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往不还>第25章 水做的柳沅沅

  柳沅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可以大哭大闹,可以薅楚政的头发,踩楚政的鞋子,实在急了还能抓个蚯蚓塞进楚政的衣服里头。

  南越国中最出彩夺目的少年人不再是什么端正板正的宸王殿下了,楚政哥哥只是他的玩伴,陪着他为所欲为,哄着他肆无忌惮,他们上房揭瓦,下水摸鱼,沈灏种得荷花就从没有开过,因为荷叶一长好就会被他们偷取做荷叶鸡。

  柳沅哭得眼睛疼,他用力搓了一下湿乎乎的鼻尖,暂时爬不起来的楚政被砸得有些懵,整个人都伏在床沿上爬不起来。

  他把白玉似的足尖从被子里探出去,轻轻碰了一下楚政的手指,幼时他们其实总是鸡飞狗跳,他娇气,楚政木讷,十次里有七次都是他被楚政笨哭不肯理人,其余三次是林弋和楚政抢肉,抢到大打出手。

  楚政的指腹曾经比他的脚趾还要粗糙,但现在不是了,他摔坏了腿,一走一跛,右腿顶替了大部分重量,脚上也生出了磨人的茧子。

  “起来……你起来。”

  柳沅噘着嘴,鼓出了一个小小的鼻涕泡,他们以前就是这样和好的,他会蜷在床上或者软椅里哭,楚政笨手笨脚不得要领的哄他,他气急又无奈,只能抄起枕头打人,三下两下砸下去,楚政一定会老老实实的趴在床沿上做出被打服的样子。

  林弋曾经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柳沅小时候就是软乎乎的面团子,连枕头也是蓬松柔软的绒枕,更何况楚政自幼习武,外家功夫比他都结实,他永远弄不明白为什么楚政会被柳沅打到趴下,他也问过,只是楚政讳莫如深,柳沅懒得理他,生性忠厚的小林校尉困惑了数年,最后才从大哥铺底藏的市井艳色话本里看到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故事。

  “楚……楚政,你起来啊,快起来……”

  柳沅嗓子哑哑的,含糊不清的字句磕磕绊绊,许是哭得太凶了喘不匀气,他每个字说得都很轻,拖长的尾音也说不清是气恼还是撒娇,他甚至还轻轻的蹬了两下脚,冰凉漂亮的足尖陷进褥里,每一根脚趾都圆润可爱。

  一室的暖光,快要将柳沅捂化了,楚政动得很慢,他仿佛也回到了懵懂率真的少年时代,他以手肘支撑起身,忍着眼底酸涩将柳沅揽入怀中,小小的鼻涕泡应声绽开,轻微的响动没能逃过楚政的耳朵,他努力牵制了一下唇角,想要去吻一吻柳沅的鼻尖。

  “沅——”

  咸咸涩涩的鼻涕眼泪没有吻到,吻到的是糠皮填成的枕头,楚政呆滞的眨了眨眼睛,那枕头应该是他枕过的,因为没有柳沅发间的香气。

  “回去了,起来啊,要回去,你快起来!”

  柳沅跌坐在床里,皱着湿乎乎的眉眼仰起脑袋,隔着一个沉甸甸的枕头同楚政对上目光,他看见楚政臂上的伤口裂了,应该是抱着他回来的时候就重新裂开了,猩红温热的血迹已经弄脏了床铺。

  “……沅沅,我们不用回,我不会再去做什么宸——唔!”

  楚政总要在某一件事情上迟钝的,他可能天生就是只能专心做一件事的命,他以为柳沅没听懂他之前表得决心,于是又急急忙忙的想要再次解释,柳沅红着鼻尖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忍无可忍的松开了枕头,直接薅住了他的领口。

  “要回去!”

  “沅……”

  “——不许抱!不许抱!楚政你笨死了!!”

  回去的山路依旧崎岖,柳沅趴在楚政背上,昏昏沉沉的合上了眼睛,他哭得脑壳疼,鼻涕眼泪糊到一处,一喘气就像伤风感冒一样呼哧呼哧的。

  楚政背着他,手臂不吃力,伤口没再像刚才那样渗血,他们迎着月光走了一路,皎白的轻纱落在他们身上,楚政抓着他的手腕片刻未松,很快就沁出了热汗,滑腻的滋味很不好受,楚政白日拼杀,身上都是血和汗的味道,他眯起哭肿的眼睛看了一会,尽管很想出言抱怨,可他只是瘪了瘪嘴,没有吭声。

  他们是回不去的,他不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了,他不可能让已经恢复过来的楚政再回到痴傻浑噩的样子,因为楚政就不该是那样的。

  后半段路,柳沅在楚政背上睡着了,楚政稳稳当当的背着他回到了军帐里,一路上巡守视察的都是云渊的耳目,玄衣骑纪律森严,看见他们也只当没看见。

  帐里烛火没有家中那么亮,柳沅坐去行军榻上,楚政替他找来先前落在帐里的药箱,他揉着睁不开的眼睛翻出伤药和绷带,又连薅带撕的扯开了楚政的袖口。

  “我自己来就行,沅沅,我自己来……”

  “闭嘴,不许讲话。”

  柳沅话里还是带着哭腔,他用沾湿的帕子擦去伤口周边的秽物,楚政受过的伤太多了,黑红色的血水洗去,皮开肉绽的伤口边上是痊愈的旧伤,现下只是几道平平整整的痕迹,看着不算惨烈。

  简单清理过后,柳沅用手背蹭了一下眼睛,没再落泪,他将刀尖在烛火上烤过,屏息挑去伤口中的杂物和坏肉,沈灏让他学些医理本是为了让他照顾自己,结果倒方便了楚政。

  楚政从前就经常会带着伤回来,宸王的功绩都是实打实拼下的,外头传得少年战神终究是肉体凡胎,他一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最后居然靠着拿楚政练手练成了。

  楚政挨得这一刀不算太重,没伤经脉和骨头,只是伤口颇深,出血出的吓人,柳沅应对得稳妥,先清理止血,再伤药包扎,没有一丝慌乱。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看见楚政受伤就会特别慌张,他会着急心疼得直跺脚,边哭边想办法处理,时常还会因为手抖不稳,不是药弄多了就是包得太紧,害得楚政连遭两遍罪。

  他是因为楚政才变成今日这副样子的,胆识也好,心性也好,还有他曾经那点娇蛮和天真,他是因为楚政才长大的,他不厌恶现在的自己,但他知道这就是他的极限了。

  毛绒绒的小黄鸡不可能变成凤凰,他不是一个能跟着宸王同进退的人,他软弱、犹豫、自私,他只想两厢情愿的居于一室,过柴米油盐的日子,楚政应做该做的那些事情,永远不属于他的世界。

  “……我不挡你的路,楚政,我懂事的,我不挡你的路。”

  柳沅没有抬头,他摸上楚政的小臂,隔着妥帖整齐的绷带去摸那些已经愈合的伤口。

  他记得那每一道的由来,他记得楚政每一次受伤的始末,他的心就那么小,曾经的那些东西已经坠得他无法呼吸,倘若再来一次,他就真的要死了。

  可楚政终究是楚政,他不想看见天下大乱,不想看见那么多忠勇之士战死沙场,沈灏不曾教他太多,很多功课道理都是楚政教他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江山之重,社稷存亡,这些都是楚政教给他的。

  “我不管别的,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不要再被当枪使,不要太信他们,也不要再受伤……”

  柳沅收回了手,纤细的十指紧握成拳,他直起身来,尽可能轻松的冲着楚政盈盈一笑。

  他该醒了,他不是可以任性撒泼的小孩子了,他们回不去的,哪怕楚政已经信誓旦旦的跟他说过,但他们就是回不去,因为他们注定不会心安。

  指甲嵌去掌心,剜出清晰的痕迹,柳沅努力挺直了颤抖的脊背,做出疏离断绝的模样,他开始整理自己的小药箱,那也是楚政给他的东西,这是他最后的家底了,他存得首饰玩意都拿去换钱,小木头人被楚牧拿去当信物,现下这个小箱子就是他最后的念想了。

  烛火只剩最后一截,烛泪滚落,堆成浅红的一滩,柳沅忽然想到他本来还可以有一个孩子的,可惜他跟楚政都不争气,他没能留住第一个,楚政也没能让他怀上第二个。

  没有第一次离别那么撕心裂肺,那么丢人现眼,柳沅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他抬起头,试图跟楚政认认真真的道别。

  “我就,我就不跟……”

  粗糙宽厚的掌心箍住了腰胯,柳沅眼睛肿得睁不开,他低低哑哑的哽咽出声,右手用力攥紧了手边的药箱带子。

  可他还是说不出口,“我就不跟你走了”,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死都说不出口。

  他可能是真的长大了,只是在楚政面前,他永远都是个只会装模作样的小孩子。

  楚政吻过来的时候,他又皱着脸哭了,他今天好像是水做得,一定要把攒了那么久的眼泪全都哭干净。

  他终于松开了药箱,死死埋去楚政怀里,唇齿相贴的动作不算亲吻,只能算是撕咬,他又呜咽着把楚政的嘴唇咬出了血,手上还抓紧了楚政的肩膀。

  他是真的不舍得,也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他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蚂蚁,天下乱局,山河破碎,他身处其中,什么都做不了。

  楚政很快将他完完整整的捞进了怀里紧紧抱着,一边拍抚着他的脊背,一边反复吻着他的侧脸,但这没有用,他止不住的抽噎出声,成灾的眼泪湿透了楚政里里外外两层衣服。

  紧绷一日的神经绷断了弦,柳沅很快开始干呕痉挛,瘦小的身子连连发抖,他知道楚政一直抱着他,一直贴在他耳边同他说着很重要的打算,可他实在听不清了。

  他侧过脑袋,把脸埋去楚政颈间,湿透的长发乱糟糟的黏在一起,有几缕落在眼尾,刺得他痛痒不堪。

  他又做错事情了,这不是他的初衷,他闹上这一出不仅什么都解决不了,还会让楚政心疼得一夜不得安眠,他昏沉的张了张嘴,试图跟楚政道一声歉,落在腰后臀上的手掌不轻不重,他半睁开眼睛,又鼓出一个委委屈屈的鼻涕泡,刚板正脸想要说他两句的楚政立刻败下阵来,慌忙给他揉了好几下。

  “……沅沅听话,闭眼睡觉,你就安心休息,其他事情有我,你什么都不用管,也不用怕。一切都会好,我保证,沅沅,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