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归>第51章 长河落日圆(3)

  染上便染上,与他何干!

  无清假意不在乎,无视小福急促的敲门声。

  小福见此,无奈地跺跺脚,气道:“今儿个两人又闹了什么别扭!”

  很快他便离开,兴许再去劝知还了。

  小福一走,院落中的吵嚷声似是小了许多,比方才宁静了不少,可无清此时平静不下来,辗转反侧,甚至悄咪咪地抬首,努力眦目想要从纸糊窗中看清外面的形势。

  不过须臾,又有人叩响了他的房门。

  无清心烦意乱,刚要开口令敲门者退下,却听到那人开口,声音醇厚:“清公子,是本王。”

  无清记得这声音,是屡次搭救他的墨王爷。

  救命恩人在外,无清不好将人拒之门外,他起身打开门,只见现如今身为西北黜置使大人的墨王爷与之前在京城一见并无差别,依旧气宇轩昂。他立于眼前,臂弯中还搭着一件绛紫色大氅。

  “王爷安。”无清拱手作揖。

  楚墨痕没有半分进厢房的意思,反而将大氅披在他身上,“随本王出去瞧瞧吧……”

  由不得他拒绝,楚墨痕已然向前走,无清只好跟上他的步伐。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走到将军府外。

  楚墨痕忽而停下脚步,问向无清:“你可知赤膊游街在大周的意义是什么吗?”

  无清望向正吆喝贩卖热闹非凡的长街,寻找那个疯子,未果,旋即略有些失落地回道:“在下知。在大周,凡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等重囚者,理应赤膊游街,以儆效尤。”

  这条律法,在大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楚墨痕道:“知还这小子自皇兄与云贵妃去世后,从未把什么旁的人放在心上过。你们在凉州发生的种种,本王多多少少也从他口中听说了一些。他在外人眼里放浪形骸,实际上骨子里比谁都深情专一。”

  “知还觉得欺你有罪,罪同犯下十恶之人。”

  无清此刻虽在气头上,可一听闻知还赤膊游街,顿时担忧占了上风,气早就消了大半。

  他刚要拔腿去寻知还,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异常的嘈杂声。

  云楚岫绕着凉州城,跑完一圈回来了。赤裸的上半身挂着大木牌,上面清晰明白地刻着三个大字——我错了。

  只不过他跟囚犯不同的是,囚犯大多都垂头丧气郁郁寡欢,而他却嬉皮笑脸,没有半分羞耻心。

  一群老百姓跟在他后面,不敢距他太近,只敢在三尺之远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云楚岫停在无清前,霎时收起了方才嬉笑的神色,诚挚地道歉:“阿清,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应该在进入谷庸城的第一时间去救你,我不该隐瞒于你……”

  歉还没道完,他适时地打了一个喷嚏。

  无清立时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他身上,紧紧拽住他的手,颇有一副妇人教训自家相公的样子,口吻不容置喙:“先随我进去,在外冻着是想染上风寒吗!”

  在云楚岫的一阵错愕中,他已然被无清拉到厢房。

  小福赶紧送上一碗姜汤,无清没好气地将姜汤放在他手心里。

  看到他关心自己的模样,云楚岫的唇边不由得染上了笑意,他咕咚一大口喝下去,大胆地问:“阿清,你是不是原谅我了?”

  无清一言不发,懒得搭理他。

  云楚岫当下便要再去跑一圈,无清喝道:“你堂堂一镇远大将军,做出同重囚犯一样的事情,会让天下人耻笑的!”

  闻此,云楚岫便知他已然原谅了自己。

  他一个转身,将无清拥入怀中,温柔道:“天下人爱怎么笑就怎么笑,只要你不生气,我便心安了。”

  无清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要数落他,可一听到他热忱之语,话到唇边也烟消云散。

  无清发狠似的捶捶他的胸膛,“你将自己和那些十恶不赦的囚犯相提并论,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云楚岫捉住他的如玉笋般的手,吊儿郎当的模样又恢复如初,嘴皮子耍混道:“我可不就是陷在你心里被你牢牢羁押的囚犯?”

  无清羞臊地瞬间将手抽出,背过身去,小声喏喏道:“今日是我太冲动了……我知道当日在谷庸城,你也定是万般无奈,割舍了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可我不知为何,今日听到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知还,我怕……我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一如往日在谷庸城的形势,只是再也等不到你……”

  云楚岫将他散落在额间的发丝绕在耳后,宽慰道:“你这小傻子,怎地生了如此多的杞人之忧?就算再有当日之势,我就是爬,也得爬到你身边,必不会让你孤独终老。”

  二人和好后,似是上天知晓后也喜悦。春风一夜之间拂过凉州城,日子逐渐暖了起来。

  无清的病业已痊愈,那段时日掉的青丝被云楚岫日日大补食物养着,很快又长回到肩髃下,甚至更乌黑亮丽。

  而云楚岫最爱看他长发铺满席间的模样,每日总有几个时辰盯着无清痴痴地看。

  那一边,宁汗青甫一到任,重视民生,励精图治,常常微服私访,倾听民意,颇受当地百姓赞誉。

  云楚岫见此,也对这个长史很是放心。

  凉州的事务了结得差不多,也是该回京了。

  黜置使大人同镇远大将军要回京的消息一经传出,凉州城百姓纷纷不舍。

  受够了多年的颠沛流离生活,他们对于击退匈奴的云楚岫和带来德政的楚墨痕感激不尽。

  凉州百姓自发地请巧匠,定制了一把万民伞,由魏耀代为奉上。

  万民伞,寓意当地的父母官如同伞一般,遮蔽着本地的百姓。几千五彩小绸条缀在其中,镌刻着每一位凉州百姓的名字。

  苏和月推着坐在木制轮椅上的魏耀,热泪盈眶地将万民伞交予二人手中。

  几千人跪在将军府前,齐呼“大周万岁”。

  云楚岫紧紧握住象征着百姓心意的伞柄,情绪也随之高涨,激动万分。

  他认为自己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却没料到凉州百姓如此待他,他只觉这万民伞,受之有愧。

  楚墨痕在一侧,察觉到了云楚岫的情绪,出声劝慰道:“知还,这是你应得的。”

  不久后,百姓们散去。

  魏氏夫妇欲言又止,似是有要事。

  云楚岫屏退旁人,单独留下他们。

  魏耀的双腿自鹰隼山回来后,便彻底废了,余生只能在轮椅上过活。

  但他没有失去对生活的热情,反而对着苏和月打趣道:“幸好为夫这双手尚在,吃饭的家伙没断,还能缝制衣裳养家糊口。”

  许是天公不作美,亦或是苏和月故意的。

  没过几日,她的脸上再次添了伤疤,只不过这次不是慧觉制作的假物,而是真的。

  魏耀关切地询问她伤从何处来,苏和月不以为意地笑道:“那日风刮得要紧,扬起的树枝刮到脸了。”

  她找出从前所用的丝巾,围在脸上,温婉道:“和以往一样,不好吗?”

  魏耀明白她所言深意,他双腿已废,而月儿怕他心生自卑,于是自毁容貌,愿伴他一生。

  魏耀强忍住泪水,在心里默默发誓,此生定不负月儿,半晌哽咽道:“好……和以往一样……”

  此时两人,一残一伤,坐在前厅中。

  魏耀特地送来两匹上好的绸缎,他也很想如常人般亲自跪下感谢将军和清公子能够不计前嫌,仍然搭救他的大恩,可他的身子只能容许他在轮椅上行礼谢恩。

  魏耀作揖道:“草民知将军最喜天光云,然草民能力有限,仅能献上店内最好的蜀锦以表谢意。感谢将军与清公子的大恩大德,草民携内子,日后定本本分分,定不会再做那些个腌臜事儿。”

  事到如今,他们夫妇二人也得到了自己该受的。要说原谅,无清还是做不到,毕竟那日在鹰隼山的厮杀,每个人都重伤,云影甚至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右臂。他也只能做到不去记恨魏耀。

  云楚岫派人收下了蜀锦,随即便要打发二人离去,没想到魏耀开口道:“清公子,草民尚有一事,想要征得公子同意。”

  无清满腹狐疑地望着他,只听魏耀继续道:“如今一切都结束了,尘归尘,土归土,草民也想接下来的日子能一扫阴霾,光明灿烂。遂同内人商量过,想要将青禾制衣坊的青禾二字改为清荷,借了公子的名讳,不知公子是否介意?”

  无清自是不介意,“清字本就随处可见,魏老板不必如此介怀。何况青禾苦涩,清荷怡人,换个名字亦诚然不错。在此提前祝贺魏老板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听到无清亲自开口说贺词,又化解了同将军的隔阂,魏氏夫妇自是惊喜万分,二人连忙谢恩。

  目的达成,苏和月推着魏耀就要离开。

  木制轮椅制作精良,运转流畅,竟没听出半分摩擦声音。

  云楚岫忍不住赞叹道:“不知这是何人的手艺,竟如此高超!”

  魏耀闻此,停下回答:“是凉州城中有名的周木匠,那日草民与其闲聊,才发现这位小兄弟竟然早就识得草民,原来他就是草民那位木匠邻里曾经的学徒……”

  云楚岫被他这一阵绕口令绕得可真是头晕!

  苏和月忍俊不禁:“你说得如此快,将军与清公子哪能听得明白?”

  魏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位周木匠是曾经草民邻里的小学徒……”

  无清记得他那位邻里,做了不少精美的风车。

  魏耀自顾自说道:“人这记性说来也真是奇怪,当日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位邻里的名字。可自从同周木匠闲谈过后,往事便如洪水般,一股脑儿地往外崩!草民不仅想起来了那位邻里的名字,还想起来了他的法号……”

  “法号?”无清疑惑道,“难不成那位木匠遁入空门了?”

  魏耀道:“是啊,那位邻里俗名秦奕,家破人亡后便跟随慧觉大师做了佛家弟子,法号无尘。”

  “草民听慧觉大师言,取此法号,是希望秦兄能早日忘却红尘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