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天气略有晴朗，有阳光缱绻，散落人间。
瑕姬手握一串佛珠，闭目沉思，一颗一颗拨动，在佛像前静静诵经，身前大佛无悲喜，身下之人亦是。
木门被人自外推了开来，有一深色蟒衣走进，面容不怒自威，眉宇满是英气，正是胡霸先。听见声音，瑕姬并未睁开眼睛，依旧诉诵。
胡霸先缓缓走至瑕姬身前，如她这般，盘腿而坐，细细看着眼前的人儿，眼里是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流露的温柔。
眼角早已折叠，堆积些许纹路，他老了，不再年轻，可是身前的可人看上去依旧那么的动人，美艳不可方物。胡霸先缓缓举起手，轻轻放在瑕姬的脸上，一路而上，眉目，发间。
约莫已有三年没见，再见依旧动心，她长的越来越像她了。
“皇上，我真的很像她吗”瑕姬睁开眼睛，微笑向着胡霸先说道。
“几乎一模一样”胡霸先喃喃。
“那真是我的荣幸了”瑕姬颔首低头，稍微远离了胡霸先。
胡霸先看着瑕姬的样子，收敛思绪，起身而立，背负着瑕姬，看着眼前这一尊大佛。身后，瑕姬看着胡霸先似乎在回想什么，那负手仰头，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然而心下更多的是紧张和胆颤。
掩藏在袖口里的短匕死死握住，眼里的倒影，是她无数个夜晚的梦魇，可是她从小被他抚养长大，她太害怕了，以至于连起身的气力都拿不出来。
胡霸先转过身，悠悠一笑。
“瑕姬，你果然没辜负我对你的期望，这都出不了手，看来你是有心无胆，那我也就放心了”
瑕姬瘫软在地，短匕滑落，声音在这房间里显得格外的突兀。
“我知你已对赵文瑾情深入骨，不过你难道忘了，他只是把你当做苏清婉而已，一个傀儡，值得你为他去付出性命吗？”
“不用你管！”瑕姬尖叫说道。
“你在帮我最后一次，赵文瑾最近和魏国走的较近，我猜他们一定在密谋些什么，这次他们南北夹击而来，恐怕就是先手”胡霸先不予理会瑕姬的样子，自顾说道。
瑕姬目光凄离，脸色迷茫，失声说道
“最后一次？”
“嗯，只要你帮我打探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阴谋，我便答应你从此给你自由，你想回秦国和你爹娘团聚，或是留在赵文瑾的身边都随你”胡霸先蹲下身，笑着向着瑕姬说道。
瑕姬怔怔看着胡霸先，印象里，在自己第一次接触到胡霸先，他每次与自己这般说话的态度，她都知道，一定不会有好的结果。
“你休想，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也不会听你任何摆布了”瑕姬嗤笑，对着胡霸先冷讽说道。
似乎在预料之中，胡霸先依旧不动如山，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纸，递到瑕姬的眼前，温柔的说道。
“你爹娘都十年没见到你了，还以为我把你圈养在宫中舍不得放出来呢，我去过好几次，他们呀，都老的不能再老了，头发都白完了，那模样我瞧见都心酸，见到我就一直在念叨着你，我答应他们说最快年后，年后就可以让你们一家团圆了”
瑕姬看着眼前的书信，所有的信念又再次崩塌，她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爹娘的亲笔，这么多年，他们见不到自己，只能靠书信联系，这也是唯一仅仅牵绊彼此的脉络。
“瑕姬，这次我答应你，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你长的像苏清婉”胡霸先沉着脸，语气加重。
瑕姬失神落魄，答应他，注定就要伤害赵文瑾，这些年潜伏在赵文瑾的身边，她做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各种线索情报基本都是她向着秦国传递，所以这也是胡霸先一直有恃无恐的存在。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瑕姬是胡霸先亲手交于赵文瑾，赵文瑾会让瑕姬知道所有的事情，又怎会不知胡霸先知晓呢，只是各怀心思，各取所需罢了。
赵文瑾要的很简单，却再也得不到。
“好，我答应你”瑕姬看着胡霸先郑重其事的模样，似乎和往常不一样，她终是选择再一次相信，或许自己心中一直想要一个机会吧。
“瑕姬还是那么乖”
胡霸先欲伸手再次抚摸而去，却被瑕姬一手拍开。
“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瑕姬冰冷的说道。
在说完的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是否瑕姬错觉，竟是看见胡霸先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苦。
“好，这我也答应你”只是一个呼吸，胡霸先微笑点头，向着瑕姬说道。
他胡霸先狼子野心，所谋甚大，从当年漠北回城，一路上的所作所为，天下人都看在眼里。他心有宏图，却是为了替大唐开疆扩土，他纵横万里黄沙，不过是希望马蹄所至，天下都能有唐旗飘扬，他为的是自己功成名就，为的是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都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为的更是证明苏清婉选择唐启天是错的。
直至他孤身跪在大殿上，满朝文武百官指责他的冲动无理，竟敢忤逆皇上的意思，更是以大不敬的态度去喝止皇上收回成命。一个常年身在漠北的藩侯，莫不是呆久了，也和那些匈奴一般，早已被同化失去自我了。
那日，胡霸先听着所有的冷嘲热讽，看着那高坐在龙椅上的唐启天依旧没有丝毫的感情，他跪的笔直，腰板未有妥协。只是一路杀进匈奴腹部的那些将士，注定死不瞑目了，他胡霸先曾豪言，等踏平匈奴之境，我们就在此安家，生儿育女，而后万里无疆，策马向北。
对于军队，百姓，天下，他从来都是一言九鼎，谁让他失信，他便杀谁。
胡霸先收回思绪，见瑕姬一副没有丝毫感情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禁有些气郁。
“好歹你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难道对我就真的没有一丝感情？”
“没有”
“一点点都没有？”胡霸先似乎犹不死心。
“皇上莫不是今早出门，脑子给风吹歪了？”
胡霸先愣了愣。目光深深的看着瑕姬，良久，口中微微轻叹。
“我与赵文瑾不一样，你是你，苏清婉永远都是苏清婉”
“所以赵文瑾永远是赵文瑾”瑕姬亦是开口接道。
胡霸先畅怀大笑，觉得此刻是如此的美妙巧合。
“瑾乃好玉，世上怎会有完美之物，玉岂能无痕，瑾又怎能无瑕”
胡霸先踱步离去，唯有瑕姬满头思绪留在屋内，台上，我佛慈悲。
一一一一一一
几日后，天气依旧晴朗暖和，寒冬之下，江南难得有这样的好天色，连续几天都有大太阳。瑞雪兆丰年，百姓笑口，来年肯定有个不错的收成。
唐七七自那天回来，晚上和裴仪景见过一面，那夜裴仪景曾和自己说了许多事情。赵国战事吃紧，主将赵忠祥已是连催倒秦国数座城池，如今兵马困倦，驻兵扎寨，休养生息。若要在挥师北上，赵国不得不再加派兵马支援，而魏国同样面临这样的境地，为了南北两地能尽可能的牵制住秦国，裴仪景不得不回去和苏天桓共商大计，一方面要为未来的战事做准备，而另一方面裴仪景却没有说出口，便是暗中调遣的军队通过赵国境内横渡需要尽快的抓紧时间了。
唐七七只觉得风雨欲来，天下大事从来不是她想要关心的，或许曾经她也有过那么一丝丝的念头，可在这一路下来的经历，发觉颜如云和白芷柳青的一生，乔夏和丹晴雨的绝恋。她心里始终觉得除去那些至高无上的权利，这些平凡简单的才是眼前应该最值得去珍惜的。
可惜她不知道如何开口，也没有告诉裴仪景，裴仪景来的快，走的也快，甚至都没有好好告别，当夜他就孤身离去，只余唐七七一个人失神留在了离阳。
她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和裴仪景离开，可是当她看见裴仪景目光深切，炯炯有神向往着的憧憬，那是他眼里的欲望和贪婪，虽然她都知道他注定不会平凡的走完一生，可那一刻的裴仪景终是让她看的有些遥远，可望不可及。
“七七，我知你心中所想，可是我依然不得不去做，未来太多不确定因素，我怕你再一次受到危险，再一次被人利用，唯有等我登高入顶，我才有更大能力去保护你”那夜，裴仪景静静对着七七说道。
唐七七哭成泪人，死命摇头，心里不断的呐喊。
“你在我身边就好，在我身边就好了啊，这样都可以保护彼此了”
“你留在离阳，赵文瑾那边我已知会过了，他会护你周全”裴仪景转身就此离去。
他温柔时像风，轻缓柔和，决断之时，亦如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飘然远去。
在乱世落幕后的多年里，裴仪景时常会回想起那夜离阳离别的那个冷夜，会想起七七哭着脸，摇着头的样子，那是他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心坎，每每想起，总会心如刀绞，窒息痛苦。
当时带着她远走天涯，不管一切，那会不会就是另外一种结局了？
可惜有太多如果了，也会有太多的结局。
裴仪景只知道一点，他想要用自己的全部去爱着唐七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