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淇简单收拾了包袱,静悄悄离开了自己这几日一直住着的茅草屋,回身看了一眼,天还没亮。
化宁派的那小子,叫贡潇?病得虽然不轻,但现在确实是死不了,何况自己已经把熬什么药,熬多长时间都告诉了他那个聒噪紧张的小师弟,那个小孩儿整日盯着自己的师兄不敢眨眼,看起来很在乎贡潇,想来也不会出什么纰漏。
容淇趁这时候悄然离开,不是因为对自己的医术没有信心,而是……化宁派掌门人找他商讨的另一件事,他不想帮。
实际上是无能为力。
容淇自诩自己从来不是江湖人,不踏足江湖事,一旦插手,就再也脱不了身,他虽是医者,却没那劳什子的仁心。
作为医者来说,容淇极端自私,而在他自己看来,就因为自私,才能平安无事活至今日。
容淇骑了头毛驴独自赶路,有些怅然,这年头外面兵荒马乱,哪儿都闹饥荒,好不容易在化宁山下找到个落脚的地方,又被人抓壮丁,还得连夜逃走,真是……呸。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容淇打了个哈欠,走了没多久,停下让马儿喝水,他走得早,不怕化宁派的人来寻,化宁派的人一般正午过后才会上门。
给水壶里也灌了些水,转身却听到周围有细碎的声响,他耳朵微动,又听不到了。
容淇微微蹙眉,今年果真是流年不利,麻烦一个接一个。
这回又是哪一个?
他看准了一个方向,轻轻抬脚走上前去,轻轻撩开一层层遮挡的厚厚的芦苇,看见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蹲着,红着眼睛看着他,手上血淋淋一片,嘴上也是……刚才那细碎的声响,是他?……在吃生肉?
容淇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对方也一直在打量他,少年瘦得厉害,浑身似乎只有骨头支撑着薄薄的皮肉,胳膊和腿一样细,双颊的肉凹陷进去,衣衫褴褛,身侧别着把匕首。
他移开目光,看了看周围,原来这芦苇后面是个乱葬岗,浮尸遍地,有的还漂浮在水里,容淇咽了咽口水,心想一会儿一定要把水壶里的水倒掉。
此刻注意力再放在面前这少年身上,他眼底死水一样,不起波澜,再看环境,容淇才发现,他好像吃的不是普通动物的肉……
难道外面已经乱成这样了吗?
“别吃那个。”容淇拧着眉毛开口,作为大夫,血腥的场面他见惯了,但此刻却有些隐隐作呕,“我有干粮,人不应该吃人。”
那少年警惕地看着他,看他的穿着打扮,看他的身体状态,似乎不会趁机杀了自己当干粮,但……外面饿死了那么多人,他会如此好心吗?
“不骗你。”容淇转身,从马背上拿了两个点心,伸出手去,两人离得老远,少年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唇,咽了咽口水,虽然不是肉,但好歹是人吃的东西。
这人有吃的,真的有吃的,所以,应该不会想要吃他吧?
少年微微放心往前走了两步,近在咫尺的时候,一下子把容淇手里的东西抢了过来,全都塞进嘴里,噎住了也不吐出来,使劲儿拍着胸膛,容淇皱着眉看不下去,把水壶递给了他。
容淇嫌弃这水,但想到少年方才吃的肉,心想他大概不会嫌弃。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才缓过来,继续打量身边的这个帮了他的男人。
容淇很惊讶,半大的孩子,一路忍受饥饿走到了这里,对吃人肉没什么心理障碍,现在自己帮了他,对方似乎也并不觉得感激,连句道谢的话都没有。
“你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裤子相当于几片破布搭在一起,他也不在乎,轻轻喘着气,盯着马背上的包袱。
容淇顺着看过去,笑了:“还想吃吗?”
少年点了点头,伸出一根手指。
容淇又给他拿了一个点心,“你倒不贪多。”
少年狼吞虎咽吃完,低着头小声跟他说话:“饿太久了,我的肚子是不会知道饱的,吃太多,会撑死。”
容淇对这少年越发敬佩起来,懂得多,很冷静,这样的人活下来不足为奇。
“封城了,我躲在他们里面被扔出来的。”少年指着芦苇那边,容淇目光变了变:“这儿可离哪个县城都远,你躲了多久?”
“两天。”少年说道:“城里几乎没活人了,我们掌柜的也死了,官兵把我们扔到这儿,自己也自尽了,我到这儿才知道,他娘也在那堆尸体里,他哭了好久。”
容淇抿唇,久违的有了些善心。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们掌柜的卖药材,我帮他抓药。”
“哦?”容淇背了手,“我是大夫。”
少年看了他一眼,“看出来了,你身上有药材的味道。”
容淇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袖口,他什么都闻不出来,这少年难道真有天赋?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化宁派的掌门跟他说的就这件事,城里闹饥荒,大家都想往外跑,可城里也没有余粮了,于是杀人,吃婴孩,这些有违人道的事情大家做起来习以为常,他被掌门劝说,掌门希望他能留下来,化宁派准备派出自己的人下山去救人,掌门希望容淇能加入他们,毕竟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在,能救更多的人。
容淇的师父曾是先皇都敬仰的御医,先皇被逼宫后驾崩,朝廷改朝换代,他师父唯一教他的道理便是:逃吧,别留在这儿,这个朝廷没有希望了。
他跑得快,师父却被贼人害死了,勾心斗角,利欲熏心,是人的不是人的都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容淇改名换姓,重新开始,这几年间,战火蔓延千里,到处都在打仗,除了长安,哪里不是哀鸿遍野,可长安城里的人听不到这悲歌和哀鸣,日日酒池肉林。
人祸,天灾,总是一起出现,受苦受难的是百姓,却从来不是那些位高权重的人。
容淇心中有怨,他虽是大夫,却太明白人命的价钱根本不一样。
到处都没有粮食,到处都是饿死的人,江湖中的小门小派几乎因为这饥荒死绝了,唯独化宁派还有闲工夫找到他,救自己徒弟的命,还能给自己送来外面根本享用不到的点心。
容淇听说了,化宁派里有个孩子与众不同,长安城中有人传了口信,无论如何要保那孩子平安,所以这是唯一一片净土,能吃饱,能穿暖的世外桃源。
也正是因为危及不到自身,化宁派才会有去救别人的心思。
容淇看着少年头上被虱子咬出的小血块,轻声问道:“你打算去哪儿?”
少年用沾满血污的手揉了揉眼睛:“我在城里时曾听说,这附近哪座山上还有吃的,不会饿肚子。”他抬起头看着容淇:“这座山叫什么?”
“化宁山。”容淇回答他。
少年表情微微一变,眼神却一直没有变化,依旧是一潭死水。
“好像就叫这个名字。”他低声说完,站起身来,仰头看着遥远的山顶,云雾弥漫,什么都看不到,太远了,自己能活着走上去吗?
他沉默片刻,走到水边洗了把脸,容淇发现这孩子其实长得不错,眉清目秀的,就是太瘦了,看着那一身的骨头都能戳死人。
“别上去了。”容淇突然开口:“他们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怎么会给你呢,这个时候他们不会收留你的。”
少年看了他半晌,知道他说的话有道理,就算有粮食,人家为何要分给他呢?为何要多养一个人呢?可是他太饿了,实在是无处可去。
容淇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少年一双眸子深渊一样:“我不想死。”
容淇笑了:“我还以为你不怕死。”
少年没有说话。
“你想继续吃人肉活着也行,或者,你可以跟着我,可能会吃不饱,但最起码不会饿死。”
少年抬眼瞅他,“我吃的不多。”
容淇点点头:“我不会饿死,你就不会饿死,赌一把?”
少年沉思片刻,点了头。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报了个名字,容淇嫌弃得不得了,“我姓容,你以后就跟着我姓吧,就……就叫容澶吧,取,水流平静之意。”
被改了名字的人没有什么太大的触动,容淇又拿出了个点心扔给他,对方接着立刻塞进嘴里。
“我既然给了你吃的,你又跟着我姓,那你便叫我一声师父吧。”
少年看着他半晌,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叫了声“师父”。
容淇弯了弯唇角:“乖。”
师徒两个结伴而行,一路东奔西走,没多久,多数的战争结束了,新皇登基,饥荒也跟着结束了,容澶长胖了些,身量也高了,容淇看着他总会夸自己有眼光,从死人堆里捡回来了个最漂亮的,容澶想说除了自己,其他都是死的,他也捡不回来。
但他不喜欢多说话,实际上容淇会教他很多东西,但他总是觉得自己这个师父,也不喜欢跟自己多说话。
这样的感觉很好,两个人这样才能相处融洽。
他们路过长安时,容淇专门打听了一家人家里小公子的情况,容澶对那个不感兴趣,连对方姓什么都没记住,只记得容淇听闻对方还活着的时候挺惊讶,后来又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生或死,还真是看天命。”
天命?什么是天命?
容澶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只想吃饱穿暖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两年后,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弑父之后,成为了无妄教的新教主。
江湖一片骇然,都说那孩子是个妖孽,才十七岁,十七岁的年纪,竟能敌得过他的父亲,也能狠得下心,下得去手,未来江湖必定会因为他,刮起腥风血雨。
容澶和师父只是在茶馆时听了一耳朵,容淇啧啧感叹,顺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容澶皱眉看着他,没有还击。
“你说说,这世界上儿子都能杀了老子,徒弟会不会杀师父啊?你如果某天回到当初的日子,再也没有东西吃,快饿死了,会不会想着吃我啊?”
容澶仔细想了想那个情景,有点点犹豫,但还是说了。
“会吧。”
容淇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但是太熟悉自己徒弟的性子,这么久了都是这个样子,估计这辈子是改变不了了,只能释然,真要跟他计较没意思,毕竟那事也还没发生不是。
想来令人发笑。
容澶不解:“你笑什么?”
他平时并不叫师父二字,容淇也不计较,习惯了。
“我在想,你这样的性子,若是遇到了中意的人会是什么样子,真是好奇。”
容澶皱眉,活下去,吃饱穿暖是他最大的愿望,如今都实现了,中意的人?有什么用?饥荒时能分给他食物吗?他快饿死了的时候那人愿意牺牲自己来喂饱他吗?
听起来就很无用,感情从来是这世上最华而不实的东西。
很多年后,容淇刚离世不久,两个青年找上门来,容澶一脸不耐烦开了门,那人说自己来求解药,能解一种名叫“合昏”的毒药的解药,站在前面那个可怜兮兮的,容澶在他身上闻到了一种奇异的味道。
让他想起了久远的,容淇在死人堆里扔给他的那几块点心。
容澶让那两人进了门,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在那人跟他闹翻了离开的那天夜里,容澶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来看医书。
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天微微亮了,他放下医书,叹了口气,他能一字不漏地读完,过了一整夜,却什么都没看进去。
那时突然又想到了容淇,想到了容淇说起过的“天命”,又想到那日在茶馆里,容淇说自己很好奇他遇到中意的人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容澶眨了眨眼睛,放下医书起身,走了几步轻轻推开门,天边正泛起鱼肚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片刻后,又回到房里,在床下的柜子里翻出了个牌位,摆好后上了柱香。
就是在那个时候想明白的,他跟那人说自己没想明白的事情。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产生了名为遗憾的情绪。
——“师父,我已经遇到了中意的人,便是这个样子,可惜了,你没有机会看到。”
【番外一·师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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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当初写到容大夫出场时候就想写的番外,虽然没有酱酱酿酿,但私心太重,这个人一出现我就很想把他的故事讲圆满。
谢谢有人喜欢容大夫呀,我也很喜欢他。
之后的番外就会有酱酱酿酿了,把最寡淡的放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