,不许我王桓立功么?”

  谢堰被他堵得无话可说。

  一旁的戚宁也劝道,“谢大人,上一回我与王将军协同作战,王将军甚有章法,当无大碍。”

  谢堰还能说什么,当即交了一道兵令给他,

  “我给你三千兵力,你立即驰援古宁。”

  “遵命!”

  王桓接过兵令,就要转身,谢堰猛地拽住他的手肘,凝然道,

  “不可冒进,一定要注意安全。”

  漫天的烟尘将夜空渲染成了一片黄油天,映出王桓刚毅的俊脸,经过半年风吹雨淋,他早也不是上京城的浪荡儿,来到边关后,他仿佛释放了骨子里的天性,变得有几分狂野不羁,他不在意地掰开谢堰的手,

  “放心,兄弟我必保住古宁,绝不给你和卿言丢脸。”

  丢下这话,他大步翻身上马,带着他那三千将士,如猛虎下山,往西南方向的古宁城疾驰而去。

  半个时辰后,王桓策马奔至古宁城下,果然瞧见大约五千蒙兀兵士在猛攻古宁城。

  王桓二话不说,扬起手中偃月刀,振袖大呼,

  “兄弟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随我上!”

  王桓带着人,冲破敌军阵营,与蒙兀绞杀成一片。

  墙堡上的雷池见王桓来援,立即带着两千将士出堡夹战。

  大约一个时辰后,斩杀蒙兀一千五百人,其余退走。

  两位将领当即心头一松,上了墙堡休憩。

  古宁城其实是一座桥头堡,建在一处山坡上,易守难攻,扼着草原通往榆林的要冲。

  王桓一面喝酒补充体力,一面与雷池细说中军大战,众将士听得入神,都面露激色。

  “那什么空心方阵这么厉害?”

  “谢大人当真是神鬼之才。”

  这时,一士兵盯着前方夜空瞧了好半晌,只觉不对劲,仿佛有什么东西朝这头飞来。

  “两位将军,你们看那是什么?”

  王桓擒着酒囊,起身抬目望去,只见远处夜空突然闪现星星点点的光亮,仿佛是萤火虫一般,密集地朝这边飞来。

  渐渐的,那片萤火越来越近,等近在迟尺时,王桓脸色大变,

  “不好!”

  “敌军来了!”

  那是一个个类似球一样的布幕飘在半空,布幕下方系着一围栏,围栏可乘坐四到五人。

  漫天的萤火逼近城堡,还不知有多少敌军。

  所有人奔走呼号。

  “炮火!”

  “炮火预备!”

  然而,古宁城预备的炮火本就不多,先前轰射一阵后,余下二十来炮,神机营的战士当即开炮对准萤火方向轰射。

  很快便有一批跌落下去。

  但,炮火不够。

  “快,快向中军求援!”

  雷池立即派了两名哨兵前往河套平原,蒙兀似乎早防着这一手,悄悄派了一名弓箭高手,伏卧在密林处拦截,雷池第一批派出的哨兵被杀。

  一盏又一盏灯幕落在桥头堡。

  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的将士,面对突如其来的敌人,有些措手不及。

  顷刻,刀剑交加的厮杀声震天动地。

  王桓杀红了眼,偃月刀被鲜血浸染,泛出一抹殷亮的光芒。

  远在灯幕上的蒙兀兵,张弓将裹着火油的箭矢朝桥头堡射来。

  片刻,火光骤起,整座古宁桥头堡,如同炼狱。

  不知杀了多久,一个又一个蒙兀兵倒在王桓刀下,他眼中布满血丝,热汗灼眼,

  “雷将军,你我二人今日誓死守住桥头堡,替中军争取时间,再过一会,谢堰必定驰援,我们撑住!”

  “撑住!”雷池双目瞪圆,长矛断了,抽出腰间的双剑,奋力砍去。

  二人一个挡在桥头堡前方,一个坐镇后门,不许任何一个落下的蒙兀将士活着离开此处,也不许任何一兵一卒突破防线,危及身后的榆林城。

  好在,蒙兀兵力有限,仅仅来了一千五百人。

  可这一千五百人却是蒙兀精锐,个个悍勇无畏,配合先前的火矢漫射,大晋死伤惨重。

  到了子时,只剩下一千守卫军。

  形势危急。

  雷池浑身是伤,已精疲力尽,眼见敌军悍勇,他当即将护卫在侧的副将往桥头堡下一推,

  “你亲自去寻谢大人,请求支援!”

  副将被他推得一个踉跄,从堡上滚了下来。

  天际不知何时卷起深幽的云团,不多时,漫天的雪花飘落。

  雷池撑不住了,身上早已千疮百孔,鲜血淋漓,就近的蒙兀兵趁他不备,从后方一刀砍在他脖颈,血水注了出来....

  他双目一骇,身影晃了晃,伟岸的身躯扑倒在一片火光中。

  “雷池.....”王桓见状,目眦而裂,干涸的唇齿咬出一片血色来。

  “杀!”

  “给老子去死!”

  王桓扬起偃月刀,往四周横扫,腰斩了三名蒙兀兵。

  大片的血水扑洒在他眼眸,他无法睁目,如丰碑似的,立在后墙垛口,誓死捍卫这一道关卡。

  敌人一个一个倒下。

  他的步子也越发慢了,热汗滚落面颊。

  谢堰该要赢了,蒙兀的生力军将会被一扫而空,这一战过后,百姓将会安宁上十年,他一定要守住古宁桥头堡,不许任何飞兵突入榆林城。

  不能让大军功亏一篑....

  再撑一会...

  一会会就好....

  四处硝烟弥漫,浓烟滚滚,鼻尖充滞着血腥味。

  不知何时,墙头上只剩下他一人。

  他浑身是血,头盔早已不知去处,满面污秽分辨不出。

  迎面四人举刀扑来,王桓大力横扫,长刀挥过,血雾四洒,头颅腾飞。

  此刻,他像是一久经疆场的老将,每一刀甚有章法,纵横捭阖。

  不多了,还剩三人。

  身后,一名重伤的蒙兀将士,不屈地掏出匕首,对准王桓身后砸来。

  “唔.....”

  王桓虎躯一震,一口鲜血自唇角溢出。

  三人见状,朝他围扑而来。诸人皆是强弩之末,仅凭着意志力在强撑。

  王桓似察觉不到痛楚,反倒是咧嘴一笑,那一口血牙在暗夜里散发着森然的冷冽,

  “来啊!”

  他蓄势一刀,往前猛地一砸,坎中其中一人脖颈,旋即抽出,往后侧一拓,偃月刀劈向另外一人的面门。

  再于头顶一个旋转,将最后一人的头颅掀飞。

  些许是乏力,他虎口被震出了血,偃月刀脱手,滑落墙头,跌出悠远的脆声。

  远处,又一批萤火飞掠而来......

  王桓疲惫地喘了口气,目中露出几丝绝望。

  恰在这时,离箭撕破朔风,穿透暗夜的风雪与烟尘,嗖”的一声,贯穿了他的前胸。

  他仿佛听到心撕裂的声音,僵硬的身躯直直靠在墙垛,不屈地望向远方。

  萤火越来越近。

  不甘呐,桥头堡不能被夺走....

  漫雪浇灭了火光,桥头堡寂寂无音。

  山无色,水无声,尽赋予苍雪。

  身上不知何时,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意识渐渐涣散。

  迷糊中,他仿佛听见撼天动地的铁骑声。

  青色的幕光里,一道熟悉又清冽的嗓音,急迫地穿透烈风扑入他耳帘。

  “王桓!”

  太好了,她来了.....

  还想再看她一眼,最后一眼.....

  黎明在暗沉的天际撕开一道亮光。

  他艰难地,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扭了扭头,望向她来的方向。

  那该是京城的方向。

  也是家的方向.........

  舍下半城繁华,奔赴烽火烟燃,

  且以身为刃,阔别年少肆意风华。

  抚不着的鬓边霜,触不到的海棠红,

  那来不及温的浊酒,随手尘封。

  金戈铁马,踏碎琼瑶,

  长亭莫望,春残夏老。

  身后的万家灯火,是我心中霓光。

  我用鲜血,铺就来年春暖花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