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眼儿媚>第132章 羊奶

  这顿令人尴尬至极的饭, 总算是吃完了。

  盈袖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喝得烂醉的袁世清安置在马车上,她也不敢离开, 担心这小子迷迷糊糊地吐了, 把自己给呛死,便忍着酒臭味儿, 和表弟同乘一车。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雨夜里, 盈袖半个身子靠在车壁,长长地出了口气,整个人顿时轻松下来。

  推开车窗, 偷偷朝渐行渐远的杏花村酒楼瞧去。

  此时, 谢子风招呼着杜弱兰上马车, 亲自去送姑娘回家了。

  左良傅呢, 头顶着雨, 手里拿着壶酒, 一直跟在她的马车后面。

  盈袖叹了口气,心里很乱。

  忽然, 她听见平躺着的袁世清也重重地叹了口气, 坐了起来。

  车内狭窄, 袁世清又生的高大,腿只能蜷缩着盘起来, 他抓了下发痒的头皮,捂住口,打了个酒嗝, 使劲儿地揉发酸发困的双眼。

  “你没喝醉?”

  盈袖吃了一惊。

  赶忙问随行的嬷嬷们要了壶清水,给表弟递过去。

  “没,那么点还灌不倒我。”

  袁世清咕咚咕咚地灌了数口水。

  “那你方才怎么……”

  盈袖掩唇偷笑。

  又是翻跟头, 又是吹唢呐,可不是耍酒疯么。

  “我要不这么着,咱俩可怎么脱身哪。”

  袁世清懒懒地窝在角落里,手指推开车窗,瞅了眼,无奈地摇摇头,冲盈袖笑道:

  “姐,你不会真觉得我会为了那点子黄白之物,就被他们收买,把你私下卖了?”

  “当然不会。”

  盈袖笑笑。

  可心里却难受得紧,当初哥嫂不就是为了前程,把她一辈子都毁了么。

  “姐,你放心,我虽说景仰左谢两位哥哥,可道理还都懂的。”

  袁世清歪头,笑吟吟地看着盈袖:“在来洛阳前,大哥就千叮咛万嘱咐,说此去洛阳,我接触的是最有权势的那些人,一定要洁身自好,不能贪婪。嗐,这二位爷都是咱们的大恩人,我着实不好意思拒绝,更没法在酒桌上站队,只能装疯卖傻喽。”

  “你小子,鬼心眼还挺多。”

  盈袖笑着嗔了句。

  “都是大哥教的。”

  袁世清抱住双膝,笑道:“他说过,别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好,要么有求于你,要么想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什么羽林卫、大将军,我这样的混不吝,根本够不到那样高的地方。所以一年之后,我照旧流放到边关,挖沙子、做苦役,把自己的罪赎了。”

  忽然,袁世清正襟危坐起来:“姐,你也是,一定得拎拎清楚。人情归人情,可万不能以身相许,否则又掉入和陈家一样的坑里。”

  “你放心,姐都有数呢。”

  盈袖心里一暖。

  原来这世上,也不尽是见利忘义之辈。

  “清,咱们随便聊聊哈。”

  盈袖感觉和表弟越发亲近了,足尖踢了下袁世清的小腿,笑着问:“大人和三爷,你更喜欢哪个?”

  “那肯定是大人。”

  袁世清脱口而出。

  “为什么呀。”

  盈袖噗哧一笑,打趣:“因为他和你头型像?都是长腿大脑袋?”

  “我俩真的很像吗?”

  袁世清眨巴着眼,摸自己的脸颊。

  少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头靠在车壁上,笑道:“我喜欢大人,不仅仅因为他帮我逃过死劫,更敬佩他的孤勇。姐你不知道,长安的茶寮学宫里常有学子清议时政,吵得最多的就是云州,都说将来难免一战。你看看,云州前面的几任刺史,都是有去无回,大人敢来啃这块硬骨头,就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是啊,在他心里,家国天下总大过儿女私情。”

  盈袖鼻头一酸,苦笑了声。

  “一样重要。”

  袁世清已经醉的不行了,强打着精神,笑道:“换做别人,哪会管你的死活,女人就是随意玩弄利用之物,他能顶着云州和长安的千钧压力,私底下为你做这么多,这个人嘛,也不像传闻中说的那么冷血无情。”

  “你倒知道的多。”

  盈袖低下头,偷偷掉泪,却装得云淡风轻,笑道:“人家三公子对我也很仗义,为了我,不惜和陈南淮决裂,还把洛阳搅了个天翻地覆。”

  “嗐,人家是军功世家的天之骄子,还是皇帝老爷的侄子,他怕什么呢。”

  袁世清闭眼,砸吧着嘴,似在品味方才喝的汾酒:“那会儿咱走的时候,他们说的话,姐姐听见了?”

  “嗯。”

  盈袖点头。

  “他们都给我表明心意了,若,若我和离后想要这个孩子,他们不会介意。”

  “还是不太一样。”

  袁世清摇了摇指头,笑道:“谢三哥从头到尾说的都是画中美人、盈盈姑娘,他喜欢的是心里想象的你,纯属自己感动自己,真不靠谱。可左大哥就不一样了,他很明白告诉你,不论你做什么决定,他都会站在你这边,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子……”

  说到后面,袁世清的声音越来越小,再到后面,鼾声有如雷声般传来……

  盈袖直到这会儿,才敢放肆地流泪。

  终身已误,如果没有回洛阳,那该多好。

  和离之路漫漫,她和陈家父子的纠葛太深,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是未知之数……

  *

  雨静静地下着,浸润了青石地,街道两旁屋檐下的灯投在地上,映出深浅不一的光影。

  陈南淮坐在车边,两腿垂下,随着马车摇晃。

  他也不管微风斜雨如何无情吹来,只是一声不吭地喝着闷酒,男人苦笑了声,这一顿饭,谁都没有正眼看他,全程他只说了两句话。

  “世清,你缺不缺银子?”

  陈南淮眼痴痴地盯着前头的那辆马车,轻声问,自嘲一笑,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子。

  “啊?爷您说什么?”

  赶车百善轻轻地扬动马鞭,问。

  “没什么。”

  陈南淮笑笑,喝了一大口汾酒。

  他有些恨自己的酒量太好,想醉都不行,越喝越清醒。

  “善,我是不是可没用了,既不是权臣,又不是公侯之子,坏事做尽,对朋友不义,对妻子不忠,手上沾满了血,注定了要众叛亲离。”

  “爷何苦跟他们比。”

  百善从车内勾出来件薄披风,给陈南淮披在身上,笑道:“大奶奶到底您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们再厉害又能怎样,还能厉害过这世上的伦理纲常?再说了,奶奶如今有了您的孩子,我就不信她能狠心杀了自己的骨肉。”

  “她连自己的命都豁得出去,更何况我的孽种。”

  陈南淮低下头,心里难受。

  当初受辱后的撞柱自尽,如今的火烧祠堂,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那爷会给奶奶写放妻书么?”

  百善小声问。

  “不会。”

  陈南淮毫不犹豫地答,转而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皱眉:“我到底该怎么做啊。”

  “放下身段,求她呗。”

  百善轻抚着大爷的背,让他好受些。

  “您和奶奶唯一的联系,就是孩子,小人倒有个主意。”

  “你快说。”

  陈南淮立马抓住百善的双肩,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您这么着,”

  百善凑到主子耳边,悄悄献计。

  ……

  *

  陈府

  夜已深,雨已停,躲在草丛里的虫儿又开始愉悦地叫唤起来。

  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有些昏暗。

  盈袖将喝醉的表弟安置妥当后,用了点鱼片粥,这会儿正坐在梳妆台前拆义髻。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发,方才红蝉过来磕头,她没理,叫荷欢带了出去,并且吩咐下去,给红蝉拨两个丫头,月钱按府里姨娘的例发,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不可叫姑娘受半点委屈。

  盈袖冷笑了声。

  其实她心里清楚,陈南淮压根看不上红蝉,定是陆令容从中作梗。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她一点都不在乎。

  忽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在这静谧深夜,显得有些扎耳。

  “是荷欢么”

  盈袖轻声问。

  内间的帘子被人掀开,盈袖抬眼瞧去,是陈南淮。

  他怀里竟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瞧着还不到一岁,眼珠黑大过白,小鼻子小嘴巴,还没有留头发,乖巧地由陌生的叔叔抱着,好奇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出去。”

  盈袖手指着门的方向。

  陈南淮看了眼妻子,笑道:“我看你屋里的灯还亮着,过来看看。”

  盈袖没理会,依旧对着铜镜梳头发,透过镜子,她看见陈南淮眼里的痛苦之色甚浓,他轻轻地摇着小婴儿,手撑在孩子的后腰,抱得倒有模有样。

  “今儿回来时,我看见人牙子在卖这小宝宝。”

  陈南淮坐到圆凳上,让婴儿坐在自己腿上,手指轻抚着孩子的柔发,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我也要当爹了,心里就十分不忍,花了几个钱把她买了回来,也是巧,我抱着她竟然不哭。”

  听见这话,盈袖手附上自己的小腹。

  陈南淮自然瞧见了盈袖这动作,心里大喜,接着道:“这个宝宝才十个月大,就长小乳牙了,看见我高兴得‘大大、大大’地叫,这丫头是不是在叫爹?”

  陈南淮腿轻轻地抖,逗着小婴儿,柔声道:“你这小鬼,会不会叫娘?”

  盈袖垂眸,沉默不语。

  陈南淮大喜,紧张得心直跳。

  他偷偷掐了把婴儿的屁股,婴儿吃痛,哇地一声哭了。

  陈南淮慌得手足无措,赶忙摇晃着哄,扭头问身后站着的海月:“她怎么了,为何哭得这么厉害。”

  “是不是饿了?”

  海月忙道。

  “我估计是,去炒几个菜来。”

  陈南淮哄孩子的时候,一直看着盈袖,见她始终不肯转身,他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个小酒瓶,用牙将塞子咬开,把酒瓶对准婴儿的口,给她喂。

  “别哭了,喝点酒暖暖。”

  “陈南淮你是不是有病啊,怎么能给孩子喝酒。”

  盈袖终于忍不住,立马站起,疾步走过来夺走婴儿和酒瓶,她抱着摇孩子,剜了眼陈南淮,正要骂几句,蓦地闻见酒壶里有股子奶香味,而且壶身也温热着,垂眸看去,原来是羊奶。

  她被耍了。

  “你也喜欢孩子,对吧。”

  陈南淮起身,站在盈袖跟前,手指头轻轻地勾小婴儿的下巴,逗弄着。

  盈袖没言语,将孩子和酒壶全都擩在了海月怀里。

  她重新坐回梳妆台前,盯着镜中的自己,失魂落魄。

  就在此时,陈南淮走过来了。

  他跪在她的跟前,紧紧地环抱住她的腰。

  “走开。”

  盈袖往开推男人。

  “不。”

  陈南淮索性脸贴在妻子的小腹,痛苦不已:“我能听见咱们孩子的声音,她不想离开这人世,也不想离开我。”

  陈南淮掉泪了,这么多年,第一次。

  老头子的鞭子和左良傅的羞辱都不曾让他掉过一滴泪,可这未出世的孩子让他掉泪了。

  “求你了,留下她吧,我会改,咱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