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君子有咎>第1章 芳菲尽(一)

海虞的雨,总是透着一股阴湿的劲道,对于常年居住在北方的人而言,是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的。哪怕是艳阳高照,也带不走丝丝潮气。来了这海虞,从早到晚,阴雨连绵。宋怀真心中不禁有些埋怨,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息啊。

宋怀真的师父乃是烟霞观的一位道士,名为忘尘。师父大部分时间颇具一副隐士高人的姿态。性子有些冷漠,寡言少语。平日里除了修道,就是给两个徒弟教教剑术和阵法,日子平平淡淡,有些安静。

说来如今天地间灵气稀薄,仙,妖,鬼,数量都大幅下降。几百年前那大小修仙门派林立,各色修仙方法横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些年几个大的修仙门派,旗下精通医术、道学、武艺者繁多,尚且算是人才济济。小的修仙门派,早已日渐式微。识得几个字的,勉强可以当个账房先生糊口度日,大字不识的,过着街头算算卦象,坑蒙拐骗的潦倒日子。曾几何时的修仙热潮早已褪去,无论是贫民老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过着该种地种地,该科考科考的凡间生活。

说到烟霞观,就不得不提起太玄山。毕竟,烟霞观本来就是修仙大派太玄山的一部分。太玄山的门主料事如神,精通易学,更擅易术,仙人下山,辅佐了如今大启的开国皇帝。门主不爱名利,大启王朝建立后,回归太玄山继续修道。因此,虽然如今成仙者寥寥无几,修仙热度也非常低,但太玄山依旧是大门派,达官贵人也爱把孩子送过去学习几年,成不了仙,也可以学习各类知识,是笔划算买卖了。

烟霞观呢,烟霞观有位得到高人,真正成仙的道长,名为慧心。可惜慧心离经叛道,成仙后不但没有为门派效力,反而下落不明。慧心大师是找不到了,慧心的师弟忘尘不还在么。虽不如慧心天资纵横,但也是位成仙的高人。可惜此高人不爱管事,一心避世,久而久之,这烟霞观就变成了常年被太玄山边缘化的小道观。

周围慕名而来的也就是听着“烟霞观隶属于太玄山”的名头,来上两注香,祈祈福罢了。宋怀真和傅文远在这种环境长大,又因着一直接受师父的宽松教育,随意生长,自由在在。每年例行去几次太玄山一年一度的宗门大会,发现周围大多是些举止文雅,严肃刻板的世家子弟。傅文远曾经也算是出身大家,不过因为自幼喜爱剑术,跑来这烟霞观拜师。宋怀真则出生商贾,父母早逝,自小就生活在烟霞观了。两人跟太玄山的整体氛围,格格不入。

傅文远,也就是宋怀真的小师兄,前些年被师父安排下山历练了。此人十分热爱剑术,虽说在犄角旮旯的烟霞观修行,剑法确是数一数二的好。曾经在太玄山的比武大会上大展风采,可惜天赋异禀,对手又太弱,连续参加两年后便偃旗息鼓,只一心练剑了。那些年,一派清高孤独,众人皆醉,唯我独醒之态。

傅文远所练剑法叫《五蕴》,是忘尘亲传。此剑法早已被他练习得臻至化境。但小师兄还是会时不时地哀叹,什么空有剑法,没有心法之类的。忘尘告知傅文远,下山若是有缘寻得师叔慧心,得到《空道》,或许对他有所裨益。

要知道,这慧心师伯失踪了上百年了,能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爱剑成痴的傅文远听完之后,立马兴致勃勃地下山了。

宋怀真还记得傅文远下山之时的情景。

“阿粟,我这次下山,是要去江湖武林用我的‘镇远’打遍天下剑术高手,然后寻得师伯,练成《空道》。”

“那师弟就在此恭祝师兄达成所愿。”

傅文远点点头,道,“我走之后,你照顾好自己。别光整日读那些个算命的书,有功夫好好练武,或者你的结界术。行走江湖可没人能护着你,自己那十八流高手的武艺,出门在外你也不害怕?”

“师兄你自己都有可能是天下第一了,看我当然是十八流了。”

傅文远听完一个劲摇头,在他心里如宋怀真这般在剑术上不求上进之人实在是不可理喻,不过好歹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师弟,说多了也心疼。

“就此别过!”傅文远向宋怀真抱拳施礼,转身下山去了。

傅文远走后,宋怀真的日子更加寂寞如雪。好在他早就习惯这清净的生活,每日读读书,练练结界术,打扫打扫观里,和不太常见的香客聊聊天。日子,也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了。

冷冷清清的烟霞观今天迎来了一位客人。太玄山医宗的若白宗主亲自带着他的得意门生,谢南归登门拜访了。如果说师兄算是性子冷清,沉迷剑术,但好歹能跟自己打成一片。这谢南归跟自己就是完完全全的两类人。

宋怀真内心对太玄山的很多规矩是十分不认同的。太玄山一向以清净修道之地自居,可是来的世家子弟,也有些不少平日里厮混堕落,偷鸡某狗之徒。太玄山招收学子本来该是向所有人开放,可现如今穷苦人家的孩子连门都进不了。当然他也明白,事情并非那般简单,就像有的贫寒人家将身体残疾或是身患疾病,又或是女儿送来道观,根本就是不想承担责任。

谢南归呢,属于那种撞了大运的苦寒子弟。据说他是若白真宗主早年游历的时候,从哪个小城的一处茶肆招收的徒弟。谢南归的父母经营着一间小茶肆,恰逢若白尊主经过,遇见谢南归交谈几句,觉得他学医天赋极佳,听说前前后后折腾了两次才把人带回太玄山。谢南归也确实是不负若白真人一番期待,当真乃是年轻一辈里的医宗第一人。谢南归不似师兄那么一身黑衣,冷峻孤傲。他身穿淡青色门派服饰,头上束冠,长着一对桃花眼,笑起来眼睛弯弯,一派温和儒雅之态。常年手持折扇,腰戴玉佩,看起来是个规规矩矩的仙门弟子模样。每年的宗门大会,谢南归医术冠绝群雄,武艺虽不如傅文远,但也排在前列,优秀程度令人发指。宋怀真偏偏不喜欢他,总觉得此人不像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内核是个“巧言令色”之徒。

他们俩的梁子,小时候就结下了。

彼时宋怀真还是很小,师父安排傅文远照顾自己。傅文远一开始不情不愿,非常敷衍。后来忘尘真人停止教导剑术。爱剑如痴的师兄立马急了,为了在忘尘真人面前表现,就开始用力过猛。以至于宋怀真六岁的时候,傅文远还要一口一口给他喂饭吃。宋怀真那时候也没什么想法,有人伺候有何不好,一个急于表现,一个甘之如饴。

恰逢若白宗主带着自己的爱徒谢南归前来拜访忘尘。看到此情此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半大的孩子,抱着另一个小孩子,一口一口喂饭,兄友弟恭。

若白宗主:“忘尘道长的两个徒弟,真是感情甚笃,您真是教导有方啊。”

忘尘:“只是给文远磨磨性子,剑术只是技艺,道心才是关键。”

谢南归那时候也是个小孩子,与宋怀真一边打大,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脸,嘲笑道,“看你

跟我差不多大,我都可以在茶肆帮阿爹阿娘了,你还要人喂饭,羞死了!”

若白宗主马上出言制止,“南归不可无礼!”

大概就是在那一天,常年只和师兄以及师父相处的宋怀真,觉醒了自我意识,认识到了自己作为一个小男子汉不该被师兄当个小姑娘小宝贝儿似的惯着,这混杂着觉醒,成长以及羞愤的情绪,深深刺激了宋怀真。跟谢南归的仇,也是从那时候就记上了。

傅文远如今下山了,本来接待若白宗主和小仇家的事都是师兄来做。但如今只能是宋怀真端茶倒水接待二人。

若白:“这文远下山有几年了吧,如今可是声名赫赫,都称他为天下第一剑呢。”

宋怀真道,“师兄天资聪颖,又得师父倾囊相授,这天下第一也算是水到渠成。”

二人正说着话,忘尘手握拂尘,缓缓而来。看了宋怀真一眼,道,“阿粟如今也到了下山历练的时候了,只是你武功低微,又在山中许久,不知山下之事。为师和若白宗主决定,让你和南归一同,二人一组,他刚好也有些事情要处理。你们一同下山去吧。”

宋怀真满脸写满了惊诧和不情不愿。

谢南归坐在旁边,拿起茶水,非常风雅地品茗,眼神波澜不惊,动作气定神闲。

若白宗主看着宋怀真,笑道,“怀真啊,你这是觉得南归不够资格与你一同下山吗?”

宋怀真快速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若白点点头,“那便好,南归去过不少地方,游医经验丰富,你们二人下山之后,互相照顾。我和忘尘在太玄山等你们回来。”

谢南归起身,规规矩矩向若白宗主和忘尘施礼,道,“多谢师父和忘尘道长成全。”宋怀真也赶紧学着谢南归,道,“多谢师父和若白宗主。”

心中确是惆怅不已,这每天扫地,看书,发呆的美好日子,怕是要一去不复返了。

宋怀真在上路的第一天就开始计算返程的日子了。自己在烟霞观习惯了,对于山下的环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爱。现在偏偏让他和一个自己有些讨厌的人出门,实在是更加绝望。谢南归的存在,就好比自己幼时的羞耻,化身为精怪。儿时特殊的记忆总是印象深刻的,这让宋怀真实在是无法放松精神面对谢南归。内心无比慌张,逼迫自己忘却旧事,但是一看见谢南归,就怎么样都无法忘记了。

两个从下山开始,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却不是一前一后,而是并肩而行,各自背着一个小包裹。远远望去,是两个仙门少年一起赶路,配合上郁郁葱葱的树林,是一副标准的恰似少年游的图景。然而往近里看,一个满面平静,一个一脸呆傻,一路走来,安静如鸡,毫无互动,偏偏还要并肩而行,怕是旁人看了都觉得尴尬。

宋怀真想来想去,说道:“我说谢南归啊,我们二人如今也算是一起下山游历的伙伴了,不管曾经有什么成见都该放下了吧。”

谢南归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你六岁还被傅文远喂饭的事我早已忘了,一点都不记得了,真的。”

宋怀真木然,你忘了你不该说出来啊,而且怎么连六岁都记的这么清楚,师兄和师父都未必记得。

宋怀真道,“你若是真的放下成见,能不能告诉我咱们去哪,我自小不认路,只会跟着人走。”

“我们此行是去海虞,我乃是想,打听一桩成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