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西京纪事>第18章 智除苗家(二)

一楼大堂早就乱成一团,两名小厮打扮的人一左一右挟持在卖唱的小女孩身边,拉着她就要往一个方向扯,那个方向不远处站着两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正是姜九和苗四二人,眼中不见半分同情,反倒一脸兴味。

“不要!!阿爹!阿爹救我!!”

女孩儿早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死死抱着堂中的柱子这才勉强稳住身形,然而她的力气如何比得过两名成年壮汉,眼看就要不支,而听了她的哭喊,原本已经一动不动蜷缩在地上的老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挣扎着爬了几下,一把抱住其中一名小厮的脚腕,抬起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苦苦哀求:“几位大人求你们放我过女儿吧,她才十一岁啊……求求你们了,你们要我做什么都行,只求求你们放了我女儿……”

这边闹作一团,无人注意到两双做工考究的皂靴出现在了楼梯口处。

这一场闹剧闹到现在也差不多够了,苗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舔了舔唇角,眼里露出几分狠戾。姜九当即心领神会,看了一眼旁边的山儿,山儿意会,朝老人冲了过去,扬起手,亟待打下——

恰在此紧要关头,一只遒劲的手臂从斜地里伸出来,牢牢地钳住了他的胳膊。

山儿挣扎了两下,那只胳膊却是纹丝不动,他也不惧,狐假虎威道:“什么人?!知不知道我们家公子是什么身份?!”

“哼!”楼梯处传来一声冷哼,众人扭头看去,只见两位锦衣华服之人站在那儿,其中一位西京之人多有耳闻,正是从平国来的质子,至于另一人……普通百姓没认出来,跟着父辈去参加过接待平国来使宫宴的苗四和姜九脸色都变了一变。

钳制住山儿的正是高姌的随从,见状他松开了山儿,沉默肃然地重新站于高姌身后。

场面一时寂静,片刻后文景州率先出声,满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堂下的两位公子哥:“听到堂下这么吵,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二位这是在做什么?唱戏么?”

这番话不可谓不刻薄,苗四脸色有些扭曲,想到此人日后的身份又不得不给几分薄面,于是硬生生挤出一个笑:“不过是想让这对父女唱一出小曲,谁知这刁民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闹了这么一出,让殿下和来使见笑了。”

“他胡说!”

被小厮抓住的小女孩忽然爆发出来,尖利高亢的声音乍然刺出,顿时又引来一阵寂静。

趁着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女孩子一口咬在抓着自己的小厮手上,那小厮吃痛之下下意识松开了她,她立刻冲出去,跪倒在高姌身前,抬起头露出一张白净灵秀的小脸,半是凄然半是决绝道:“大人!求大人救救我!”

高姌目光落在她脸上,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公子算计得好,但我听人说过人心难测,公子难道就这么自信一切都能按照计划好的发展下去吗?万一那对父女没有反抗,或者万一那个高大人没有去多管闲事呢?”这厢楚听涯充分发挥了话痨加好奇心旺盛的特质,一直追问下来。

亏得顾淮生耐心好,倒是有问必答,他道:“我没有说有十分的把握,所以在每一处关键地方都有所安排,以保证事情能大致无误地走下来,譬如说有景州在,就不用担心高姌不会看到我精心安排的闹剧,而有山儿推波助澜在,也能保证这一出闹剧发生的时间地点无误。”

“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顾淮生缓缓地捏了一粒荔枝膏放入嘴里,“高姌第一任妻子与他青梅竹马,情深意笃,只可惜天意弄人,他不得不与爱妻天人永隔,而那个卖唱的女孩,与他爱妻倒是有五分相像。”

楚听涯瞪大眼睛,半晌才回过味来,坑坑巴巴地道:“那,那个唱曲儿的父女也是公子安排的?”

顾淮生点了点头,“算是吧。”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感情永远是人心当中最脆弱的软肋,一击必中,从无失手。

楚听涯忽然看了眼屋外,顾淮生一顿之下垂眸轻笑:“是雪年吗?来了便进来吧。”

门扉开合,进来的果然是晋雪年,他看了眼楚听涯,犹豫着道:“我以为你有事……”

“没什么事,不过陪小孩子说说话。”顾淮生也看了眼楚听涯,楚听涯撇撇嘴,乖乖地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来,坐,喝点什么吗?”

“不必了。”

晋雪年依言在顾淮生对面坐下,顾淮生微微抬眼,不着痕迹地将他此刻的神情收入眼底。他能看出来哪怕二人相处已有一段时日,晋雪年在和自己独处时看上去仍旧紧张。就像此刻,他已经努力故作放松,然而微微挺直的背脊和不自觉交握的双手还是泄露出心中真正的情绪。

顾淮生收回目光,温声问道:“怎么突然来找我?”

晋雪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移开:“我想问问你……能不能让我见一见霜霜。”

霜霜?顾淮生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霜霜是谁,说实话,若不是此刻听他提起,自己都快要把此人给忘了。

见顾淮生没答话,晋雪年似是有些失望,却不气馁:“我知道我现在还不宜外出,但是霜霜是我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我想亲眼见见她如今的情况……”

顾淮生回过神,想了想点头应道:“等过两日,我陪你去。”

晋雪年抬头,眼里露出一抹喜意,抿了抿唇,郑重其事地道:“多谢。”

顾淮生摇摇头,正要再说什么,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扑棱声,他打开窗户,一只不起眼的翠鸟落在窗台上,羽翅下绑着细小的空心竹竿,顾淮生拧开活塞,从里抽出卷成指甲大小的纸条,展平了看了看,幽黑的眸子里绽放出一抹胜券在握的从容。

晋雪年安静地看着他,半晌后忽然轻轻出声:“人心难测,对你来说却是可以利用的吧。”

猝不及防听到这番话,顾淮生有些错愕地回过头,触到晋雪年眼里的复杂思绪,心不由往下沉了沉,方才因为纸条上捷报带来的喜悦也消失不见。

对视不过片刻,晋雪年便有些局促地移开目光,顾淮生捏着纸条往前走了一步,倏尔笑了起来。

“我就是这样的人,玩弄人心,使用的也多是些鬼蜮伎俩,怎么,后悔认识我了?”

晋雪年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像是无论如何都看不透眼前之人一样:“你是二皇子的朋友……我以为……”

仿佛有一根尖刺倏然扎入心底,令人措手不及,顾淮生不愿流露出不合时宜的情绪,只能仓促地背过身,只留下一个背影。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里骤然翻起的波澜,开口时声音仍旧带出了几分孤寂和凉薄:“何睿光明磊落,我虽是他朋友,却与他完全不同,是不是教你失望了。”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顾淮生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答案,当失望渐渐涌上心头的时候,一颗心仍旧无法抑制地微微发凉。他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我还有事,你先出去吧。”

晋雪年注视着面前这个背影,顾淮生有个好身段,肩宽腰细腿长,站在那里芝兰玉树一样,可不知为何,他却从这个背影里看出了难以言说的孤独,他张了张嘴,却听耳边再次传来顾淮生的声音,温和又疏离:“出去吧。”

到嘴边的话到底没能说出口,晋雪年将其全部咽回去,像喝了一碗黄连水一样,从喉咙口一直苦到胃里。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想,那些话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说呢。

门在眼前合上,晋雪年却只觉得脚下宛如绑了千斤坠似的,难以迈动步伐,也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他闭了闭眼,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哑声道:“好不好笑,我居然有点心疼你……”

*

“苗卿可是教出了一个好儿子啊!丢人竟然丢到了平国人面前!”宣政殿侧旁的书房里,何泽气得将手边的纸镇砸到了苗正英脚边上,不过他到底还是给了苗家面子,此时书房里只有他们二人。

苗正英当然知道何泽所说何事,奈何此事确实是他儿子理亏在前,只能跪下求情:“陛下息怒,是臣教子无方,犬子惹下这等祸事,臣亦有罪责,请陛下恕罪,臣日后一定严加管教,不会再让他做出这种糊涂事来。”

“糊涂事?哼,糊涂事!苗守心这些年做的糊涂事还少吗?他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朕都不知道!”

何泽一想到今日早晨那名平国来使咄咄逼人的模样就觉得来气,一通发泄之后总算找回了点理智,再开口时口气也缓和了不少,叹息道:“朕倒是也想再恕你们的罪,但今晨高姌来找朕,话里话外都是讽刺朕御下无方,我大梁号称幅员广阔,人才济济,如今竟有这等纨绔在皇城脚下作威作福,这话若是传回去,你让平国的人如何看我们大梁?”

苗正英心里一紧,慌忙道:“陛下!”

何泽一摆手打断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也不知老四这次看上的人和高姌有什么关系,他一口咬住要朕按律法处置。”

“陛下,万万不可啊!”

“你也知道,朕的心一直是偏向你们的,”何泽绕过书案,亲自弯腰扶起苗正英,语带安抚,“朕能娶得梓童,实在是三生有幸,苗卿也一直为朕效力,这些朕都记在心上。”

苗正英实在是当局者迷,听他这么说不由松了口气,以为此事便算这么过去了,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彻底,就被何泽下一句话给彻底断在了喉咙里。

“——只是如今平国越发势大,和后越一起对我大梁虎视眈眈,若不依法处置老四,于理不合,怕是会给平国看了笑话。若平国误以为朕昏庸到了这种地步,自此不将大梁放在眼里,生了反心,届时国之危矣。唉,朕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希望苗卿能理解朕的一片苦心啊。”

世子府书房里,文景州与顾淮生面前摆着一局棋,棋盘上黑白纵横,倒是旗鼓相当之力。

落下一子,文景州出声问道:“瞧你一点都不急的模样,你就这么自信何泽会仅仅因为高姌的话就舍弃苗家?”

“若是别人我不敢肯定,但此人是何泽,”顾淮生捻起一枚棋子在指间摩挲片刻,淡淡地道,“从前何泽就好大喜功,极要面子,如今当了皇帝更是变本加厉,有平国来使在一旁看着,他如果不处置苗四,便会给人一种惧怕苗家的假象,这是他不愿意发生的,不论内里怎么样,他都会在平国来使面前留下公正庄严的形象。而且何泽这些年挥霍浪费,国库渐空,大梁式微,如果让平国看出什么端倪,到时候一场战争在所难免,所以何泽无论如何都会尽力维持大梁表面的秩序俨然、繁荣昌盛之景。”

“他会如何对待苗家尚不得知,不过苗四已成弃子,以苗正英对苗四的宝贝程度而言,不可能不对何泽生出怨怼,间隙已成,苗家日后成不了气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