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西京纪事>第10章 回世子府(二)

最先发出声音的还是晋雪年,他微微皱着眉:“顾公子?”略一迟疑,又问道,“这是你的院子?”

顾淮生道:“没错,这里是世子府,这处院子确实是我住的。”

晋雪年淡淡地与他对视,换了个陌生环境,他眼底的冰层似又加厚几许,那些情绪全部冰封于底,再不见天日,无悲无喜,宠辱不惊,透着些许抗拒和冷意:“顾公子,我没要你救我。”

若换个救命恩人在这,怕是要被这份不识好歹给气到了。

顾淮生却没有丝毫被激怒的意思,反而不闪不避地回视着晋雪年的眼神,他的眼底不仅没有怒意,反而渐渐升起一股愧疚和哀悯,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深如大海,沉静宽广,仿佛可以温柔地包容下世间万物——包括那些深埋心底不为人知的阴暗龌龊和肮脏。

被他这样看着,只让人觉得无所遁形。

顾淮生就这样看着他,往前稍稍迈出一步。

晋雪年却陡然往后退了一大步,步伐里透出几分慌乱,他扶住门框,有些狼狈的移开眼睛,冷冷地道:“送我回全府。”

顾淮生淡淡地应道:“除了这个,我都可以答应你。”

“我没其他要求了,只要这个。”

“谁说的,”顾淮生道,“你可以要求我帮你治身上的蛊,你可以要求我去救出你的妹妹,你可以要求我帮你隐姓埋名普普通通地活下去,你甚至可以要求我继续让你习武读书,也许不久的将来,你还可以要求我帮你给晋家雪恨,”他嗓音淡淡的,却放得很缓慢轻柔,不知不觉间便能卸去对方心中的提防,“你看,你有这么多可以要求我的事,你却偏偏只要求了一个我不想做的事。”

“你不过是个小小门客,怎敢夸下如此海口。”

顾淮生唇角微扬,眉宇间不自觉的便带出令人不敢逼视的自信:“许下要求的是你,能不能做到却是我的事。”

他的话初如水滴入海,却在眨眼间就卷起了惊涛骇浪。

波涛汹涌,一颗心在其中彷徨颠沛,无处可藏。

晋雪年低着头,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不会求人,”他扣住门框的手指用力,指节发青,几乎要将木板抠出洞来,那些在蛊毒的逼迫下身不由己的屈辱记忆又涌现了出来,他眼眶充血,咬着牙道,“我发过誓的,这辈子都不会再求人了。”

“这不是‘求’,”顾淮生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见此心里一酸,动作轻柔地覆上他的手背,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扳开,“是‘要求’,你我之间是对等的,是朋友的嘱托和帮助。”

他的手心温热,碰到的那一瞬间,晋雪年像是被烫到一样,浑身一颤,反应有些激烈地把手抽了回去。

他到底是受伤太深,一点来自外界的接触都让他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这些已经练成了本能,刻在他骨血里,若不下一剂狠药,也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消失……顾淮生眼底眸色微沉,面上却没露出丝毫异样,淡笑着问道:“留下来让我帮你,如何?”

晋雪年脸色惨淡,脑子里一团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顾淮生仔细盯着他,眼神深邃,缓缓地道:“你放心,你的妹妹已经救出来了,如今正安置在城外一座庄子里。”

晋雪年猛地抬起头,眼睛一亮,却又很快黯淡了下去,别开头,没说话。

顾淮生皱了皱眉,有些强硬地捏住他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攫住他的视线,不放过眼底丝毫的情绪。

“你做什么?!”晋雪年挣扎着怒道。

顾淮生却没松手,而是淡淡地道:“我知你早就心存死志,不愿苟活,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现在死了,你将永远是最卑微贱民,是卖国贼的后人,是权贵的玩物,你死后连坟墓都不能有,只能被丢到乱葬岗上,成为孤魂野鬼!”

他每说一句话,晋雪年的脸色便白一分,到最后几乎连一丝血色也无,顾淮生心疼得不得了,却还是狠下心继续道:“你现在死了有什么意义呢?以死明志?不,不是,以死明志最好的时机是你刚被贬为贱民的时候,如今你已经受了这么多年的屈辱,你死了不会有人觉得你有节气,只会觉得你是个被屈辱打垮的懦夫。”

晋雪年浑身僵硬,嘴唇微微哆嗦,眼神空洞,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一样立在他面前,顾淮生心里痛得越来越厉害,再说不下去了,手上也失了力道,微微后退一步,松开了他的下巴,晋雪年低下头,哑着嗓子道:“滚!”

他这一声呵斥,却把顾淮生唤醒过来,顾淮生压下心底多余的情绪,重新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得离自己更进一步,声音不啻惊雷,在耳边炸响:“晋雪年!你甘心这辈子就这么活得像个笑话吗?!”

“我让你滚啊!”晋雪年疯了一样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掰不开就咬,锋利的牙齿划开皮肤,嵌入血肉,那股刺痛一直钻到心里,却奇异般的抚平了躁动的情绪。

顾淮生眼底的疯狂渐渐温柔下来,隐含悲悯:“已经熬了十四年,为何不能继续熬下去呢?”他顿了顿,终于做了最后的退步,“答应我,至少活到你们晋家含冤得雪那一天,堂堂正正地以将门之后的身份死去,才不枉白活这一趟。”

晋雪年脸埋在一头乱发之中,浑身都在发抖。

顾淮生用空出来的那只手轻柔地抚着他的后背,嗓音低沉悦耳:“其实我方才的话都是激你的,那不是我的真心话,你是我认识的最勇敢的人,晋雪年,若我是你,怕是一年都熬不过,这十四年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

他这样畜生不如地活着,活到后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在坚持什么,别人笑他辱他轻贱他,他都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忍过来了。

可十数年的天地无光,却竟敌不过这轻飘飘的四个字。

晋雪年终于咬不动了,他没有松开嘴,而是就这么趴在顾淮生的手上,喉咙里发出困兽一般的呜咽,那是积攒了十四年的委屈、无助、愤恨、绝望,这一刻终于尽数发泄了出来。

温热的液体滴在手上,混入伤口里,有点疼。顾淮生想,幸好没白疼。

顾淮生回到自己的屋子,发现门大敞着,文景州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在他屋中等他。

关上门,文景州朝西边努努嘴:“怎么样了?”

顾淮生淡淡地瞥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在他对面坐下。

文景州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殷勤地提壶给他斟了一杯茶,笑嘻嘻地道:“反正你院中也空着,多一个人也没什么,”顿了顿,他将嬉皮笑脸一收,低着嗓子道,“而且我瞧他那副模样,没有你看着,怕是不好活。”

青碧的茶水缓缓注入白瓷杯中,清香扑鼻。

茶是好茶,顾淮生却微微挑眉,将茶杯推远了些:“府里换人了?”

“我正想和你说,你院中原来那丫鬟手脚不太干净,我就让覃伯帮你换了个,”文景州道,“不过这新来的虽然老实许多,但也忒没眼色了点,连自己要服侍的主子的喜爱都没打听好,要不要再帮你换个?”

“不必了,叮嘱两句便是,”顾淮生从袖子里摸出两粒饴糖扔到嘴里,“原先那个偷了什么?”能让文景州狠下杀手,怕是动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文景州呷了一口茶,凉凉地道:“你留下的那半枚玉佩。”

顾淮生心里一惊,那枚玉佩是他十岁那年从北地进贡的一块羊脂玉上凿下来的,那块玉通体莹白润泽,世间仅有,先帝将其一分为七,命人精雕细琢之后分别赠与他们兄弟七人,他流落在平国时,抱着宁为玉碎的决心狠下心用内力将自己的那块玉佩碎成两块,只将其中没有内务府标记的半枚带在身上,另外半枚则留在了世子府。

如果那半枚玉佩被人所知,他的身份怕是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届时连带着文景州这一家子都要受牵连。

顾淮生心有余悸,想了想道:“日后我院中便不要留人了。”

文景州一怔,随即道:“那那个晋家小子……?”

顾淮生抬头看向窗外,恍惚了一瞬,淡淡地道:“他就留下吧,”话语一顿,他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葛,“你去秦湘楼做什么了?一夜未归,不怕弟妹担心?”

文景州叹了口气,幽怨地看着他:“我还不都是为了你,芳儿那边你可不要多嘴,她身子本来就不好,我怕她胡思乱想。”

“为了我?”顾淮生一怔,想起今日回来时全府管家异常热情的态度,悟道,“你要回去了?”

“是,平王忽然病重,他一生无子,我父王是他嫡亲弟弟,平王想将位置传给我,亲自写了信给皇帝,大义为先,大孝为重,皇帝倒是不好再扣着我,”平国那边的事也是一团糟,不过好歹有平淮长公主看着,出不了大乱子,故而文景州只是一笔带过,着重说起西京这边的事,“我已将事情都交代了下去,今后这边的人你可随意遣用,若有事需要联系我,去找叶珈儿便可。”

顿了顿,他正襟危坐,郑重地道:“贤王那边也已联系好了,你何时去见他?”

贤王……

乍然听到这个封号,顾淮生神情有些怔忡,脑海里不由自主便浮现起一个瘦小的男孩来。比起这个封号,他更熟悉的是另一个称呼……

“小七!”

“哎哎,二哥,你饶了我吧,”小孩耷拉着一张脸,伸出手掌,可怜兮兮地看过来,“刚刚夫子已经打过我了,你看,到现在都没消呢……”

小小的掌心肿得跟馒头似的,看来夫子确实下了狠手,何睿有些不忍,却还是挑眉扬起了手上的竹篾。

何桓眼里瞬间便盈满了泪水,泪眼汪汪的样子好像他已经打下去似的。

啪——

竹篾到底没落在软肉上,敲在一旁廊柱上的声音又脆又响,何桓头一缩,睁眼瞎似的哇哇大哭起来。

“好了,我又没打你,”何睿又好气又好笑,弹了他脑门一下,“既然知道怕痛,以后还敢不敢逃学了?”

何桓知道一劫已过,当即收起眼泪,指天发誓:“绝对不敢了!”

当然,不过两天后夫子便又一状告到了何睿那里。

……

都是往事了。

顾淮生叹了口气,何桓是父皇最小的孩子,由沈贵妃所出,沈贵妃生他时难产,不久后就去世了,导致父皇和他的嫡亲哥哥何亓都不喜欢他。

有一次自己下学归来,在御花园里见到他,小小的个子缩在假山石洞里,哭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也不知道宫人们都做什么去了,半晌也没人前来,自己一时心软,搂着他安慰了一下,自那之后便被黏住了,连夫子都知道告状只需去找二皇子便是。

话虽这样说,但其实被何桓黏住的何睿又何尝不是乐在其中呢?

宫中人情淡薄,冷暖自知,年纪尚轻的何睿走得战战兢兢,而被何桓全心全意依赖着的同时,又何尝不是给他那颗渐渐冰封的心寻到了一丝慰藉。

回过神,顾淮生将情绪仔细收敛好,道:“都可。”

“那便后日吧,”文景州显然已经帮他打算好了,“后天何桓会去秦湘楼,届时你们在叶珈儿的房间里见面。”

顾淮生有些意外:“……这么急?”

“就怕时间不够,”文景州叹道,凄凄惨惨地看着他:“不瞒你说,母妃给我来了消息,我怕是再过半月就要走了,总要看到你有个容身之地我才能放心离开。”

“……”顾淮生被他这幅样子恶寒了一下,没好气地道,“你放心,我便是身无分文,也能活得比你好。”

这话倒是不假,文景州捧着茶杯默默地啜了口,幽幽地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那是自然,”顾淮生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七的为人你不是都查清楚了吗,他仁善聪敏,这些年来一直懂得韬光养晦,自敛锋芒,这才在何泽手上活了下来,是做君主的好料子,将何氏江山交到他手里,百年之后我去见父皇也能道一声无愧于心。”

“唉,我,我是想说,”文景州纠结片刻,还是道了出来,“你就没想过,你自己去坐那个位置?若是你的话,怕是哪个何姓人都比不上你……之前我被困在大梁,所以一直没有底气说这些话,但是现在我却可以说了,若你有这个心思,我可以倾尽整个平国的势力来帮你。”

“不,”顾淮生却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如水,“我早已没了这个心思。”

*

文景州回到正院时还是一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模样。

世子妃白宁芳扶着墙走过来,轻轻唤了声:“夫君……”

“哎!”文景州回过神来,也顾不上想事情了,连忙扶住她,语带关切,又有一丝责备,“你身子还没好,怎么不好好休息,下来做什么。”

“躺了一整天,身子都酸了,”白宁芳抿唇笑了笑,在文景州的搀扶下走到桌边坐好,试探地问道,“夫君可有心事?”

文景州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你说,一个人说‘早已没了这个心思’是什么意思?”

“‘早已没了这个心思’,那便是说曾有过这个心思,但如今已心死……”

“没错,就是这个!”

白宁芳还没说完,文景州便猛地站了起来,甚至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壶。

“心死,心死!”他想起说这句话时的顾淮生,面色淡然,语气平静,可就是太平静了,反而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直到此刻被白宁芳无意点出来,他才骤然醒悟自己为何一直觉得不安。

那个晋家小子刚醒过来时他也见过一面,那双眼里的死寂让他到现在都有些心惊,而顾淮生虽然掩饰得好,但细究起来与晋家小子的眼神却是如出一辙!

文景州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心中五味陈杂。

自己也曾问过顾淮生,等西京诸事皆了,他有何打算,但他从来都是笑而不答,自己也未曾深究。

如今看来,他是从未想过未来……他别怕是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