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东墙美人>第23章 贰拾叁

  简单的一个照面后,衙役和老田继续吃力地抬着尸首,转进靠左的一间屋子里。

  王齐恩听见老田指挥着衙役‘抬高’‘放低’的声音,跟着慢慢走过去。老田刚才那种奇怪的表情没有引起王齐恩的注意,干仵作的不是一般人,王齐恩没见老田正经露过笑脸,何况他母亲还在病中。

  四四方方的屋子里,靠墙的旧架子上堆着不少零碎的东西,基本都是处理尸体的工具。一副发黄的白骨架竖在墙角边,两只洞洞眼直盯着屋子中间的老田,就跟它还活着,随时要开口插句话似的。

  老田他们抬着的女人已经被搁在一块架高的石板上了,尸体胸口被水泡白的窟窿四边向外翻卷着,像朵盛放的木耳花。

  衙役站在旁边歇了口气后,没声没息地从王齐恩身边走出去。王齐恩把带来的补药放在门口搁茶水的小桌上,“我听说余阿母病了,还是肺疾吗?”

  老田点点头,目光似柄利刃在王齐恩的脸上刮了刮,很快转过身咳了两声道:“你最近去过板山吗?”

  王齐恩的老师孙进住在板山,老田和孙进是近亲,这么问也很合情理。听王齐恩说最近有事抽不开身,老田的脸色就变了,他走到离王齐恩不远的木架子前面,在整排的刀斧锯子里面翻了翻,隐晦地说:“我听到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

  王齐恩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老田显得那么为难,似乎比对着尸首更难忍受,“我听说你前几日在衙署里跟别人闹了一场,最后是肖大人出面做了了结?”

  “是。”王齐恩毕恭毕敬地听着,没有着急申辩。

  见他亲口承认,老田忽然爆出脾气,一双老眼里都是气呼呼的失望,“你怎么能干这种糊涂事!求着别人预支俸禄,去粉花巷里包养女妓!随身带着女妓的帕子,被嘲笑后还大闹衙署!我这个天天跟尸首在一块的人,不要脸面也就算了,你怎么对得起孙二爷?”

  “孙二爷,他从小望着你有出息,分文不要地栽培了你七年,见你大了又到处求人为你谋个出路,你就这么报答他?要是风言风语传到了板山,你让他以后怎么见人!”

  老田的话像晴空里的雷击,王齐恩被惊呆了,他面无血色,和前面的浮尸一样惨淡。

  “不是。”王齐恩惊慌地说出两个字,仿佛看见污浊的世界撕开了自己的身体,露出令人作呕的内脏。

  ‘你单身未娶还要预支款项,肯定是在粉花巷包了女妓’

  丁方水猥琐的语气清楚地重现了,王齐恩的脑子里被某种激烈的东西塞得满满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只剩一个念头。

  他终于爆发出痛苦的低吼,眼里跳动着异光,像被秘术控制的人形。王齐恩飞快地从旧木架上抓起一件东西,转身跑出去。

  衙署档房里,丁方水和上次来为侄子走走门道的外埠官员正在亲密地闲谈。

  “一个小小录事也敢包养女妓?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肥胖的官员摇着头评价,神情十分高尚。

  “是啊,你说这种人怎么能去内堂里面做事?上次,他还诬陷我,幸亏郡守大人明辨是非。”丁方水也跟着摇头。

  “郡守大人也太宽宏大量了吧?留着他在衙署里不是会败坏风气?”

  “快了快了……”丁方水低头喝了口茶掩饰紧张。

  他本来只想让王齐恩吃点暗亏,没想到会撕破脸,如果不接着再踩一脚,很可能会被反咬一口。丁方水认定王齐恩包养了女妓,这几天悄悄在私下散布,只要王齐恩不能升职,他就安适了。

  官员另外打着主意说:“嗳,要是他走了,你这儿不就缺了个录事?我有个外甥今年十八,字写得还行,你看能不能先定个位置?”

  “行,”丁方水张口答应,“诚意到,福气到,咱们都是明白人是不是。”

  “诚意当然不会少,哈哈哈。”

  两个人笑得嘴还没合上,忽然看见王齐恩从外面跑进来,他横眉肃冷,面色惨白,大睁的双眼里深深的瞳影正被烈焰灼烧,直盯着桌前的丁方水。

  丁方水打了个寒战,被他的双眼照得心骨透凉,又发现他手里提着一把七寸长的剔骨尖刀,立刻发出了一声惨叫。

  王齐恩举刀扎过去的时候,丁方水浑身一软,刚好‘哧溜’地滑进了桌子下面,像狗一样手脚并用地从桌子的另一边爬出去,盯着光亮的门口拼命爬啊爬……“救命!杀人啦!”丁方水从没那么绝望过。

  被吓傻的官员抱着头求饶,王齐恩没看他一眼,追着丁方水跑出去。

  这时还没到复工的时辰,署员们或者在打盹或者在喝茶闲聊,前院的青砖地上连只路过的麻雀都没有。

  “救命!”丁方水出门就从地上爬起来了,两条细腿划拉得飞快,沿着回廊直奔郡守大人坐镇的前堂。

  动静一大,守门的衙卫和前堂门口的人已经发现了他们,都好奇地看个热闹,也不阻止,等着有没有别人先去管这门子闲事。

  就在前堂门口,王齐恩终于追上了丁方水,他伸手一拉,丁方水摔倒后滚了一圈,还没滚完的时候屁股上已经中了一刀。

  刺耳的嚎叫传遍了衙署。王齐恩单膝跪地,把尖刀从丁方水的身上拔|出来,火热的眼睛慢慢地变冷,冷得失去了生机。

  有人把丁方水从他身边拖开,鲜红的血迹扭扭曲曲向前延伸,那么芬芳。

  杜竟平从前堂里跑出来,看看右侧哀嚎的丁方水,再回到左边失神的王齐恩身上。他仍单膝着地,手握着尖刀。

  “把丁司会送到大夫那里去。”杜竟平对几个衙役挥了挥手指,再去对王齐恩道:“你跟我走。”

  回到中院一侧的公房里,杜竟平把一杯热茶放在王齐恩身边的高几上,“说话呀,刚才的劲头呢?”

  “……”王齐恩不知该说什么,他只想找个角落静静待着,也许一直到天荒地老。

  “这才多大点事啊,”杜竟平淡淡道:“你不是以为自己毁灭了锦绣河山吧?”

  见他还不肯说话,杜竟平轻笑着,耐心地问:“王元休,你后悔了?”

  王齐恩摇摇头,在杜竟平松快的笑声和话语里,他紧绷的心慢慢松了扣,再过了一会后低声道:“您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杜竟平反问。

  “说我包养女妓……”

  杜竟平眉头一皱,“又是丁方水?”

  王齐恩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顺带着理清了自己的心思。在衙署三年了,他与别人说过的话或许不过百句,竟然会掉进无妄的深坑里。老田的埋怨也是他最担心的,如果因为他不争气让老师受辱,那是无法挽回的罪过。

  杜竟平想了想道:“你先回去等消息,这件事我会和肖大人商量。”

  不久后,王齐恩出现在前院,或许在别人眼里他多了层神秘的煞气,署员和衙役们都避开了。

  王齐恩毫不在意地抬着头,发现了心里多出了陌生的坚硬,像浮萍长出铁铸的根,可以远离紧缩自己的漩涡,四周也忽然开朗。

  奇怪啊,严汐和荷宣一起去楼下吃饭,回来以后发现了档房里的异常。

  已经过了午休的钟点,档房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王齐恩的布包还在,坏老头桌子上有两只打翻的茶盏,茶叶和茶泼得到处都是……一会有几个人进去,隔一会又有别的人进去,东看西看地像在找什么东西。

  怎么了呢?

  “小姐,我们早点回去吧,婶夫人和三小姐不是说要来?”荷宣提醒她。

  严汐答应后,荷宣就去传轿子。

  和周泉道了别,严汐在后门上了轿,轿夫沿着书局的围墙绕了大半圈,插进一条巷子再走不远,出去就是往城南的大路了。

  严汐坐在轿子里,解不开档房里的奇怪,又换成了与婶母商量的打算。赵家的亲事严汐不想再拖下去了,早点说清楚,省得落人口舌,也不许陶氏拿她当傻子。就算再也没有人上门提亲她也不怕,随便嫁给谁不如不嫁,有阿宣作伴一点也不可怜。

  哒哒哒,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慢悠悠的马蹄声,轿子跟着一停。严汐听见荷宣惊讶的声音:“倪公子……”

  倪瑞宝优雅地从马上翻下来,锦衣玉带闪闪发光,拿着一柄珠光宝气的扇子走到轿帘边道:“严小姐,好巧,既然这么巧,就让我护送你回府吧。”

  严汐从没经历过这种事,直觉不好,小声回道:“倪公子太客气了,煌煌大道并不用相送,就此别过。”

  倪瑞宝极严肃地摇摇头,“那怎么行?我家夫人对我说过:有意要认严小姐做门干亲,那么严小姐就是我的妹妹了!兄长遇到了妹妹,哪有让她自己回去的道理?”

  他故意不称呼林含秋母亲,而把严汐拉成平辈的妹妹,心里对这个藉口十分得意。

  说到倪夫人,严汐就为难了,轿子停在路上与男人牵扯不清更不像话……她还只是不经世事的小姐,立刻也找不出合适的对策反驳倪瑞宝。

  就在这个时候,严汐忽然听见另一个耳熟的声音在轿子后面道:“这位公子,为什么强行拦住女眷的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