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眼儿媚>第91章 一曲相思

  数日后

  一场春雨后, 天就一日暖胜一日。

  洛阳城自是十分的繁华,瓦肆通宵歌舞,南北商人往来频繁。

  因魏王笃信道教, 故整个云州颇有道家压过佛家之趋势, 玄虚观在洛阳城东,是香火最鼎盛的道观。

  马车摇摇曳曳地行在路上, 因排场甚大, 招来许多百姓侧目。

  盈袖今儿仍穿了大红的袄裙,领口和袖口都缀缝了风毛出的极好的白狐皮,髻上除了凤钗外, 还多戴了朵宫纱堆成的红海棠, 她肤白, 整个人就如同雪里的一株红梅。女人手缩进暖套里, 斜眼瞧去, 陈南淮就坐在跟前, 他的黑发用玉冠拢住,为显稳重, 穿了套深红的锦袍, 怪好看的。

  “今儿去道观上香, 高兴么?”

  陈南淮懒懒地窝在软靠里,看着女人, 笑着问。

  “嗯。”

  盈袖点点头。

  她用手指略推开车窗,往外瞧,大街上人来人往, 好不热闹。

  即便与陈南淮行过房,夜夜睡在一张床上,她仍觉得不自在。

  怎么说呢?

  如果一个男人每时每刻将深情挂在嘴上, 对你体贴更像是完任务,他明明告诉你,要忘了过去的不堪,可冷不丁又刺你一句,仿佛提醒你,让你千万别忘了,你对不起他,你是个放.荡的女人。

  那么这种深情,是不是太廉价?

  “在想什么?”

  陈南淮看见妻子在发呆,笑着凑上前来,将她环住。

  男人手又不规矩起来,从她袄子里钻进去,找寻那最温软的地方。

  “你又来了。”

  盈袖不动声色地往后躲了下,并没有将厌恶明显地表现在脸上,抓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

  “外头跟着那么多丫头,叫人看见多不好。”

  盈袖轻声嗔怪。

  “那有什么。”

  陈南淮不依不饶地痴缠,在他看来,她就是在欲拒还迎。

  男人闭眼,下巴抵在女人的颈窝,手摩挲着她温软的背,轻声呢喃:“老爷子对你可真好,把那么多家当都交到你手里,你若是今年不给他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他准得气哭。”

  “哎呀,你扯我肚兜干嘛。”

  盈袖轻推了下他,身子一痛,瞧见陈南淮两指将她的那条凌红肚兜扯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盈袖俏脸微红,想要去抢,谁知瞧见这男人越发得意了,两指夹着甩,就是不给她。

  坏笑间,他忽然将肚兜捂在鼻上,狠狠地嗅了口,舌尖轻轻.舔上头绣着的牡丹。

  “你,你怎么,”

  一股恶心感油然而生,盈袖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了。

  “生气了?”

  陈南淮凑过来,盯着妻子明艳绝伦的侧脸,笑道:“我都有小半个月没碰你了,我想你了。”

  “我身上不舒服,真的。”

  盈袖叹了口气。

  相处了这么久,她也慢慢摸索到陈南淮的脾气为人了。

  这男人,似乎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斯文温柔,眼里有股子狠厉,只要谁做事不顺他的意,他明里暗里都会报复回来的。

  所以这些日子,她即便心里再抗拒,再厌烦,面上的功夫还是得做。

  抽空给他炖一道汤,亲手绣个小荷包,这不,他一高兴,听说她身子不爽快,便也不再一味地索取,放她安心睡了几个好觉。

  按规矩,新娘成婚后要回门。

  可她娘家远在曹县,回不去,便只能呆在夫家。

  才呆了几日,她就厌烦不已。

  豪宗大户里规矩多,婚后几天,她前前后后拜见了十几位陈家长辈,又见了几十个家中和庄子上的掌事。

  其实这还倒罢了,最麻烦的是太太江氏。

  江氏说了,儿媳妇你是小门户出身,要尽快学规矩,以免日后走出去,被洛阳的贵妇太太们耻笑。

  好么,她每日天不亮就得去江氏院里站规矩。

  这妇人让她同几个侍妾通房立在门口,等里头洗漱好了,伺候着把早饭用了,再絮叨几句,才放她走。

  大抵老天爷都可怜她受罪,前儿江氏跌了一跤,下半身忽然变得麻木不仁,浑身直抽抽,口鼻里直往出流黑血,就像是中邪。

  老爷急得跟什么似得,赶忙请了大夫,大夫诊不出什么,说一切正常。后没办法了,老爷找了道婆来瞧,一通法事下来,那道婆说太太是撞了邪祟,不打紧,让好生在院里歇着,近日里不能再见红白事。

  到底多年的情分在,老爷还是疼惜江氏,吩咐下来,儿媳妇刚娶进来,就不用在婆母跟前伺候了,省得冲撞。

  这不,陈南淮见母亲病了,说做儿子的一定得带媳妇儿去玄虚观祝祷,为母亲求个平安符回来。

  想到此,盈袖冷笑了声。

  当年江氏偷人家丈夫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笑什么呢?”

  陈南淮将肚兜揣进怀里,看着娇妻,柔声问。

  “没什么。”

  盈袖自然不会当着丈夫议论公婆的是非,淡淡一笑,道:“这几日跟李姑姑学着管家,略翻了下账本,发现府里开销好大,看着账面平,但若细细思量,还是有好多漏洞。别的不论,太太那边的吃穿用度是花费公中的,每月的月银也多,她没有子女,咱们成婚,她似乎也没出什么钱,怎么每月竟上千两的开销?况且我这几日到她院里站规矩的时候,听见两个侍妾在抱怨,说太太还克扣丫头和姨娘们的月银,她这样,老爷难道不知道么?”

  “你真是个细心的人。”

  陈南淮眼中的暧昧之色褪去,坐直了身子,将盈袖的手握住,柔声道:“听闻你嫂子出身高贵,果然教出来的孩子不一般,看得透。袖儿,虽说你是当家奶奶,但有些事,有些人,老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别触这个霉头了。

  太太没子女,私底下买了不少貌美的姑娘,花银子请了师父调.教技艺,然后放老爷屋里当侍妾姨娘,这是一笔支出,哼,既讨了老爷高兴,她又能源源不断地从这些女人身上克扣银子,何乐不为呢?再就是她娘家兄弟被贬了官,这两年在运动着往起爬,上下疏通,这可是一大笔银子哪。

  太太是官户小姐出身,在洛阳贵妇圈里很有人缘,她院里的糊涂账你别碰,否则日后指不定怎么整治你呢,其实老爷心里都有数,只不过现在不发作罢了。”

  “行。”

  盈袖忙点头,同时,心里一片恶寒。

  至亲至疏夫妻,老爷和江氏瞧着夫妻和顺,私底竟下一个算计一个,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正在此时,马车停了。

  外头伺候着的丫头们也没敢掀开帘子,恭恭敬敬地说‘玄虚观’到了,大爷和奶奶能下车了。

  盈袖捂住胸口,想要将自己的肚兜要回来,蓦地想起那上头有他的口水,心里好一阵厌烦,罢了,左右现在穿得厚,倒也看不出什么。

  想到此,她率先下了马车。

  一股带着香烛味的凉风迎面吹来,让人精神一震。

  朝前瞧去,玄虚观果真巍峨,在观外有个好大的鼎,鼎里烟火缭绕,往来上香的什么人都有,穿戴华贵的官家太太小姐,穷苦百姓,赶考书生……或是还愿,或是求问。

  人吃五谷杂粮,有三千烦恼丝,神仙们就得大度些,替世人指点迷津。

  “这些人干嘛老往咱们这边看。”

  盈袖低下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药吃多了,这几日犯懒,身子总是不得劲儿,有时候也莫名烦躁。

  “因为你好看呀。”

  陈南淮颇为得意一笑。

  把这样的媳妇儿带出来,他面上着实有光,那帮见过盈袖的侯爷贵公子好友,哪个不羡慕他。

  陈南淮四下环顾了圈,前面不远处有棵老槐树,树下有个身量高大的男人摆了个摊儿,在卖梨。

  “呦,那酥梨瞧着香甜,咱过去买些。”

  说话间,陈南淮带着盈袖朝前走去,挥挥手,让赵嬷嬷等人不必跟着。

  他自然知道那乔装卖梨的是谁,左良傅。

  头先暗中与左良傅约好了,今儿玄虚观前相见,然后做交易……

  走近后,陈南淮发现左良傅果真易容了,满脸的皱纹,下巴粘了半寸来长的花白胡须,穿得甚是寒酸,一身粗布棉袍,脚蹬双破了洞的布鞋,头上戴着个毡帽,此时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放了两个篮子,特特用绵毯子将酥梨盖住。

  这狗官看见盈袖后,两眼死盯着这小贱人,身子也在微微发颤。

  好得很。

  陈南淮莞尔一笑,环抱住盈袖的腰,往前走,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涌上心头,他呼吸都有些粗了。

  “袖儿,去挑些梨罢。”

  陈南淮故意推了下盈袖的屁/股。

  男人双臂环抱住,笑吟吟站在小摊跟前,他就是要看狗官和小贱人相见却不识,就是要看他们痛苦。

  “行。”

  盈袖点点头,轻移莲步,蹲到小摊前。

  她抬头,冲那卖梨的老者一笑,柔声道:“大爷,您的梨怎么卖?”

  “啊。”

  左良傅如梦初醒,忙掀开了薄毯,将篮子往她面前推了些,尽量稳住心绪,笑道:“娘子先挑罢。”

  瞧,许久未见,她依旧明艳动人,但瘦了好多。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穿红的了,多娇俏;

  头发绾了起来,打扮成了妇人的样子,鬓边簪了朵海棠,耳上戴着明月珰,脖子上隐约能看见些被人嘬出来的红痕,甚是碍眼。

  她忘了一切,十分平静地跟在陈南淮身边,可眼里的小心翼翼和防备,是怎么都遮不住的。

  袖儿,这些日子,你过得好么?

  不知不觉间,男人目中涌上层涟漪。

  “老伯,您怎么了?”

  盈袖轻声问。

  不知为何,她感觉眼前这个貌丑的老头很熟,仿佛哪里见过似的。

  “您哭了么?”

  “没有。”

  左良傅忙揉了下眼,低下头,无奈一笑:“风把香烛烟吹过来了,迷了眼。”

  盈袖笑了笑,没多想。她拿起一颗梨,凑到鼻下,闻了闻:“难得,这么冷的天儿还有梨子。”

  “这是贡梨,专供王府侯门的。”

  左良傅莞尔,看着她。

  他知道,陈南淮带出来不少护卫,明里暗里都有;

  他还知道,洛阳有不少眼睛盯着他;

  他更知道,袖儿被重塑了记忆,恐怕现在……特别恨他;

  所以,他不能轻举妄动。

  “夫人刚成亲么?”

  左良傅从食盒里提出茶壶和茶杯,摆在地上,瞅了眼一旁紧盯着的陈南淮,笑道:“这位是你丈夫么?”

  “嗯。”

  盈袖点点头。

  自打醒来后,她被困在夫家,哪儿都去不了,所见的无非赵嬷嬷、海月、李良玉等人。

  如今和陌生的卖梨老伯说几句话,倒也舒坦。

  “夫人过得好么?”

  左良傅笑着问,声音有些发颤。

  “好。”

  盈袖笑了笑,没有把不开心挂在脸上,陈南淮就在跟前。

  “人来世上一遭,必定要遇着些磨难,哭着是走,笑着也是走。夫人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呢,一定要开心,莫要想不开,若寻了短见,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左良傅心哽得难受。

  当日他在桃溪乡掳走她时,她是那样明艳灵动,同他斗嘴,同他打闹,如今这般娴静沉稳,眼里的隐忍冷意,着实让人心疼。

  “逢着就是缘分,要不,小老儿给夫人来个杂耍?”

  左良傅试探着问。

  “好啊。”

  盈袖来了兴致。

  莫名,她觉得这个老伯很和善。

  不似陈老爷和南淮,老伯眼中没有欲和算计。

  “夫人看好了。”

  左良傅莞尔。

  他从篮中拿出三个梨,一齐抛在空中,双手灵巧地接住,抛来接去,梨子一颗都没掉下。

  “您真厉害。”

  盈袖打心眼里高兴,忙拍手,难得老伯有心,逗她高兴。

  忽然,她看见老伯哎呦叫了声,抛在半空的梨重重掉了下来,全砸在他头上。

  咚咚咚三声闷响,那老伯登时被砸晕了,侧着身子倒了下去。

  “您怎么了?”

  盈袖大惊,忙上前查看。

  “南淮,你快来看看。”

  盈袖喊跟前站着的丈夫,谁料,瞧见陈南淮眼里含着讥讽,冷笑了声,没动弹,阴阳怪气地说了句。

  “装的,你用水一浇,绝对醒了。”

  “你怎么这样。”

  盈袖很是不满,小声咕哝了句。

  她几乎是下意识抓起地上的茶壶,往杯子里倒了杯冷茶。

  女人愣住,好熟悉,怎么感觉以前好像也面对过一个重伤晕倒的男人,并且给他喂了杯茶。

  她此时心跳得极快,完全没有顾忌丈夫就在身边,就凭着感觉,凑上前去,将茶水给那老伯喂到口里。

  不知不觉间,盈袖竟掉泪了,她手有些抖,在直觉的牵引下,她捏住了人.皮面具,用力一扯。

  在那一瞬,她看见眼前这个老伯,竟变成了个相当英俊的年轻男人,剑眉星眸,唇角勾着抹温柔的浅笑,他什么话都不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头越来越疼了,盈袖只感觉浑身都在发抖,脑中那些碎片记忆就快要连起来了。

  他是谁,为什么看到他会这么难受。

  “盈袖!”

  陈南淮慌了,再也站不住了,忙走过去,一把抓住妻子的胳膊,把她往起拉。

  “好了好了,不买梨了。”

  陈南淮挥挥手,让赵嬷嬷等人过来搀扶大奶奶,他狠狠地剜了眼左良傅,说好的易容见面,没想到给他整了这么一出,真阴险。

  “我是看你这些日子不太高兴,特意安排人给你演杂耍。”

  陈南淮笑着解释,他将呆住的盈袖环住,往马车那边带,轻声问了句:“你想起什么了?”

  “没。”

  盈袖摇头:“回去吧,我难受。”

  “好。”

  陈南淮轻揉了下妻子的头,松了口气。

  他回头,瞧见左良傅站了起来,那狗官深深地看着盈袖,眼里神色复杂,后悔、痛苦,还有失望。

  呵。

  陈南淮不禁冷笑,他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感情呢,还不是对面不识,终究陌路错过。

  好得很,他就喜欢看狗官和小贱人痛苦,日子还长,好戏还在后头呢。

  忽然,陈南淮感觉怀中的女人停下了脚步,她挣脱他,转身,痴愣愣地看着左良傅,喃喃说了声:

  “你是……昆仑?”

  陈南淮大惊。

  他看见左良傅身子一震,原本失望的脸忽然重新燃起了希望,那狗官眼圈红了,什么话都没说,笑着冲她点点头。

  陈南淮愣住,他记起了,当日在桃溪乡,狗官易容假扮成村中恶霸昆仑,这是他们相识的起点。

  恨和酸同时涌上心头,陈南淮狞笑了声,一把搂住妻子,强硬地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带着她,往马车那边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