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东墙美人>第32章 叁拾贰

  王齐恩往火炉里添几根木柴,火光里响起了‘噼啪’的声音,冒出让人喉咙发紧的干燥烟气。

  坐在他身后的几个男人穿着旧棉衣,正转动着脖子四处打量。等王齐恩走过来的时候,男人们慌忙地抬起屁股,叫他大人。

  王齐恩先谢了他们才去换掉染着血迹的衣裳。他不在的时候,两个衙卫送来一桌酒菜,香喷喷的烧鸡和烧鱼摆在当中,让男人们忍不住吞咽口水。

  过了一会,王齐恩从内室里走出来,他不说话的时候气度冷硬,脸上的那些伤倒像给他平添了光彩似的。

  男人们又站起来叫了一遍大人,坐下以后,王齐恩问他们怎么会来西山?

  这几个人是码头上的搬工,其中和王齐恩比较熟悉的余福生告诉他:冬天码头上的活少,大部分人已经回乡了,他们几个没有地方去只能留在码头上,所以到府库这边来问问要不要雇散工?

  王齐恩对他们笑笑,感慨真是很巧。码头在西山的背面,从山下绕过去有三四里路,余福生他们是从小路插过来的,正好撞上了刚才那场乱斗。

  王齐恩没有和人打斗的经验,只有一腔怒火引发的意念和暗藏的匕首。没有人不怕疼痛流血,几个打手被匕首划伤后停下来观察情况的时候,王齐恩盯住了坐在车上,喊着‘打死他’的‘赵公子’……就在余福生认出王齐恩的瞬间,王齐恩抬腿冲上马车,勒住了‘赵公子’的喉咙。

  他把‘赵公子’从马车里拖出来,站在被踩成一片乌黑的雪地上。打手们都呆住了,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王齐恩则领会到了兵书里那句‘擒贼擒王’的意义。

  “你们干的事,他们都看见了。”

  王齐恩把憋着气的‘赵公子’紧紧扣在胸前,指着余福生几个,对还在暗暗寻找机会反扑的打手道:“你们的公子我留下了,没有像样的说法不会放了他。滚,回去报丧吧!”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打手和仆从们赶着空空的马车离开了西山,王齐恩和余福生几个回来喝酒叙旧,而倪瑞宝被捆得十分结实,扔在进门处的屋角里。

  搬工们一顿好吃好喝,见王齐恩做了大人也不嫌弃他们,心里的感动都不用说了。

  到走的时候,王齐恩又说可以让他们在库房里打一阵子零工,搬工们有种在做梦的感觉,回码头的路上都在高兴。不过,他们也很奇怪,以前瞧着不爱说话的书生,原来是个这么厉害的人。

  人去一空,分外寂寥。衙卫们收拾走残羹碗碟时,免不了好奇地看两眼屋角里的倪瑞宝。倪瑞宝几乎被气死,气着气着就没力气了,他发出‘呜呜’的声音召唤路过的衙卫,企图寻求帮助,可是谁敢多事搭理他呢?

  来往两三次以后,衙卫们彻底不见了,倪瑞宝的眼前只剩下不言不语的桌椅和同样无声的烛火。果然是个疯子!倪瑞宝一边痛恨王齐恩,一边猜想冲锋和陷阵回到青屏后的进程,千万不能让林含秋或杜竟平知道这件事……倪瑞宝有把握王齐恩不敢对他怎么样,只要让他离开这里,这个疯子必须加倍地付出代价。

  倪瑞宝以为王齐恩会来关注他,问些问题?提些要求?可是都没有。王齐恩安静地待在内室里,好像没他这个人似的。

  外厅里的火炉熄灭了,寒气从倪瑞宝的屁股下面爬上来,让他抖个不停。

  恨意可以通过幻想中的报复来抚慰,可是对于又饿又冷这种不舒适的感受,倪瑞宝没有一点点忍耐力,他已经忘了自己行凶的本意,理直气壮的用肩膀撞着门,发出激烈的声响提醒王齐恩他的存在。

  王齐恩慢慢走出来,高耸地站在倪瑞宝面前,脸在黑暗中盯视着他。

  倪瑞宝示意他让自己能够说话,王齐恩伸手取出他嘴里的布头,倪瑞宝舔了舔嘴唇道:“我饿了。”

  王齐恩道:“我该管你饭?”

  “爷爷我饿了,有本事你杀了我呀,一个管大米的也敢滥用私刑?”

  “赵公子?”王齐恩捏着那团布揉了揉,“你大老远地冒着风雪来杀我,怎么也要给你点般配的待遇吧。”

  “王齐恩,别不懂珍惜机会啊,快对我好点,免得后悔!”

  王齐恩打断他:“因为当街的几句口角,你就想杀人?”

  倪瑞宝笑笑,“论事好像是不应该死,可死人才不会多事对不对?”

  王齐恩弯腰捏住他的下巴,看起来像是个人,怎么干的都不像人事呢?

  倪瑞宝摆摆头,“你信不信,明天一早郡守大人就会派人来请我,你在青屏郡根本混不下去了……”

  王齐恩把布头塞回他嘴里,“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回内室之前,俯身吹灭了残歇的灯火。

  倪瑞宝在他身后‘嘣嘣’地撞着门,很快连撞门的力气也没了。

  天亮之后,仆役进去送热水,发现墙角的人双眼紧闭,脸色发紫,身上的锦衣揉得像烂桃子,仔细看一看还有气息的起伏,也就没大惊小怪。

  王齐恩如常地吃饭出门,巡视到大门前的时候看见余福生几个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就让衙卫带他们去米仓找管事的人分派差事。

  一路走着,王齐恩也想起昨天晚上收到的恐吓。无所忌惮地奔来西山杀人后还有郡守大人帮他救场,这位‘赵公子’多么不一般。那就等郡守大人给他一个解释。

  辰时刚过,郡守肖克章身边的承事官马修民来了,带着几个捕快同行,好像是担心王齐恩万一不肯放手要武力劫人似的。马修民看起来既有身负重任的矜持又有厌恶王齐恩暴行的痛惜,见面后也不问前后因果,宣布肖克章的口令让王齐恩快把人交出来。

  “这位公子,昨天带着手下企图行凶杀人。”王齐恩提醒道。

  马修民道:“不是没杀吗?我把他带回去,大人问清楚后自有公断。”

  “大人没说要问我?”王齐恩故意挑衅。

  马修民翻了翻眼睛道:“王大人,你真是在哪儿都不消停,做人要惜福。”

  王齐恩道:“马大人的道理真别扭,别人要杀我,我没让他杀成就是不消停,所以做了死鬼就是惜福?”

  “我是为了你好,不要胡搅蛮缠。你想违抗郡守大人的命令?”

  “不敢,”王齐恩轻轻一低头道:“你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马修民嘲弄地笑笑,“王大人该有点自知自明了。”

  王齐恩对随行的衙卫道:“带马大人去找人吧。”

  他留在府库外院的回廊下面,看着捕快们小心地抬着‘赵公子’走出来,马修民一脸紧张地跟在旁边,伺候亲爹似的。

  隆重的场面消失后,王齐恩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断言他在青屏郡会待不下去的这位,到底是谁?

  午后忙完了公事,王齐恩骑马回城,去见的人并非杜竟平而是乞丐老周。

  他请老周去酒馆小坐,从‘赵公子’的马车和随从说起,直到他的身高和样貌,以及眼珠子爱乱转的小毛病。

  老周听到最后嘻嘻笑道:“十有八|九是倪府公子,今天一清早我还看见他的两条狗腿子在衙署附近乱转呢。”

  王齐恩听得心里一凉,倪府有林含秋那样识礼能干的夫人,也有这种活不像话的公子?如果是真的,去倪府的事还是算了吧,倪公子能跑去西山逞凶,在自己家里就更方便了。

  老周不知他的心思,疑惑地看着王齐恩脸上的伤,“你跟倪公子没什么事吧?那家伙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养成了活太岁,只有倪府的当家夫人能治得了他。”

  “没什么事,”王齐恩揉揉额头,“昨天在西山遇到了几个码头上的兄弟。说句心里话,你们比什么大人,什么公子都实在多了,人跟人不就该这样。”

  老周笑笑,“那是因为咱们穷,没什么值得算计的不是!”

  自在地喝了半个多时辰,和老周散了以后王齐恩也没有去见杜竟平的打算,是怕自己拖累他,也因为杜竟平并没有与他坦诚相见的意思,王齐恩不想面对那层多出来的隔阂。

  他牵着马从城东走到城南,像以前每日散值后那样,却再也找不到整整三年间那种隔世忘我的感觉。

  王齐恩有些茫然,像被困在了进与退,前与后之间。不过,他想他并不害怕面对什么。

  回到篾竹巷里,王齐恩将路上买的一包点心送给鲁瞎子做礼,像他要求的那样。然后翻身爬上了屋顶。

  如愿以偿地在东墙的另一边找到严汐后,王齐恩的心情和目光都沉定下来。

  严汐和荷宣坐在门廊下面折银箔,亮晶晶的纸片被虔诚地折成一只小小的银锭,整齐地排列在笸箩里。她们低着头都不说话,严汐丝纶般的长发垂落在膝上,温柔的眉心,挺直的鼻梁和红润的唇连成了一线,粉白的裙子下面露出一双淡绯色的鞋尖。

  王齐恩鼓起肿胀的腮帮子,希望等到严汐父亲的忌日那天,他能有‘脸’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