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春船>第3章

  李兴道:“行酒令有什么意思,不过诌几句歪诗,左挑右拣凑个韵脚,词也不好、意也不好。何况我诗是写过,树却没爬过。”

  沈图南点头连连:“这话在理。人之一生,总有几件事是要做的,此时不做也不过是推到彼时。若等七老八十了爬树,还容易摔折手脚。还是现在爬好。”

  “沈兄当真是个妙人!”李兴抚掌,眉飞色舞。沈图南怕他身子一歪掉下去,忙扶住他肩膀。又听李兴说:“且酒也是浊物,喝了就昏昏沉沉,淫态百出,醒来还头疼,又不知道已经做下什么后悔事。依我看……”

  沈图南便看着他侧身,将脚一提,也搭在枝上。动作间拂下一身枝翳叶影,更有更多星辉月光沾得他冠发衣裳星星点点。这下他上半身靠进沈图南怀里,全靠别人维持平衡,缓缓说:“倒不如做一枕清梦,梦里任有多少烦恼,一并断了,醒来又和梦一点关系也无,落得自在。”

  而不料如今,也是他夜夜以梦消愁,在梦里感怀李兴了。

  大体是因李兴写一首便往这匣子里放一首,其中诗稿顺序上新下旧,一张张读来就好似倒着回溯了一遍整个李兴。字迹也有所变化。

  沈图南与李兴交好以后,还曾笑话他:“常人写字讲求筋骨,燿之却是温香软玉之美了。”

  李兴颇不以为意,道:“世人临碑易,破碑难。只重笔画气力,殊不知字本图画而来,越锢其形,越失其意。”

  说着提起笔来,写了一个“公”字,又道:“天下为公,公字是至宏至伟,要写得舒展宽宏,才有其意。”又在旁边写下一“松”,继续说:“松则本是树形,虽然亦有‘公’字在其中,却万不能效法写‘公’之公,而要瘦长挺拔,才像松形。”

  沈图南觉有趣,也有些道理,催他继续说。李兴又写一“霧”一“雪”,道:“若真在登峰造极,应当雾能有缭绕态,雪能有积厚态,各行其是,但也不能彻底分离,还需能连贯篇章。书便在这里有别于画了。其实古人造字,就是虚无缥缈的物事,也会依其神来。”

  他又写一“夢”:“梦此物无形无依,所以不像别的字端正能立得稳,梦字底下倾斜,是浮离态。”

  沈图南拿过笔来,道:“虽然有理,但总是有筋骨方能好看些。”说着写道:年少意高轩,呼风上碧天。一边写一边往李兴身上瞧。李兴只当没看见,不言不语。

  那时李兴也是往心里去了的。以前日日在李兴身边,不觉有变,现在一翻,他当年定然下过功夫临帖练字。沈图南愈想一遍李兴,愈觉得李兴是人中龙凤,事事皆好,皆可爱可亲,只是天妒而早逝,如此徒增悲凉。又联想如今梦见李兴,不知是否是他魂魄托梦。一面希望梦里就是李兴魂魄,还能与他相交共游乐,一面又希望李兴既然往青天去,应该平安喜乐,再无需挂碍任何俗世烦恼。

  这次入梦,梦里他又多留了个心眼。李兴执笔站在桌前,他凑过去问李兴:“燿之可给我写过诗?”

  李兴手一抖,笔都险些掉了。慌乱道:“我与沈兄日日在一处,何必写诗?”

  梦里的李兴和真李兴一样,在他面前一点伪装也不会。梦里的李兴定是写过了。

  现实里的李兴却好像没写过。李兴以前写诗重韵脚,后来反而越来越不在意这些东西。直到匣子里的诗稿越来越薄,开始句句押韵,应当已是到了李兴认识他之前,却仍然没看到任何自己的痕迹。李兴踏青,道尽春日胜景,却不提有人与他同游;反而写饮了什么酒、听了什么曲子,还能偶见几个显贵名字。

  沈图南也没再问梦里李兴。每日晨起编纂,夜来与李兴相会,居然有些像传奇里的富家千金们,白天正经做事,晚上寻情郎去。他也不觉有什么不对,相比白天,有时还更期待晚上能同李兴谈天说地。往日他因睡眠不好,经常打发了听竹,拖到深夜,等自己困得不行才灭了灯。这些天里睡得比听竹早,方有点主人样子。

  又过些时日,匣子里只剩最后一张薄薄宣纸。沈图南怅然若失,还不太愿意这编书稿的工作就此收尾。他把那纸拿起来,开头两句竟是他自己的字迹——

  年少意高轩

  呼风上碧天

  空羡鸟比翼

  徘徊不敢言

  将纸反过来,后面竟也有字迹,是李兴写:图南兄自青楼归,氲氲然脂粉气,不喜。

  边上又有一行字,字迹更小:欲寄,恐与兄从此断绝。

  沈图南看完,乱成一团,不知道作何感想,一会儿想到李兴终于是给他写过诗的,一会儿又想到李兴竟然喜欢自己。或许他该生气才是——李兴瞒了他这么多年,常常与他同枕共席——然而李兴也从未做过出格事情,全都暗自忍耐,没教这点非分之情给他带来一点烦恼。

  至于现在他知道了李兴的秘密,李兴却已死了,让他气也气不起来。也不知道如果李兴还活着,他又是否会狠得下心,同李兴生气。

  而这首诗,他自己并不知道李兴写过,梦里的李兴却懂得,所以梦里的李兴,该是真正李兴的魂魄了?

  是夜,沈图南躺在床上,恨不得立即入梦去,问问李兴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又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李兴才好。若是直接问,李兴这样自尊,难免难过。而且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再和李兴相处。他也决计不愿和李兴说的一样,从此绝交,再不往来。

  心里压了许多事情,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越睡不着越心焦,比以前失眠症还难受。沈图南平躺不动,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躺在水上、躺在云端、躺在树梢的风里,周围全是熟悉的气味。背上一片暖意笼罩,谁在他旁边呢……

  ……李兴!

  沈图南猛地睁开眼睛。他发觉自己躺在李兴的床上,李兴还没醒,从后面紧紧抱着他,手足都缠在他身上。窗纸投来昏暗的光线,沈图南低下头,正看到李兴白玉似的手搭在他胸前,莹莹润润,好似是那片皮肤在柔柔地发光一样。

  他直愣愣地看着那只手,想把它挣开,告诉李兴休把知己之情做了欢爱情分。可是他又不觉得那只手有哪里违和,连带着身后李兴的温度也让他舒服。现下他愿意李兴晚一点醒来,他便可以更久贴着这温度,什么也不用做。

  “图南兄?”背后传来低哑的声音,那手也动了动。沈图南面上臊红,忙闭上眼睛继续装睡。背后嘎吱响动几下,是李兴坐了起来。接着模糊中有一片阴影投下来,越来越近,微凉的发丝拂落在他脸上。李兴一定离得很近了,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吐息,下一刹那也许他就要吻上来。

  可是李兴端详了一会儿,又直起身子,推推沈图南,说:“不提闻鸡起舞,这个时辰该是猪猡起了,图南兄是怎么中的进士?”

  “猪猡起了?”沈图南一听这话,散乱的心思一下收回一处,笑道。

  李兴脸色一阵红白,才明白挖苦沈图南,倒把自己也绕了进去。

  早春时节,气候才刚刚有点热乎劲儿,今日又打回原形,寒气从脚下攀升而上,让人只想缩在床上不动弹。然而前几日亲王府要做文雅姿态,请了许多人今日来府里赏花饮酒,又不得不去。沈图南和李兴都在受邀之列,怕误了时辰,急急忙忙穿戴好出门去。

  天气阴沉极了,抬头一看尽是灰蒙蒙的云。阴天色彩暗淡,可惜了许多红绿颜色。而王府几棵白玉兰并无浓艳色彩,不知靠什么办法,修剪得树木矮小,也能看清雪白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