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东宫女宦>第42章

  暗风涌动,夜色如翻滚的墨,腾腾从脑顶刮过。

  王桓两眼望天,用脑海里那飒爽英姿的容语洗了洗眼,复又认真看向面前的裙装女子。

  一身鹅黄的裙衫,梳着堕马髻,眼角的珍珠妆在朦胧的光线下透着别致的风情。

  王桓傻眼了。

  这怎么可能是容语,绝对不是。

  许鹤仪心情亦是十分复杂,不过诸多情绪翻滚过后,他也看开了。

  他结交的是容语这个人,敬佩的是她的才气与品性,无关男女。

  倘若因她是个女儿身,便从此形同陌路,反而显得他许鹤仪心眼狭隘,容不得人。

  想开后,许鹤仪心情通泰,扭头去瞧王桓,却见王桓傻了眼般,虎头虎脑盯着容语胸前。

  许鹤仪俊脸顿时通红,抬手一拳朝他挥去,低声叱喝,“你往哪儿看!”

  王桓被他锤了个正着,顾不上疼,又回眸瞥了一眼容语鼓鼓的胸前,在他看来,那两样东西该是安错了地方,他大有将它揪下来扔掉的冲动。

  王桓震撼地两眼发直。

  许鹤仪忍无可忍,紧接着加了些力道,又狠狠给他一拳,终于一拳将王桓挥得转过身去。

  王桓两眼望天,失魂落魄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心爱女子拒了婚。

  他想起他的手曾拍过容语的肩,甚至还曾半架在她身上....双臂忍不住发颤,倘若手中有刀,他怕是得割下来扔掉才自在。

  容语揉了揉眉心,冲二人干笑一阵,

  “我自小在山间长大,我师父一直把我当男儿养,倘若你二人不介意,我们还是兄弟,倘若介意.....”

  容语说到此处,神色不由黯淡,“到底是我隐瞒在先,我无话可说...”

  “不介意....”许鹤仪长吁一口气,神色如常道,“在我心里,你依然是我的卿言。”

  容语展颜一笑,眉宇间隐隐泛着几分温情。

  许鹤仪往旁边的马车一指,“此地不宜久留,我与王桓送你回府。”

  容语既是女装打扮,二人也不好与她一道乘车,径直将她送到李府西北偏院,目送她进去方才离开。

  王桓一路一言未发,不时蹭蹭鼻翼,或刮刮衣角,一双眼无处安放。

  倒是许鹤仪实在看不下去,拍了他一脑门,“出息!卿言还是卿言,她还是御前的大珰,这一点没变,只要你心里把她当兄弟,她便是咱们的兄弟,除非你对她有非分之想....”

  “没有!”王桓立即举双手保证,双眼睁圆,“我岂敢肖想她....我我我....”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不就得了,回去好好睡个觉,明日醒来,一切照旧。”许鹤仪丢下这话,策马先行回府。

  王桓耷拉着脑袋,漫无目的在街道游逛,子时刚过,暗夜的风沁着点凉气,渐渐将他泼醒。

  这算不算多了个妹妹?

  王桓家中虽有堂妹,却无嫡亲妹妹,也无表妹,堂妹嫌他是武夫不愿搭理他,每每瞧见旁人被各种妹妹追着喊哥哥,王桓心里嫉妒得发酸。

  赶明儿问问容语,若是容语答应,便请母亲收她为义女,以后王家就是她的家,他王桓就是她兄长。王桓念头一起,兴奋地两眼泛光,当即抽鞭策马,往王府奔去。

  ........

  谢侯府。

  谢堰满身是血回来,阖府惊动,医官早侯在他的院子,侍卫将他掺进去,长公主随后跟着跨过门槛,却被谢照林给拦住。

  “儿大避母,有我在这,你还不放心?夜深,你累了一宿受了惊,快些去歇着,我保管晏儿没事。”

  长公主泪眼巴巴被长子和长媳掺了回去,路过游廊,宫灯摇晃,光影交织在她脸颊,犹然失落,

  “我今夜已经替他说合了许家,许夫人也应下,偏偏他当众闹这么一出,许松枝面上抹不开,这门婚事怕是又要落空...”

  谢清荣接话道,“二弟的事,母亲不要管了,他心里主意正着呢,他与许松枝自小相识,若是真有心,怕是早定下来了,何至于捱到今日?”

  换做寻常,长公主定要狠狠数落他一阵,今夜着实累极,她连吐息的力气都无,也懒得与谢清荣辩驳。

  倒是谢大少奶奶梅氏柔声问,“母亲,儿媳今日冷眼瞧着,二弟对那位李四姑娘怕是非同小可。”

  长公主闻言唬了一跳,立即止步,“何以见得?”

  梅氏失笑,“二弟今日明显有所图,而那李四姑娘该是他的帮手,母亲请想,什么样的人能入二弟的眼,让他引以为援?李四姑娘怕不如表面那般简单,儿媳听她所奏之破阵乐,那等气势非寻常女子可比,常说乐如其人,李四姑娘定是位胸怀霁月的女子,儿媳看来,她与二弟也算般配.....”

  梅氏满脸仰慕地说着,却见丈夫拼命朝她使眼色,而长公主眼风已压了下来。

  梅氏连忙收住话头,一笑改口道,

  “就是门第差了些,倘若她是李太傅嫡亲女儿,这门婚事该是天作之合....”

  长公主绷着脸,从牙缝挤出一行话,“虽说他是次子,媳妇不拘门第,却也不能娶一个道姑,你二弟又不与你们争家业,你也不必这般埋汰他。”言罢甩开夫妇二人的手,负气离开。

  梅氏满脸无辜地望了望丈夫,低声嘟囔道,“我就是实话实话嘛...我还蛮喜欢那位四姑娘的.....”

  谢清荣哭笑不得,牵着她的手离开。

  书房这厢,谢照林一面吩咐管家去抓药熬药,一面坐在谢堰塌前,往他胸前的血迹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深深的,

  “密诏呢?没拿回来?”

  谢堰阖目,缓缓吁了一气,苍白的脸现出几分颓色,

  “落入容语之手....”

  谢照林闻言一顿,倒也没太失望,“只要不在端王手里,便无大碍,容公公明晓大是大非,最多便是将密诏毁去,他绝不会将此事抖出,让朝廷生出动荡。”

  谢堰撑着床榻坐起半个身子,眼色怔忡盯着面前的虚空,“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把密诏拿回来...”

  谢照林微微疑惑,“有法子了?”

  谢堰瞥了他一眼,“父亲不必多问,我心中有数。”

  谢照林连连点头,“你伤势如何?严重吗?”

  谢堰重新躺下,闭目道,“还好,她已替我疗伤,并无大碍....”

  尾音渐渐消融在夜色里。

  谢照林守了他半晌,直到下人将药煎来。

  谢堰有个毛病,不爱喝药,从小到大一生病,宁愿裹着被褥躲去梁上,也不肯沾半点药沫子。

  今夜昏昏沉沉的,竟是一口饮下。

  他怎么都睡不着,脑海里回荡那首破阵乐,胸口跟着一起一伏,仿佛随乐在动。

  眼前似交织着她的身影,时而一身鹅黄裙装,娉婷如画,时而一身湛蓝的曳撒,清刃如竹。

  最后无数身影幻化成一朵双枪莲花,诡异地窜到他眼前,将他胸口给绞住。

  濒死的窒息令他睁开眼,他浑身冒汗,伏在床榻剧烈地咳嗽,咳出一口污血后,贲张的血脉方才渐渐停歇。

  这个容语。

  他咬着她的名字,沉沉睡下。

  ........

  夤夜,四赖俱静,端王独自坐在书房,眸色沉沉望着远方天际。

  书房依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端王深深吸了一口,恍惚寻到一丝慰藉。

  像他这样在刀尖饮血的战将,对这种血腥气最熟悉不过,有的时候不闻几口,仿佛迷失了自己,又或者,只有这样,才能找到当年在战场的感觉,那种只要恨着,便可扬刀将敌人砍下的快/.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困在这方寸之地,明明知道对手在哪里,却左支右绌,备受掣肘。

  须臾,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穿着黑色兜帽的身影迈了进来。

  那人往东折入次间,将兜帽掀落,从暗处走入朦胧的光亮中,露出一张眉目平静,依稀能看出几分年轻时峥嵘风采的脸,

  “王爷....”

  倘若许鹤仪在此,必定能认出面前这人正是他的父亲,当朝内阁首辅许昱。

  端王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许昱身上,肩头一松,叹道,

  “长陵来了....坐....”

  他将面前翻乱的文书往旁边一拂,摸到茶壶,亲自给许昱倒了一杯茶,推到他跟前。

  许昱在他对面坐下,并未接茶,而是满目担忧望着端王,“王爷,密诏丢了吗?”

  许昱是端王唯一告诉过真相的人,若非先帝密诏,端王岂能将乾帧朝的状元郎揽于麾下。

  端王吞下心口那抹呕血,沉沉点了头。

  许昱眼底闪过一阵苍茫,涩声问,“被谢堰拿走了?”

  端王缓缓摇头,抬眸看他,“应该还在容语手里,长陵啊,本王现在最怕的是明日清晨,我应当如何应付皇兄的责问?”

  “这倒不必担心,”许昱温声道,“来的路上,我遇见了徐越,已与他通气。”

  “怎么说?”

  “书房失窃,抓错了人。”

  端王眯起眼,声线发沉,“若容语将密诏交给皇帝呢?我不信她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许昱眼里漾出一丝极轻的笑,“密诏上并未写端王您的名讳,咱们咬死不认,陛下又能如何?此外,若说谁最不想将密诏抖出来,头一个是东宫的人。”

  “密诏一旦现世,朝中人心惶惶,陛下一定着东厂与锦衣卫大肆追捕献王遗党,这首先要抓出来的便是东宫那帮老臣,容语拿到密诏,定是第一时间将其焚毁,以绝后患。”

  “咱们应该庆幸密诏不曾落在谢堰手里,否则,他定趁机将端王府与东宫一网打尽,届时二皇子便是板上钉钉的太子。”

  端王闻言眉头微微一抖,绷紧的神经渐渐松乏,“你说得对,密诏落在容语手里,比落在谢堰手里要好。说来,谢堰从何处得知密诏一事?”他看向许昱。

  许昱苦笑,“从谢堰今夜的布局来看,非一朝一日之功,想必当年有漏网之鱼,走漏了消息。”

  端王闭了闭眼,“不过现在说这些已无意义....眼下,必须除掉容语,你可有法子?”

  许昱拾起茶盏喝了一口冷茶,“这件事交给我,我来办。”

  “有把握吗?今日曲七和黑白双煞尽折在她手中,她功夫深不可测,兴许章简亦不是对手。”端王眼底现出皲裂的血丝,每每想起今夜损兵折将,心头恼恨交加。

  许昱信手弹了弹前襟的灰,神情无波无澜,“我已有万全之策,王爷放心。”

  端王露出欣慰,“好,你办事最是稳妥。”

  许昱面色复又凝重,“不过出了这档子事,陛下定不会再像以前那般信任您,这次出征该是无望了.....”

  端王眸色怔怔,将茶盏握在掌心,“倒也难说,蒙兀休养生息二十年,为的就是眼下一战,若是皇帝收拾不了烂摊子,必定还得召我出马,长陵啊,本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希望蒙兀能挫挫大晋兵锋,好叫皇帝知晓,还得是本王才能镇住北境。”

  许昱微微眯起眼,脸上温润之色不复,眼尾似锋锐的薄刃,“咱们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

  “王爷,密诏丢失一事不必过于忧心,没了,咱们再伪造一份便是,一旦王爷不能回到陕西掌兵权,咱们计划便要调整,韩坤那件事,是时候给拾起来了....”

  端王神色复又一振,颔首,“你说得对,咱们还有一条捷径可选。”

  许昱缓缓叹气,“再过一个时辰天亮,还请王爷自呈折子请罪,将今夜之事一五一十禀于陛下,将罪责一并揽下来,不给王晖与谢堰说道的机会,哦,还有小儿....”

  一想起许鹤仪,许昱头筋突突得炸,

  端王失笑,“他与王桓该不会去御前说话,不过请罪还是必要的....”

  天蒙蒙亮,端王脱冠,一身紫金王服跪于午门前。

  皇帝将端王宣进养心殿。

  端王一面认罪,一面又暗示是谢堰在他府邸生事,有意打探西北军情,将文书搅乱,幸在后来文书寻到,于是又将一份前线密报递给皇帝。

  “皇兄,臣弟原先有一支商队往来北境,搜到了一些敌情,蒙兀已暗中集结二十万大军,打算一举南下。”

  这是端王计划在关键时刻拿出,替自己博取军权的筹码,如今只能拿来给皇帝释疑。

  皇帝一听有紧急军情,哪还顾得上昨夜之事,当即翻阅文书细细看来。

  看完,他脸色凝重,“好,着你的人继续打探....”

  端王一番告罪,反而得到皇帝抚慰,说是会教训谢堰,替他出气,端王连说不敢,最后退出去时,徐越悄悄告诉他,昨夜容语已面圣,并未提别的,端王便知容语果然如许昱所料,并未将密诏宣出,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皇帝并不糊涂,面上安抚端王,私下立即召见谢堰,彼时容语恰在御前侍奉,她冷不丁往门口瞄了一眼,见谢堰捂着胸口一瘸一拐被内侍掺了进来。

  皇帝看到他这副模样,吃了一惊,

  “怎么伤得这般重?”

  谢堰推开内侍的手,艰难地跪在殿前,禀道,

  “陛下,臣曾接人密告,言端王在陕西西安府圈养武士,练兵蓄甲,臣心中生疑,昨夜趁乱夜探了端王书房,果然发现了一些文书往来,只可惜臣武艺不精,被端王的侍卫发现,后来发生的事,想必陛下已知道,如果臣没猜错的话,端王一早定送了军情文书给陛下,眼巴巴脱罪来了吧。”

  “陛下,这是端王欲擒故纵的把戏,此次西北军情,您千万不能让端王出征。”

  谢堰将端王算得死死的。

  皇帝眯起了眼,目色苍苍茫茫。

  比起端王,皇帝显然更为信任谢堰,谢堰之忧也恰恰是他心之所虑。

  当年为了得到端王支持,他允诺西安为端王封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是不担心端王心存异心,只是每每让徐越去查,得到的结果总是欣慰的,他便渐渐松懈。

  直到昨夜发生这桩事.....

  谢堰果然是谢堰,永远不会让他失望。

  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色,皇帝缓声道,“你呀,自来当差就爱拼命,昨夜吃了大亏,你母亲不知该多伤心....容语,扶谢堰起来就座....”

  容语连忙上前搀他,谢堰岂敢让她扶,悄悄避开她的手,容语又亲自端来锦杌,搁在谢堰身侧,谢堰却是摇摇头,

  “礼不可废,臣年轻,这点小伤不要紧....”

  皇帝越发满意,“端王的事,朕许你暗中查,但切忌,要有分寸,大战在即,朕不许朝廷离心。”

  “臣遵旨。”

  待谢堰离去,皇帝招来容语,

  “昨夜你不是过去了么,你怎么看?”

  容语躬身禀道,“陛下,臣昨夜去的晚,到王府时,已出了乱子,臣便悄悄的隐在暗梁,并未露面,依臣之见,谢大人所言怕是属实,端王若非心虚,何以大动干戈,要将谢堰射杀?而且,臣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容语垂下眸,面有踟蹰之色。

  皇帝作色怒道,“你怎么也学了那些老狐狸一套,有什么话尽管说。”

  容语四下扫了一眼,伏低在皇帝耳侧,“连谢大人都知道的消息,何以东厂不知?”

  容语说完这话,往后退开几步,恭敬侍立,不再吭声。

  风从殿门口灌了进来,掠不去她眉眼里的清霜。

  皇帝脸色阴晴不定,唇角绷得极紧,好半晌未出一言。

  午后,皇帝召王桓入宫,细问昨夜之事,虽然王桓以维护端王府秩序为由,写了一封手书去了虎贲卫营房,调了将士出动,明面上手续齐全,也有理有据,但有党争嫌疑,皇帝还是着锦衣卫杖责王桓二十军棍,以儆效尤。

  昨夜那一场不见硝烟的博弈,最终以王桓挨打而消弭。

  消息不知怎么被玉熙宫的皇后知晓,皇后动怒,写了一封手书着人呈给皇帝,言辞十分激烈,斥责皇帝偏袒亲弟,而枉顾忠心的臣子,皇帝汗颜,当夜遣了容语出宫,

  “将宫中秘药雪枫膏拿去探望王桓。”

  容语也着实担心王桓,正愁没机会出宫,眼下得了皇帝口谕,连忙换了一身黑色曳撒,打马赶来王府。

  还未进门,隔着几道门墙听到王桓大呼小叫。

  “都给老子滚开,老子不上药!”

  “老子一爷们怕什么,烂就烂了....”

  说到底还是面儿薄,不肯叫人看他那处地儿。

  管家苦口婆心站在门口劝了好久,捧着一盒药膏,望着满地狼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的大少爷,老奴求您了,待会老爷下衙回来,又得动怒....”

  王桓趴在塌上,将俊脸往里面一撇,“我不怕他,他底下还有几个儿子,又不指望我给他光宗耀祖....”

  管家一脸苦楚,哪敢接这话,正一筹莫展,瞥见门房领着一芝兰玉树的人儿跨进院子,管家跟看到救命稻草似的,连忙扑跪在地,

  “我的容公公诶,您大驾光临,快些劝劝我们爷,他不肯上药呢....”

  王桓一听容语来了,两眼发直,直到窗前光影一暗,恍惚有人掠过,二话不说将俊脸塞入被褥里。

  还未躺好,想起屁//股还光在外面,飞快将被褥一掀,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挺尸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