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归>第30章 纷争何时休(3)

  无清落入云楚岫的怀中,他看到知还相安无事,激动的泪水瞬时涌上眸底,用沾满烟灰脏兮兮的小手轻拭眼角,浑然不觉小脸脏得如同花猫儿。

  云楚岫将他安置在一旁,转身投入混乱之中。

  杜威见本该在凉州大狱待着的人,此刻竟毫发未损地出现在军营,甚至还在同他对峙,顿时慌了神,手中长矛的使用霎时也乱了章法。

  几个回合下来,杜威心下急躁,被云楚岫逮到薄弱点,将其一招制服。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杜威的部下见云将军的剑落在杜威的肩头上,胜负已分,纷纷丢弃手里的兵器,不再反抗。

  云楚岫命人将杜威押在军营,斩首他的几个下属,以儆效尤,这场叛乱才算暂时平息。

  伤者回营帐休息,未受伤之人继续夜巡,以防匈奴偷袭。

  刘义扶起地上的魏国安,带他回营帐。

  牙帐中。

  无清半倚在床榻上,云楚岫仔细地给他手腕上的伤口涂着玉露胶。

  都说这云族的东西不可多得、有市无价,怎么知还用起来丝毫不吝啬,倒像是自己家的一样?

  无清突然将手缩回袖中,“我用金创药便好……”

  云楚岫的手在空中一顿,又把他的手拉回来,微微蹙额,略有不悦。

  无清垂眸嘀咕道:“玉露胶如此珍贵,战场上刀剑无眼,知还留着用,伤口能好得快些……”

  原来他在担心这些。

  云楚岫忍俊不禁,“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大胆用,我什么好东西没有啊……”

  给他上完药,云楚岫宠溺地刮刮无清高挺的鼻梁,“若是让旁人晓得堂堂镇远大将军、当朝小王爷的内人连玉露胶都舍不得用,世人得责怪我苛待内人。”

  “内人”二字羞得无清脸色霎红。

  云楚岫见他脸颊上全是灰尘,用一旁的手帕浸湿后,轻轻擦去。

  只顾着自己的安危,无清也很担心他在凉州是否遇险,正欲问出口时,云楚岫仿佛一眼便能看穿他的想法,回道:“凉州刺史荣信是荣平居的远房侄子,而杜威早年受过荣平居的恩惠,是他的门生。二人唯荣平居马首是瞻,沆瀣一气,得荣平居的命令在凉州设个鸿门宴,请我入瓮。不过荣信就是个胆小懦弱的贪官,我掀了他的府邸,平安回来了。”

  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无清听得却是胆战心惊。

  云楚岫卸去重重的铠甲,露出健硕精壮的上半身。与边关风沙有着相同色彩的胸膛上,全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无清记得先前明明只有一条……

  有人替大周负重前行,伤痕累累,却被人在背后诟病。

  无清一想起倾盆大雨那日,钱先生等一众人在酒肆中的妄语,他便心生出恨意,不由得抓紧了被角。

  云楚岫已然换好贴身的小衣,吹灭牙帐中跳跃的烛火,将还在愤慨的无清揽入怀中,躺在床上。

  无清尚不适应与知还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他屏住呼吸,心跳开始加快。

  黑暗中,云楚岫感受了他的紧张,故意侧身挑起他的下巴,明知故问:“我又不吃了你,何故如此不安?”

  “再者,你也不是第一次与我同床共枕……在熏风馆那晚,你摆成大字形,把我挤到一旁,我的头差点磕到墙上……”

  听知还这般细数他的睡眠之罪,无清害臊地直接把自己团成一团,缩进棉被中。

  云楚岫单手扶额,悄悄扒开他的被子,直至露出发已长至耳际的脑袋。

  他抚向无清毛茸茸的短发,“等青丝及腰,我日日为你挽髻可好?”

  无清心底最柔软之处仿佛被人触及,他默默将这句话记在心间,当做承诺回道:“好。”

  他蜷在知还的怀中,淡雅的玉兰香气使他心安。

  胸膛之上狰狞刀疤的凹凸不平感隔着云楚岫轻薄的小衣,清清楚楚地传递到无清心坎儿。

  幸得边关夜色深沉,知还没能看清他眼底不经意溜过的悲伤。

  无清蹭了蹭,“咱们什么时候打完?”

  云楚岫温柔地问:“急着回去?”

  无清摇摇头,否认道:“我只是觉得你在这边关太难,周遭龙盘虎踞,想让你回京城过从前的日子。”

  语毕,无清忽而才发觉自己的心真小,小到不想容纳他人的生死,只想枕边人能够洒脱恣意。

  他诚然与佛无缘,大乘佛法讲究普渡众生,而他只想渡知还一人。

  云楚岫捏捏他的脸颊,“我已经被局势推到风口浪尖之处,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日子。”

  无清不懂。

  “今夜我便与你讲个清楚……”云楚岫娓娓道来,“太后荣氏与皇帝楚天阔虽待我这般好,不过是在人前作秀。母亲在世时,父皇专宠,我又何尝不是储君的人选?”

  无清明白了。当年突来乍到的云贵妃夺走了荣氏本该拥有的一切,后者断然不会坐以待毙,扶持当今圣上登基,清除所有与皇位有关的人,确保楚天阔无虞,延续荣氏的家族荣耀。

  “圣和三十年后,以荣平居为首的外戚逐步坐大,等父皇发现时,荣氏一党的势力已然根深蒂固。他晚年致力于铲除荣氏一党,终究还是溃败。”

  “我和母亲势单力薄,在朝堂之中孤立无援。即便父皇留遗诏传位于我,荣氏一党大可不认,来个伪造遗诏定我罪名。于是为保我和母亲无恙,父皇将大周历来只有皇帝才有权号令的皇卫和皇令交付给我。只要我一天不交,他们便动不得我。”

  无清听得毛骨悚然。法事大典上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场景只是场景,用来做给天下人看的。

  他难以想象坐在高位上的那个人,平素对于不可一世的小王爷极尽宠爱,心底却恨透了他。

  “可父皇如此殚精竭虑,驾崩后仍旧没能护住母亲的性命。”云楚岫说着,怀抱无清的力度骤然加大,无清瞬时体会到他心中的激愤与憎恨。

  “世人皆言先皇与云贵妃鹣鲽情深,云贵妃甘愿为情殉葬,触棺而死。这些言谈不过是荣氏对外散播来蒙蔽世人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那日是如何以我作要挟,逼我母亲喝下毒酒……”

  无清的内心也跟着难受,他紧紧贴近云楚岫颤抖的身子,希望能传递一丝温暖。

  “母亲躺在我怀中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将一身的才能隐藏起来,宁可做个无用之人,亦不要让荣氏认为我有夺位之心,好好活下去。”

  所以他流连于烟花之地,臭名远扬,不过是将锋芒掩饰,苟活在世上。

  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只有真情实感体会到的,才为真。

  “荣平居得到楚天阔默许,在朝堂上暗中使伎俩,把我推到与匈奴战事的紧要关头。一则试探我是否如平时般不学无术,二则借机将我这个后患彻底铲除掉。”

  无清回想起崴脚那日宿在玉兰别院,知还同云影的一番交谈——万人之上的皇帝,从未放松对他的戒备。

  名义上的母亲嫉恨他,本为手足的兄长要杀他。

  亲情不亲情。

  无清从未走近过他的内心,如今才知晓他承受和背负了多少。

  倘若与匈奴一战输,知还必要在天下人面前以死谢罪;若是胜了,荣氏与楚天阔更会容不下他。

  回京,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无清落在他腰身上的手,倏地紧握成拳。

  无清抬起头,目光如炬,“此前一别,你还记得在慧山寺曾问我,倘若活着回来,可愿还俗?”

  生怕推开自己一般,他抢着自问自答:“我愿意。”

  云楚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将情绪收敛好,又恢复了往日放荡的神态,逗弄道:“不愿意也来不及了,现如今躺在我的床上,跑都跑不掉。”

  在他颇具安全感的怀抱中,无清踏实地睡着了。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云楚岫将他柔嫩的手心送至唇边,手掌中还有几枚被马缰绳磨出的茧子尚未消退。

  云楚岫心疼地吻上粗糙之处,低语道:“幸好你来了。”

  幸好你来了,在这凛冽苦寒的雁鸣关,带来一抹春风。

  翌日,无清睁开惺忪的双目,果真如知还所说,自己的睡姿极其不雅观——知还睡在床边,摇摇欲坠。

  无清想要拉他一把,没想到摆成“大”字一撇的腿稍一用力碰到他,云楚岫连带着被褥,滚到地上。

  无清立刻内疚地紧闭双眼,佯装尚在熟睡。

  云楚岫一大清早被人踹醒,回头便看到无清老实地躺着假寐,似乎把自己踹下床的是旁人。

  云楚岫无奈地长叹一口气,扛着被褥坐到床榻边,不敢有分毫怨怼。

  帐外有兵通报刘副将求见。

  无清一听见刘义的名字,立时醒了。

  云楚岫挑眉看向他,吃味地说道:“看来刘副将比我管用。”

  刘义一向不喜无清,嫌弃他是个只吃干粮的无用之人。

  无清在知还身边,军事不懂,万不可再给他丢了颜面。

  云楚岫看着无清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细心问道:“是不是我去凉州后,刘义难为你了?”

  “未曾。”无清下意识否认,“刘副将待我极好,昨晚有难还特地前来相救。”

  云楚岫穿好衣物,坐在桌案前,传刘义进来。

  刘义和魏国安阔步走进牙帐。

  “末将刘义。”

  “末将魏国安。”

  “参见云将军。”

  无清正襟危坐,刘义看见掩下不悦的神色。

  无清先起立对刘义拱手作揖:“在下多谢刘副将昨夜施以援手。”

  刘义碍着云将军的情面,勉勉强强回道:“职责所在,要谢多谢魏国安魏佐领。”他指向魏国安的脸,“瞧瞧,昨夜为救你还留了条疤。”

  无清真真是愧疚难安,他连连致歉,魏国安大方地摆手道:“男子汉大丈夫行兵打仗,哪能不落点伤疤?”

  无清转身找出昨夜用剩的玉露胶,塞到魏国安手里,“此物唤玉露胶,治疗外伤最是有效。”

  魏国安还承受着云将军那仿佛能刺穿人的目光,他岂敢收这位公子的东西?连忙推辞拒绝。

  只是无清再度听到“魏国安”这个名字,他灵光一闪,忽而想起来此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