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郎婿欺我>第35章 三十五:小官人

  马车漫无目的地转着, 日斜西山头,崔沅绾才腿脚发软地下了车。脚一落地,身子差点歪了下去。幸好晏绥眼疾手快地把人拦腰橫抱起来, 从车里捞了件自个儿的薄斗篷披到崔沅绾身上,抱着崔沅绾大步往屋里走。

  许是折腾得紧, 崔沅绾被晏绥轻手轻脚地放在榻上时,已经睡得熟了。

  平稳的呼吸声打在晏绥耳边,他弯腰仔细给崔沅绾盖好被衾, 耐心把被衾四边都往里折了角。

  崔沅绾喜欢侧睡,如一只小兽一般, 深眠时还会时不时地轻哼几声。只是爱踢被衾,若是不管,半会儿脚边的被衾便踢到了小腹上去。夏日贪热, 晏绥也由着她去。可秋日凉爽, 夜里难免返寒。若是着了凉,崔沅绾不好受, 他也心疼。

  “睡罢。”

  晏绥坐在床榻边,弯腰俯身在崔沅绾饱满的额上亲了一下, 随即抽离开来,不多做留恋。

  秀云与绵娘得晏绥令从晏府里放了出去, 到玉津园伺候她家娘子。

  早山与长空身姿矫健有力, 可心思到底是不必这些常居闺中的女使细腻。

  晏绥推门出去, 秀云绵娘正在门外候着。

  “待她醒了, 服侍她去沐浴。身子要好好洗洗。那药膏每日都抹着。”

  秀云绵娘自然知道姑爷又折腾她家娘子了。晏绥不加节制,每每在崔沅绾身上留下青紫印记, 那处红肿处每逢恩|爱便没消下去过。每每在娘子面前抱怨, 娘子也不搭理。

  望着晏绥离去的身影, 绵娘再忍不住,把秀云拉到一边,低声快语道:“云姐儿,你说姑爷与娘子做那事,时不时太过勤快了些。”

  “你不懂。”秀云敲着绵娘的头,戏谑一声。

  “你也去找个会疼人的小官人,自然懂得这事的妙处。”

  “我可快找到了!”绵娘柳眉一挑,“方才来的时候,我见园内一亭子里坐着三位小官人,当真是气宇不凡。那三位瞧着年龄相仿,身材相似,跟哥仨一般。要是我此生能拥有这样一位郎婿就好。”

  “你这只想汉子的小娘子,当真是没出息。”

  秀云拉着绵娘走远,一路嬉闹。

  *

  初八,玉津园几位当事小黄门把一盏盏重阳糕送到各贵人屋里。

  王氏接过小黄门手中的重阳糕,低头一看那重阳糕正是文殊菩萨骑狮子样。王氏心中一喜,朝屋里正躺着小憩的崔发说道:“官人,快叫文殊菩萨保佑咱慕哥儿学业昌顺,仕途畅达。”

  崔发撇撇嘴,低喃了句:“妇人疯语”。也不搭理王氏,转身接着酣睡去。

  奈何王氏不依不饶,坐到崔发身上,一手拍拍他的背,一手还恭敬端着那盏重阳糕。

  崔发被她磨得烦了,勉强睁开眼:“你看看你这样子,天天神神叨叨的。七夕我歇在姨娘屋里,要不是别人跟我说,我还不知道你那晚抱着文殊菩萨像睡了一整晚。养娘叫你放下你还闹脾气,说是文殊菩萨显灵,今晚入你梦,不肯叫旁人强占这机会。”

  崔发数落着,想到王氏做过的蠢事,心里觉得好笑。

  王氏不懂他为何变脸,只继续说着:“这是宫里送来的宝贝。咱们在家都吃万象糕,食禄糕。都没宫里送来的好看。我还没见过文殊菩萨样的糕点呢……”

  王氏有些委屈,“那你先睡罢。初九,也就是明个儿,我早些叫你。今日你能不拜文殊菩萨,明日可不能偷懒。”

  崔发忙点头说好,暗自松了口气。可他万万没想到,初九重阳那天,王氏竟是寅时二刻就把他叫了起来。

  “官人,官人!”王氏用力打着崔发的背,把他叫醒。

  “慕哥儿在学堂读书呢,先生不叫他请假回家。今日重阳慕哥儿是来不了喽。”

  崔发眼睛酸涩得很,揉着眼挣扎起身,刚勉强提起精气神来,听见王氏这话,又倒了下去。

  “那你还叫我起来作甚?”崔发嘟囔着,手用力抽着王氏身子压着的被衾,蒙到头上。

  “他来不来都不碍事。我把慕哥儿常穿的一件衣裳拿了过来,就把衣裳当慕哥儿罢。”

  王氏也是刚醒,头发披在肩上,脸往崔发身边贴。

  “官人,快起来看看。”

  王氏说着,瞥见崔发坐起了身,忙把衣裳拿过来,把一片重阳糕放在衣裳上。

  “文殊菩萨在上,保佑我儿崔士奇百事皆高,百事皆高,百事皆高!”

  王氏低头,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飞快地说着。再睁眼,竟见崔发一脸戏谑地看着她。崔发眼眸发亮,叫王氏觉着瘆人。

  “你……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崔发示意王氏低头看,见她一脸不解,出声调侃道:“你把文殊菩萨糕都切成一片一片的了,这可是对菩萨的大不敬啊。菩萨一发威,慕哥儿就完蛋了。”

  本是句不成调的诨话,崔发也有意同王氏亲近。谁知王氏听见这话,一脸惊恐,瞪大双眼不知所措。

  王氏跪在那件衣裳前,磕头求饶。

  “文殊菩萨,神有神量,莫要是贱妇一般见识。”王氏身子颤个不停,“文殊菩萨,你生气要拿走人命,就拿我的命罢。儿还小,我愿拿十年命换我儿一生喜乐安康啊。”

  “行了!大清早的,你又神神叨叨的作甚。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鳖孙话!”

  崔发一脚踢开床上的衣裳,只觉晦气不堪。衣裳掉在地上,糕点也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一地泥土。

  王氏尖叫一声,赶忙爬下床,把衣裳和那片重阳糕捡了起来。她心里有气,却不敢在崔发面前发泄脾气,只能咬牙把委屈和怒火往肚子里咽。

  “官人,你这是作甚啊!”王氏声音悲戚,撑着虚弱身子走到桌便坐下。

  不知想到什么,王氏眼神一下恶毒起来,肚子里的坏水往上翻涌,凝结成尖酸刻薄的话来。

  “都怪家里不成气的二姐,肚里半年没个动静。”

  这话叫正想躺下睡觉的崔发听了个正着。崔发白她一眼,“这关二姐什么事?再说,她才成婚多久?你以为她是你之前养的那只生了二十三个孩子的兔么?”

  王氏口渴,倒了盏凉茶一饮而尽。

  “我跟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姐已经怀上了!若不是后来……”王氏没再说下去,又倒了盏茶,把茶当酒噎着。

  “不说了,不说了。我说话遭嫌弃。二姐嫌我烦,官人你也嫌我烦罢。你是不是后悔出去没带那会说好话的张氏来?”

  崔发扶额,被王氏气得头脑发昏。

  “这关她什么事?你除了会翻旧账还会做什么?天天疑心疑鬼,旁人根本就不是这样想的,你自个儿非得给人家歪解话意。”

  崔发只觉自个儿方才是没睡醒脑里一片浆糊,不然为何会生出王氏近看也很美的荒唐想法。他甚至想弥补过去的忽视,想好好疼王氏一番。

  看着王氏的背影,崔发兴致全无。

  “我先睡了,你做什么随意。”说罢,崔发便得了解脱一般躺到柔软的床榻上,把身前的被褥想成张氏的腰肢,沉沉睡去。

  王氏被气得人都快成了蒸气要升天去,哪里还睡得着?她伸手拍拍重阳糕上的土,就着茶水一口吃下。

  “若是文殊菩萨不保我儿百事高,那我还供着它作甚!不帮我儿的神仙肯定不是什么好神仙。”王氏把那盏上的重阳糕又切了一片下来,“不让我吃,我偏吃!”

  一边吃,一边骂着。大姐走得早,她不敢骂她。慕哥儿她的掌中宝,夸都来不及,哪里还舍得骂。崔发她的夫,一日夫妻百日恩,恨不起来。于是王氏把所有气都撒到崔沅绾身上,这个吃里扒外的二姐。

  妇人的低声谩骂自然传不到崔沅绾耳中。不过她刚起,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把抱着她取暖的晏绥吓得不轻。

  “是不是又蹬被衾了?”晏绥把她抱紧,低声问道。

  崔沅绾一脸无辜地摇摇头,“当然不是。昨晚我有没有做这事,你难道不知道么?”

  昨晚两人折腾到半夜,晏绥精力旺盛,非缠着她再来纠缠一番。晏绥知她喜爱看自个儿眼红难|耐的可怜样,见她说要早些歇息,便使劲扮可怜,自然是奸计得了逞。

  一番死去活来,崔沅绾趴在晏绥身上睡着了去。这一夜她都躺在晏绥身前,紧紧相拥。晏绥的手臂在外拦着,纵使她再不老实,这方被衾也蹬不开来。

  “今日重阳,你可有什么打算?”崔沅绾贴在晏绥身上,仰头问道。

  “还有一些事要处理,不过不要紧。”晏绥覆在崔沅绾欲想作乱的手上,回道。

  崔沅绾心里一喜:“那你就先处理罢。慎庭哥哥,我想找福灵公主一起出去玩。”

  一听“出去玩”这三字,晏绥便变了脸色,想都没想便回道:“不可以。”

  “我不允许你出去,你不能出去。”

  “你看看,这屋里有什么好玩的?总不能,叫我这一日都呆在这方小屋里罢。”崔沅绾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也不恼也不急,声音娇柔地哄着晏绥。

  崔沅绾指着屋里的物件,“总不能,叫我盯着这屏风度过一日罢,多无趣啊。”

  这屋里确实不比晏府好物件多。府上东屋里,晏绥为讨崔沅绾欢心,不知从哪儿寻了一箱箱好物,摆在墙边。屋里宽敞,这几个箱摆在一起倒也不显拥挤。偏偏晏绥也下了功夫,学了傀儡戏,学了评书讲事。若是崔沅绾无趣,他几句话就把崔沅绾逗乐了来。

  可这样的日子毕竟还是少数。多数时候,晏绥都在外处理公事。府里有书房,可他从来不把案牍折子往府里带,朝堂的事也不欲同崔沅绾多说。多数时候,屋里都只有崔沅绾一人在此。秀云绵娘解不了她的忧愁,晏绥的到来更是叫她心忧。

  正是如此,她才总想往外跑。

  崔沅绾在晏绥胸|前画圈,等着他开口说话。

  “罢了,圈着你,虽是看不了旁人,可会叫你不开心。”晏绥叹口气,捏着崔沅绾指腹揉搓,他在崔沅绾的温言软语败下阵来,却甘之如饴。

  “原行遮不在此,林家二兄弟也不在此,怕是你要失望了。”晏绥说道。

  “谁说我要去见他们了?”崔沅绾稍稍撑起身来,高声道:“我可不愿跟那些臭男人在一起,场面难堪,我呆着也不舒服。小娘子家多好,香香软软的,看见便叫人觉着欢喜。”

  晏绥被她这话逗笑。这话无理,偏偏她又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臭男人?”晏绥把这三字含在口中细细品味,或是想到旁的地方去,捏着崔沅绾的脸戏弄。

  “那你说说,我也是臭男人么?”

  崔沅绾脸若圆盘,脸颊肉长得刚好,捏着便是一摊软肉,叫人爱不释手。

  崔沅绾鹿眸轻眨,“自然不是。”她寻着晏绥的薄唇,慢慢探上去。

  “你可是我的好哥哥。”崔沅绾嘴角扬起,啄着晏绥轻薄的嘴唇。这人唇瓣是这般软,可这颗心,有时却比铁还坚硬,难以攻破。

  “那就再来一次。”

  晏绥噙笑,抱着崔沅绾就往床榻上走。俯首瞧见崔沅绾这般娇艳样,止不住想去怜惜。

  “青天白日宣||淫,也不怕被人说。要是被人知道端方的晏学士这般急不可耐,岂不叫人笑话?”

  晏绥轻笑,“我从来不端方。”说罢,扯开了崔沅绾的外襟。

  “我本就是急不可耐的俗人。”晏绥听着崔沅绾的娇呼声,哪儿还管是青天白日还是月上柳梢,放下帷幔就是一阵随心所欲。

  他从快|活事里尝到了甜头,自然如约把崔沅绾放了出去。

  *

  申时,崔沅绾匆忙赶到余池边,竟见福灵公主眼前蒙着一块绸子,与三位穿着青衣的小官人一同戏耍。

  “让我猜猜,六郎在哪儿啊?”福灵蹒跚迈步,身前男郎往右一躲,福灵便扑到了合欢树上。树枝的触感叫福灵往后退了几步,伸手随意一抓,竟抓到一片衣襟来。

  福灵欢喜,拽着那片衣襟不叫人动。这衣襟触感光滑细腻,福灵猜着是哪位小官人的好袍子。捻了又捻,怎么都猜不到。福灵叹口气,索性拽下眼前绸子来。

  “六……”福灵看清眼前人后,艰难地吞咽着。

  “怎么是你啊,崔娘子?”

  崔沅绾满脸笑意,“公主玩得欢,想是把我也忘了。不是公主说,申时要给我一个惊喜么?”

  福灵羞红了脸,讪笑着:“这三位小官人,便是我给你的惊喜。”

  “过来罢,六郎七郎八郎。”福灵抱手,叫来一旁站着看好戏的三位青袍瘦身小官人。

  “这是……”崔沅绾满心疑惑。

  “这位右眼下有痣的,便是六郎百索。六郎稳重,心思细腻。”福灵说道。

  “崔娘子安。”百索点头问好。

  “这位肤色略黑的,便是七郎百艾。七郎善算术,精通天文历法。”福灵说道。

  “崔娘子安。”百艾点头问好。

  “这位唇瓣厚厚的,便是八郎百杨。八郎人脉通广,消息灵通。”福灵说道。

  “崔娘子安。”百杨点头问好。

  崔沅绾瞠目结舌,唇瓣微微张着,一脸惊讶。

  “这是……”崔沅绾望向福灵的眼眸,满头疑惑。

  “不正是你需要的人么?”福灵兴高采烈地把崔沅绾拉到一旁,先是四处张望着,见四处无人,才敢开口:“崔娘子莫不是忘事了?那日在猎场,你同我说,有些事想去调查一番。奈何手头没人指唤,这事也便搁置下去。我回去后,我思来想去,想着这定是要紧事,可耽误不得。”

  福灵愈说愈起劲,一口白牙笑得天真无邪,“咱俩这关系,我怎能置之不理呢?于是就给你找了人来。这三位小官人,是我嬢嬢她老家那边的远房子弟。哥仨从小一起长大,各有一番本事。奈何无人赏识,空有一身好本事,无半点用武之地。这样的人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为我所用,为你所用。”

  崔沅绾可没福灵这般起劲,冷声问道:“可这半路来客真的可信么?”

  “放心罢,我把几大箱珠宝都赐给了他们。又向他们保证,只要我在一日,便会护他们一日。爹爹嬢嬢疼我,给他们谋求个官职不是我一句话的事么?”

  福灵双眉一挑,觉着自个儿聪慧无比。

  “不过我也知道,就算我这般夸赞,你也不能把心都放下来。不过你放心,他们定不会把你要调查的事往外说去,就连我也不会知道。你也不必告诉他们这事,只叫人帮忙捋清思路,再去查查相关线索便是。”

  福灵一番番话叫崔沅绾的心也动摇起来。

  “公主,光天化日之下,你与三位外男嬉戏打闹。若是被有心人传出去,难道不怕官家圣人责罚?”

  福灵回道:“那又如何?最爱告状的,一般都是御史台。”福灵眨眨眼,“可御史中丞难道不是你的爹爹么?你爹爹不会想给你添麻烦的。男子汉大丈夫,成天盯着我这个小娘子作甚?说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

  崔沅绾无奈劝道:“就算我爹爹不管公主的事。可公主难不成忘了,还有那夏长史在暗中监视着你么?夏长史更是与你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他却能在你身边安插线人。你想想,这都是谁允许的?”

  福灵只觉细思极恐,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敢这般大胆,估摸着还是奉着官家的旨意啊。”崔沅绾好声好气地劝着,“公主有位宠你爱你的爹爹,却忘了,那不仅是爹爹,还是官家,是国朝的主。你与官家,先是君臣,再是父女。你想想,外人在场时,你是不是要自称一声儿臣。待到外人走后,你才能开口叫一声爹爹。”

  “公主,你要知道,官家也只有在下朝时才是你的爹爹。旁的时候,纵使官家再不情愿,他也得当子民心中的官家,而不是你一人的爹爹。”

  这些话太过沉重,对崔沅绾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来说是再清楚不过的道理。可对娇生惯养长大的福灵来说,便是前所未有的打击。

  “那我该怎么办?”福灵叹气,话里满是委屈。

  “千言万语,不过四个字,小心行事。”崔沅绾把福灵牵到桥上来,慢慢往前走着。直到确信身后三位小官人不会听见她二人说话声时,才停住了脚步。

  “公主站的高,自然看的远。那公主都看到了什么呢?”崔沅绾莫名问了句。

  福灵深吸口气,调整着自个儿沮丧不堪的状态。她不想叫崔沅绾觉着自个儿小气听不得真话,急着想把脑中的坏情绪都赶出来。

  福灵抬头,“脚下是一座长桥,桥下是一池湖水。再往前,是一片竹林。竹林往里,想必是数不清的亭台楼榭罢。”

  崔沅绾点头附和:“公主把静物看得很清楚。今日天朗气清,是重阳佳节。游人头上都簪着茱|萸,有雅兴者带着自酿的茱|萸酒,约二三好友,亭内一聚。放眼望去,一片风平浪静,可公主以为果真如此么?”

  崔沅绾声音放低下来:“风和日丽的天下,多的是腌臜人在做腌臜事。公主以为这片没人,便与我密谋这几位小官人的事。可公主以为,这片真的没有谁安插在此的线人在偷听着么?隔墙有耳,眼前虽没有墙,却处处无不是墙。正因如此,我才劝公主当谨言慎行。”

  崔沅绾这番长话说罢,叫福灵听得是一愣一愣的。她勉强听懂其中意思,不过是劝她莫要放大话而已。

  “我懂了。”福灵亲昵地挽着崔沅绾的手臂撒娇示好:“我懂了。方才我是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说了空话。”

  福灵趴在崔沅绾耳边小声密谋着:“你不许我大声说,那我就小点声说。这事之后再仔细商议商议,定要你满意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崔沅绾满心无奈,苦笑着朝福灵解释,“我是说……”

  “我懂我懂!”福灵见她又要一番唠叨,忙捂住她的嘴,将手放在面前嘘了声。

  “我这就把三位给遣送回去。”福灵眨巴眨巴眼,渐生可怜之意:“崔娘子,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告诉我嬢嬢,我可不想再誊抄《礼记》了。”

  崔沅绾点点头,示意福灵把手放下。

  正想开口叫福灵与她一同往前走着去瞧瞧前方美景,随意往哪处一瞥,身子便僵了起来。

  “怎么了?”

  福灵顺着崔沅绾望的方向看过去,脸上笑意也僵了住。

  桥那头站着的,正是承怡县主。

  四目相识的一瞬,正巧起了风。承怡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她比之前消瘦几分。身子孱弱不堪,撑伞站在桥头,冷眼看着桥上的崔沅绾与福灵嬉笑打闹。

  “她……她怎么会在此?方才还没看见她,难不成她是飞过来的。”福灵喃喃低语,莫名生了惧怕之心,稍稍往崔沅绾身后走了几步,躲在她身后。

  记得上次对话,还是在福灵公主的生辰宴上。彼时崔沅绾与福灵还是对头冤家,承怡出来解围。后在玉津园看见承怡跟在几位贵女身后走着,崔沅绾也不敢开口唤人,这般错过。

  如今意外邂逅,她与冤家成了好友。而承怡撑伞站在不远处,好似局外人一般。可承怡与福灵幼年相识,与她也算是彼此看得顺眼。虽是交友交得坦坦荡荡,可此情此景,倒真像是捉|奸一般。

  福灵也怕,也是莫名的怕,躲在崔沅绾身后,仿佛找到了避风港。

  “风大,还站在桥上作甚?快下来罢?”承怡挥挥手,放声说道。

  说也是奇妙,只这一句,崔沅绾便知承怡心中并无芥蒂。

  “县主怎会在此?”崔沅绾带着身后拽着她衣襟的福灵走了过去。

  “不过觉着闲来无事,便想出去走走。这片竹林正是我未曾去过的,人少安静,正合我意。”承怡看着眼神躲闪的福灵,觉着好笑:“不曾想,竟也在这处遇上了公主。”

  福灵一听这话,便以为承怡是在讽刺她,忙挺直腰杆站了出来:“县主无雪无雨时还打着油纸伞,这也是我未曾想到的。”

  本以为承怡会如往常一般回怼她几句,可话却迟迟未曾说出口。

  “近来身子不好,又是贪玩的性子。阿娘便给我披了件斗篷,又怕喝进肚里凉气,便强硬地塞给我一把伞。说是风大时,叫我挡风。”承怡也觉着这法子颇为好笑,嘴角扬起笑意,却更衬得脸色苍白不堪。

  “可有吃着药?可好了一些?”崔沅绾仔细观察一番,离得近才发现承怡瘦得厉害。承怡本有一双纤细白净的手,可如今手按在伞柄上,竟如枯槁一般,几根青筋清晰可见。再抬眸,瞧见承怡眼下一片乌青,嘴唇泛白,哪里是小病一场。

  “无碍。”承怡笑道,“确实是小病。家里请了大夫来,也没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病。那大夫只说是小病,叫我爹娘莫要担心,好好养着身子便是,不必多想。”

  “小病就好。”福灵长叹一声,“放心罢,县主福大命大,好日子还多着呢。”

  明明是句好话,可福灵的语气太过傲人,比起鼓励,更像是讽刺。

  承怡并未在意,低声说好。

  老相识之间的事,崔沅绾也不便插手太多。若真说起来,她才是这姗姗来迟的第三者。承怡县主与福灵公主的过往事她一概不知,却知二人也不是死对头。

  崔沅绾形容不好,就像是闹脾气的老夫妻一般。可两位小娘子家用夫妻作比,到底觉着别扭。

  僵持之际,还是承怡先开了口:“快则今年冬日,慢则来年开春,我就要嫁给林家大郎了。”承怡语气平淡,好似在说何时用膳一般,轻松自在,满不在意。

  “当真要嫁给他?”崔沅绾蹙眉敛眸,显然是一脸不可置信。

  “当真。”承怡点点头,“不管崔娘子对林家大郎有何偏见,在我看来,林家大郎老实又肯上进。眼下虽是谋得一官半职,可我相信,日后他定能平步青云。爹娘也觉着此人适合做我的郎婿,这样的人,听我的话,嫁过去也不会吃亏。”

  “可……”崔沅绾满脸犹豫。

  “崔娘子,我知你不想叫林家大郎娶我。我知他钟情于你,一时半会儿不会变心。就算如此,我依然愿意嫁到林家去。”承怡打断她的话,兀自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福灵给崔沅绾抱不平:“县主,你这是何意?多日未见,你当真是病得不轻。不分黑白是非便把脏水往崔娘子身上泼。当着你的面,我还真就想说实话。我就是觉着林之培那个虚伪小人配不上你!他老实,那是装的!他上进,那也是装的!就连你说的深情,都是装的!你以为谁跟你一样在臭水沟里挑郎婿……”

  “那又如何?”承怡对上福灵气愤的眼神,“我就是喜欢他装出来的老实、上进、深情。公主,我不是你,我没有可以挑选的余地。林家是我最好的归宿。”

  “你,你……”福灵伸手指着面前说着狠话的人。

  “县主,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幼时说不为郎婿折腰的人是你,现今赶鸭子上架往郎婿身边凑的也是你!你,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福灵愈说愈气,瞧着眼前冷眼看她发怒生气的承怡县主,蓦地觉着陌生不堪。

  “公主,人是会变的。”承怡言尽于此,不欲多说,欠身行礼后便上桥走去。

  她的身形消瘦,恍如下刻便能随风而逝一般。走两步,便咳几声。身子颤抖不堪,可她依旧撑起全身力气来,维持着县主的尊严。上桥下桥,身影走远,成了一个黑点,再看不见。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崔娘子,这下我可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福灵叹道,摇着头往前迈步走去。

  崔沅绾却陷入一片静默。公主不懂,她又怎会不懂?因为在遇见晏绥之前,她也是承怡县主这般心态。她比承怡更甚,因为她已经这样过了一辈子。她知道被家族拿捏动弹不得的苦。

  昨晚临睡前,晏绥随口提道,官家近来在处理与多年前李党有联络的官。李党是先皇在位时的旧党,凭一己之力阻挠国朝新法颁布。先皇被李党众人逼得抑郁而死。

  后李党众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官家孝顺,自然忌惮李党余孽。前不久,有朝官殿上言嗣荣王与李党余孽似有勾结之势,拿出所谓的证据来,嗣荣王是有百张口也说不清。

  那之后,官家极力打压嗣荣王一家。如今的嗣荣王府,过得还不如新兴的林家。这也是嗣荣王夫妇急着嫁女,承怡县主也急着出嫁的原因。

  这些家族里的事自然不能同外人说。晏绥念着承怡县主当日给她解围的恩情,才告知她个中纠纷一二。

  嗣荣王一家似是还有其他事被哪家拿捏,这些事晏绥没告诉她,崔沅绾也不得而知。

  崔沅绾站在原地静默想了许多事,再抬眸向前看时,福灵正坐在秋千上,歪头看着她。

  福灵那般天真无邪,与承怡方才消瘦枯槁的样形成对比。

  一个恐怖的想法蓦地浮现在崔沅绾心头。嗣荣王这般急着嫁女,是不是因为承怡得了隐疾,难以医治,而他又不愿意失去这个能叫家族东山再起的棋子,所以不顾承怡安危,强逼着承怡嫁过去,与林家攀上姻亲关系。

  林家背后是夏家,有夏家撑腰,林家一时半会儿不会没落,反而会步步攀升。这样一来,嗣荣王府也能靠林家过好好日子。可林家没有嗣荣王想的那般简单。

  崔沅绾敢这般想,是因为她活过一次。她知道最后林家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林、晏、夏三家鼎立。她崔家一高门贵族竟被林家拉下水,数年后籍籍无名,家族败落。林家从不是会照顾姻亲的名门大家,反而会吸姻亲家的血,直到把那家搞垮。

  上辈子是崔家,这辈子,会是嗣荣王府么?

  崔沅绾心头一颤,赶忙朝福灵小跑了过去。

  “崔娘子,你终于来了?我见你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以为你是生我的气呢?”福灵起身,贴在崔沅绾身边,小心问道:“崔娘子,你没生我的气罢。”

  崔沅绾心乱如麻,摇摇头,又把福灵按在了秋千上。那秋千够大,乘两人绰绰有余。崔沅绾坐在福灵身旁,稳住气息,不想叫福灵看出她的慌乱来、

  “公主,你与承怡县主一同长大,可知她可有哪次生病落下了病根子?”崔沅绾握住秋千索,低声问道。

  “不曾。”福灵答得很快,“莫说病根子,从小到大,就是生病也不曾有过几回。她的身子跟铁铸的一般,暴雨中玩闹都不会染寒的。”

  福灵说罢,又忙补充道:“虽说,她做我的伴读不过几年,可我保证,我比她那不疼孩子的爹还清楚她的脾性。其实,她出宫后,我一直都有在偷偷关心她。”

  说到此处,福灵觉着难为情,垂首绕着手指,“她出宫后过的很好,每日都很开心,每日都在做她自个儿喜欢的事。莫说夏长史在我身旁安插线人了,我也做过这等下三滥的事。我叫一个贴身女使去伺候她,每月向我汇报她的事。不过我可不是在偷窥她的一举一动。我不在乎她做了什么事,我只想知道她开心不开心。”

  “虽说我俩口头上谁也不放过谁,可我知道,承怡县主她是个好人。她觉着我愚笨不堪,不干正事,可却从未做过害我的事。”福灵愈说愈觉着懊悔,为何方才要对她说那般气人的话。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见她,明明心里想跟她说说体己话,可开口说的,总是些伤人的气话。”福灵叹气,“方才她竟说她要嫁人了。多日不见,再见她就要嫁人了,嫁的还是林之培,我真咽不下这口恶气。”

  福灵翘着脚,忧愁要比走过的石板路还长。

  “崔娘子,我该怎么办啊。难不成,我就只能给她送礼恭贺她新婚么?”福灵喃喃低语道。

  她无所谓崔沅绾的回话,她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也不需要有人来回应。

  而崔沅绾却是不知如何回福灵的话。

  她蓦地发现,她竟从未有过少女心事的时候。

  上辈子匆忙出嫁,身旁无可倚靠之人。那时她想着,为了家族,为了生养她的娘,为了给她锦衣绫罗的爹,她认命了。嫁的不好,受人欺辱,都是命不好。

  老天眷顾,她又活了一次。可这次依旧匆忙出嫁,另择郎婿。枕边人变成了曾经的陌路人,她知道,晏绥不会打她,不会骂她,不会叫她吃馊的剩饭,不会叫她盖生了驱虫的破被。

  可她依旧为了家族,为了爹娘。她身旁有了秀云绵娘,有苦可以诉说。可她从未经历过如福灵一般的天真无忧的时候。

  待字闺中,日复一日,她被教如何讨郎婿欢心。成婚后,依旧被身旁人教着,如何讨郎婿欢心。

  不管是福灵,还是承怡,她们都曾为自己活过。她们曾在阳光下穿着轻便衣裳玩蹴鞠,没人会管她们守不守德。她们曾在马背上策马奔腾,没人会管她们得体不得体。她们曾有过选择的余地,而崔沅绾从头到尾,都在顺从,都在讨好。

  家族恍如一座五指山,死死把她压在山底下。崔沅绾戴上家族做的面具,从穿什么衣裳,到学什么乐器,从说什么话,到做什么事,都是家族指定的。

  家族是谁?崔沅绾曾问过爹娘。爹说,是家庙数不清的牌位。娘说,是生来要服从的命令。

  可牌位是死的,命令是人定的。

  后来她知道,家族便是所谓亲戚的欲|望。欲|望凝结在一起,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上辈子到死也在压着她。这辈子,她觉着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崔沅绾看着面前一脸纠结自责的福灵公主,她在想,倘若她也是公主便好了。

  可惜她注定不是。她被一群人踩着上位,为他人作嫁衣裳。再等等,韬光养晦,等她把人心都掌握在手,她就能做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晏狗:我是谁?

  女鹅:你是我哥,我唯一的哥(真诚)(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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