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眼儿媚>第116章 烧刀子

  雷声越来越密集, 冷风怒号了,似乎在憋着一场大雨。

  谢子风怒气冲冲地从陈府正门出来,离得老远就瞧见自家的马车停在石狮子跟前。

  赶车的老赵一看见他, 忙不迭地跑了上来, 点头哈腰地陪着笑:“我的爷,您终于愿意出来了, 国公爷呢?怎么不见他。”

  说话间, 老赵提起手里的小白灯笼,不看则已,一看吃了一大惊, 舌头都打结了:“爷爷爷, 您的头怎么了。”

  “你你你, 你管得着么。”

  谢子风气呼呼地顶了句。

  忽然, 背后传来阵热闹的寒暄。

  谢子风扭头一瞧, 看见爹爹和陈砚松两个一边谈笑风生, 一边往出走,若仔细听, 仿佛还能听见他和南淮的名字。

  “别对我爹说我受了伤。”

  谢子风皱眉, 将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 赏给老赵,皱眉道:“我今晚不回去了, 心情不好,去瓦市喝会子酒。待会儿你拉着我爹回去的时候,记得在小李面馆买个长寿面, 让店主打五个荷包蛋,给我娘带回去。”

  说罢这话,谢子风猫着腰, 趁着夜色跑的没影。

  今儿母亲五十大寿,他不孝,生出这么大事端,晚上又任性赖到陈家,着实不好意思见娘亲。

  一阵闷雷响起,天开始下起了雨。

  谢子风仰头,任由这冰凉之物打在他脸上。

  今儿闹出那事后,爹爹将他捆了,让下人把他抬回屋里。

  好么,二老屏退下人,逼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没敢瞒,一五一十地将发生的所有事给父母大人说了。

  还记得母亲当时坐在床边,一个劲儿地摇头,用帕子抹着眼泪,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就说瞅着这姑娘眼熟,原来是陈砚松和玉珠妹妹的骨肉,造孽呦,他怎么舍得这么坑害女儿,这不是误了两个孩子的终身么。”

  爹爹站在窗子跟前,沉默了良久,亲手帮他解开绳子,十分严肃地叮嘱他:“这是人家陈家的事,你别掺和进去,趁早断了对大奶奶的痴心妄想,我和你母亲也权当不知道此事。还有,千万别与左良傅接触,这可是个薄情寡义的狠毒之人,以后也少和南淮往来,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像他爹了。”

  他听了这番话,当时就恼了,冲爹爹吼:“当年母亲同她前一个丈夫成婚,被冷落虐待,您救她出了火坑,休了她那个丈夫,最后头上顶着万千钧压力娶了母亲,怎么到我就不成?哪怕是个不相干的女人,我也没有袖手旁观的理,更何况是她。”

  父亲气得吹胡子瞪眼,扬起手要打他,忽然噗嗤一笑,深深地看了眼母亲,说:“梅姑娘是个仗义善良的好孩子,该帮,只不过陈砚松可不是个善茬,他教出的儿子更是豺狼一般的人物,还是那句话,尽量别掺和人家的家事,否则老子立马把你送到边陲,让你大哥操练你,天天喂你吃沙子儿。”

  别管?

  那可是他心心念念,找了一年多的画中姑娘啊。

  谢子风只觉得头越发疼了。

  如今他和南淮撕破脸了,想要见她怕是不可能了,更遑论帮她恢复记忆。

  雨越下越大,如瓢泼一般。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车轱辘碾地声从身后响起。

  谢子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回头一瞧,看见从小巷深处驶来一辆马车。

  车上悬挂着盏琉璃无骨灯,在这雨夜里甚是扎眼。赶车的人穿着蓑衣,戴着雨笠,瞧不清样貌,只能看得出来是个个头甚高的男人。

  马车行到他跟前时,忽然停下,里面传来个惫懒好听的男声:

  “敢问是谢公子么。”

  谢子风皱眉:“是又怎样。”

  “是的话,请公子上车一叙。”

  男人有礼貌地邀请。

  “你是谁?”

  谢子风拳头紧紧握住,问。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

  男人笑了笑,道:“本官是夜郎西。”

  ※

  雷声轰鸣,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上。

  车内很宽敞,可是坐了两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就显得有些挤了。

  谢子风冷冷地瞥了眼夜郎西,这个人穿着身靛蓝色燕居常服,外头套了件薄如蝉翼的纱衣,头上戴着方巾,手里拿着把钢骨折扇,貌相清俊,倒是有几分儒雅,只不过眼神却含着抹狠厉,不是良善之辈。

  脸上和头上又是雨又是血,谢子风想用袖子去擦,谁知衣裳全他娘的湿透了。

  “三爷若是不嫌弃,可以用本官的。”夜郎西笑着将自己的白色帕子递过去。

  “不必了。”

  谢子风冷冷拒绝,用手掌抹去头上的血。

  “三爷真是条汉子,不拘小节。”

  夜郎西笑着赞赏,同时,细细打量谢子风,心里暗暗喝了声彩,云州谢氏果然是世家大族,谢老三年纪虽轻,可举手投足散发出的贵气和文质风流,让人心生喜欢。

  “本官在长安时就听说谢公子是个文武全才,公子写的律诗连陛下都赞不绝口,本官特特买了本公子的诗集,闲时饮酒,常翻来吟诵,只觉得口齿生香,让人爱不释手。”

  “哦?”

  谢子风斜眼觑向夜郎西。

  先前他游历长安时,听说过夜郎西大名,风流但不下流,很是讨女人喜欢,但做起事来也是个辣手无情的主儿。

  “那大人最喜欢我的哪首诗。”

  谢子风直接问。

  “这,这……”

  夜郎西大为尴尬。

  他不过是奉承两句,正常人顺着台阶就下了,没成想遇见这么个轴货。

  夜郎西赶忙岔开话头,笑道:“今儿令堂大寿,我家大人本来想着和公子说几句话,谁知总不得空,这不,大晚上的还要处理政务,便让本官同公子见一面。”

  “怕是左良傅那孙子不敢见我罢。”

  谢子风眼中的厌恨甚浓,破口大骂:“甭以为我不晓得他那点腌臜心思,也是个不让陈南淮的下三滥。”

  “三爷好口才。”

  夜郎西偷摸瞥了眼赶车人,忍住笑,从食盒中取出一瓶上好的烧刀子,递给谢子风,笑道:“公子喝点,暖暖身子。”

  谢子风接过,仰头猛灌了数口,将酒壶扔给夜郎西,示意他也喝。

  酒上头,谢子风索性把憋闷全都吐了出来:“既然喜欢梅姑娘,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曹县被陈南淮欺负,这下好了,让她嫁给那么个混世魔王,如今他没法子了,又开始私底下算计,还指望我去帮他对付陈南淮。”

  越想越气,谢子风夺过酒,又灌了十来口,瞪着夜郎西,喝骂:“是不是左良傅废了长宁侯家四少的手脚,太毒了吧。”

  “公子觉得是我家大人?”

  夜郎西笑了笑,哗啦一声打开钢骨折扇,眉一挑:“这话谁说的,陈南淮吧。”

  夜郎西深深嗅了口烧刀子的甘醇,鄙夷道:“虽然左良傅那老狗浑身的毛病,小气、抠门、阴险、毒辣,可倒也算条光明磊落的汉子,他还不至于为了争风吃醋,和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孩子过不去。”

  “那是南淮?”

  谢子风重重地锤了下大腿,咬牙恨道:“他又骗我。”

  “还有好多事你不知道呢。”

  夜郎西摇着折扇,冷笑了声:“您的这位发小忒能干,怕来日魏王起兵连累到他,屡次用梅姑娘要挟大人帮他做事,前两件倒罢了,这第三件着实过分。你当梅姑娘为何冒险让荷欢联络你,但凡能和陈南淮过的下去,那她肯定就忍了,可是那小畜生触犯到梅姑娘的底线了。”

  “发生什么事了。”

  谢子风忙问。

  “陈南淮想要个由朝廷荫庇的新身份,还要云州今年两税的三成,他竟舍得让梅姑娘陪左大人睡。”

  夜郎西凑近了几分,挑眉一笑:“陈南淮有多贪婪阴毒,想来公子此番回洛阳,在路过曹县时,必定听过同行说过一两句罢。”

  谢子风头垂下。

  原来在洛阳亦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梅姑娘当真可怜。

  谢子风拳头紧紧攥住,思量了半响,道:“我自会尽全力帮梅姑娘,不过我希望等梅姑娘病好后,左良傅能彻底地远离姑娘,还她一份清静。”

  夜郎西斜眼瞅了下那车夫,玩味一笑:“这是后话了,咱们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解救梅姑娘出魔窟,帮她重拾记忆。”

  “要怎么做?”

  谢子风皱眉。

  夜郎西笑道:“梅姑娘之所以失忆,是因为被太医院的原院判杜老先生在头上扎了几针,咱们只要想法子把梅姑娘请出来,让杜老好生医治,能不能恢复记忆,就看她的命数了。”

  “成。”

  谢子风点点头,问:“你们联络好杜老先生了没?”

  “这……”

  夜郎西面上尴尬之色甚浓,无奈一笑:“那老狗从前办司礼监的案子时,为了搜集证据,把相关的人全都下了召狱,其中就有杜老。”

  “他用刑了?”

  谢子风大惊。

  “嗯。”

  夜郎西臊得耳朵发红。

  “不愧是朝廷的鹰爪,连老人都不放过,呸!”

  谢子风啐了口,皱眉道:“听闻杜老太医门槛极高,轻易不给人瞧病,便是王爷也没那么大的面子。陈砚松先前既能请得动他,想来现在也能。我过后装个病,让老陈帮忙给杜老下个帖子便是。”

  “也不行。”

  夜郎西嘿然一笑,叹了口气:“陈砚松父子耍弄了杜老,说要娶杜老孙女杜弱兰,没成想转脸就悔婚,你那发小还耻笑杜小姐不贞洁,如今杜家恨透了左和陈,万不可能给梅姑娘瞧病。”

  “瞧你们办的好事。”

  谢子风指头凭空点着夜郎西,白了眼男人,道:“那怎么办,梅姑娘岂不是没救了?”

  “公子莫急。”

  夜郎西轻按了下谢子风的肩膀,笑道:“去年公子在长安的酒楼饮酒作诗,遇着个男扮女装的小姑娘,你们二人相谈甚欢,喝了好几壶酒呢。”

  “这你们都知道。”

  谢子风大惊。

  夜郎西傲然一笑:“天下就没有羽林右卫不知道的事。”

  “这么说……那个小公子是?”

  谢子风心跳得很快,忙问。

  “不错,正是杜弱兰。”

  夜郎西点头一笑,赞许道:“也是个奇女子啊,得了她爷爷的真传,不光医道方面天分极高,诗词歌赋方面也颇精通,公子既和她有过一面之缘,求她准成。”

  “这没问题,为了梅姑娘我万死不辞。”

  谢子风饮了口酒,原本发闷的心口,登时松快了不少。

  正闲谈间,马车忽然停下了。

  谢子风皱眉,轻推开车窗往外瞧。

  此时雨已经小了不少,不远处是个僻静的小院落,匾额上提着“雅容小居”四字。

  漆黑的小巷忽然传来阵脚步声,只见一个身量窈窕的姑娘撑着伞,打着个小白灯笼,出现在雅容小居外头,竟是陈南淮身边的一等侍婢--青枝。

  “她来这儿做什么。”

  谢子风皱眉问:“这雅容小居里住着是什么人。”

  “陈南淮的外室。”

  夜郎西颇有番看热闹不嫌事大,煞有兴致地摇着折扇,看着谢子风英俊的侧脸,笑道:

  “你这发小弄大了陆令容婢女红蝉的肚子,不敢带回家里,就养在外头。他怕你同他争梅姑娘,今儿上赶着在你娘跟前提亲,想要你娶陆令容呢。”

  “王八蛋!”

  谢子风重重地锤了下车壁,不禁咒骂:“有梅姑娘这样的绝色还不满足,学着他爹成日家拈花惹草,脏不脏。”

  “公子知道就好。”

  夜郎西笑的很坏。

  “走了。”

  谢子风白了眼夜郎西,抓着酒壶,下了马车。

  这会儿清风微雨,柔柔地打在人的头脸上,叫人全身舒畅。

  谢子风白了眼雅容小居,回头,看着马车上坐着的那个车夫,冷笑数声,他忽然出手,将车夫头上的斗笠打掉,一张英俊的脸赫然露出,竟是左良傅。

  “谢老弟。”

  左良傅尴尬笑笑,冲谢子风抱拳见礼。

  “别叫我老弟,跟你不熟。”

  谢子风大手一挥,喝断左良傅。

  他仰头,深深地呼吸了口冰冷的雨气,喝掉酒壶里的最后一口烧刀子,随后,噗地一声,全都吐在左良傅脸上。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不明白了,她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你配么?”

  说罢这话,谢子风随手将酒壶扔掉,双手背后,大步朝前走,很快就消失在微雨中。

  “是啊,我不配。”

  左良傅低头,苦笑了声,用手擦去脸上的残酒。

  其实,他真的挺欣赏谢子风的潇洒疏狂。

  左良傅仰头,让雨水静静地落在脸和身上,良久,才喃喃道:

  “袖儿,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柔光。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来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