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醉忆武陵思崖>第31章 我们谈谈

  世界上总是有一些事超出我们的预期,在不经意间打乱我们所有已经计划好的节奏。

  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是坏事。但是,这世间的事又有多少是可以简单地用好坏来衡量的呢?

  姬良臣最终还是以最快地速度赶回了现在盛荆的新都清城,毕竟,当务之急最重要的还是国事,盛荆无主也已经将近两个月了,不知他的母后又会给他出什么样的难题。苏雩和苏沂自然是一道住进了姬良臣新修建的‘苏府’,至于这个‘苏’是苏雩的苏,还是苏沂的苏,似乎已经没人关心了。苏沂重新做起了盛荆了丞相,毕竟,从苏沂当年离开起,盛荆的相位便一直悬空着。是不是刻意为他留着,只有姬良臣清楚。而苏雩终于摆脱齐越的钳制,重新过起了自由自在地‘游仙’生活。仿佛,一切都恢复如初,像大海在暴风雨后终会恢复风平浪静一样。

  但是,经历过的人都知道那只是粉饰过的太平,也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雪晴村已从那时的一个小村落,变成现在颇具规模的雪晴城,一个国家的政治中心往往很容易成为一个国家的经济中心,阡陌小道,变成了现在的红尘紫陌,茅屋草垛,变成现在的建瓴新楼,一切的变化又是那么昭然若揭,由不得他们视而不见。

  朝堂上,一片‘兵荒马乱’。

  姬良臣这国主当得十分民主,形式更是不拘一格,大臣分两列席地而坐,可以随时随地直言纳谏,所以,总是能把肃穆庄严的朝堂搞得像菜市场一样。

  姬良臣揉揉眉心,继续如沐春风地笑,十分谦虚地听着众臣的意见。

  “国主,北部诸侯小国宋近年来,朝贡越来越少不说,近期总是有意无意进犯我国边境......”

  “......国主,西部旱情严重,是否要拨粮赈灾?”

  “......财政总司李大人因被发现以权谋私已被国母革职查办,但事出蹊跷还望国主重审......”

  “......南部楚蛮使者为求庇佑,进贡珠宝奇珍.......”

  而,刚刚重坐相位的苏沂只是听着,未置一词。

  伊浩仁倒是难得到最后才开口:“国主,臣不才,想辞去国师一职,回家养老。”一如既往地直白,直接。

  姬良臣沉默片刻:“伊爱卿你才而立。养老?”

  “臣只是和国主说一声,并未要国主同意。”伊浩仁说着,起身直接走出去。他觉得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外人。现在内外相对安定,苏相也回来了,已经不需要他了。并且,因为母亲的关系,姬良臣即使相信他,也不会对他敞开心扉,所以,是时候离开了。

  姬良臣看着伊浩仁离开的背影,仍然是如沐春风地笑,仿佛伊浩仁只是在说回家吃饭一样。

  而大臣们也完全没有人感到惊奇,毕竟,这样的事,隔几天便会在这盛荆朝堂上上演一次,但是,次日伊国师还是会准时出现在他的位置上。

  不过,这次却由不得伊浩仁做主了,因为他还没走回府,便被秦怀竹‘劫持’走了。

  至于他这次说的回家养老是不是真的,目前看来那只能是真的了,并且看样子短期内是回不了雪晴了。

  朝会还在继续,像无数个寻常的朝会一样自然而然地开始,自然而然地结束,没有一个人谈论又重新坐上相位的苏沂,像是他本就应该在那里一样。

  而姬良臣和苏沂的默契也仍在继续,像是彼此之间并没有那个时间鸿沟的存在。

  朝会后,苏沂被姬良臣留下赏花品茗。

  八角飞檐的观景亭里,紫砂壶水气氤氲,四周春花花香四溢。

  姬良臣安之若素地坐着,手持了紫砂壶湿杯、冲茶、洗茶、斟杯,不急不缓,行云流水。

  温润的声音响起:“什么时候我们之间也需要如此,想问什么或想说什么便直接说吧。何况,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忙国事,现在局势稍微稳定。我们也该谈一谈私事。”

  姬良臣望着对面笑得温润的苏沂,一时百感交集,有些东西终究还是变了,“阿雩说,当时他是亲手......”姬良臣讲不下去。

  “嗯,当时的确是被阿雩埋了。不过,我当时只是重伤,后来,就自己爬出来了。”苏沂说的风轻云淡。

  姬良臣难以置信,“所以,阿雩当时不知道你还活着吗?”

  “我不确定,不过,我想当时阿雩是恨着我的吧。因为我的关系,把母亲和他都牵连进来,后来母亲因我而死,父亲也自尽了。”语气终究还是怅然。

  “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还留下绝笔信?”

  “信?什么信?”苏沂疑惑,“我一直误会你是我同父异母哥哥,又怎会给你信呢?况且,当年齐凌傲那场暗杀安排得突然,根本来不及留信。”

  姬良臣听罢,急切地叫来王总管,让他把收在书房的信拿来。又一边仿佛要确认些什么似的说:“但那确实是你的字迹,并且还有我只跟你说过的话啊!”

  看着王总管拿来的信,苏沂也难得收了笑,“这是小雩的字,江湖人都道他武功独绝,却从不知他的书法更是登峰造极,只要看过一次,任何人的笔迹都能模仿来。而你说的‘有所背负才能感觉还真实的活着。’也是我告诉他的。当年我们虽然相处时间不久,但彼此还是无话不谈的。你看他前面写的话似是而非,却用你自己说过的话赢得信任,再用我的名义来给你提供助力。可谓用心良苦。小雩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呀!”

  “那么他是为了帮我才写出这封信的?对吗?”

  苏沂看着姬良臣那不确定的神色,轻轻笑了,反问道:“那么良臣也是在看了这封信后才放下我的吗?”

  “……”姬良臣默然。

  苏沂笑的更温润了,他终于确定了姬良臣最近一直和他保持距离的原因,也知道了外面那些流言蜚语也并非子虚乌有的事了。“本来我还不确定阿雩当年埋我时,是否确认过我的死活。不过,现在我确定了他写这封信时至少是知道我还活着的。”

  “……”姬良臣仍旧无话,却是想起了那一夜,那是他们的第一次,也是阿雩第一次使用自然之力,那庞大的自然之力,那三天三夜连续不断的急雨,仿佛也是为了掩盖什么存在的。

  苏沂静静地看着兀自发愣的姬良臣,语气渐渐悲凉起来:“其实,那时候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时候是没有想过要活下去的...知道阿雩恨我,不能去找他,把坟墓又恢复如初后,便离开了。晕死在路上,被一个渔民所救,之后我便一直在那里养伤,并且,重伤醒来后便失去了自然之力,所以也没有再会虞城的必要,便在那个渔村当教书先生。直到前不久忍不住便打算去虞城看一看,却不料看到你被人暗杀受伤......”说着,却是不可遏制地咳嗽起来。

  姬良臣帮他抚着背,关切道:“怎么咳成这样?那时的伤还没好吗?”

  “没有,只是偶尔。”苏沂渐渐止了咳,接着道:“后来,我暗中调查才发现,我错得有多离谱,所以,我便回来了,不知是不是还来得及。”

  “原来,我那时看到你,不是幻觉。”姬良臣低喃。

  “这些年你过得很辛苦吧。”苏沂说着,又低低地咳起来。

  姬良臣看着他的样子,微微皱眉,“我没什么,倒是你,还是找太医看看吧。”该说的话,最终未说出口。

  起身,扶着苏沂起来,“秦先生的医术应该不错,可以找他来给你看看。说起来,他还是阿雩的朋友。”

  苏沂却立刻拒绝道:“不用的,并无大碍。并且,小雩估计现在还恨我。这次见面到现在,他都不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又怎能麻烦他的朋友。找大夫开些伤寒的药便罢。”

  “那还是找太医吧。”姬良臣仍旧扶着他。“我先送你回府。朝堂之事不用担心,好好休息。”

  两人离开亭子,都不曾注意到亭子飞檐上的苏雩。

  从苏雩的角度来看,渐行渐远的两人的身影正彼此依靠着。

  当姬良臣和苏沂走进苏府的时候,苏雩用了轻功早一步回府,正坐在院子桃树下的石椅上,喝酒。

  看到他们进来,也没有丝毫打招呼的意思,继续浅酌低饮。

  “阿雩,还在恨我吗?”苏沂先出声,坐在苏雩对面。

  苏雩仍自顾自地喝酒,未答。

  姬良臣也挨着苏沂坐下:“阿雩,没有什么要和你哥哥说吗?你们也好久没见了。”

  苏雩抬头看他,低低笑起来:“要说什么呢?我倒是无所谓,我又不怕谁伤心。”说着,目光转向苏沂,“哥哥啊,其实,我当年是真心想你死掉的呢!还有,现在啊,我和阿臣在一起了,你已经来不及了。阿臣没有和你说吗?”

  苏沂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刚刚止住的咳嗽又被唤起。

  姬良臣的脸色也十分难看,“阿雩,他是你哥哥。”

  “知道啊,就是因为知道才开个玩笑嘛。”起身,走至苏沂面前:“哥哥,刚刚的话是我骗你的,别当真啊。我和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怎么会明明知道还去抢哥哥喜欢的人呢。”

  姬良臣的脸色更难看了,精致的眉紧蹙着。“阿雩,别说了。”

  “好啦,不说了。这么不喜欢我说话啊,本来就想直接走的,但不打个招呼,似乎不太礼貌。”苏雩直起身,笑笑。“现在,打过招呼了,我走了。”话音落,身形便飘至门外。

  姬良臣却条件反应般追出去。

  “别走,你哥哥会担心。”姬良臣急切地说。

  苏雩在街头止步,未回头。轻笑,“你追过来,就为确定这个?”

  “不是。我只是想你别走。我们好好谈谈吧!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突如其来地分别。甚至诀别,我也没有再一个七年八年来等待。我不想自己后悔,也不想阿雩后悔。我们冷静理智地谈一谈好吗?不冲动,不任性,不压抑,也不逃避地谈一谈。”

  苏雩仍未回头,抬头望了望难得的晴天。默默地想,原来我是在冲动,任性,压抑,逃避呀!这可真不像自己。既然如此,那还是谈谈吧。这样想着便转身了。

  入目的是姬良臣那一如既往又如沐春风地笑,以及他身后气喘吁吁追来的哥哥的深邃悲凉的目光。

  苏家小院里。

  粉粉的桃花瓣打着旋儿,落在苏雩面前的杯盏里,浮在浅绿色透亮的茶水上。苏雩闲适又慵 懒地窝在竹椅里,眼睛里闪过一丝迷惘,像曾经无数次有过的那样,却第一次冷静客观地说话:“你们在宫里花园里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其中有些事情我觉得我有必要澄清一下。”

  苏沂温润的笑有一瞬间的失色。而姬良臣却神色依旧,仿佛早已知道,苏雩这些天一直在宫墙上晃荡的实况。

  “六年前,哦不,七年前,苏家被齐凌傲灭门后,我亲手下葬时,是真的不知道哥还活着。如果,我知道,不至于那么绝望,上赶着让齐凌傲给我下毒。不过,那封信我承认,是我伪造的。我也承认确实如哥哥说说,一年前,带阿雩去齐越时,我开始怀疑哥哥还活着的事实。因为,我发现墓穴有些不对劲就推开查看,发现里面只剩下哥哥的竹箫。可是,哥哥若是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哥哥当年不是最喜欢我吗?说我恨你?至少,那时候我不恨,娘亲为了保护你而死,我即使再痛苦,也知道那是她心甘情愿的。更何况当年我和娘亲一直希望爹爹能带你一起来看我们,又怎么会恨。不过,当我发现你的墓穴是空的时候,我真的恨你了,即使你误会我活埋你,又怎会不能想到若我知道情况,难道就不会愧疚自责悔恨吗?所以,就有了那封信。”

  苏沂的神色更加荒凉了,却是久久无语。

  “所以,你真的是为了报复他,才接近我的?”姬良臣难得有些动容道。

  苏雩却轻轻笑了:“你是不是就巴不得我不是纯粹地喜欢你。然后,好理所当然地和哥哥在一起,就不必顾忌我,也不用愧疚了。”

  姬良臣听着苏雩偏激又任性的话,却也没有忽略他眼睛里的寂寥。有那么一瞬他真的想放弃这道选择题。因为,无论是出于责任还是爱,选择一人必然要伤害另一个人。他不想自私地只选爱,也不想无私地只选责任。可是,现实从来不允许逃避的,逃避只是更深的伤害。

  “阿雩,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明知道,我是喜……”

  姬良臣话未说完,苏沂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用来掩唇的帕子,掉落在青砖地面上,血迹斑斑。苏沂的身子也委顿下去。

  极度震惊下,姬良臣和苏雩愣在原地。

  见状。随身侍奉的王总管火速传来御医。

  片刻后。

  苏雩靠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几枝刚刚还灼灼盛放的桃花,此刻却被风吹着稀稀落落地凋零。

  里房御医和姬良臣汇报着情况。

  “国主,苏相病体沉疴,积劳成疾,怕是很难治愈……”

  “那慢慢调理呢?……”

  “……恐怕时日无多……苏相大人其实自己应能察觉……国主可请秦怀竹试试……”

  苏雩静静地听着,总觉得这命运讽刺地可笑,他慢慢走进里屋对众人道:“不用找阿竹了,我能治,你们出去。”

  太医侍从纷纷退下,姬良臣认真地看着苏雩一如既往清冷的神色:“你要用自然之力吗?”

  “别担心,我不用,我只是把自然之力还给哥哥,虽然,它会消耗生命之力,但只要不用,其实是可以保护宿主的。还给他也是赎当年错埋他的罪。并且,这东西我本就不想要,我也不想呼风唤雨拯救黎明。我只能为我自己活着,即使没有它,我‘游仙’的名号也不是白来的。好啦,你出去等着吧。”

  “你这么乖,这么温柔,还大费周章解释给我听,我害怕,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姬良臣默默上前抓住苏雩的手。

  苏雩声音冷了八度,甩开他的手:“那算了,你爱去不去,只是别碍我的事。”

  姬良臣这才觉得有些心安地讪讪地缩回手,轻轻地合上门。

  日暮将晚,姬良臣仍端坐在苏府院子的长椅上,怔怔地望着青石地面发呆。被日光拖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仿佛要化作一座雕像。

  “吱呀”门开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寂静,也解冻了姬良臣的姿势。

  他看到阿雩靠在雕花门框边,安静又安心的笑。沉重了一天的心情,瞬间,云过雨霁。

  很多事,很多心情,在生命的重量前,都可以忽略不计。只是,此时此刻的姬良臣尚且不知道,也许,他该担心的人不是苏沂。

  翌日,苏雩留书离开,曰:“六年樊笼尽解,千草谷暂住,散心,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